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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1年第11期|胡弦:压舱石(组诗 节选)
来源:《作家》2021年第11期 | 胡弦  2021年12月10日08:11

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沙漏》《定风波》、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南京。

 

压舱石(节选)

胡弦

1

小镇的房屋是翻修的(河下镇),

街道换成了新的石板(机器的切割,平整一色)。

起掉的老石板,堆积在一个大院子里。

它们颜色形状不一(黄麻石、白矾石、青石),

有的,有深深的辙痕。有的

由于长久的践踏,磨蹭,变得光滑,

像柔软的面片——颠簸和棱角早已消失,对这世界

凌厉的态度也消失了,

像一个杂货铺老板,在长久的劳作后

躺到躺椅上,身子,软了下来。

而在城里,一座新修的会所里(仿古的式样),

我再次见到几块这样的石头。

这不是对遗物的安置,而是建筑设计的

一部分——对一座房子含有复古成分的后现代的构想。

它们灰扑扑的,看上去像已停止了感知。

但在落雨的时候,像突然被唤醒了,

变得湿润,发黄或变白。

有一块,由暗红变得鲜红,像一种狂喜。

 

2

沿着这条河流,有许多神:

王母、黄大仙、七姑娘、观世音、

妈祖(这来自海上的神,汉白玉的雕像,

矗立在北方的大运河边)。

船到哪里,我们的神就跟随到哪里。

沿着这河还有很多精怪:蛟龙、鲤鱼精、黑风怪……

神大都是好的,妖,则好坏参半。

善者需要佑护,坏人需要恫吓,所以,

我们总是需要更多的神。

暴风骤雨,河公忙碌,

船泊在桥边,蚣蝮也守在那里。

而在这无数的神中,压舱石是什么?

当船空了,我们发现,我们心里也出现了真空。

但你不能把这种真空暴露给波浪,

你仍要让一切都沉甸甸的。

如果神意不明,压舱石,就会给命运一个形体,

放下它,像放好一种神秘的安全感。

这像一个约定:要先完成反对,然后才是祈祷。

 

3

幸福是静谧的艺术,

是河水的流淌、夜、繁密星团,

是早晨的柳丝从船舷边飘过,

是一座薄雾缭绕的村庄。

当我们醒来,

一段石墙像对温暖的记忆,

一朵朵小野花,像昨夜

快乐的神嬉戏后留下的神秘印迹。

又一个早晨,

北方落了霜,泉水、红叶,小小山包,

一种辛苦的奔赴散落在泰山脚下。

又一些年代又一些早晨,

像我们的船停下来。

马蹄声声,军队在开拔,河流

仿佛被吓住了,

船的影子在水中颤动。

那庞大的军阵,像一块压舱石,

城门,像一块压舱石,

河边,生锈的铁牛像一块压舱石,

夕阳落下,天边,像有一艘船在等着它,

寺庙,有一段苦行在等着它。

山岳沉沉,像一块压舱石,

无常的黑暗落下,

苦凉大地,承受着施加给它的新的重量。

 

又一个早晨,船队依偎在墙根下。

女墙斑驳,这灰扑扑

尚未醒来的大城,

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城。

 

4

当船在河里航行,

我们的石头也在水中赶路。

 

辛丑初夏,过修武,见运粮河,

想起一个皇帝(唐德宗)的话:“吾父子得生矣!””

访刘禹锡墓,见墓地多巨石。

“对酒临流”、“野渡临风”,

一生漂泊的人,身似飘蓬,而刻有

先生生平的巨石是重的。

如果大地是一艘船,所有的园林

都像一个船舱,这最后的石头

是大块,是被无数的轻处理过的重。

“秋风起兮白云飞”,

秋为天道,船为大道,

另一个刘郎另一个甲板,

一韵而知天命,再韵而识人间。

日月经天,神女凌波,那被韵律安抚的

震荡的心,按捺住了河流的倾斜。

宋末,文天祥被俘,经海路,入赣,

涉江而东,入大运河北上,

乘船,间或骑马。

“泊船休上岸,不忍见遗民。”

“多少飞樯过,噫吁是北船。”

经高邮、鱼台、东平,河道和帆樯相伴。

一个心有巨石的人,

仰望太行山时才能心绪平静,

望见“大汗之城”才能心绪平静。

他一路作诗,均以地名为题,

他的诗,几乎再造了一条运河:一种

新的创作范式,

看似简单,实为绝响。

 

5

与船相比,石头更早,

与我们体内的真空相比,船舱更早。

而欲望呢?地图与旅程,祈祷与神,

舌头上的人间与变幻的天堂,断碑与永恒,

哪个更早?

