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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孙顒:爱因斯坦的头发(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 | 孙颙  2021年12月08日08:49

孙颙,男,1950年3月生于上海。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说《冬》。出版各类小说和散文随笔集二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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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小小的邮票,在孙颙笔下幻化出无穷天地。从上海的黄浦江畔,炮火纷飞的西亚小城,到塞纳河上的邮轮,再到华盛顿的酒吧密室,不同时空场景的故事却指向相同的内核——对战争的反思。年少轻狂的主人公经历爱情与生活的双重洗礼,突如其来的爆炸加速了他的成长,游手好闲的人生得以蜕变。当他从冒险与奇遇中沉淀,回望历史,面向世界,一种胸怀家国兼济天下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油然而生,理想主义的光芒悄然绽放。小说浓墨重彩的叙事背后,是作家冷峻的思考与思辨的目光,更是一种高尚的价值观的展现与弘扬。

—— 欧逸舟

《爱因斯坦的头发》赏读

孙颙

1

衣帆突然消失了,像一缕青烟,消散在难以触摸的空气里。

不对啊,消散的青烟,尚且有隐约可见的轨迹。纤细的身躯,缓缓升向透明的空间。倘若遇到风儿,便在风姑娘的戏耍下,上下左右摇曳着身躯,婀娜多姿地弥漫开去,变幻出想象不尽的形态,水墨点染般潇洒的舞步,优雅地持续片刻,方才恋恋不舍被空气所吞食。

她,却连曼丽的背影都没留下,想再看看她的影像,那无比熟悉的妙不可言的身材,已经无处寻觅。微信的最后留言,唯有孤寂的一行,是冷冰冰的一个词,“好自为之”,时间指向凌晨四点三十分。

她醒得那么早?还是压根儿没睡过?她那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打,吝啬地发送了四个方块字,留下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号,留下无穷的空白,甚至不愿给我任何询问的机会。我查了她的微信号,显示已经被她删除。我和她之间,曾经畅通无阻的热线,生生被掐断。

微信的启动页面,为亿万使用者眼熟,设计得十分简洁,是一个人独自仰望神秘的地球。我望向窗外,阳光正洒满一幢幢小楼的屋顶,别墅区里安详宁静。地球完好无损,我钟爱的衣帆,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曾经听老司机闲扯,说女人若想绝交,斩下的刀无比锋利,不拖泥带水,绝对是快刀斩乱麻。面对不动声色的“好自为之”,我大脑一片混沌,思维集中不起来,“好自为之”?啥意思?我的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冷冰冰的屏幕上。搁在座椅下的双腿,竟然有些麻木,似乎中断了与大脑神经的联系。

我孤独地喊了一声,像独狼的干嚎,努力修复自己的神智。绝望的呻吟,却从心的深处泛起,传递到大腿根部的神经,继续向脚底心延展,脚掌酥软得没法挪动。“衣帆去哪儿啦?”我恍惚许久,思考着最近的争吵,还是理不清思绪:我没有想到她会决绝地离开。

窗外的树枝上,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呆板地鸣叫,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大约是在召唤它失踪的伴侣。最绝望的情形,莫过于纵有千言万语,却无处倾诉,无耳倾听。她最后的留言,竟然只有一个干巴巴的词儿,且是单向传递!一刀斩断,省却了千丝万缕的麻烦。

我开始领悟老司机的至理名言,真想断绝关系,斩下的刀,无比锋利!那是在情场里摸爬滚打、百炼成钢后,品味出来的人生真谛。

2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震撼着,滚过头顶,笼罩住身边的世界;尖厉的呼啸,万箭齐发般袭来,似乎击穿了耳膜;原先疾驰中的皮卡,猛然失去平衡,大角度倾斜,站立在车厢中的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暗,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刹那间,来不及做出本能的反应,身子已经被高高抛起。我对自己的躯体失去了掌控,感觉它腾空而起,化成一道长长的抛物线,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像小时候玩耍的纸飞机,脱手甩开,就听凭它自由飞翔,随风滑落。

在我失去知觉之前,一个清晰的意识迅速占据了大脑:完了,碰上传说中的路边炸弹……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很长,也许是短短的一瞬,在一种熟悉的气味刺激下,我艰难地苏醒过来。没死吗?对,意识完整,我应当还活着!我的身子,被密密的清香包裹着,很清爽的气息,鼻子耳朵嘴巴,统统淹没在那样的香氛中。我想起来,那是麦秆的气息。少年时代,随父母去北方老家,我和当地的孩子们钻进麦垛里打仗,头发上沾满麦草,那种特别的蒸馒头时才有的香气,我记得清清楚楚,即使一脚踏进死亡的边缘,也难以忘怀。我苦涩地想,地狱里,没有大厨蒸馒头吧?百分百没死,我依然活在人间!

我费劲地动了动胳膊,小臂和手掌听话地高举;我又用力抬起小腿,让脚掌脱离麦秆的包围,脚腕有扭伤的感觉,脚掌的动作没有完全到位。谢天谢地,这些零部件,基本听使唤。尽管全身酸胀发麻,各处均有痛点,只要没有摔断哪个要害部位,就是万幸。

我费劲地整理着思路,脑神经恢复了记忆。我怎么会来到这个荒芜的地方?为什么有机会品尝炸弹的滋味?

