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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郭丹:去鸡足山(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郭丹  2021年12月09日08:40

郭丹,复旦大学首届创意写作硕士。有短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青春》《黄河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迷途》等作品。

天色近黄昏,雪下得更紧了。大巴缓缓驶入服务区加油。司机嘱咐乘客,十五分钟后准时发车。或许是外面冷的缘故,和我一样下车的人并不多。我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加之咖啡瘾上来了,想寻杯咖啡解乏。没想到服务区走廊尽头的小商铺里,真有卖现磨咖啡的,我喜出望外。没有更多的选择,是本地产的云南小粒咖啡。我点了一杯,待它做好,端出来坐到廊檐下的凳子上,看着眼前的雪景,一口口啜饮。其实这一路隔着车窗看了很多的雪,只是此刻,就着热咖啡,加上没有车窗的阻隔,那雪就真切了几分。

掐着时间喝完咖啡,返回大巴里去。气氛很微妙,满车厢寂静无声,令我纳闷。落座后,旁边的小伙子轻声对我说,“我们都在等你。”

啊,原来是这样,我心想。

“不是说好十五分钟的吗?”我提高音量,故意让大家都听到。我并没有迟到,他们也没有理由怨怪我。也许,大家只是想早些赶路吧,毕竟天寒地冻的。这算什么?无心之过?不对,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罢。于是觉得有些委屈。

好在大家并没有就此责问于我。甚至没有一个人提及此事,除了告知我缘由的邻座。然而,这又从另一层面催生起我的愧疚:他们究竟等了我多久?

大巴很快启动。车厢里的沉默就此打破,人声嘈杂起来。我也不再为此事神伤。

大约一个钟头后,大巴抵达目的地大理古城。这是我第一次在冬天到访此地。

我是循着早上在手机刷到的一则新闻来到大理的。新闻题为“鸡足山雪景照,美爆你的朋友圈”。我不想拍照发什么朋友圈,但新闻配图实在养眼,群山之巅的巍峨宝塔,映着皑皑白雪,着实让人心生向往。何况“鸡足山”三个字,已经让我心有戚戚。对于身在昆明的我而言,似乎有了确凿的理由去看看三百多公里外的鸡足山了。

几番纠结之后,挨到下午,我终于决定出发。我打算今晚先在古城借宿,明天再往东北边的鸡足山去。天气预报说,大理普降瑞雪,而且还要持续几天。

正值元旦,即便下了雪,古城的游客依然络绎不绝。天还没有黑,仔细分辨的话,还是看得出熙攘表象下的真相——多是跟团的游客,真正的背包客还是少了很多。因此,古城中心位置,平日里人满为患的青年旅舍总算清净了些。没有预约,我到前台就径直订到一个床位。找到房间,开门,寻了一个收拾好的上铺,爬上去。

下意识地掀起床褥的一角,猩红色的电热毯跃入眼帘。原来,在大理,冬天也是冷的。

去年春天,我从昆明搭彬哥的车到大理古城,一起游荡了一些日子。起初,我们住在昆明某家青年旅舍的同一个男生多人间,都住了些时日了。在青旅,住一周乃至一个月以上的情形很常见。观光的游客通常不会住这么久,住得久的都有各自的原因:有的当它是求职公寓,便宜;有的图它四海年轻人欢聚一堂的氛围;更有甚者当它是相亲场所乃至猎艳地——除了男生间、女生间,某些青旅还有男女混住的多人间。

彬哥之所以引起我注意是因为他总喜欢在床上打坐,大白天的,旁若无人。他个子不高,人显清癯,虽不怎么说话,却总是面带笑意。年纪的话不好猜,说二十七八可以信,三十多岁也有可能。有一天见他在阳台上逗猫玩,我加入“撸猫”行列,两人就闲聊起来。

得知他从深圳来,自驾游,昆明是第一站。他之前在金融业上了多年班,后来自己出来单干,在网上即可完成工作。当时我已从上海辞了职,打算在云南晃荡一阵子,有机会的话兴许就留下来工作。

后来聊得多了,便熟络起来。我们都得闲,便一起来了大理。他开一辆有些年头的国产大众车,令人怀疑随时可能半路抛锚的那种。汽车行驶在昆(明)大(理)高速公路上,我坐副驾驶,彬哥开车,两人说着话。窗外是云南独有的蓝天白云,屋舍俨然。