石头,是最早又最迟的那个,当船

从工具变成了我们的身体,这块

与我们一体的石头,像在受孕,又像早已出生。

它静静的,不动,构成一个核心并掌控着

我们敏锐的边缘对外界的感知。

 

6

所有的发生都是旅程。

 

小时候,在村子里捉迷藏,在小河里洗澡,

坐船,顺着运河去一个亲戚家,

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旅程。

 

一个伙伴淹死了,

祖母说,他是西陵宫的童子,不是死了,

是回去了。

西陵宫,一座水底的宫殿。

那时我并不知道,把宫殿建在

看不见的水底,才可信,

才能保证它长久地存在。

 

我们不知道是谁开挖了运河,

甚至,不知是谁开挖了屋后的水塘。

从童年起,我们就不太相信有形之物,

而更愿意相信无。

 

杂技团沿着运河来,我们惊奇于

发生在他们肢体上的不可能。

我每次出门都有个目的地,而跟随着

杂技团的旅程无始无终。

 

——这也是神产生的方式: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一条鱼,在砧板上是无法成精的,

它要一直在水中,躲过网、鱼叉,最后,

才能把无形的陷阱还给我们。

 

压舱石也成不了精,

它有形体,木讷,又触手冰冷。

当行程结束,我们把它扔回到岸上。只有

超出了我们掌控的力量,

才会和我们的思想捉迷藏。

而压舱石,实实在在,从不携带任何想象。

 

谁第一个把石头放进了船舱?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把船掀翻的第一个浪头,

它是神的器官,是一种

因可怕而拥有魔力的

语言的开端。

 

7

石头和水是奇妙的组合。

石头是怀抱,水,是时间和空白;

水是忘却,石头,是宗教和跋涉。

隔一层木板,水,是线条、阴影、空廓、流逝,石头

是个痛苦而消瘦的人。

猛浪若奔,它默而识之。

流水无情,它默而识之。

 

8

石头无言。

重量,不能用于表达,

也不能标上价格。

 

我们待客以酒,在桃园内,

我们待客以歌,在山岗上,

我们待客以春花秋月,绿水长流,

有时我们走进岸边的一座酒楼,带着船

附着在身上的摇晃感,并感到

酒楼和时局都在摇晃。

我们待客以茶,斟茶的杯盏,像雨后

刚刚露出的青天一角。

我们待客以长天,以丝绸、稻米、霜夜的篝火。

有时,我们给远方的人写信,

信与石头,在一起,又互不知晓。

当客人散了,船舱空了,

压舱石,是唯一没有被卖掉的东西。

 

有时,我们待客以石,

几块石头,进入我们大脑的黑洞,

像几个人,又像

几个沉重的话题在碰头。

 

9

沿着运河,

杂技团靠柔软的腰肢活着,

说书人,靠每晚的故事活着——他发现:

故事里死者越多,观众就越多,于是,

他再次修改了他的讲述。

妓儿靠阴道活着,

大厨和刽子手靠刀子活着,

算卦的人靠一张幌子活着——他说,

你不能靠算准活着,你得靠算不准活着。

沿着运河,官府、寺庙、勾栏瓦肆都活着,

只有压舱石像早已死去,

又像在用自己的后世活着。

它不是必需品,通过它的镇压而获得的

一段宁静,是一些平庸日子的譬喻。

我见过铺在屋檐下的石头,水滴石穿,

它们的身上留下了凹坑。

我还知道一种酷刑,水滴,

不停滴在犯人的头顶上,直到把脑壳滴穿。

 

10

夫子乘车,

老子骑青牛,

列子御风。

汉武帝乘船泛中流,扣舷而歌。

他的将军们骑马,用马蹄丈量帝国的国土。

隋炀帝喜造船,

唐太宗如此,

朱棣亦如此。

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蹈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但很少有人在运河里自杀。

郑和下西洋,

鉴真东渡,

马可波罗沿大运河行。

苏禄国王亦沿大运河行,病逝,葬德州,

其后裔已成山东庄稼汉。

张择端喜画画,

郭守敬喜画图,

马氏游记喜用“大城”“天堂”等字眼。

中国诗人种柳,怀古,多名句。

鸿沟干,断桥在,

现在,压舱石多已改为大铁块。

一本古籍中,夫子还在旅行,传道,

偶叹“逝者如斯夫”。

 

