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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6期|余静如:平庸之地
来源:《十月》2021年第6期 | 余静如  2021年12月15日06:33

余静如,出生于江西,现居上海,2014年开始发表小说。小说散见于《钟山》《西湖》《十月》《小说月报》等杂志。亦有散文、评论发表于《新民晚报》《北京青年报》《文汇报》等等。2018年中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获有钟山文学之星奖,西湖新锐文学奖等。

平庸之地

余静如

当他真正开始认识到它的存在时,他已经到达了他人生阶段里中年的末期。

他幼年时生长在乡村,那里炙热的夏日阳光似乎永不退缩,滚烫的土地在他裸露的皮肤和记忆中留下印记。比起现在这个时代消磨在空调房、补习班和电子游戏中的孩子们,幼年的他所经历的假期格外漫长。他敏感地感知着时间,试图在大自然中取乐,他在田间捕捉昆虫、做简单的装置捕鸟,他不费力气便自己学会了游泳,很快,他潜入不深的水里,他睁开眼睛,观察鸭的脚掌在水下摆动。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察觉到周围的自然中发生着微小的改变,他知道篱笆上的牵牛花比前一日高出了几寸;知道壁虎的尾巴断掉之后还会再扭动几分钟;他看见蛙类的心脏被剖出丢到一边,勃勃跳动;他看见撞入蛛网的凤尾蝶,扑扇着美丽的翅膀挣扎,又看见几日之后,风中垂吊着它支离破碎、七零八落的躯体……他幼小的心灵随着这些微不足道又惊心动魄的事件一起震颤。有时候他会静静地望着一些什么,诸如树梢上几片新长出的、嫩黄的叶子,比如天空中翻腾而过的、奇形怪状的云。大约就在那些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它。

它调皮地从他的视野中迅速地掠过,这导致他根本没有看清楚它长得是什么样子,甚至可以说,他几乎等同于没有看见它;他只听见了一些因为快速运动而发出的声音,类似于昆虫翅膀的振动。因此,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很小很小,小到让人难以察觉它的存在;它的速度很快,也快到难以让人察觉它的运动;然后——它会飞。那么,这样一想,它很有可能就是一只昆虫而已。他从没见过的昆虫,或者,正是他所知的某一属类,只是这一只特别的小,又特别的快而已。由此,他那点微薄的自然经验帮助了他,虽然,在之后的日子里,它仍时不时地在他的周遭迅速掠过,但他从未怀疑过那是一个未知之物。他把它当作蜜蜂、蜻蜓,或是苍蝇、蚊子。他习惯之后,便渐渐察觉不到它的出现。

再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他已是少年了。那时的他,正被罚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被罚站的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他也从未记住过,他只记得烈日,仍旧是烈日,照射在操场里长长的橡胶跑道上,空气中散布着一种油漆、尘土、橡胶和夏天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的特有的味道。还有那些闪着光的单杠、双杠,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它们共同向他传递一种热量。他的汗水和血液也在发热,他的四肢麻木,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然后他先是听见了它,伴随着一阵嗡嗡声,他起初以为是自己耳鸣,而后又认为是看不见的远处某一个工厂在运转庞大的机器,或者是什么地方的道路正在施工。直到他看见它,它的速度仍然很快,他分辨不出它从哪个方向而来,它只是突然冒出来,盘旋在他的头顶上方。它距离他不算近,也不算远,刚刚好在他无法看清楚的高度,嗡嗡响着,盘旋着。它看起来比他在幼年时看到的那一次要大了一些,也许有一只燕子那么大,它没有颜色,是天空的颜色,他无法直视它,因为巨大的太阳就在它的身后,很快它就消失了。