我突发奇想,如果彬哥一不留神,这车在高速上出了车祸……“明天和未来哪个先到”的问题,最适用于旅途。

之前我来过大理数次,彬哥更是早在十年前就造访过。他说当时的古城只有一条洋人街还算热闹,而我们眼下的古城人满为患。

但这毕竟是大理,古城周边多的是古镇古村可以逛。因为占尽苍山洱海的地利,且气候宜人,大理被称为“大理想国”。又因四季充满阳光和鲜花,文化多元,宛若大洋彼岸嬉皮士聚集的加利福尼亚州,大理还有个别称:大理福尼亚。然而这都是被人们美化之后的乌托邦罢了。

好在我和彬哥总能找到乐趣。比如素食。彬哥喜素食,早在昆明时,他就表现出对素食的钟情,甚至发动了好几个室友同往素食餐厅。我也跟着吃了不少餐素食。到了大理吃得更频,有“佛香妙国”之称的大理,素食氛围更甚。我们常去的是红龙井的“爱莲说”,自助,菜式丰富。

然而我终究不是素食主义者,数日不沾荤便会觉得腹中饥辘。于是,连续吃几餐素食后,我会找家餐厅去吃咖喱鸡肉饭,或者咖喱牛腩饭。而彬哥不需要,他可以终日茹素。

没过几天,彬哥便做了在大理买房的决定。他淡淡一句“我打算不走了”,仿佛云游四方的浪子找到了归宿。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们是来大理玩儿的,没想到他却要定居于此。他让我陪他去售楼处看房。那时的大理房价已经涨了不少,均价七千多,这里面自然有“逃离北上广”人群的功劳。但相比大城市还算是便宜的。可供选择的楼盘不多,且都是毛坯房——兴许是开发商为了挣快钱。彬哥觉得自己装修反而是桩乐事。其中有个楼盘位于洱海东面,正对着苍山洱海。彬哥觉得交通是个问题,那里到洱海西面的古城多有不便。我便开玩笑插了句嘴,“那你再买条游艇啊。”彬哥面露愠意,赶紧正色道,“别瞎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彬哥不快的神情。

挑了一阵子,他没有当即拍板。“慢慢看,不急。”他说。

在大理,我们最初也是住同一家青旅。可能是在昆明住久了多人间的缘故,我们不再考虑床位,各自住一个单间。再后来,彬哥嫌这家青旅的条件不好,想要搬出去住民宿。他在网上认识一些在大理居留的朋友,有人推荐民宿给他,于是他便拉我一起去看了几间。他并不是找我当参谋,无非觉得一个人去无聊罢了。我反正也闲着,乐意作陪。

这些民宿的老板以年轻女性居多,且都是一幅慵懒的神态,显出在大理过小日子的悠闲。最后,彬哥选中了一间带有花园天井的阳光房。“先住几天再说。”他依然是不急着下结论的语气,似乎不是很满意那张床。也许是太软不适宜打坐吧,我估摸着。

我在那家青旅也没久住,因为有人提前预订,没几天我搬到另一家青旅的单间。房间在二楼,颇显局促。好在窗外有株大树,枝繁叶茂,触手可及,令人觉着和自然亲近了。

虽不住一起,我们还是经常约着去“爱莲说”吃素餐。也许是心理暗示吧,我也愈发体会到五谷杂粮的妙处。有的时候发条消息提前问一下对方;有时候不问,也能碰到。毕竟饭点就那么一会儿时间。

这一天的阳光令人快慰,仿佛不外出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好天气似的。一起吃午饭时,彬哥提议吃完“出去转转”。

我们先去了苍山山腰的一间茶室,彬哥事先在网上看到过介绍。依然是他开车载我去的。车行到一片菜园子外,然后下车走路。穿过菜园,曲径通幽,七弯八绕到了终点。是一个带有水池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排平房迎面排开,正对着山下的郁郁葱葱,视域极佳。

