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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5期|王梆:钩蛇与鹿
来源:《芙蓉》2021年第5期 | 王梆  2021年12月21日07:49

天还没有亮,阿南站在洗浴间的镜子面前,眼眶像染了一圈红墨水,头发乱得让人糟心,两条静脉曲张的腿,虚软地挨着洗漱柜,一副对称的胸骨,正从腋窝两侧缓缓伸出,孤注一掷地支撑着凹陷的胸脯。漱口的时候,阿南又毫无预兆地干咳起来,这一次感觉比上一次还要厉害,整个洗浴间都在震晃,喉咙里像涌动着一群仓鼠,却一只也咳不出来。等他咳得快死过去时,一个冥冥中有点慈悲的神,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往他失血的肺叶里注入了一口氢气。他才总算又复活了,借着这片刻的舒展,他攒足力气,拧开水龙头,用搪瓷水杯接了半杯水,就着浑浊的灯光,一口喝掉了它。干咳似乎停止了,他扶着洗手池,试图让自己直立起来。镜子中央有一朵铁菊式的开裂,像是被谁一拳砸开的冰面,映着他那渐渐浮出的破碎的脸。

一切又变得难以忍受地安静起来,只有龙头的滴水,上了发条似的,捶打着污迹斑斑的洗手池,仍在沉睡的康复医院,感觉更静寂了。此时,病房楼外的水泥过道上,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碾压声,动静挺大,却均匀沉稳,宛如身形矫捷的庞然大物,不事张扬地跨过路障。

当那个声音几乎要撞上阿南的房门时,却像被什么一口吸进去似的,突然消失了。

他屏住呼吸,拔出棉拖鞋里的光脚,走到门边,一边努力站稳脚跟,一边朝猫眼里望去。像往常一样,猫眼内一片漆黑。那是他熟悉的漆黑,每天晚上8点一过,路灯就会自动熄灭,整个病房区就会像进入宵禁一样,进入这种漆黑。他刚想转身,眼珠前方那纽扣大的黑点,仿佛被什么划亮了似的,突然变得流溢起来,有如一颗缓缓燃烧的松脂,又像一枚浸润在泪水中的眸子。他看得入了神,一时间竟忘了恐惧。

滴答,滴答,龙头的滴水声越发响亮起来。

谁在门外?发问的是安,站在阿南身后的虚空里,光着脚,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小的望远镜,穿着滴水的,挂满了沉甸甸的毛球的蓝色条纹病服,湿漉漉的头发粘在额头和面颊上,手指很瘦,指甲缝里积满了黑色的淤泥。

阿南顺着安的声音转了过来。他还沉浸在那琥珀色的奇观里,一时无法辨认眼前的安是不是记忆里的安。

是信使吗?安追问,身体在声音里显得十分虚弱,像一只气囊受损的鸟,挣扎于黎明的冷空气里。

你又来了,哪有什么信使!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啊?阿南后退一步,用肩膀堵住了猫眼。

打开门看看嘛!安催促着,一边不停地把湿发撸向脑后,露出鸽灰色的前额。

真的没谁,你听?阿南边说边将耳朵贴近门板,做出聆听的样子。

夫妻俩在寂静里对峙着,直到安一把扳开阿南的肩膀,拉开门,光脚跑了出去。

琥珀色的流光随着安的消失而消失了,一股阴冷的穿堂风旋即袭来,不一会儿便贴紧了阿南的皮肤。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想叫住安,却喊不出来。天色在他的喉咙被卡住的当口,突然亮了。清晨的光线照着通往出口的走道,将天花板上密布的蜘蛛网照得丝丝闪光。病房楼外是一片水泥空地,很多地方已经开裂了。野草顽强地从缝隙里钻出来,刺穿腐殖,向光线充足的地方迈进。酢浆草也不顾一切开了花,两只乳白色的粉蝶,正不合时宜地绕着酢浆草那黄色的花瓣飞舞着。除此之外,整个病房区,和阿南夫妇俩刚抵达时的光景,并没有什么不同。用一个世纪前的红砖教学楼、礼堂、公共图书馆和几栋零星的教工宿舍改造而成的康复医院,内里塞满了各种数据和仪表,外表却是陈旧的,像一盘油漆斑驳的积木,散落在昔日的尘埃里。吊钟花式的路灯,攀藤绞杀的小径,一个个死去的植物园和一排排荒置的玻璃花房,更令时间仿佛回到某个泛黄的年代。病房楼里虽然住着人,却看不到任何生活迹象。一扇扇紧闭的玻璃窗,在晨光的反射下,闪着鳞白的寒光。楼道里寥寥可数的几盏声控灯泡,也几乎不超过20瓦,而且经常是坏的。阴影一年四季地包裹着楼宇之间那些本来就藏污纳垢的空间。

阿南在门边六神无主地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回到病房里去。他掩上门,走进了空荡荡的厨房,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按下了煮水器的红键。当开水那尖厉的鸣叫声刺入他的耳膜时,他才终于感到自己清醒了过来。

厨房里的唯一装饰,是一只破旧的挂钟,可能是此前的屋主留下的,面板上的指针仍停留在20世纪的某个时刻,但这一点都不妨碍阿南像其他病人那样按时执行康复计划。一种叫“日程管理”的芯片,像贴身护士一样,料理着他的住院生活。每天几点到几点,该做什么,芯片会准时向大脑发出指令。垃圾和脏衣物的收取时间是每月23日下午5点20分,领取食物和药品的时间是每周四下午3点20分,清洁队上门消杀的时间是每周一下午3点到4点。

每天早上6点到7点,是室内晨运时间,设备是一台与芯片连接的仰卧踩踏机,可以全方位地调动腹肌、腰肌、臂肌和腿肌的活力。7点半到8点是早餐和洗漱时间,伴随着瓦格纳斗志高昂的音乐。随后是电磁疗时间,通常从8点一刻持续到正午12点。它其实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显得毛骨悚然,而且初始阶段还会令人感到出乎意料地放松,宛如坐进了温泉的泉眼,只是时间稍长,病人的意识就会像泥潭一样,变得浑浊起来,大脑也会陷入一种短暂而忘我的失忆状态。尽管如此,它对治疗病人出现的另一症状——某种羊角风式的肢体失控,依然是十分明显的,所以一直被列为物理治疗的首选,绝大多数患者也对此十分满意。