它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一种类似中暑的体验,很快他便真的中暑了。他嘴唇发白,口吐白沫,他靠着墙壁缓缓蹲下,然后坐下,双手抱住膝盖。下课铃响之后,人群拥向他,几双手慌忙地搀扶推动着他走向了医务室。他在那里得到治疗和休息,等他恢复时,他对于它的记忆变得模糊了。它给他造成的不适与中暑给他造成的不适,这二者也变得难以分辨。他没有过多去思考这件事情,那些嗡嗡声,那烈日下的晕眩、震颤、呕吐……大致就是一次夏日的偶然事件而已。无数人体验过,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他忘记了它。有趣的是,在那之后,它又多次出现,在他上课发呆时,他看到它迅速地掠过黑板,撞击数学老师光亮的头颅,他瞠目结舌的表情引来了讲台上的三角尺和粉笔头;它有时会敲打课室的窗玻璃,引他向外去看,让他去外面的世界找它;有时候,它会钻进女同学的裙子里,让他浮想联翩;它也常出现在一些危险的地方,比如教学楼顶,他看见它跟着一个学生一起从楼顶上俯冲下来,他被吓坏了,在人们围观的时候,他远远地躲开;他放假回家的时候坐在大巴车上,有时候能感觉到它就潜伏在轮胎底下;它像是他的一个伙伴,但若即若离,它又像是一个监视者,它的存在有时候让他感觉到威胁、心虚。但当他感到无助和恐惧时,他又会忍不住,向它祈祷。当然,他始终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他所有的经验和所受的教育都告知他,它不存在——不管它是什么。他以为的“它”不可能存在。因此,他怀疑自己心理有什么问题,当他有时望向自己的心,它也在那里,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它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坠落,坠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他害怕了,挣扎着摆脱它,重回一个清晰明亮的世界。一切都有条不紊,有迹可循,一切道路都由着前人的经验铺好了,无数人走在上面,平坦、安稳,他要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从大人们那里知道了“青春期”和“叛逆期”这样的词,他也看到了许多走远了的“坏孩子”和他们的坏结果。他不能任由自己陷入无止境的幻象之中,他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难以理解”的事情。它仍然伴随着一些危险的念头不时出现,但经过他的练习和自律,他已经渐渐对它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它再也无法导致他出现中暑一般的症状了。他健健康康地、令人满意地扮演着自己被环境和期望赋予的角色,偶尔也遭受着被认为“不达标”的苦恼。他人的苦恼亦成为他的苦恼,他人的不满亦成为他的不满。他成功地使它消失了,消失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没有遭遇什么不幸,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平安地长成一个青年。他在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里读一个普普通通的专业——经济学,他到了毕业也没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尽管普普通通,当初他仍花了一些精力才考上它。他的父母为此大摆筵席,他们的亲朋好友,以及欠过他们人情往来的一般朋友纷纷带着数额不等的礼金前来祝贺。那热闹的氛围让他以为自己真的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人生大事。多年的努力、苦读,无数个台灯下的日夜,数不尽的教科书、辅导书、练习册,他的父母、学校里的老师所传授给他的经验,赋予他的人生目标,终于实现了,大学阶段的自由令他欣喜若狂又不知所措,他几乎将时间全都用在弥补自己过往十年的克制和劳累上了,他尝试了许多从前没试过的新鲜事物,交往过几个女朋友,和朋友通宵达旦地玩游戏。他的父母在他上大学之后并没有给他施加什么压力。他们是做小生意的,二十年前,他们拥有一辆小推车,在一家小学门口摆了八年的早餐摊子。他们凌晨四点便起来准备工作,他们的煎饼、茶叶蛋和豆浆做得很有良心,赢得了许多固定的客人,有些孩子从一年级一直吃到六年级毕业。其中有那么一两年时间,他们因为生意太好,请了家里的亲戚做帮工,但亲戚们的加入起了反效果,他们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陷入无休无止的争执当中,随着更多勤劳的早餐店主进入到这一块区域的竞争,他们的生意终于一蹶不振。但好在他们已经积累了一笔足够多的财富,他们与亲戚们分道扬镳,在一家中学附近买下了一间铺面,不再起早贪黑,也不用再受风雨的侵扰,他们安安稳稳地开始做零食和文具的小生意,依旧红火。

他宛如梦醒一般从大学毕业。好运依然伴随着他,他的父母告诉他,他们已经用了一生的积蓄为他在南方一座沿海的城市里买下一处居所,他们建议他离开这炎热的内陆小城,去一个气候温和又悠闲的地方发展,而他们也将在那里安度余生。这对于他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况且,他也没有别的想法和意见可以采纳。他听从父母的建议,来到新的城市之后,他再一次拾起了自己做题和考试的本领,一切都十分顺利,他考上了当地的公务员,进入了计生办工作。他的日常工作十分简单,几乎不用脑子就能完成。办公室里的人际关系也并不复杂,不多久,居委会的一位老阿姨把亲戚的女儿介绍给他——他长得斯文白净,人看起来规规矩矩;那女孩长得也干净清秀,他第一眼看她便感到满意——她不过分漂亮,仔细看却值得一番品味,他没有什么野心——她配他刚刚好。

