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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2021年第12期|阎安:梦想诊所和它的幸存之蓝(组诗)
来源:《特区文学》2021年第12期 | 阎安  2021年12月09日08:45

阎安,现居西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全国委员。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诗歌委员会主任,《延河》文学杂志主编。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完成并出版个人专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乌鸦掠过老城上空》《玩具城》《时间患者》《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自然主义者的庄园》等10余部。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克罗地亚语,在国外出版发行。先后荣获“2008年度中国十佳诗人” “海峡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 ,2014年凭借诗集《整理石头》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梦想诊所和它的幸存之蓝(组诗)

阎 安 

✦镜子里的火药库

在旷野上追赶一只蝴蝶和一只狐狸未果

险些迷了路 独自哭泣一番

独自擦干泪水

仿佛查看失踪者的下落

自己在镜子里把自己查看一番

乘着暮色和归鸟一同回家的女孩

是及时逃出旷野上晕眩般的陷落而躲入密室

很少再轻易露面的神秘女孩

 

独自藏在有很多镜子装饰墙壁的密室里

整天与寂静和细微到无的尘埃打交道

有些无聊 也有些无奈

她喜欢上了照镜子 像设计迷宫一样

一座密室套着一座密室

很多镜子被她反复移动着

她在松木火炬照明的密室里照镜子

 

她在石榴储藏室里照镜子

她在旧兵器储藏室里照镜子

她在藏满了火药桶的密室里照镜子

在密室里不见天日 年长日久

仿佛在尘世上失踪了一样

在密室里玩迷宫一样玩镜子的女孩

仿佛镜子里的火药库

仿佛一座迷宫迷上了另一座迷宫

仿佛像一座火药库一样酝酿着开放

在密室和它的镜子里。

 

✦乌云在世界的头顶放了两个蛋

在世界拉长了脖子的头顶

乌云让天鹅

生了两个蛋

一个生在大海边的草丛中

一个生在山顶 比刀尖还锐利

连云朵和鸟巢都不容易停留的

一块岩石明晃晃的尖端

 

世界的头顶就是乌云的头顶

乌云的两个蛋

一个存放在海水和军舰的阴影中

一个存放在陌生人的梦中

那里天空的瓦蓝和星辰的碎屑

仿佛沉默的骨灰沉睡在

世界的骨灰瓮中

 

✦好姑娘汉娜

好姑娘汉娜是一个多情的人

也是一个乳峰高耸的深情的人

她用毛茸茸的愤怒

用大西洋和太平洋纵欲的蓝

炼就了仿佛茫无边际的风云翅膀

打击着美洲大陆和大陆上的边境墙

好姑娘汉娜有的是力气

她要把高墙两边阴影里的饥饿 匍匐

和死亡 以及混和着沉睡 海水 火焰

沙子和泥土的哭泣

一丝丝地揉碎

用狂风吹散

 

好姑娘汉娜有着巨鸟的心思

也有着纹理精细的小鸟的心思

坚强的人 坚贞的人

她不喜欢世界骑在墙上左顾右盼

她喜欢树和云 比起她心里的树和云

无论多么高的墙都是矮小的

都是多余而委琐的

她不喜欢被这些小东西绊住手脚

 

好姑娘汉娜有着双乳抖动的怒潮滚滚的美

她用海水的山脊和风云际会的山脊

她用乌云和大海的黑风暴

她用太平洋和大西洋妖冶而粗暴的蓝

把根扎在沙地上 扎在岩石中

扎在天空傲慢而虚无的蓝与黑中

甚至扎在钢铁中的矮人国的边境线中

像山脉一样雄狮一样壮烈的边境墙

只用了两巴掌就让她砸了个稀巴烂

 

好姑娘汉娜讨厌一切障碍

她的祖国是轰隆隆的万物的轰响

是憎恨一切横扫一切边界的

是辽阔无垠和肆无忌惮的

 

✦宇航员笔记

除了洪荒般没有尽头的石头

除了深到骨头里也深到心里的荒凉

月亮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天空空虚的蓝中 除了空虚

其实什么都没有

连蓝和它的空落落的灰白都没有

连蛛丝那么单薄那么细微

需要仔细看才能看清的污渍都没有

又寂寞又想家的时候

对着一无所有的太空

我从蛋形太空舱里

射出一枚高尔夫球

仅仅是为了观察它

在空虚里像星辰

也像一小团棉絮那样

比没有方向的飘浮更难形容的

轻轻的坠落

 

✦一只猫和另一只猫的不同

一只猫和另一只猫

一个喜欢丛林 一个喜欢庭园

但它们同时都嗜好黑暗

仿佛来自两个不同星系的暗物质

具有难以看透的不同本质

这不是它们的颜色像虎像豹像外星人的问题

也不是它们的眼睛像黄金像蓝宝石像妖怪的问题

而是它们同时具有星象和病毒学般难以掌控的属性

 