可安却是一个例外,从一开始,安就显露出了一副决绝的抗拒姿态:坐上电磁疗椅不到五分钟,就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有时还耸起肩膀,用后背撞墙,把肩胛骨的皮肉撞出片片瘀青;有时执意躺在地板上,像一颗钉子,不用胡桃钳撬开,就绝不起来。

针对像安那样的特殊状况,系统很快在芯片里加进了督促机制。只要在规定时间内离开电磁疗椅,那植入手臂的芯片,一道外表看起来完美无痕、刀片般纤巧的蓝光,就会一刻不停地冲着病人的大脑重复发出指令:“FA043号病人,请回到电磁疗椅,继续接受治疗……FA043号病人,请回到电磁疗椅……”它们就像一连串自动弹出的字符,在卡机的屏幕上,兀自跳着一种重复单调、两步一个转圈的快三。

督促机制并没有让安缓和下来,恰恰相反,她的抵触情绪更强烈了。她跑进厕所,握紧拳头,咬着下嘴唇,使出全身力气,冲着洗浴间内的镜子一拳砸了下去。在一朵铁菊的开裂中,她小心翼翼地拔出一片沾血的玻璃,瞄准手臂上方半个世纪前那个种水痘的部位,毫不犹豫地切了下去。可蓝光却丝毫没有减弱,似乎还闪得更欢快了,像一道带电的永恒的火焰。

你这样做有意思吗?你这么做和自杀有什么不同?你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阿南半跪在地板上,搂着鲜血直流的安,一边腾出手,捡起那块玻璃,又恼怒又悲伤地递了过去。

等我们的辐射指标降到安全水平,出院了,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当务之急,是尽量配合治疗,争取尽快出院,你就听我一次,好吗?阿南又说。

安没有去接那块玻璃,一个狂风大雨的夏夜之后,它暂时回到了镜中。

为了稳住安的情绪,阿南还主动承担了烹调和洗碗的活儿。阿南是个业余的厨师,即使医院里发放的全是铝塑盒装的冷冻食品,用微波炉加热就好,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将它们排列组合,在色味上弄出一点花样来。可惜医院统一制定的硬塑盘子,清一色白底蓝边,外加配套的水杯和调羹,不管放什么进去,看起来都十分寡淡。电动煮水器那尖厉的鸣叫声,更为这种寡淡增添了一种可悲的色彩。

午饭后是健康讲座时间,从下午3点一直持续到黄昏7点。讲座内容,配以清晰的字幕和画面,通过芯片,以全息影像的方式,浸入老式教工宿舍改造的病房里。画面一层层地叠加在剥落的墙漆上,像一片片透明的彩色玻璃纸,又像一层层画好的风景的皮肤。尽管看起来有点失真,久坐其中还是会出现幻觉,仿佛画里的瀑布正铺天盖地地冲刷下来。有时候,也许是数据传输障碍,声音会突然变得沙哑滞后,像一把溜达在伤口后面的迟钝的手术刀,又像二战时那种后期配声的战争宣传片。

安有时会在画面里来回穿行,像一头躁郁的野兽。有时则端坐下来,在满屏的风信子或英国玫瑰里,闭眼冥想,任由“静美”“宁神”“自愈”“自足”之类的词在眼皮上压过。坐在她身边的阿南,透过彩色的兆点,不时紧张地偷看着她。时间的老虎则蹲在天花板的缝隙里,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晚上8点以后,是规定的睡眠时间,也只有此时,芯片才会停止工作,阿南和安才真正得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尽管如此,他俩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在病房里待着。

任何外出,在没有医生证明的情况下,都是违禁的。管理员因此还在每个楼层的拐角上装了呼吸探测警报器。无人机也不时在空中盘旋,摄下违章画面,即时上传到电子警卫处。

不允许外出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为了防止交叉辐射,二是到处都有钩蛇。钩蛇是蜈蚣和蛇杂交之后产生的变体,全然不受气候限制,自三十年前欧洲气候危机开始,就像老鼠一样广阔地繁殖,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钩蛇出没。它们大小不一,最大的,据说有象鼻那么粗。然而还是有人不断破坏规定,趁夜色逃出来,两只手大摇大摆地插入病服裤袋,在黑暗里没完没了地徜徉,虽然这意味着很快就会被转移到安全级别更高、更封闭的康复中心。

安也一样,不过比起平地和小树林,她更喜欢到天台上去,因为那里能看得远一些。每当睡不着觉,她就会悄悄爬起来,绕过阿南那露在棉被外面的光脚,拧开病房门,踮起脚,蹿上消防楼梯,卑躬屈膝地躲避着每个拐角的声控警报器,一阶阶地朝天台抵近。天台上有座红砖水塔,在无人机的摄像头里,像老式电脑中一个高高隆起的圆柱形部件,其实不过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蓄水池。病房区的建筑群里,布满了这种古老的装备,既低效,又易形成污染源,因此早在半个世纪前就被淘汰了。通往塔顶的铰链扶梯却还在那里,几截踏脚的松木,风吹日晒,有的已经腐烂了。

安抬起头,在那深不可测的天穹的拱顶,无人机正定定地朝她闪耀着,仿佛在不露声色地调着光圈。尽管如此,安还是抓住了摇摇晃晃的铰链扶梯,一阶阶地爬了上去。这是一种向上的、爱莫能助的、破坏的冲动。她没有办法抵制这种冲动,她生命中的许多时刻,比如五岁时偷食橱柜顶上的巧克力、十三岁时尝试初吻、十六岁以后就与父母的训诫背道而驰等,都是这种冲动的产物。

这种冲动最强烈的时候,她觉得体内正在生出长尾,掌上隆起的肉垫越来越坚实,步伐也变得越发矫健而沉稳起来。在她的身体下方,地面正在划开一个神秘而耀眼的裂口,源源不断地吐出那种海边才有的白色细沙和带刺的龙舌兰,太阳也露出红色的脸庞来了,那种她最喜欢的,石榴子的晶红。太阳在金色的晨衣里冥想片刻,便离开了云朵的坐骑,飘升起来,顺带把她也托上了半空。这让她感觉放松极了,像一枚在火中涅槃的箭羽,像一去不返的伊卡洛斯。反正都会死,就让我在最接近太阳的地方死去吧!