一切顺利、安稳,宛如上天的安排。

几年之后,他终于遇见一件棘手的事——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他尝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但他的妻子没有分泌乳汁,一滴也没有。这反常的事件让他分外紧张,他的父母提议他们用奶粉或是米糊喂养这个婴儿,但是他不同意。他记得自己看过一个关于“大头娃娃”的新闻,无数婴幼儿因为毒奶粉被毁掉了一生,他平时并不注意这些嘈杂凌乱的信息,但事关他的孩子,记忆里的一切经验的碎片都被他搜集起来,用于抵挡可能来自四面八方的侵害,并建造一个属于孩子的健康环境。他整日整夜地在网络的海洋中潜水,想要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发现了一些专门为缺乏母乳的女性而开设的论坛,进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群体——数以百万计的缺乏乳汁的母亲。那些论坛中充满绝望的母亲(或是父亲,也可能毫不相干),他们从一开始的倾诉苦恼渐渐转为怨愤和咒骂,有人认为失去乳汁是工业社会导致的环境问题造成的,也有人认为是因为食品安全问题,所有的现代人身体里都充满毒素,这样一些观点下渐渐聚集起庞大的人群。人们衍生出各种各样的观点,有些人专注于分析化学添加剂、辐射、污染、气候变暖等等,用数据说明问题,有些人则喜欢扯到历史、哲学,心理学或是进化论的一类观点上去,有人说现代医学的发展导致人类本身愈来愈虚弱,劣质的基因由于缺乏淘汰机制被保留下来,而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也使得许多优秀的人类因为环境或是经济因素而缺乏繁衍的欲望,相反,经济落后闭塞地区的人们却仍在无知无畏地拼命生养,这将导致……

他沉浸在这纷繁复杂、众说纷纭的异空间之中,头痛欲裂,他感到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而他与他创造出来的新生命都毫无意义。这样一来,他开始失眠。接连许多个夜晚,他睁着通红的双眼躺在床上,听见婴儿的哭声。他房间里的灯被打开,妻子起身忙碌,他的母亲也在客厅、厨房、卧室的婴儿床之间走来走去,而他浑然不觉,只觉得自己和周遭的一切都戴着枷锁,正朝着毁灭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又看见它了。

少年时期,状似一只轻盈雨燕的那个它,此刻变得庞大起来,大约超过他体积的三倍。当他红着双眼、头昏脑涨的时候,它就悬浮在他的正上方——它不再灵巧,变得有些笨拙。它也不再调皮,飞来飞去地戏弄他,只是呆呆地悬浮在天花板下面。但他仍然看不清它的样子,它就像一个有形态的梦,又像一个忧郁的、发福的中年胖子。它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使得他从那些怪问题中暂时解脱出去,他静静地看着它,虽然它没有双眼,但他也感到它在静静看着自己。他什么也没有想……他起身走动,经过客厅,在厨房里为自己打开一罐啤酒,它跟着他,他去厕所,放下马桶圈,坐在上面,它与他一起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紧贴着墙壁和天花板,它就像是一只他小时候系在手腕上的氢气球——他从它那里莫名地得到了安慰。他的心情好起来,离开厕所之后,他开始大口吃东西,他眼前的事物逐一清晰起来,餐桌、电视机、沙发、茶几上雕花的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枝干花……婴儿床里熟睡的婴儿,妻子的脸、母亲、父亲……这一切清晰起来,而它像一团清晨的雾气般消散了。