一只猫和另一只猫或者许多猫

同时在月光下的雪地上厮杀

在房顶上 草丛中和树林深处追逐

一只猫跳上一块荒废的巨石

或者一棵树略低于鸟巢的地方

或者一座摩天大厦略低于月亮的地方

它的敌人仅仅只是穿透子宫的空气

只是另一只梦一般遥远的更凶暴的猫王

像灼热的流星一样横穿边界

改变了旷野和丛林中风向的结构

 

就像一个恶棍的敌人是连阴雨

是锁孔深处的污垢和锈

是一个穷人善良的空篮子

和他习惯于沿着路边移动的阴影

在半明半暗里与世无争的谦卑

 

✦把闪电握在手中

就像抓住一条蛇

抓住一根火辣辣的棍子

把闪电抓住

紧紧地握在手中

闪电很快 比狞厉的飞刀更快

甚至比爆炸中的碎玻璃还快

又快又锋利

抓住它很难 很危险

 

但在和闪电同样快的一刹那间

闪电仍然是可以抓住和驯服的

把抓住的闪电扔向一张白纸

就像把棍子和蛇扔进山谷是有可能的

让闪电把一张白纸的白烧透

把一张白纸的白中包藏的黑暗烧透

烧开一个或许多个空洞

可以陷落一只乌鸦 一个被黑暗烧成灰的人

甚至可以陷落以乌鸦黑的黑暗为底色的

整个世界也是有可能的

 

✦蓝蝴蝶

如果春天是永恒的

如果蝴蝶也是永恒的

一只红蝴蝶一只黑蝴蝶一只蓝蝴蝶

它们同时都是永恒的

如果唯一长生不老的事物是死亡

是大海 是风 是填不满黄河的沙粒

是雾被噩梦胁迫到无人再去的

郊区空地上的歌唱

 

我相信在泛着猩红的黑暗中

(多么暧昧而令人不安的黑)

当死亡被死亡像一匹蓝丝绸一样地覆盖

一定有一只黑蝴蝶(当它的蓝色或红色

已被大海或者沙粒或者上帝篡改)

和它的令人猝不及防的飞翔

 

像碎玻璃 像星星的灰烬

像雨 像雪 也像树叶

甚至像一大堆谜团似的断翅

带着迷失的倾向性纷纷坠落

 

✦你见过 你也许从未见过的小孩

绝不连累别人 也不干扰别人

从古到今 从生到死

我将一直是我自己的小孩

 

像骨头和白日梦一样 我的小孩

他一直住在我自己的内部

如此特别 如此沉静

像一个孤儿住在秘密的村子里

像一只鸟住在星光边缘秘密的巢穴中

像一个镜框住在已被主人遗忘的密室中

像一条鱼住在可以容纳虚无

但却比虚无更难驾驭 比深渊更深

你见过 你也许从未见过的水中

 

✦我用爱远离我爱的地方

我像坠石脱离悬崖一样忍着剧痛离开的地方

我像河流推动滚石一样背叛了的地方

是我用忧郁的树荫爱着的地方

 

我像河流一样跳下悬崖逃走的地方

我后来沿着一条河流和它滚动不止的石头

经历鲁莽而凶险的闯荡 渐行渐远的地方

是梦境般荒凉而又陌生的地方

 

与河流一同行走

有时是一件徒劳无益的苦差事

因为河流总是要去更远的地方

当我厌倦了它的随波逐流

我会像河床上一堆累坏了身体的石头

和另外一些石头一同歇息下来

望着夕阳西下 和一架飞机

在黑暗的苍穹中亮起天灯的地方

是我渐渐地安静下来

仍然用忧郁的树和它的凉荫

爱着的地方

 

在我们的时代 一个脑门上画满了远方的时代

我已打碎了太多的化妆间和镜子

我喜欢像野人也像野兽一样经历的地方

广大而无用 忧郁的树和它的凉荫

适宜于产生刻骨之爱

也适宜于展开无限之爱

 

✦四目鱼和空虚

在一棵被雷电和腐朽掏空了身体的

树的内心 我找到了时间中窝藏的雨水

和一条鱼 像惊魂之鸟一样藏匿在幽暗的巢窠里

一条来历不明的四目鱼

 

在一条被沙地和巨石抽干了身体的河流

像时间的废墟一样被搁浅的河床上

我找到了一块很难被城市驯服的巨石

它大鱼一样的黑脊背暴露在污泥之中

仿佛一条不知去向的河流

留下了死亡的鱼形的遗言

 

在一座城市遗弃于郊外的混凝土垃圾场

我找到了混和着碎垃圾的碎玻璃

和包着旧铁皮旧塑料的旧物件

一条野狗在阴影中像鬼一样匆匆的奔赴

以及来自另一个远方的陌生人

和他乘着落日下的黄昏对城市的眺望

 

而一些雕刻般深沉的面容我们已经失去

一块无法安顿疲倦和睡眠的混凝土

或者一座类似于混凝土的废弃的装置

仿佛一条游错了地方的鱼

同样被搁浅在一座城市郊外的黑暗

和包含着全部黑暗的空虚中

我们也已失去

 