每每有人违反规定私自外出,无人机就会自动上报一次。后来有人觉得病人之间互相监督协助治疗,比单纯的无人机监控更有效,于是潜藏在病患中的监督者便横空出世了。监督者将私下里窥见的,或脑海里臆想的,趁着体检,逐一填入体检单的“附注”一栏。有的监督者不仅拥有三个频道的数字电视、全息网络、平板电脑和过了一两季的电玩,还拥有除仰卧脚踏机之外的几种健身器械。他们中的佼佼者,甚至还有机会代表病方,参加管理层组织的无线会议,匿名筛选出堕落而散漫的病患,按危害程度,用鼠标将其拖入“垃圾箱”。“垃圾箱”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也没有任何(哪怕仅仅作为医用宣传品的)读物,只有重复单调的康复计划,以及基本的食品、药物和水电供给。通过讨论,他们还发展出一套家属负责制,即有人犯规(如在非指定时间外出,或在病房楼里制造事端等),家属也将一并遭到处罚。最常用的处罚方式是减少或剥夺休闲时间,断食治疗或单独隔离,等等。见不得家人受苦,病患往往会更积极、更主动地配合治疗。

然而这招对安来说并没什么用。由于安的任性,安和阿南夫妇俩已经遭到三次断食治疗了。最长一次长达一周。食品供给本来就十分贫乏,通常还不到领取时间,橱柜里就只剩半听黄豆罐头了。没有吃的,两人就只能往水里加点白糖,打发一天。阿南的体重因此急剧下降,别说踩动仰卧脚踏机,就连小便时都没把握站直。肌体的无能感,日复一日地戳刺着他的自尊心,这不能不说是安的过错。对此,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堵的。

阿南想念那个过去的安。那个常将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踮起脚,对着他那冰凉的脚背,轻轻踩上去的安。现在,让我们一起跳舞吧!安会说——不管两人如何争吵,这一招总是管用的,接着阿南很快就会平息下来,沉浸在二人世界的微小确幸里。安也会顺势闭上眼睛,用均匀的喉音和微热的鼻息,哼上一首她自幼喜欢的旋律。安一直没有过远地离开童年,在她那幽深的眼帘后面,藏着一枚老邮票和一个过去的世界。那里有一块青草地,两根晒衣线和一间有些漏雨的花房。花房里有一只印花的饼干盒,里面有许多粘好的小信封,分别装着豌豆、西红柿、白菜和莴苣的种子。安想念豌豆奶黄色的花瓣,西红柿油亮的肚皮,白菜的细芽和甲壳虫大的心形叶子。她也想念她家门口的农蔬市集,一座堪称果蔬博物馆的透明建筑,钢筋和玻璃幕墙撑起的穹拱,宛如一具水晶筑起的恐龙骸骨。菜摊上全是她爱吃的时令鲜蔬,水嫩光亮,色彩斑斓。每次漫步其中,她的身体就会冒出一股食草动物的冲动,双手仿佛也变成了雀跃的前蹄。

醒醒,阿南!每当此时,安就会不顾一切地摇醒阿南,用两只兴奋的手锤击他的后背,或者用牙齿噬咬他的耳垂。等阿南好不容易醒来之后,安却消失了。安的旋律和笑声,任凭阿南如何努力,似乎也只能抓到一截微弱的尾音。

快接近晨运时间了,阿南仍握着水杯,呆呆地站在厨房里,直到芯片发出督促的蓝光,他才像冷链厂的工人那样,脱掉棉拖鞋,将自己放进仰卧踩踏机里。他全身的肌肉早已失去活力,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将治疗配合到底。他一边艰难地拉动踩踏机上的弹簧扶手,一边努力扳起后背,并一脚高一脚低地踩了起来。晨运结束之后是早餐时间,他殚精竭虑地估算着剩余的秒数。再做两个侧腹运动,就可以结束了……为了逃避额头上淌下的汗珠,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在兆点浮动的黑暗中,他看见系着围裙的自己,正精神抖擞地站在一间明亮的厨房里。新装修的厨房,弥漫着一股榉树被锯开之后的鲜木屑味。

今天我要吃英式早餐!安坐在一张宽大的原木餐桌旁,双手像顽童一样拍打着桌面。

没问题!培根、香肠、土司、烤豆、煎蛋、炸薯条、鲜蘑菇……保证一样不少!阿南得意地应道。

然而不到5分钟,他就出来了,端着一只白色的搪瓷手术盘,上面颤动着两只白底蓝边的硬塑碗,碗里装着冒着白气的水煮麦片。

安的声音也变了,从那个清脆的安,变回了虚弱而愤懑的安。原木餐桌也回到医院食堂里那种不锈钢餐桌的样式。冷钢的幽光映着安的黑眼圈、粘满黑色淤泥的指甲,以及像裂釉一样龟裂的皮肤。

往年春天,安和阿南都会趁复活节,去安拉斯大河谷度假。青山谷有一片苹果林,乳白色的苹果花,远看像漫山飞舞的粉蝶。沉积了一个冬天的果肉,在泥土里静静地发酵着,到处都是醉人的苹果酒香。树冠上的鸦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成年的知更鸟,张合着柠黄色的尖喙,披着橘色的颈羽,在嫩芽蓬生的林子里乱窜着。小溪也开始融化了,溪水表层的薄冰,被水底的喘息托付着,在春光的投射下,有如一块块破碎的彩色玻璃,时而聚拢,时而分离,向山谷低处滑去。金翅雀的脸,半黑半红,宛若一张日本能剧脸谱,藏在脸谱里的凝视,与正待苏醒的空谷遥相呼应。阿南和安总是安静地蹲在某个桥墩底下,专心致志地捡着石子。他们没有孩子,却有很多斑驳美丽的小石子。此刻,这些石头正静静地躺在他们那新装修的原木厨房里,被假装成白垩纪的标本,在无氧水中浸泡着。

安曾经以为,对携手走过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她和阿南来说,康复医院的食物虽然十分匮乏,回忆却应该是够用的。刚入院的时候,为了夺回被电磁疗仪吞噬的记忆,只要阿南没有显露出厌烦的迹象,她就会像一尾锦鲤那样,游入共同的记忆湖区,析出一点能取悦对方的往事来,温情又克制地拌入午餐后的速溶咖啡。