11

博物馆里不会摆上石头。

博物馆里有船、瓷器、生锈的箭头,

但没有石头。

太简单了,你不会关心石头是怎样做事的。

它就呆在那儿,仿佛什么也没有做。

相比于灾难、惊悚、叹惋的叙述,

平静,几无价值。

装满货物的船,是满载。

装着石头的船,吃水线下沉,而我们仍然相信,

那仅仅是空船。

我们祈祷,像有两个人在祈祷,

一个,是每日的功课,在惯性中祈祷;

另一个,大祸临头时,才会惊恐地双手合十。

惊涛骇浪是神的玩具,

哭泣的时代像个哭泣的孩子。其时,

大人会转过身来,以期孩子在哭泣中能有所记忆。

最后,一个古老族群的纪念品

仍是孩子的哭泣。

而博物馆里并没有石头。

所有的博物馆都缺乏经验:

它有少量的有,和大量的无。

 

12

小镇,则是石头的博物馆,

这些压舱石,铺街,建桥,造寺庙.

或竖立于街衢桥道之冲(刻“石敢当”三字),

保护和它在一起的事物——摇晃的过往,使它

已深深理解了稳固的涵义。

而铺路的这些,拼接在一起,

仍是沉默的一群,偶有

未曾摆放好的某块,像一根活动的舌头,

踩上去时,舌头下面,

仿佛压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伟大是什么?是一种荣光,或者

是街巷尽头的一团夕光,照着石板,反射向

街边店铺那幽暗的堂奥深处?

一阵压力,贯穿了我们的情感领域,但有种光

已从伟大的身上被分离出来,像微笑,

或一束被提前兑现的火花。

伟大是魔力,从中脱落的石块

则像我们手头的俗务。

它们是自由的,不再跟随什么,却在

和我们的亲近中不断贬值。

伟大,需要和伟大的问题相伴,

而小镇的灵魂,却仿佛出自工匠之手。而石头,

宁愿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并沉浸于

不可说的魅惑中。

——你不能后退,一后退,就有一个

这样的小镇在等着你……

但惶恐已过去了,架在小溪上的几块,

尽显空灵之美,清泠的音乐中,焦灼

和它的意义仿佛消失了。

有人设计出了拱桥,在对不安的处理中,

它们叠加在一起,仿佛一种枯竭

但仍然实用的制度。

……

在一座书院内,叠成假山的是另一种石头,

压舱石,用来铺做台阶。

从那里走过的人,也曾站在某个台阶上

陷入虚构的角色和神秘的世界,

并被一个象征掳走。

你相信一块石头,还是用它做成的一个比喻?

书院里的探讨,仿佛

把庞大的世界,摆放在这小小的

角落里——世界并无感知,但它的确

是在被批评中度过的。

但我更喜欢那铺在天井,或埠头的石头,

它们通向一顿晚餐,一个石臼,

盲目的欢乐或现实的困境。

唯有深深的车辙,能够纠正想象力中的偏见。

在与波浪脱节的地方,一堆石头的

使用,或浪费,并非出于纪念,

而是源自生活的需要。

 

13

仍可模拟这样的过程:火烧,水浇,沿缝隙

打下楔子,不停敲击,

石条离析而出。

巨石为整体,石条为个体,这酷刑般的经历,

正是个体确立自己的方式。

巨石为体,石条为用,或者,

石条为体,登船为用,或者,

静静压在舱底为体,

被压住的起伏、颠覆为用。

用的尽头是风平浪静,我们的船停泊在那里。

 

14

没有谁比它更熟知那黑暗:一个小空间,

以及偶尔的迷离光线。

此一去,将永不再返回。没有谁

比它更熟知激流、旋涡、险滩、歌吹……

穿州过府,过荒凉朝代,艄公的小曲,

纤夫的号子,都比艺术更负责任。

它熟知水那冒犯的念头,

熟知许多神:只呆在某个地方的神,

但一直不曾遇见真正的神学。

行程漫长,它最烂熟于心的

是晃动,像思考,又并非思考,无法被终止。

一种隐匿的发生,让人昏昏欲睡。

一种奇怪的平衡。

 

15

压舱石,长1米,宽30公分,厚10公分,

这是大略的尺寸。

它们还可以解为石柱,石块(类砖块),

或用于雕刻,雕成佛头,狮虎,某种可爱的

小动物,或花卉图案。

有的则更小,不规则,是舍弃的边角料。

 

我见过那石佛,有人双手合十;

我见过那狮虎,权利变幻的面孔;

我见过那石柱,一种崭新的激情重新

灌注进它们冰冷的躯体;

我也见过那些无用的小石头,

那是在一个古镇的店铺前,案子上

摆着一张旅游图,风吹来的时候,那图

翕动着边角,想化作鸟儿飞去。

压在上面的小石头,像最后的、无法辨认的象征,

又像一颗古老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