平房的一端便是茶室,石头砌的墙,从外形看迥异于其他房间。茶室的门是开着的,我和彬哥跨过门槛入内,四处看了一会儿。除了显眼处的书桌上有一排讲佛教禅宗的书籍,这里和其他茶室并无二致。茶室里面没有其他人,我们也没有觉得擅自入内有何不妥。我转身出来时,彬哥还在里面打量。

茶室边的那几个房间倒是住着人的,那边有人进进出出。看这格局,估计是民宿。只不过装修因陋就简,显得不那么“高端”。

这会儿,我发现有好几个人在房间前面的走廊上晒着太阳。阳光实在黏人,我和随后出来的彬哥也坐到走廊的长凳上,和周边的陌生人一起晒太阳。很快,一个微胖的高个子青年把屁股挪到我们这边来聊天。他信任中医,三言两语间就夹杂相关理论。他的两侧脸颊红彤彤的,是某种不健康的红色。以至于我怀疑他是特地来这里养生的。

不久还有一个着装略显老气的中年人加入到我们的阵营。他对附近的天龙八部影视城如数家珍,说起大理国皇帝们的出家史更是滔滔不绝。没错,这是一个历史爱好者。在大理,你总能遇到各种“爱好者”。

四个人闲聊了半晌,之后,一起坐彬哥的车去环洱海。中医爱好者和历史爱好者都是北方人,一路上两人观点交锋,时而碰撞出交流的火花。我和彬哥偶尔搭话,表示自己也是这个临时集体的一员。

念及集体中有历史爱好者,我提议中途顺道看看太和村的南诏德化碑。那是南诏国都遗迹,云南最大的一块唐碑。大家都同意。做出这个提议后,我有些懊恼。感觉献媚一般,有投人所好的嫌疑。毕业几年后,我也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 “社会人”?

晚饭选在洱海公园旁的一家餐馆,几乎就在马路旁,露天座位。大家为点菜而讨论,这次我不再发表意见,由他们选。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下三个男人点菜似乎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最后他们选了一条鱼做火锅。饭毕结账,AA制。这一回,我总算见彬哥沾荤了。

吃过饭,不知何因,两位“爱好者”不想继续环海了。他们执意要先回去。“我们自己坐车回去就行。”其中一人道。萍水相逢,我和彬哥也不便多作挽留,和他们告别后继续环海。

其实,我和彬哥又何尝不是萍水相逢呢?我对他知之甚少,连具体年纪都不清楚。只知他比我年长,暂时单身,有在大理找对象甚至成家的打算。

路过海东,我们下车看了一会儿风景。夕阳生动了洱海的波光。这一面湖水,抚慰了太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也攫取了太多游客的摄影构思。我突然想到那两个提前回去的“爱好者”,也许,他们只是严守作息不想晚归吧。尤其那个中医爱好者,恐怕真的要养生吧。毕竟,到了海东之后还要经过双廊,返回古城应该是半夜了。

到双廊时已是华灯初上。彬哥此前没来过双廊,我便陪他下车体验一番。在镇子外寻找停车位费了我们不少时间。四年前初次到访时,这里还很清静,举着小旗的旅行团更是鲜见。如今的双廊成了大理最炙手可热的景区,到处大兴土木,游客接踵摩肩。进镇子的路面正在翻修,污水横流,我们小心翼翼,唯恐踏进泥淖。

夜色中,我们见识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双廊,霓虹闪烁,人声鼎沸。

“算了,回去吧。”没多久,彬哥游兴全无。

重新回到车里,很快我们便上了环海高速公路。当我发觉洱海在我右手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走反了方向。我赶紧告诉彬哥,让他在下一个路口掉头。兴许是这个意外的插曲,车里的气氛活跃起来,我们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谈起了很多事,比如对大理这座“围城”的感想。即便只是抒发一己之见,也让这个夜晚有了特殊的意义——此前,我们只是找点乐子一起消磨时光;时下,我们正在表达自己的心声。聊着聊着,就聊到自己的过往。

“我离过婚。”他说。我倒是不觉得意外。

“孩子判给前妻了。”未等我开口,他又补充道。

“哦。”我想不出该说什么好,沉默又显得尴尬,便没话找话,“男孩还是女孩?”