还记得我们的足球场吗?安咽下一口被开水稀释过度的咖啡,微微仰起头,满心期待地望着阿南。那还是英国尚未由基列党执政的年代。足球场在安此前教书的校园里,几乎每个黄昏,安和阿南都会戴上耳机,沿着球场的外环,走上好几圈。有时安还会特意取下耳机,聆听进球时的喧哗声,或变天之前,那像海啸一样,卷过球场上空的风声。足球场后方还有一个密林,当夏天的太阳迟迟不肯离席,密林里那片幽深的绿荫,便是安和阿南的乐园。基列党执政后,足球场就成了国会通过全息屏幕颁布最新条例的集会地。

足球场也是遣送当天的出发之地。遣送通知下得非常仓促,所有体内被检测出辐射物质的病患,必须在三小时之内,收拾好行李,到足球场集中上车。说是三小时,感觉却比一口呼吸还短,当警笛声划破昏黄的天空时,阿南还在满头大汗地寻找着平板电脑和游戏手柄的充电器,安则在整面墙的书架面前艰难取舍,做那种过去只有明星们才会做的“你会带哪十本书到荒岛过一生”的选择题。等他俩衣衫不整地赶到球场时,四只拉杆箱因超载过度,竟全都被拉坏了。十几辆巨无霸超级大巴停在球场中央,车门前站满了戴着防辐射面罩,全副装备的司机、士兵、医生和检测人员。

行李箱被勒令打开,书籍、相册和玩具等不必要的物品,被一双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麻利而飞快地挑拣出来,扔入不远处的黄色拖车,再拖入球场一角的空地。被弃物迅速膨胀成一座色彩斑斓的小山,又在倒后镜里,像蛋筒雪糕那样融化起来。足球场和它后方的密林,也像卷轴画一样,被车窗外的风一股脑卷起,扔进了黑夜。

这一切,阿南当然不会忘记。

你记不记得那个小女孩?安又问。阿南没有作声,只是下意识地咬了咬干裂的嘴唇。

大巴启动前,有个小女孩,偷偷从罩衣里拔出一只小熊布偶,得意扬扬地抱在胸前,一副胜利在望的样子……安盯着阿南木然的脸,继续说道,结果把你给急的啊,手脚并用,手舞足蹈,像个神经病一样。哈,你那暗语怎么打来着?安说到这里,惨笑着站了起来,拿起餐桌上的空碗,神色紧张地塞进了怀里。

阿南也哧哧地惨笑起来。那可怜的小熊布偶,其实早就被小女孩的母亲,一个脸色紫黑的女人,不由分说地抢过去,扳开气窗,扔掉了。阿南思前想后,决定就此打住,不把这一幕告诉安。大巴里都是人,温度仿佛一下子升了十几摄氏度,他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挨在一起的座位,满身燥热的安,正高举双臂,尴尬地卡在她最喜欢的一件套头羊绒衣里。视线里涌动着模糊的色块,就在那一瞬间,八只巨大的黑色轮胎,像被施了咒语的磨坊那样,不可逆转地起动了。一只不知谁家的宠物狗,跟在八个黑色旋涡后面,狂追不舍,直到被一颗子弹准确地击中脑袋为止。

大巴总算抵达了目的地,一个野草丛生的广场。一座破旧的中世纪钟楼,不合时宜地立在广场中央。楼顶上转着一只太阳能探照灯,雪亮亮地打在从大巴里走下来,睡眼惺忪,一脸迷茫的乘客脸上。广场的不远处,是物资分配站,设在一座荒废已久的礼堂内,门是染了茶色的玻璃旋转门,通电后便一丝不苟地转了起来,让人想起那种表面迟钝,其实还挺靠谱的古董点唱机。相比之下,分配人员像是外太空派来的,穿着防护服,坐在橄榄形的密封透明舱里,靠电脑指挥台、扩音器和打着字幕的大屏幕维持着现场秩序。那是深夜两点,坐了三十几个小时大巴的安和阿南,还来不及伸直腰板,就被身后的人群连推带搡地赶进了旋转门,像有待被剪毛的羊一样,落入了用临时铁护栏搭起的廊道。在等待的空隙里,阿南戴上眼镜,仔细研究了礼堂里的几幅褪色墙画,认定这里就是半个世纪前被空置的农学院无疑。

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安和阿南才总算领到了生活物资。前方露出一道鳞状的红云,天眼看就要亮了。人群三三两两地站在被腐殖土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马路旁,胸前挂着用荧光标好字母和号码的牌子,等待着与之相应的接车。有人极力想装出一副“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的模样,却不知为何兴奋不起来,只好耷拉着脑袋,埋头等待着下一辆接车的到来。

当安和阿南走下接车,迈入指定的病房楼时,才蓦然发现,抱着被褥和一桶洗漱用品,蓬头垢面,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走进这栋楼的,竟没一个认识的。对门那对看起来诚惶诚恐的老年夫妻,不仅来自另一个城市,还带着陌生的外省口音。共事多年的老同事,或原本住同一单元楼,检测结果也含辐射的邻居们,一夜间,竟仿佛全都消失了。

让安和阿南更沮丧的是,手机和平板电脑的无线网络,竟也跟着失灵起来。天花板上没有信号,地板上没有信号,室内和室外,竟全都没有信号。在他们面前像监控画面一样摊开的,只有酸度过重的空气、经久不散的霉味、手术台似的不锈钢餐桌、两张电磁疗椅、两具形状奇特的仰卧踩踏机、一只停滞的挂钟,以及一把长满了水碱的电动煮水器。所谓的家庭套房,闻起来就像一只在空气中置放了很多天的苹果,全身上下长满了不知名的寄生物。安急不可待地去开窗,这才发现,窗口早被钉上了粗大的十字封条。就连厨房里一扇笨拙的后门也上了锁,没人将钥匙递给他们。自从入院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钥匙,病房的入门也没有钥匙。像任何一间医院的病房一样,病房的门是虚掩的。

即使勉强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也看不到任何风景。楼宇之间只有开裂的水泥地,以及忽高忽低,拖着颤抖的气尾,像马蜂一样扫来扫去的无人机。从厨房里看到的楼房后面的景象也一样,只是无人机飞不进来,显得隐蔽一些。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后院,匍匐着一片东倒西歪的杂草和不可降解的电子垃圾。后院的形状,与其说像个庭院,不如说更像天井,如果谁可以站在里面,仰起脑袋,就会看到四面灰色的石米高墙,越向上伸展,就越看不见边界,似乎已经和阴天的云雾融为一体。一个个狭窄漆黑的窗户,像高空里长出的眼睛。

