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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1年第12期|林东林:去邯郸(节选)
来源:《青春》2021年第12期  | 林东林  2021年12月09日08:38

林东林,小说家,诗人,武汉文学院签约专业作家,兼任《汉诗》主编助理。著有《迎面而来》《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着诗人回家》《线城》《身体的乡愁》《谋国者》等各类作品多部。现居武汉。 ★

 

去邯郸(节选)

林东林

没能在九点半的第一次闹铃声中及时爬起来,对我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这一点的,如果没有被第一次的闹铃闹起来,接下来很有可能我也不会被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闹铃闹起来,而事实也正是这样。一直挨磨到十点十五分,栗莉打电话说她马上就要到了,我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洗漱了一通。

我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栗莉已经到了。她那辆斯柯达明锐停在路边,她坐在车里。她,车,都显得很新。车是因为刚洗过,她是因为穿了一件我从没见过的白色羽绒服。我走过去拉开车门,指指她,又指了指副驾驶。她挪出来,我坐进去。然后我注视着她绕过车头,走到副驾座外面,拉开车门坐进来。你开?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把这句废话吐了出来。我开!我拧钥匙发动车子,同时意识到自己说的也是句废话。

说废话是正常的,事实上,又有谁不说废话呢?如果足够留心,你会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会说废话,你自己也不例外,甚至一点儿也不比别人更少。至于说得多还是少,取决于说者和听者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关系越近则废话越多,反之亦然。对于这一点现在我越来越有体会,因为我和栗莉之间的废话就很多。当然,这也说明了我们的关系很近,不出什么意外的情况下还会更近。她是我谈了两年半的女朋友。

三年半前,我从一家半年都没发出过薪水的报社辞了职,先是在朋友的朋友的影视公司里干过几个月宣发,后来又跳槽到一家新媒体公司。有天中午,饭后,我到消防梯的拐角处抽烟——如果你也是在北京某座写字楼里上班的抽烟族一员,相信你对这个地方也会非常熟悉,并不亚于对自己工位的熟悉程度。抽到一半时,上面一层的消防楼梯拐角处走进来一个女的,也掏出烟,叼上,又摸出打火机啪啪打了一阵,不过却一直没能打着火。我冲她哎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打火机,然后走了上去……一个多月后我们俩就好上了,或者像我同事所说的那样搞上了。她就是栗莉。

栗莉小我两岁,北京人,在我们公司上面一层的一家图书公司做少儿图书编辑,当时刚从一段失败的恋爱中走出来不久。她相貌中等,身材中等,个头也中等,而且早已过了挑挑拣拣的年纪,而我本人差不多也是这样,于是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今天,也就是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要想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待下来,要么你得有一份能挣钱的职业,要么你得有一个愿意为之献身的梦想,而如果两者皆无——就像我一样,那么你最好想办法把一个既不嫌弃你不能挣钱、也不嫌弃你没有梦想的女孩子——最好是当地人——变成你的女朋友。在当地找个女朋友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意味着你和所在的城市有了关系,同时也就意味着你有了把根扎下来的可能。是的,这么说吧,女朋友有时候并不止女朋友那么简单。

我们所在的那栋写字楼位于798艺术区附近,我租住在芍药居,栗莉家在西苑。熟悉北京的话你应该知道,这三点差不多在一条直线上。这也就意味着,每天早上栗莉可以顺路接我上班,每天晚上也可以再顺路送我下班,这么一来,我终于逃离了在北京持续多年的地铁—公交车—步行的上下班方式。而这也让我意识到,这份恋爱对我来说实在算得上一件买一送一的好事,不但找了个女朋友,而且还送了个司机。当然,对栗莉来说也同样如此,因为三不五时地我也会当一回司机,有时候开她的车,有时候开她——在我和一个小伙子合租下来的那套小两居的次卧里,偶尔也在车后座上。

不过,自从半年前开始,栗莉就明确表示不想继续跟我在我那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次卧里或者车后座上干那件事了,而是想在一套属于我们俩的房子里,以夫妻的名义。

对于这一点,我表示完全理解。一个跟我谈了两年半之久的已经迈进36岁大门的老姑娘,对我提出来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于情,于理,她也都有充分的理由要求我给她一个明确的交代。何况我们此前已经见过了彼此的父母,她父母虽然对我并不是特别满意——主要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北京人同时也不具备成为北京人的可能,不过既然栗莉选择了我,他们倒也没有再继续表示反对;相比之下,我父母对栗莉倒是非常满意,他们的非常满意跟栗莉是不是北京人其实关系并不大,主要是因为她是个女的,更是个愿意跟他们家小儿子在一起、同时看上去也挺适合跟他们家小儿子在一起的女的。