言毕,觉得这实在是个愚蠢的问题。

“哈哈,开玩笑的啦。”彬哥接话道。

我又无语了,也不去想孰真孰假。车厢里顿时陷入寂静,除了汽车行进的噪音。多亏了这噪音。此刻这不是噪音,是匀速的有生命力的声音。

车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是轮圆月。黑黢黢的群山因此有了点色泽。

“你知道大理的鸡足山吗?”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彬哥。

“嗯。”鸡足山就在大理东部的宾川县,离这里并不远。

“你知道它和印度鸡足山有什么关联吗?”彬哥又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理宾川的鸡足山是佛教圣地。我不知道印度也有一座鸡足山。我如实回答。

“很多人以为大理鸡足山是摩诃迦叶的道场,其实不然。印度鸡足山才是。”彬哥一反常态,滔滔不绝。

摩诃迦叶,这个名字我倒是有一点印象。但记不起来具体典故了,对了,就是那个“拈花微笑”的典故。在昆明时,彬哥带我去的那家素食餐厅,墙上就有“拈花微笑”的佛像。

“你去过鸡足山吗?”我问。

“还没有。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彬哥的回答仿佛一个谜语,我无力接续。

窗外的灯火多了起来,古城终于到了。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彬哥发来的消息,约我晚饭后和他一起去一个女性朋友的住处玩。那个朋友,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于是我暗忖,他又看上了某个女孩,想拉我壮胆。说到底,彬哥是个内向的人。

出乎意料,晚上见到彬哥的时候,他身边已经跟了一个女孩。短发齐肩,中等相貌,未施粉黛。经彬哥介绍,得知她叫艾米。而我们要去见艾米的朋友,安娜。当然,这都不是她们的真名。因为安娜住的地方不好找,发了手机定位也未必能找到,所以她托艾米来带路。

一路上,我们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艾米是南方人,三十岁不到,在大理租了一套院子,做着二手房东。彬哥就是她的房客之一。至于艾米的朋友安娜,来自北京,在大理定居两年了。安娜在这里当瑜伽教练,一个听起来不错的工作。艾米告诉我和彬哥,有些从大城市来大理定居的人,在这里办起了健身房、瑜伽会所、国学班,而它们的受众也是这些“逃离北上广”的人。对于这些,我其实是有耳闻的,只不过先前没见过真人罢了。如今在大理听到“艾米”“安娜”这样的英文名,霎时间宛若置身国际大都市。

“我和安娜经常在晚饭后一起快走,从古城走到才村码头,然后再走回来。”艾米继续讲述她的大理生活。这倒是新鲜,我原以为只有城里的大妈才热衷快走,没想到移居大理的青年也喜欢。

离开大路,我们进入一条巷子。左拐右拐,用手机带的手电筒照明,终于进得安娜租住的院子。这里地处古城边缘的某个行政村,安娜租了二楼的一间房,一楼住着房东一家人。这样一来,租金显然比在古城要便宜得多。安娜刚洗过头,披着的长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身材和面容都可谓姣好的她,做瑜伽教练的确适合。她招呼我们到二楼的露台上就座,那里有好几张藤椅,围着一个玻璃台面的茶几。很快,她端来一盘洗过的葡萄给大家吃。

“这里很难找吧,要感谢艾米,不然怕你们真找不到。我晚上有瑜伽课,才下班回来。”安娜笑道,面若桃花。

就像之前跟艾米说的那样,彬哥又介绍了一下我,说我是他在昆明青旅认识的驴友,一起来的大理。我们四个人聊了起来。安娜和彬哥是今晚的主角,我和艾米深知这一点,但我俩暂时找不到抽身的理由。没有月色,路灯的光照亮露台,一切显出几分朦胧。有风拂过,我依稀嗅到初夏的味道。就是那种气温回升,不再春困的味道。

当聊到瑜伽这个话题时,安娜说她有一台体脂仪,就在房间里。“之前我刚测过体脂率。”她说。彬哥便表示也要测一测,跃跃欲试的样子。于是安娜就领着他进屋去了。

露台只剩下我和艾米,空气仿佛凝固了。怎么说呢,先前来这里的路上,不知道我哪句话隐含所谓的“大男子主义”苗头,艾米含沙射影地挑了出来。当时彬哥也在场,这令我很是难堪,之后便没怎么跟她搭话。初次见面就有了芥蒂的人,很难再聊到一块去。