本以为会用一整个早上来安置新居,安和阿南却只花了不到半小时,衣服草草塞入一具几近散架的衣柜,两双皮靴并排摆进床底,便陷入了持久的疲顿。没有网络,阿南只能百无聊赖地按下手机播放键。WINO乐队2001年发行的专辑《挽歌第9号(DIRGE No.9)》,在潮湿的空气里回荡起来。WINO曾被人当作日本的Oasis,玩的是颇为地道的英伦摇滚,不算有名,粉丝追尾造成交通事故的事件从来没有,也没举办过什么大型体育馆演唱会,而且在发行完《挽歌第9号》的第二年,乐队就解散了,但阿南却对这张专辑情有独钟,去哪儿都带着它。第一次听到它时,奶奶尚且在世,不像阿南,是第三代移民,在英国土生土长,奶奶的少女时光是在越南度过的。奶奶会不时摇着蒲扇,一边哼唱着越南老歌,一边守在一只火炉旁边,为阿南煮他爱喝的黑眼豆木薯。那时的阿南,大概也就十一岁,和逐年缩小的奶奶一样高,已经到了当着同学的面,牵着奶奶的手,便会感觉难为情的年纪。然后他便在某个带雨棚的唱片店里遇见了它,从一摞堆得横七竖八的减价CD里挑出来,试听一次,便怦然心动。它那黑暗、温暖、海绵体般的器乐之声,多年以来,总是在他感到无助时,给他带来某种适度的自洽感,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踽踽而行的人,突然在一只卷曲的海螺壳里,找到了临时避难所。

然而在手机电池彻底耗尽之后,这最后的美妙之音也跟着消失了。病房里所有的插板,竟全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样式,安和阿南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全都无法与之兼容。外面的世界,宛若一条巨大的白鲸,一个出其不意的转身,就彻底沉入了深海。

什么都做不了了,阿南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吗?当然不是,安说,一边肩膀朝下,两肘用力一撑,从受潮的床垫上撑了起来。我们可以互相给对方讲故事啊,安说,话音未落,重心便像水鸟一样,稳稳地落在了脚后跟上。

讲什么呢?阿南说。

时不时地,我会突然吐出一只兔子。我感觉要吐出一只兔子时,就把两指张开,呈夹子状,放入口中,等待暖暖的绒毛如水果味的泡芙一般,从喉咙里冒出来。干净,迅捷,利落。我拿出手指,指间夹着小白兔的一双耳朵。

这是你编的?阿南问。

不是,是一个叫胡里奥的阿根廷作家编的。安说,吐了吐舌头。阿南笑了,这是离家之后,他露出的第一个笑脸。他把手放在安那平滑的小腹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幸好咱俩没孩子,他说,边攀着床栏坐起来,开始吻她。那天的安,舌头有些干涩,口感像火候不够的海带,体温却还是炙热的,皮肤也一如紧致的蛋壳,头发青葱茂密,正好与她那好动而倔强的性格不谋而合。

阿南长久地、锲而不舍地吻着安。他觉得如果不是此刻仍和安待在一起,自己肯定已经死了。想到死亡,他那条垂在她颈后的手臂就渐渐地变得虚软起来。

现在,我只剩下你了。阿南说。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安说。那才不过是入院一个半月,由于天然地违反着每个疗程的各种规定,无休止地损伤着自己的身体,安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过比起阿南,她的变化并不算什么。阿南对彼此的共同回忆似乎已经不再感兴趣了。

你还记得安拉斯大河谷吗?

怎么了?阿南无精打采地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窗外一片漆黑,臂膀内的芯片在工作了一天之后,终于处于休眠状态。没有它,时间彻底改头换面,阿南发现自己竟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好久没去那儿度假了……

穿这身衣服去吗?阿南耷拉着脑袋,凝望着自己那肥大的蓝色条纹裤脚。

安一时无话可说,只好转过身去,背对着阿南。一副隆起的肩胛骨,在同样的蓝色条纹底下,闪着象牙的微光。

你别老在半夜里到处乱跑了好吗?不为你自己,也为我着想一下吧?阿南换了一种口气。

安没有搭话。

不要再到天台上去了好吗?那里危险。而且你也听说了,医院里到处都是钩蛇,不小心被咬怎么办?

满世界都是钩蛇。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即使没有钩蛇,你也不该违反院方规定!阿南当仁不让。

我不过去上面看看日出,有什么大不了的?安嗤之以鼻。

那你如愿以偿了吗?阿南有些没好气。

嗯,我不但看到了日出,还看到了信使。

什么信使?哪里来的信使?

信使是一种身形矫健的庞然大物,脚步却十分轻盈……安顿了顿,然后便像春蚕吐丝似的接了下去,信使睡在太阳宫里,只有在日出时才会显形。因为离太阳太近,周围的光线太明亮,很多人往往等不及看到它们就已经出现了目盲反应。这个时候,听觉就变得无比重要……

那你听到了什么?阿南打断了她。一种压抑已久的被遗弃的感觉,仿佛此刻终于在安那错乱的逻辑里得到了证实。

真相。安平静地说,关于我们存在的真相。

阿南不再追问。一股洪水般的焦虑感漫过了他。这种焦虑通常在体检时,达到顶峰。

每周一下午3点过一刻,一辆无人驾驶的电动游览车,便会在病房楼下守候,将阿南夫妇俩以及同楼层的病患带入体检中心。体检中心是体育室改造的,窗户高亮,地面上刷着邮筒绿和猪血色的防滑漆。各种过时的体育设备依然呆滞地站在地板上,散发着一股锈味。除了形状各异的体检仪,体检室里看不到一个医务人员。在一块篮球场大的空地上,还有一只半人高的铝制箱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怪物。被芯片逐一唤入体检室后,病人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去推那只箱子。推时双脚和地面形成的角度,被芯片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并上传到系统内部,系统再经过一轮计算,得出具体的结果。

没人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不同的结果,又意味着怎样不同的治疗方案。人们只知道如果不照芯片的嘱咐操作,辐射就会愈加严重,出院就更遥遥无期。在画着三个同心圆的地板上,一般人可以来来回回,将那只铝制箱子推上三十几圈,即使营养不良的阿南也能推二十几圈,直到满头大汗,脸上冒出猪肝色为止。而安从来都是只推两三圈,就不推了。