他的母亲略微带着责怪的语气告诉他,这些日子他们全家为了他的孩子操了不少心。他的妻子还是没有奶水,但他们已经通过一些途径买到了绝对可靠的进口奶粉,它们的价格很贵——他父亲为此取消了今年的旅游计划,但奶源地绝对健康,他母亲眉飞色舞地描绘着那个遥远的奶源地——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地方,但听起来就像是天堂。他的家人和他一起聚集在了客厅温暖的大沙发上,他们告诉他,他前段时间一直都失魂落魄,但他们没有空管他,他没有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但他们也没有责怪他。他的妻子把他的孩子抱过来,交到他的手里,那孩子已经长得白白胖胖,眼睛眯成一条缝,明亮的瞳仁里射出光来,看着他。多么健康的一个孩子,他内心充盈起生命的喜悦,他愧疚地看一眼妻子,妻子温柔地对他笑笑。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他对幸福还能有什么别的定义吗?他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他告诉妻子,他要为自己这个孩子取名叫“明天”,因为“明天”充满了希望。他反省自己抽离生活的那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认为自己险些成为一个懦夫。他憎恨那一台让他深陷烦恼的电脑,还有那些危言耸听的陌生人。他注销了自己的论坛账号,并且打热线电话将这个论坛举报了。理由是它传递了悲观的情绪,影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从那之后,他使用电脑最常见的原因只是网络游戏,这也一定程度地影响了他的家庭和谐,但是相比那些可怕的言论,游戏这种娱乐方式的一点影响便微不足道了。

就总体而言,他在之后的日子里扮演了一位合格的父亲、丈夫、儿子,同时也是一名合格的公务员。之所以是“总体而言”,因为他的生活中还是出现了一些不太重要的小插曲,比如,他曾动员母亲将部分退休金投入到一家网络借贷平台上,而几年之后,这一类的公司接二连三地爆雷,受害者众多。他们一家从新闻上看到许多人穿着特制T恤,举着横幅,上书鲜红的几个大字“还我血汗钱”,有些受害者损失的数额惊人,他们原本十分沮丧、愤怒,但看见这些更为悲惨的受害人之后,又转而庆幸自己坚持了“不要把鸡蛋都放进同一个篮子里”的投资原则,与不幸擦身而过。他的母亲向来乐观,很快便不再去想这一次的损失,而他也就从心虚和内疚之中很快解脱出来了。另一件事,则是他在孩子上小学那一年,和一位来办准生证的已婚少妇发生了一段婚外情。那件事情发生得迅速且突然,少妇向他哭诉自己的丈夫结婚不到一年便开始出轨,而自己也想报复性地做一次,于是他们便开始了。他对此毫无悔意与羞愧,甚至沾沾自喜,少妇选中自己,他相信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为自己有些特别之处。他为此得意了一阵,他们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少妇怀上了丈夫的孩子才停止,他出于祝福送给少妇一个千元礼包和许多关于挑选奶粉的建议,他们的关系圆满结束。此后他在许许多多个空虚无聊的日子里仍回味这一小段经历,而妻子也从未发现,仍兢兢业业履行自己的家庭职责。后来他也有过对妻子不满的时候,在他们的孩子“明天”念中学寄宿的那几年里,他发现妻子竟然开始追星。她花了不少钱去重复地购买一位歌手的电子专辑,买了几乎所有的这位歌手代言的广告产品,家中的一切,小到日常用品如抽纸,大到冰箱、吸尘器,全都和那位歌手产生着隐秘的联系,就连他床上的四件套也变成了绿色——据说是那位歌手的“应援色”。与此同时,妻子愈来愈沉迷于平板电脑和手机,当他发现妻子的手机屏保、相册里也都充斥着那位歌手的一切时,他感到慌乱了。不久之后,他成功地让妻子怀上二胎,妻子在孕期依然反复刷新着那位歌手的视频,但当她生下他们的女儿之后,她便没有时间再去管那位歌手,她又恢复了一位母亲的样子,忙碌起来。他给他们的女儿起了一个名字叫“未来”,久违的幸福感又一次出现了。他算了算自己和妻子的银行存款,购买的基金、股票,加上了父母在内陆留下的那座房子现在的市场价,估算了岳父岳母老家几年后老房拆迁可能会取得的数目,他有信心可以将“明天”和“未来”好好养大。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们家也遭遇了一些几乎任何人家在漫长的一生中都会遭遇的困难。诸如他的父亲在一次酒后散步的过程中突然中风;女儿“未来”上小学时,遭遇了一次经济危机,他购买的基金和股票价值腰斩,老家的房价大跌……这些事情他们都挺过去了,他的妻子在经济困难之时学习了一门美容美发的手艺,对家中颇有帮助。在那段时间,他又开始投入到网络上的种种议论纷争中去,但他并没有再为此困扰,因为他即便经历这一切,生活仍然“还过得去”。他在网络上所看到的净是一群牢骚满腹的年轻人在抱怨,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结婚、没有房子、没有生儿育女,也有一些人正在为数百万的借款和巨额房贷承受着高压的生活,他们之中不乏比他优秀得多、努力得多的人,但他们的境遇都远不如他。他感到自己受着上天的眷顾,他从未吃过什么大的苦头。他人生的那艘小船稳稳当当地沿着他能看得见的那条航线去了,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不再年轻,他看着自己完整的家庭,庆幸自己不必再遭受这个时代年轻人的苦恼……可正是这时候,它再一次出现了。这一次它的出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因为它是以一种强硬的干扰的态度出现的。