我们各自从盘子里捡一颗葡萄,剥皮,送进各自的嘴里。

还好,彬哥和安娜很快就出来了。

“体脂率多少?”艾米率先发问。

——我记住了艾米所说的那条快走路线,从古城走到才村码头,然后走回来。数日后的一个傍晚,我就独自这么走了一回。

但我走得一点也不快,边看夕阳边走的。一栋屋顶上竖着“小说客栈”硕大店招的房子,引得我上前打探了一番。我还用手机拍了很多植物,通过一款识花APP认识了几种野花。总之这一路,颇花了些工夫。

冤家路窄,再次遇到艾米是在一个上午。

经历过几次不那么愉快的聚会,我就不热衷随彬哥去见识各路人马了。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恍然大悟,在热闹的人群中,更容易感知自己寂寞的心。独处的妙处,懂的人自然会懂。

闲得太久了,我开始考虑在大理找一份全职工作,便上求职网站上投了几份简历。次日,一家大型旅游网站让我去面试,公司在大理市区。

我从古城坐公交车前往,找到位于一栋商住合一公寓楼里的公司。接待我的就是事先电话通知我的主管。或许这里没有HR,图个省便。办公区的墙上悬挂着“雄鹰队”“猎豹队”之类队旗,给人一种打鸡血的亢奋感。没看到什么人,主管说他们出去忙了。

我应聘的是市场部大区经理岗位——那里所有的业务员都叫“大区经理”。概因我有旅游媒体任职经历,面试很顺利,当即录用。工作内容是,每天上午来公司领任务,然后去十多公里外的古城,到古城周边找酒店的老板一一洽谈,让对方成为我方客户,之后回公司开会总结。至于工作时间,虽然双休,不过“我们晚上回来一般都会开会到九点甚至十点多”,主管不无骄傲地告诉我。

第二天上午我就去试岗了。所谓“试岗”,就是没有报酬的试用期,为期数天不等。一个“前辈”带我跑酒店。前辈是个看起来朴实沉稳的女孩,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主管介绍说她的业绩很出色。

从公司到古城的公交车上,我尝试着主动和前辈说话。一方面为了锻炼自己重返职场的社交能力,更多的还是出于对这份工作的好奇。言谈中得知她是本地人,刚从大理大学毕业不久。云南人果然是“家乡宝”,连工作都不愿出远门。我问到了待遇方面的问题,用了“大概多少”这样的措辞——昨天面试时主管声称“看业绩”,语焉不详。没想到前辈倒是大方,“我业绩还不错,每个月收入能有七千多。”转念一想,到底还是新手啊,这么坦诚似乎是职场忌讳的?

今天的任务是拜访古城西侧一塔路的酒店。有些酒店我们白跑了,因为当家的不在;还有些酒店对我们这种上门洽谈业务的并不欢迎。当然,大部分还是有合作意向,毕竟我们是业内的大公司。只是在商言商,要谈条件。

这些酒店以民宿居多,老板大都是外地人。有的已经是前辈的老客户,她来做回访;有的是尚未开辟的战场,需要她费口舌。其中有人把民宿打造成高端度假酒店的样式,只提供少数几个房间,显出“物以稀为贵”。当然,房价也不输五星级酒店。“还要提前预定才能保证有房哦,一般都是朋友介绍过来的。”某位同样来自北京的女房东对她的生意很是满意。对于很多从大城市来大理定居的人而言,当房东真的是最适合他们的工作了,我突然想到。

艾米就是其中的房东之一,而且是前辈的回访对象。当我发现坐在前台的房东就是前几天见过的艾米时,不由有些慌张。她正在逗一个约摸两三岁的小女孩玩,看起来其乐融融。从她眼里看出,她是记得我的。

狭路相逢,我只好硬着头皮和她打招呼,说了声“你好”。她也只是点头示意,没和我多说话。至于业务问题,就全由前辈和她交涉了。彼时我走到院子里晒太阳去了。在院子里,我意识到住在古城的彬哥曾经是艾米的房客,或许现在还是;不过,艾米怎么在古城外也有民宿呢?看来生意做得不小啊。

其实,还没到艾米的民宿时,在拜访过几家酒店之后,我就对这份工作生出消极情绪。起初的新鲜感丧失殆尽。我甚至觉得荒唐:我是来大理过慢生活的,即便工作,也不应该是这样快节奏的跑腿活。更何况,这个公司,每天晚上还要习惯性开会,喊口号的那种。这和在大城市连轴转的工作有什么区别?