体检完毕后,出口处的自动售货机便会掉下一袋营养品,奖励给身体变得强壮、精神状况可嘉的病人。隔着出口的电子安全阀,每个病人都可以看到那让人振奋或屈辱的一幕;即使假装看不见,坐上电动游览车返回病房时,也会在某位邻座的膝盖上窥见一只鼓囊透明的环保袋子,包装上印着“康复医院”的字样,里面装满了冷冻水果、盒装豆奶、速溶咖啡,还有一公斤口感还算过得去的人造牛肉。如果邻座是监督者,往往还会多得两斤畜养羊肉。肉形石般白里透红的冰冻羊肉,得意地在打着摆子的大腿上暗自抖动着。

阿南像其他那些两手空空的病人一样沉默着,尽管他十分想冲安发上一轮火,但车上没人敢说话。只要有谁弄出声音,芯片就会冲着大脑释放出“保持安静,坐好扶稳”的信号,反反复复,十分恼人。让人无法忍受的,不只是信号本身,还有它的回声波。那是一种锲而不舍,像沼泽般有力,能把头皮一圈圈勒紧的低频声波。

不仅分不到奖品,安和阿南还是“垃圾箱”里的常客,虽然他俩对此一无所知。整个监督程序,全程隐秘,宛如无数手影合耍一副扑克牌。正面是数字,背面是鬼。人形鬼蜮,四肢狭长,皮肤黝黑,头顶是秃的,两鬓以下才有些粗悍的毛发,随风摆动。鬼知道的事,人哪里会知道?但有的病人拥有电视、电脑和电玩的事,还是传到了阿南夫妇俩的耳朵里——多亏了那些向同温层传递各种小道消息的病友。这些病友像黑白相间的野獾一样,出没在臆想的、四通八达的地下管道里,头脑天真,传递方式也相当返璞,有时在夜半用暗语吹几声口哨,有时在门缝里塞张字条,自以为身上涂了隐形药水,因此很快就被逮住。但逮来逮去也没什么用,一段时间的销声匿迹之后,地底下又会出现另外一群头脑天真的病友。

每次门缝里塞进来一点什么,安都会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拆开。它们通常是一只四角对折,边缘用麦片糊黏起来的小方块。材质多半是食品包装纸,饼干盒或药剂说明书。

“可靠消息,他们在变卖我们的房子!”

“他们的股市已一路涨到纪录高位!”

“最新医学成果揭示:并不是所有的含辐射体都会构成公共卫生安全威胁!”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阿南瞟着这些或者从药品说明书上撕出来,或者用红萝卜加黑莓汁拓印的字,一脸不信地摇着头。那么高的死亡数据,怎么可能都是阴谋?

每当此时,安就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埋头撕字条,手齿并用,像一座钟里的布谷鸟。在漫长的相处时光里,他俩曾有过亲密的、同仇敌忾的默契。可自从进了康复医院之后,这种默契明显变少了,仿佛两个并排躺着的人,对着同一片星空,却难以在现有的星座上达成共识。

午餐照例是罐头大豆,一小片咸鱼配白开水。午餐基本上就是“垃圾箱”里每天最像样的正餐了。富含杂质的自来水,在开水壶里长出一层角质丰厚的水碱,怎么刮也刮不掉。伴随着进食声的,是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康复医院的物资供应全靠空投,午间是空投的繁忙时刻,巨大的密封铝箱,一端钩在钢丝上,另一端缓缓地朝农学院的水泥操场降去。空投时间,也是头等病房内的午间新闻时间。今天的新闻里说,一个投资39亿,仿罗马斗兽场风格的环状体育场将正式投入使用。女主播长得有如罗马女神雕像,完美无缺,究竟是赛博人还是真人,亦真假难辨。体育场的合成复古大理石,乍一看也和六千多年前的大理石如出一辙。体育场除了结构精密、功能齐全以外,还穿插着一个用全息影像搭建的迷宫,游客们可在公元前六七世纪和二十一世纪中叶之间来回穿梭,可与时下最流行的游戏媲美。

午饭没有给阿南带来任何力气,相反,他感到疲倦极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健康讲座和枯燥的晚餐,他终于迎来了一天中最渴望的时刻。他走到床边,从开裂的棉拖鞋里拔出双脚,然后微微屈膝,脸朝向安的一侧躺了下来。安的枕头上还停留着一个鸟巢大的浅窝,上面还有几缕黑色的头发,倘若他用力一点的话,还能闻到她那微甜的体香。

月光透过玻璃窗的封条,在斑驳的瓷砖地板上铸起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下了床,正跪在地板上,困惑地凝视着它。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顺着它的指引,走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径。他想起来,这是一条公共过道。顺着过道,他迈下了台阶,在通往病房楼出口的红砖拱廊下,他下意识地打住了。迎面袭来一阵刺骨的穿堂风,裹挟着他的意志,仿佛要驱散他的梦境。他决定先退一步,这么想着,他便回到了半明半暗的公共过道里。向左拐,即通往天顶的消防楼梯。片刻的迟疑过后,他屏住呼吸,光着脚,迈着猫步,朝楼梯上走去。

在体能方面,安向来是胜者,脚步轻盈,托起一具成熟的身体,宛如托起一朵兰花。虽然阿南和安曾经好得像一个人,但他毕竟不是她,才刚刚爬到七楼,他就已经力不从心了。而且他的喘气声,随时有可能惊动安装在每层楼梯拐角的声控警报器,它们是电子版的寻血猎犬,一旦触发,狼奔豕突,后果不堪设想。他不得不一次次地调整呼吸,专心致志,像爬行动物那样绕过它们。在十九楼,他彻底瘫了下来,这还只是中途。他的头顶和脚下皆是昏暗的阶梯,层层相连,盘旋不绝。这幕景象,他也只在埃舍尔的建筑画里见过一次。

当他终于抵达天台时,才绝望地发现,攀爬依然没有结束。他抬起头,一条摇摇欲坠的铰链扶梯悬浮在他的眉头上方。他恼怒得几乎要哭起来,安总是选择出其不意的地方作为约会地点。这一点,在他俩恋爱之初,他就已经领教过了。悬崖、海岸线上最高的礁石、灯塔的塔顶……很多时候,我们看不清身边的处境,那是因为我们身在谷底,所以必须登高远望。安说。