✦阴影中的捕熊者

熊山上的老虎已经死光了

狼也在好多年中杳无踪迹

但传说熊还在熊山的深处

捕熊的人还在熊山的深处

在地层般的悬崖

和巨石的阴影里

 

但此时 这个正午中来到城市的人

在城市的背影中独自转悠

一声不吭 明显保留着熊的习性

人们说他来自熊山

 

不屈的人 像个破落户一样

一个人待在阴影和积雪中落落寡合

透着斑斑积雪的凛冽 略含忧郁

人们说他正是那个几乎终其一生

在山上捕熊的人

 

熊山上捕熊的人回来了

想到此时熊山上的太阳

正照着一座隐身于积雪的空山

我先是哑然失笑 再想想

却禁不住心绪低落

怅然若失

 

✦梦想诊所拾梦记

梦见仙人掌在岩石上长成参天大树

梦见储水器像被风吹歪的灯盏

在啄木鸟的树洞里悬挂着余晖

像豢养灵魂一样豢养一群金鱼

梦见郊区的摩天大楼像废弃的悬崖

街道像沦陷后的寂寥峡谷

梦见蜥蜴绿的核武器测试基地

在热风和沙尘暴里

像一只濒临死亡的蜥蜴微微蠕动

在试探般地摇晃贫瘠的草丛

 

梦见我是一只火焰般形影不定的鸟

自由而焦虑 任性而傲慢

试图在火星墓地的上空

寻找一掠而过仿佛逃离似的飞行路径

 

梦见我嘴衔玻璃、塑料和糖果

三种原料做成的翅膀

追逐着一头饥饿而慵懒的雄狮

但我不是鸟 我是海水中死亡的天空

和天空中死亡的海水里

像无药可救的传染病一样幸存的蓝

 

✦两条故乡的河流

两条流过故乡的河流 一条是金黄色的

另一条经历了由深绿到浅绿的变化

如今也是冒着淡淡烟雾的麻黄色的河流

 

两条在故乡被夸父和太阳追逐而无处躲藏的河流

两条在大地上滚雷般震荡不息的河流

渐渐显得疲倦 被泥巴和草丛渐渐地搁浅

不断暴露在旱地上的小水洼

像一堆堆拖泥带水的破棉絮

迷恋着小小的云团 一天比一天变得更细小

 

像上帝头巾上布满了松散而破旧的纱线

在故乡 在沙地和树林子的深处

我已经不再有什么理由可以回去的地方

两条曾经浩大而如今趋向消失的河流

我无力拯救它们 如今在我的一首诗里

或者许多首深情中饱含着悲情的诗里

像一个屠夫 或者一个刽子手

我不得不手持弑兄之刀打开夸父和大地的胸膛

 

让我再看看这比黑暗更深的创伤之河

这把婴儿和他的哭泣拉得比上帝的旧纱线

更忧伤更绵长更公开更悲情的灵魂之河

 

✦缓慢陷落的海水之梦

9岁的男孩在海水里陷落

9岁的男孩在胀鼓鼓的塑料救生圈

圈住的胀鼓鼓的海水里陷落

 

9岁的男孩像小鸟一样

欢叫着独自奔向海水

9岁的男孩打碎了大海的镜子

像嬉戏一样 像进入梦中

在它的蓝色碎片里陷落

 

塑料救生圈像个大鸟巢

9岁的男孩像鸟一样住进去

9岁的男孩 毫无心计

像掉入一个陷阱一个牢狱一样

掉入救生圈中心的海水之中

9岁的男孩 毫无经验

像捉迷藏一样进入海水之中

仿佛进入一个缓慢的

也是一个一去不返的海水之梦

不给堆积着泥沙和石头的海滩说声再见

不给粗心父母的恸哭说声再见

 

不给礁石上的白云和鸟羽说声再见

 

✦祖国与颤栗

我的美好祖国是广阔的

它有很多时而高贵时而也低贱的田畴洼野

它的凶险的山岳和河流是巨大和傲慢的

但它们也有更多的不喜欢傲慢的细微处

它们在向东的行程中 渐渐趋于平缓

河流和丘陵的缠绵 大海边的悬崖

天涯海角的尽头

天空和大地重新开始

一切终归于巨大的广阔

和巨大的从容

 

在我的祖国 风吹着旷野和满地杂草

母语像草籽一样迷恋着大地

星辰和宇宙的颤栗 紧紧依偎着母亲的院落

星星的歌唱和蛐蛐的歌唱

仿佛风信子一样可以信手拈来

像树根连着树叶一样

像随着晨曦而起的嘹亮啼哭一样

 

像飞机、火车和子宫里包含的回声一样

像天鹅在时间和语言的云雾里歌唱一样

在旭日和落叶分叉的小径上

当一次次的 死亡和诞辰

歌唱和秘密风云滚滚

动地而来 我的爷爷

我的父亲 我和我幼小儿子

我们的心脏在刀尖上、山尖上、浪尖上

在母亲和一群姐妹们的描龙画凤的针尖上

 

我们在舞蹈和禁不住的颤栗中

风云滚滚 动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