一上午跑下来,我打心底佩服前辈的吃苦耐劳,这不单是推销,还是个体力活——多是崎岖不平的卵石路,有的相当于爬山坡;而且公司有酒店洽谈数量的要求,因此必须赶时间。

中午,前辈带我去吃饭。就在普通小店,吃当地特产米线。为感谢她的“栽培”,我抢着付了钱。席间,我让她帮我传话,“下午我不去了,你帮我跟主管说一声吧。”她问我原因,我只道“不适合我”,没有多言。

我该如何向一个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倾诉我对这份工作的不热爱呢?何况,作为一个在大理读完大学并在此工作的当地人,恐怕她不会明白我的那点心思。

吃完午饭回到青旅,我拥有了一次漫长的午睡。睡得很沉很香。因为,我打算离开大理了。

其后,我和彬哥保持着手机里的联系。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朋友圈里互动,互相点赞留言。

从朋友圈的照片里,我得知他如愿以偿在大理买了房。房子就在苍山腰,是两层的小别墅——依然是毛坯房。屋外有棵大树,还种了几丛花,这很是惹我羡慕。而且二楼阳台能看到洱海。

陆陆续续地,他亲自装修,一点一点地添置物品,把房子打扮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其间有一套茶具吸引了我的目光,令我不由得放大照片细端详。我才记起彬哥也喜欢 “喝茶”,恰如很多中产阶级喜欢的那样。

后来有一天,彬哥突然发来一条消息:我拍拖了。加上一个龇牙的表情。他还是没改掉之前在深圳生活多年的习惯,把“谈恋爱”说成“拍拖”。不过细究起来,相比“拍拖”,“谈恋爱”这个词由他说出来还真有点难为情呢。

我恭喜他,没问他对方是谁。也许是那个瑜伽教练,又或者是某个房东,这都不重要。

再后来,彬哥就很少发朋友圈了,直至完全从朋友圈匿迹。有的时候,在微信里翻通讯录看到他的头像,点进去一看,总是那一句:“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久而久之,我觉得匿迹的人不该占了一个通讯录位置,于是就删了他。这是单方面的“删除好友”。因为在我去年发的某几条朋友圈里,彬哥的留言还在——表示他没有删除我。

其实我不认为我和彬哥算是朋友。我们有着深刻的隔阂,那是环洱海那晚也无法消弭的个体与个体之间的隔阂。但我总会想起他说的两座鸡足山的事,“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是啊,近在眼前的稍微起个心念就能抵达;远在天边的遥不可及,宛如一梦。

这个元旦假,我鬼使神差般又到了昆明。既然大理下雪,既然“鸡足山雪景照,美爆你的朋友圈”,那么就索性给自己多放两天假,去鸡足山看看吧。

此番再次来到大理,我自然想到了彬哥。不过,他目前是否在大理,我并不确定。当然,我也没打算从以前的朋友圈里重新“添加好友”,再去联系他见个面什么的。至于手机号码,大概是现代人鲜用的联系方式吧,我们一开始就未加过彼此。

我就是想去看看“近在眼前”的鸡足山。

天气预报失灵,第二天是个晴天。走到外面,路上已无积雪。经过红龙井时,我下意识地往“爱莲说”那边看了看。店面已经关张,斜对角倒是开出了一家星巴克。

走到南门,登上城墙,我继续往西面弘圣寺方向走去。苍山在前方不远处,山顶有白雪点缀其间;而洱海,则在身后三公里外,是一种和忧郁无关的蓝。冬日煦阳之下,全无半点寒意。街市人来人往,某些屋子上升起了炊烟,处处都是勃兴的气象。

下了城墙后,我踱步来到苍山脚下。有一条路是通往大理大学的,据说那边有家很不错的咖啡馆。那就喝杯咖啡再走吧。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