阿南深吸一口气,紧紧抓住了扶梯上的铰链,双脚在几近风化的木阶上摸索着。

别怕,亲爱的,别往下看,用力攀住铰链,先抓稳了,再往上爬。安又说。

嗯,阿南点着头,却抵不住一阵莫名的倦意,甚至刚爬到一半,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天似乎已经亮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蓄水池上,头顶衔接着半明半暗的星空。无人机在深灰色的水泥森林里秩序井然地穿梭着,大厦中无数只漆黑的窗洞,犹如敞开的鲨鱼的深喉。

蓄水池的圆形顶盖,不知被谁掀开了,露出一个酱缸大的黑洞。他俯身望去,池水竟还是满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灰亮的油膜。塑料袋、可乐罐、雌雄同体的涡虫,连同许多20世纪的生活遗迹,在污水中漂浮着。一个穿着白底蓝色条纹病服,胸腔不知被什么啄出一个大洞的木偶,也寂寥无助地浮在池里。

阿南伸出食指,搅了一下,池水就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抖动的水波底下,像谁突然开启了一座螺旋绞肉机,有什么正在迅速聚拢。他还来不及后退,一条手臂就被钩住了。借着月光,他看到几条蛇状物,皮带般粗,长着细如针眼的眼睛,顶着锹甲虫似的利钩,一圈圈地缠住了他的上肢,眼看就要蹿到他的喉结上了。利钩所到之处,像他曾玩过的登山爪钩,刺入皮肉时毫无感觉,有如金属爪钩刺入山石。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剧烈的疼痛。这就是传说中的钩蛇吗?他猛然想起,收到安的死亡通知的当天,他也经历过同样的疼痛。那么说,安已经死了?他再次感到万箭穿心,难以置信。再怎么争吵,他还是爱她的,即使她对他那洪水般的焦虑置若罔闻,即使她一而再地破坏着两人共同的康复计划,即使她似乎已经遗弃了他。

天边冒出了一道银色的曙光,他发现自己像一具木偶一样浸在池水里,身边还漂浮着另一具木偶。面庞向下,白色的耳郭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扇子,在头顶聚拢,又在发尾处散开。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一具普通的木偶。他想伸长手臂,把它撸到他身边,身体却被蛇状物裹得无法动弹,只能扭着脖子,呆望着它。

它看起来又轻又小,像一只死鸟。当一阵大风刮过,它的正面被水波自然地翻过来时,他的心脏再次被割开了。那是安,自去年冬天就一去不返的安,闭着眼睛,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小的望远镜,穿着圈满了毛球的蓝色条纹病服,湿漉漉的黑发粘在额头和面颊上,皮肤像刚刚点过、瞬间就要硬化的白蜡,嘴唇是鸽灰色的,指甲里沾满了黑色的淤泥。

阿南,我知道这很残酷,安说,但你必须接受我的死亡。安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某道窄门里渐渐扩宽的光束。阿南点了点头,又拼命地摇了摇头。他一生中见过难以计数的死亡,在报纸上,在电视上,在恐怖袭击、大桥崩塌、龙卷风、森林火灾、粮食危机、瘟疫暴发等各种人为和自然的灾难里,他甚至亲历过奶奶的死亡……却从未有哪一种死亡,像安的死亡那样,能如此彻底地揪住他的整个身心。

关于安的死亡,康复医院的验尸报告里写得简约明了:

病人编号:FA043。自入院初期,该病患就出现了各种剧烈的精神失序反应。该病患不能控制自身行为,不能按时服药,无法进行日常的体能锻炼,还多次违反住院规定,私自攀爬病房楼顶的蓄水池。2049年12月3日凌晨2时左右,病患因再次违章攀爬,坠池身亡。遵循《公共卫生防疫法》第9号条例,尸体被打捞上来后,即刻焚化。病患家属可自行参加春季度的Virtual集体葬礼。

阿南没有参加Virtual集体葬礼。平生第一次,他对现实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安的水性比还好,怎会溺死在一个小小的水池里呢?阿南的眼前浮现出安在海水的亮片中跌宕起伏的身影。那是在离岛,他俩的水晶婚纪念日。海岸上耸立着一簇簇水晶状的岩石,阳光在岩石中穿梭、折射,繁忙地烹制着光的盛宴。海像一盏巨大的浮灯,中心燃耀着一个椭圆的亮块。和它比起来,安的身体渺小得不成比例,以至坐在岩石上眺望的阿南,一度以为她已经消失,但过不了几分钟,她那湿漉漉,被黑发粘牢的脑袋,连同两条坚韧不拔的手臂,又会像“蝴蝶”那样,从浩瀚的光点中冒出来。

“蝴蝶”其实是一个法国囚犯的花名。有一天他莫名其妙被人套上了杀人犯的帽子,判了终身监禁,像牲畜一样被装进大船,送进了法属圭亚那殖民地监狱。那座监狱,像一颗无头钉,被人牢牢地钉在了一座陡峭的悬崖之上,除了海鸥或秃鹰,没有谁可以活着离开它。尽管如此,每年夏天海水尚暖时,却总有那么一两个疯子,被苦役和酷刑折磨到极致,将自己从某种致幻的痛觉中析出来,不顾一切地跳进大海,往往游不到几海里,就被鲨鱼吃掉了。没被吃掉的,也很快就被狱警抓了回来,处以两年到五年的禁闭。

“蝴蝶”不相信这些死讯。他从被装进大船的那一刻,就开始密谋逃跑。上了岛后,他先后两次越狱,皆以失败告终,在阴暗潮湿的暗室里待了七年。第三次越狱时,在狱友的帮助下,他用椰壳做了一具浮筏,一步步拖到悬崖边,一个高空抛物,把它抛进了大海,然后自己也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他没有摔死,很快,他就抱住了浮筏,漂走了。

“蝴蝶”获得自由之后,将这段经历写成自传,立刻成了法国的畅销书,卖了150万册,还被翻译成21种语言,出了239个版本。虽说如此,阿南却一直对它的结尾将信将疑,因为风力,海浪的流向和流速,在此扮演的,毕竟是一个“神”的角色。阿南和安不一样,阿南不相信神,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那样醒来,神志恍惚地走出卧室,在门缝底下拾起安的验尸报告。