后来的那几个月里,一到周末,栗莉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她的看房之旅。在她以为我或者我们加在一起能够承受的房价范围内,她带着闺蜜或者我先后去看了门头沟、房山、大兴、通州、顺义、昌平等北京郊区的十几个新楼盘。比较来比较去,比较去比较来,最后她选中了通州果园地铁站附近的一套房子。那是顶楼一个南北通透的小两居,外面带着一个说是免费赠送但是事实上谁都知道价钱早就包含在房价里了的大露台,室内总面积85平方米(含近20平方米的公摊),每平方米6.5万,最低首付款是165万。

这笔钱在北京或许并不算高,不过对我来说却无异于天文数字了。事实上,即使我们俩的存款都加起来也还存在着一笔不小的缺口,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一段时间里,无论我们俩怎么努力也不太可能把那笔缺口挣出来——除非下班路上去买一张必然会中大奖的彩票。最后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瞄向了对方的家庭,我说,让你爸妈支援点儿!她想了想,说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然后对我也提出了同样的建议。

虽然我知道父母手里已经没什么钱了,早就被我们三兄弟年复一年地榨干了,不过我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知道这是应该有的态度。我说,放心,我一定要他们把买棺材的钱都给他们的小儿子贡献出来!我盘算的是,我手头一共有六十五万存款,到时候就跟栗莉说里面有十五万是我父母出的——就这些还是他们挖地三尺、砸锅卖铁搜罗出来的,虽然不多,不过已经竭尽全力了,我想到她肯定也就没什么话说了。

栗莉从她父母那里弄过来三十万,再加上她自己的,以及我手里的——名义上有十五万是我父母出的,一共凑到一百二十万,还差了四十五万。我说,还不够啊,怎么搞?她两手一摊说,我们家反正拿不出来了,你们家再想想办法吧。我说,我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能想出来什么办法?我爸,我妈,两个老农民,能拿出来十五万已经是钻山打洞了。这时候她不失时机地提醒我说,还有你二哥呢,还有你大哥呢?

减速!减速啊!一拐上北三环东路,栗莉就开始指挥起我来。她总是这样,开车时不喜欢别人指挥自己,还老是指挥别人开车。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同时也不太明白她究竟是以女朋友的身份在指挥我,还是以车子真正主人的身份在指挥我。

我知道!我一边减速一边说,我又不瞎,不是已经减速了嘛!你就是瞎,要是我不说你会减么?她指了指慢下来的车流说,前面都堵成这样了你还开那么快,是不想活了,还是没睡醒啊?她一连串地说教起来,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没好气地说,你开还是我开?要不然你开好了!我实在不想跟她在这个已经纠缠了无数次的问题上再继续纠缠下去了。她这才不吭声了,摇窗开了一条小缝,又摸出来一根烟点上了。

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开出东三环北路,拐上了通往通州和燕郊方向的建国路。

不知道怎么回事,建国路上的车子更多,车速更是越来越慢,五分钟过去了我们也没能往前挪动五十米。我也摸出一根烟点上了。今天降温,最低零下八度,晚上还有中到大雪,昨天的天气预报里是这么说的,但是那么恶劣的天气,不知道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出门。望着前方滚滚的车流,我不由得想,难道这些司机跟我一样,也都有个二哥住在燕郊?他们的老娘也都跟着他们的二哥一家住在燕郊?他们也都开着他们女朋友的车载着他们的女朋友打着冬至去看望老娘的名义去跟他们的二哥借钱付首付?

就这样,开开停停,又停停开开,一直到过了午饭的点我们才到达燕京航城。

停好车,我从包里摸出来昨天就准备好的那个信封递给栗莉说,等会儿你给我妈吧!她捏了捏,又看了我一眼说,什么?我说,还能有什么,钱啊!她愣了一下说,你给啊,怎么要我给?我说,这不显得你孝顺嘛!我又叮嘱她千万别当着我二嫂的面给,最好去我妈房间里单独给她。之所以提醒栗莉这一点,是因为我知道我二嫂天生就有一种把我妈的钱和我们给我妈的钱都拐弯抹角地花销到他们自己一家人身上的本领。