它再一次发出嗡嗡声,那声音的分贝大约是他童年时听到的几百倍,如果说他幼年时听见的可能是蚊虫翅膀的震颤,那么这一次则是一个庞然大物的运转。它不像是大自然中的声音了,更像是一种人类发明的机器。它不再出现在白天,而是出现在夜晚,每当夜晚最安静的时刻,它便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出现。它变得更加庞大了,不再局限于他的卧室之内,它将他家的天花板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并且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钢铁的气味。它仍悬浮在他的身体上方,但它不再轻盈,他感到来自它的沉重的压迫感,他像是被困在噩梦里一般动弹不得。

它的存在严重地影响到了他的生活,这是此前不曾发生过的。他被迫去思考它的存在,在思考之前,他不得不先承认它的存在。他想啊想,从人生中最初的记忆开始,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于是他记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不可解释的片段,在他身旁掠过的未知之物——那令他疑惑,他却未曾专注去看,更未曾探究过的未知之物。他相信了,它一直和他共存着,只是他不懂。他记得它总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出现,他茫然时、困惑时、游移不定时、焦躁绝望时……可现在这些令人不适的情绪早已离他远去,他此时正安安稳稳地,在一个舒适的世界里,他和他的家人,几十年来一起造就的一个拥有规则的小世界,他们凭着过去习得的经验,毫不费力就能在其中生存。人活着那样艰难,又活得那样容易。而他是一个拥有好运的人,在几十亿人当中,在每分每秒都发生着生老病死,无数人遭遇痛苦的世界中,他活得这样容易,他并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对着某种空虚产生过敬畏,心怀感恩,并祈祷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生命,仍然能够平安无恙地度过。为什么它要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干扰他的安宁?

他忍受着它,静静地等待它像从前那样,在他周围待一阵子就离开。他也再一次使用过去的办法,试图转移注意力,忘记它的存在。过去的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成功的,他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怎样离开。因此,那些根本从未成为过他思考的问题。可这一次不同了,无论他怎样做,只要一到夜晚,它就黑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体上方。有时候,它把他周围的一切事物都遮挡住,那让他感到极度的恐慌和害怕,他看不见他的房间了,看不见他的衣橱、转椅、台灯、花瓶、装饰画,看不见他睡前搭在椅背上的那条浅棕色的棉裤子,那些都是他赖以生存的一切,那一切都代表着他,那一切就是他自己。但他被它遮挡着,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起初以为自己在一具棺材里,恍然认识到自己已经死去,但随之而来的窒息感让他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他看不见自己的肉体,于是他的意识也变得很轻很轻,他发现自己只是一粒尘埃,在无数的尘埃之中,随着不可理解的某些力量做着他不能理解的不规则运动……有时候他醒来,发现自己正在哭。他摆脱不了它。

他成了它的囚徒。

他被迫以一种新的方式去对待它,无法忽视它,他只能和它共处。他开始试着直视它,这种体验往往令他十分难受,因为那就像是一个高度近视患者想要看清五十米外的广告牌一样困难。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每一次,当他对它避无可避(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他便视死如归般地看着它——模糊的一团,直到数不尽的时间过去,他的生命和能量一点一点为之消耗,它竟然,和从前相比,显得更加清晰起来。直到有一天,突然,他看到了一块清晰的碎片。