夜复一夜,他凝望着指尖那水波般晕开的指纹,渐渐生出一股希冀。安会不会已经像“蝴蝶”那样,穿入一道隐蔽而昏暗的水系,游走了呢?这么一来,他便突然很想看到康复医院的全貌。他隐约记得,在这家医院还是农学院的年代,好像是临海的。倘若如此,即使农学院消失了,海也是不会消失的。只要爬到某个高处,就可以看到海。他甚至再次听到了海浪声和跳水声。那是安,又轻又小的安,纵身一跃,宛如一朵自悬崖上溅落的雨花。想到这里,阿南就彻底地原谅了她。只要她还活着,他就感到欣慰。即使那意味着她要独自穿过海的腹地,要遇见钩蛇,要游入被污染的水域。即使那片水域和这个狭小逼仄的蓄水池一样,浸满了肥厚殷实、散发腥臭的油膜。

太阳从云层后面走了出来,有如一位病中的国王,披着一件单薄的金缕衣。阿南也醒了,一边撑开红肿的眼眶,一边强迫自己去适应眼前的光亮。仿如一群惧光动物,他身上的钩蛇全都不见了。他站起来,疼痛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间也离开了他。他在蓄水池的边缘,找了一块地方,盘腿坐了下来,沾满淤泥的光脚,吊在被风雨侵蚀得发白的红砖上。远方一片闪亮的蓝色涂层,无声无息地抓住了他。那是海吗?他想取下安挂在颈上的望远镜,侧头一看,身边哪里有安?只有一片小小的,人形的水印。

那个本属于安的望远镜,正不偏不倚地垂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心跳跌宕起伏。他举起它,朝那片蓝色涂层望去。那是一片广阔的蓝,平静得就像婴儿的睡眠一样,看不出到底是天空还是海,整个世界正自洽地蜷缩在它那均匀的呼吸里。他不甘心,继续调整着手中的光圈。渐渐地,镜片里冒出一个白色的小圆点,随着焦距的调整,它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片白色的沙滩,四处点缀着一簇簇带刺的龙舌兰。透过肥厚的剑叶和鳞茎,还能隐约看见一座座墓碑。他把望远镜的放大功能调到最大,遗憾的是,他还是没法看清墓碑上的文字。倒是一个松脂般缓缓燃跃的影子,携带着星星点点的白光,像一抹灵动的淡彩,突然闪进了画面。它在一簇簇绿色莲座之间跳跃着,仿佛在和龙舌兰跳舞,又似乎要从中挣脱。片刻的晃动之后,它渐渐沉静下来,露出一对阔大的鹿角,一只温柔的眼睛,纤细而矫健的四足。

它就是安所说的信使吗?

一缕和煦的春风,像洒了花香的绸带一样,拦住了阿南的鼻息。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地闭上了眼睛。距上一次遇见鹿,如果那也算“遇见”的话,已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他还是一个腼腆的大学生,像鹿一样,长着细长的骨节凸出的四肢,毛发和眼珠也是烟褐色的,那种十分容易和枯草融为一体的颜色。校园里的群体生活对他来说,总是显得有点过于吵闹,位于郊区的鹿园,便成了他的行宫。他一心想看到传说中,那种顶着一对实角的雄性梅花鹿。听说它的角上有骨质的巨大的枝杈,主干向上,弯成两道优雅的弧弓,角尖既坚硬,又十分锐利。阔叶林、上坡地和海岛,都是它的栖息之地。

然而率先映入他眼帘的,却不是鹿,而是安。倘若他和她在街上擦肩而过,她也许就是一个来自亚热带,和她的同龄人没什么两样的移民女孩,但他知道那不是真实的安。真实的安,正躺在一床大雪做的鸭绒被里,仰望着树枝上闪亮的结晶,仔细地揣摩着雪花的公式和形状,连精工制造的钻戒,也无法与它比拟的形状。也只有在这接近雪的静谧和专注里,安才感到沉实。

阿南想起来,埋葬着奶奶的泥土,泥土上的落叶和腐殖,被雨水清洗过后的松柏,这些稀松平常的事物里,也包含着某种类似的沉实。它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鹿群由远及近,向他们走来,脚步声隐没在棉厚的雪被里,只有那骄傲的鹿角,偶尔碰到树梢时,才会发出沙沙的落雪声。他俩同时被那美妙的声音吸引住了。安爬出雪被,竖起耳朵,她看到一个个子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背着一只棕绿色的背囊,站在不远处的核桃树下,睁着鹿一样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就在这短暂的相互凝视中,鹿群在他们之间一闪而过,如此之快,只留下一道洒满雪尘的光隙。也许是急于为此刻找到确凿的存在感,他俩不约而同地按下了手机上的快门,然而当他们哈着白气,一前一后地冲进一家小咖啡馆时,才惊讶地发现,照片里全然没有鹿,只有一阵金色的疾风,其中最具体的影像,便是他们彼此。

这一次,当门外那窸窣的碾压声又响起来时,阿南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房门。公共走道里站着两位穿着白色连体防护服、戴着防辐射面具的陌生男人。他们闷声不响地把阿南装进一只密封的铝制箱子,带走了。

很多年以后,基列党下台,康复医院首次对外开放,人们迷惑不解地穿梭在那些古旧的建筑群里。也有人顺着箭头,走进了一条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一股从时间的沟壑里升起的阴气,果断地裹住了来访者的后脑勺。温度骤然下降,每个人都感到背上似乎敷上了一层薄冰。毕竟已经是春天,来访者们自我安慰,一边吃力地迈上下一个高地。果然,快接近坡顶时,他们身上的热气又重新冒了出来。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的,是一片蓝色的大海。海边有一座建在细沙上的墓园。一簇簇半人高的龙舌兰,伸展着带刺的剑叶,像忠诚的守陵人一样,守护着每一座墓碑。

有人突然看到一个琥珀色的影子,在某块墓碑后一闪而过。他们想看得更清晰些,正午的阳光却像一束银针,刺入了他们的眼睛。人群还未来得及适应墓园的光亮,入口的一行字,像涂了显影剂似的,渐渐变得清晰起来:2057年,数以万计体检达标的正常人,被卫生部以“体内含有辐射物质”为名送进了康复医院。他们中有43人,因各种原因下落不明。谨以此墓,殊深轸念。

【作者简介:王梆,现居英国剑桥。作品曾发表于《花城》《天南》《山花》《芙蓉》《长江文艺》《香港文学》等杂志,入选《中华文学选刊》,俄克拉荷马大学《中国当代文学选集》等。《单读》“英国观察系列”获《收获》2018年非虚构排行榜专家榜第六位,入围2019年青年文学奖。著有电影文集《映城志》、漫画故事《伢三》等。电影剧作《梦笼》获2011年纽约NYIFF独立电影节最佳剧情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