是我妈开的门。门刚一开,我就注意到了她那沾满了面粉的手指。二哥一家都在。二哥正捏着一根鸡毛掸子给他们家老大张成辅导英语,他面前的小黑板上写着How old are you、What is your name、Happy new year等几句英文,二哥念一句——他操着一口我们老家的口音,张成就跟着念一句——他则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一旁的沙发上,二嫂抱着他们家老二张功正在看电视。我和栗莉的到来,并没能把张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屏幕上,成千上万的角马在过河,其中一只刚过到河对岸的小角马被埋伏在那儿的狮群成功偷袭了,眼下它正被几只狮子撕咬得血淋淋的。我走过去,歪下头去看了看张功,他只瞅了我一眼,接着又把目光移到了屏幕上。我笑了笑,想,长大之后他肯定会比他哥哥张成更成功,因为才一岁多点儿他就开始接受这样的震撼教育,明白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妈正在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这是我最爱吃的馅,她面前的小方桌上已经快摆不下了。她是两年前从老家来到二哥家的,当时是来照顾我准备生二胎的二嫂。后来二嫂就不让她回去了,虽然对这个农村婆婆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不过她并没有感情用事,在每月花几千块钱请个保姆和让我妈继续待下来之间,她还是非常理智地选择了后者。这一点很符合她精打细算的性格,同时也很符合她信贷员的职业精神。

在我看来,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安排,毕竟我妈年纪也大了,地里的活儿也干不动了,正好到二哥家里含饴弄孙一番什么的。但是,这么一来我大嫂心里却不平衡了,说我妈太偏心老二家。她要我大哥去做我二哥的工作,说让我妈也到他们家里去住一段——当然也是伺候他们一家之类的,而这个要求遭到了我二嫂的严词拒绝,为此这两个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妯娌几乎快闹翻了,她不去她家,她也不去她家。

再后来,我大嫂就打上了我爸的主意,把他从老家接到了他们所在的香河县城。一开始我还挺纳闷,以为她和我二嫂在比谁更孝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让我爸——这个当年的生产队二队队长、后来闻名乡里的种菜能手——到她弟弟开的那个物流公司去看大门,管吃管住,但是基本上不发什么工资,等于白出力。不过我爸对这份新工作倒还挺满意的,毕竟他现在一天到晚只需要拎个保温杯坐在门卫室里盯着进进出出的人就行了,相比于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这样的工作简直太轻松了!

就这一点而言,有时候我对二嫂和大嫂还挺感激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她们俩毕竟把我父母从农村老家接了出来,让他们过上了想象中的城市生活,不,北京生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父母最应该骄傲和自豪的还是他们自己——如果不是生了两个这样的儿子,进而又有了两个这样的儿媳,他们又怎么可能过上今天这样的生活呢?

是这样,跟那些一心想要个儿子最后却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的人家正好相反,我爸妈当年是因为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个女儿,没想到最后却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对农村人来说,三个儿子就是三座大山,一个儿子一所宅院是跑不掉的,这也是娶上媳妇的首要保证。可能被自己制造出来的三座大山吓到了,在漫长的年月里,我爸妈一直都并肩奋战在我们家那七亩半薄田之中,种麦子,种玉米,种高粱,种大豆,种花生,种红薯,种蔬菜,想以此完成给三个儿子的原始资本积累。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我们三兄弟会那么争气,竟然陆续都考上了大学,陆续又都到了北京工作。

这一点,在我们村里产生的效应是轰动的。记得刚到北京工作那一年的春节,我代表大哥、二哥以及我自己回老家过年(大哥去了大嫂娘家过年,二哥也去了二嫂娘家过年),就在我到家的那个下午,有好几个邻居都跑过来看热闹,主要是看我,就好像他们从来没见过我似的。一个跟我妈年纪差不多的、我一直喊作婶子的妇女,凑到我妈跟前说,嫂子,你们老张家好福气啊,三个儿子都留在北京了,都成北京人啦!

“三个儿子都留在北京了,都成北京人啦”,我爸妈很享受这句话,或者说,他们很享受邻居说这句话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羡慕之情,虽然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我们三兄弟虽然都在北京工作了,但没一个成为北京人。准确地说,我大哥是在靠近北京的香河县买了房,我二哥是在靠近北京的燕郊镇买了房,而我还是个北漂。空顶着一顶“北京人”的头衔,我心里很是发虚,一边不停地用鞋底磨蹭着地面,一边很想替自己也替两位哥哥解释几句,但是我终究没有,父母非常享受的表情让我没有那么做。

饺子很好吃,起码比我们写字楼旁边那家东北饺子店里的好吃多了。在我妈一而再再而三的热情催劝中,栗莉吃了整整两大盘,而我和二哥则每个人吃了三大盘。

吃完,一抹嘴,二哥就摸了两根烟出来,递给我一根,自己一根。他刚点上,十分享受地吸了一口,二嫂就阴着脸过来了,举着鸡毛掸子像挥赶鸡鸭一样把二哥往外面轰。二嫂说,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出去抽!出去抽!一点儿记性都不长?她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好把手里那根捋了又捋的烟再点着了,便跟着二哥来到门口的消防梯。

……

全文刊发于《青春》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