碎片的底色是象牙白,从远处看,它有一定的光泽感,但靠近了看,它又有一些细微的沧桑的痕迹,它的质地时而像钢铁,时而又像一张牛皮纸。这重大的进展使他欣喜若狂,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达尔文创立进化论。为了不忘却每一次的新发现,他将脑子里关于它的一切细枝末节都记下来,做成了详尽的伴有粗劣插图的笔记。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些别的碎片,它们大大小小,有着不同的颜色,他将颜色对比,拼凑起来,竟发现它们原本是一体的。他不厌其烦地寻找新的线索,像是还原一块巨大的拼图,他还真的做到了,他拼出来一个字母A。这让他惊喜又困惑,“A”是什么意思?这个“A”,是他所认识的字母“A”吗?还是什么远古图腾?或是某个巨大图像中的一块呢?他饶有兴致地想,他发现,从小到大,他从未花这样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想一件这样抽象又具体的事物,在缺乏任何目的与依据的情况下,他做的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无用功。但这并没有使他失去热情,相反,他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他的时间被填满,内心充实而自信,他再一次体会到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力量了,他充满了干劲,带着这样的精神力量,他对它再无反感。每当它在夜里黑沉沉地覆盖他上方的一切,他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它,试图解开它的奥秘。它呈现在他眼前的碎片愈来愈多。他对它的研究进展神速,很快,他发现它并不属于一个平面,它是三维的、立体的,他认为它接近一个圆柱体,不久之后,他又认为它更接近一个圆锥体,但他又迅速地推翻了他的观点,因为他发现它长着两只翅膀。几个月以后,他翻开记事本,看着自己密密麻麻的草图、注解、记录和推断。对着自己最终得出的结论哑然失笑——它是一架航空飞机。它竟是一架航空飞机?他不敢相信,但它分明就是,历经数年之久,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还原出它每一个可知可感的细节。没错,它正是一架飞机。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并没有太过懊恼,也没有感到过去是在浪费时间。毕竟,不管他做些什么,时间总是在流逝。只是,既然它没什么特别,他也就不再困惑,他将记事本丢进抽屉,当天它就消失了,他再也没有想起它。

他从未想过,他有一天真的会在现实中见到它。但是他应该能想到的,既然他认为它是一架飞机。

他见到它,正是在他八十岁生日的那一天。那当然不是他第一次乘坐飞机,但他第一眼便认出了它,它看起来那么普通,却又和他以往生命中的任何一架飞机都不同。他伸出手去触碰到,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像钢铁又像是牛皮纸的触感,他用脸贴近它,看见它的表面正如同他自己的肌肤那样,有着风霜造就的纹理。

他整理好自己的衣冠,肃然登上扶梯,当他走进机舱内,他看见里面的座位上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其中一些人的身影他感到熟悉,也有一些人看起来有些陌生,他朝他们点头致意,他们中有人回报以微笑,也有人不以为然,不屑一顾。他摸索着向前,找到那唯一的空位安稳地坐了下去。他原先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旅行,他的孩子,为他买了一张机票,邀请他在生日那天去往他们的城市,一家团聚。而此刻,他相信这架飞机并不会去往那个地方,它不会带他去那里。他只能听从它的安排,他的一生都在听从安排,尽管很多时候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安排了他的人生,但被安排总是最省事儿的。他在无法抗拒的旅途中感到安稳,不一会儿,他便沉沉睡去,犹如婴儿。他感到这架飞机便是他,他在飞行。他为自己终于认清自己而感到轻松和惬意。过往的记忆如同窗外的云彩纷至沓来,他畅想其中,而片刻之后,他突然睁开双眼,惊出一身冷汗。

他意识到,终于确切地意识到,他幼时所见,青年时所见,中年时所见,晚年所见……乃至他方才所见,都并非他自以为是地还原出的那一架随处可见的客机。它们都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是蜻蜓、是飞行器、是上古生物,或者是龙……他也原本可能是那样的一些结局,如果他曾停留在那些时刻,用心去仔细看的话……

他宽大的翅膀又从云里缩了回来,他将自己蜷成一个小点,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就像坍缩了那样,陷入柔软靠垫里的宇宙。他感到无可奈何,又如释重负,于是闭上眼睛,任由它去往一个永恒的平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