3

松软的麦秆,恰到好处地托起一百五十余斤的身躯。营养过剩,我又懒得在健身器上奔跑,身子过早地发福,胸肌不明显,小肚腩倒是毫不谦虚地顶住上衣。有时,我想用力环抱衣帆,衣帆敏捷地跳开,还咯咯地嘲笑,怕你,怕你,笨重得与狗熊有得一拼。

顾不上多想女孩,心中啧啧称奇,我怎么会有天大的福分,逃过了死神?把我从车上甩出来的抛物线,终端神奇地指向了这堆麦秆,只要稍有差池,抛物线偏离一丁点儿,我就会被砸在路旁的乱石堆里,此刻绝对鲜血淋漓,华佗再世也没法让我苏醒过来。

几天前,我向老爸要旅费时,他以为我是去新加坡或者泰国玩耍,因为我刚打开一本亚洲地图册,大大咧咧地摊开在桌面上。老爸和我说话时,目光炯炯地扫过了地图册。我不愿意父母干涉我的自由,很少明确说出行动计划,他们往往需要通过某些细节,评估分析我的动向。老爸肯定猜我在家待腻了,出门散心。在他的思维中,亚洲好玩的去处,绝对不会包括阿富汗。

我吃力地抬起脑袋,环顾四野,不由想起“天苍苍野茫茫”的句子。喀布尔应该是处于盆地之中,远方,天地交接的边际,群山的轮廓,像山水画的线条,勾勒得模糊而又清晰。离我不远,那辆倒霉的皮卡,歪倒在公路一侧,继续燃烧;浓黑的烟柱,在开阔的原野上竖起,像报警的烽火,醒目地盘旋升空。没有救援的车辆。公路上空空荡荡。

本来,我是想去喀布尔东面的山区看看,那里有古代王朝的遗迹。一同来阿富汗的铁哥们儿,忙着找客户谈判,想把他老爸投资的铜矿转让出去。他好心劝我,不要为了看一眼什么王朝的废墟,犯傻涉险,城郊的公路,经常不太平。我没听他的劝,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国游客,怕啥?谁想,还真是出了事,炸弹不长眼睛,这个道理,挨炸后自然懂。皮卡的驾驶员,那个结婚不久,满脸堆着幸福笑容的小伙子,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一路上,对我挺照料,他是否也幸运脱险,我全然不知,只看到燃烧中的皮卡,没看见他的身影。

视线通往蔚蓝的天空,高远的天穹,竟然没有一朵白云飘荡,所谓蓝天如洗,莫过于此。穷乡僻壤的好处,是大自然的纯净,想象不到的纯净,没有灰蒙蒙的烟雾,更加没有令人窒息的雾霾。

4

目力所及,唯有湛蓝的天幕,蓝得晶亮,蓝得近似透明,让我联想到老妈胸前的蓝宝石挂坠。

那块宝石切割精致,每一个切面都晶莹闪亮,折射出万千气象,荡漾着人间的奇妙。因为挂坠十分昂贵,只有在重大的家庭纪念日,老妈才会把它从首饰盒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悬挂在自己的胸前。我知道,老爸开始发财的时候,家里还不是十分富裕,老妈五十大寿,老爸咬咬牙,拿出存款的三分之一,从香港的大行,请回了这个蓝宝石挂件。老妈感恩,特别宝贝,实际是珍惜老爸的心意。我曾经笑话过老妈,说这枚蓝宝石挂坠,应该存放在银行保险库里,那地方最安全。老妈瞪我一眼,反唇相讥,说我对蓝宝石的安危如此上心,是别有所图,因为她早就说过,要把蓝宝石作为传家宝,传给未来的儿媳妇,我莫非等不及了?

儿媳妇?我苦笑起来。蓝得透明的天幕上,竟然模糊地闪现出衣帆俊俏的脸蛋,眉宇之间,飘荡着让我无法忘却的迷人的微笑。她的笑容,充满魅力。最为特别的,是她双瞳闪烁出的蓝绿相间的光泽。那种难以比喻的色彩,我活了二三十年,只在她眼睛里见过。

5

我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了两周,见我愁眉不展,一脸颓丧,有位哥们儿,从小一起在街道捣蛋生事的铁杆兄弟,喊我去酒吧散心。吧台外圈,坐满了人,我们就在角落里找个空桌安顿下来。坐下后,才觉得味道不对,墙角的小门开了条缝,刺鼻的异味从里面钻出来。难怪这里没人落座,挨着厕所的门啊!想挪位置,四处人头济济,晚上八九点钟,是酒吧最上座的时候。兄弟气呼呼地带上小门,骂了两句,无计可施,只能将就了。

酒是不能将就的,我去吧台,拎一瓶人头马过来,又要了罐冰块,今儿晚上,就是它们陪我俩了。

渐渐地,深色液体的平面下落,瓶子的上半截空出来,恢复了瓶体透明的本色。其实,我们都不胜酒力,大半瓶XO灌进我们的喉咙,他的脸色由白变红,开始低声骂人,喋喋不休地指着我鼻子骂。先是骂我重色轻友,自从有了衣帆,就懒得见兄弟;然后,开始骂衣帆妖艳,就凭一张漂亮脸蛋,迷得我晕头转向,那就从一而终啊,又是说甩就甩,连好好道别也没学会,连微信联系也要切断,吓唬谁啊?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好看妹子!你倒霉,着了狐媚,狐媚!

我见他骂得难听,心中不忍,毕竟那是我倾情爱过的女孩。那一刻,我们都有点上头,洋酒没白酒那么凶,后劲挺厉害,一人喝下一百几十毫升,脑瓜开始晕乎,心情不佳的时候,比平时容易醉,我没有精神与他争辩,就只当是耳背,由着他喋喋不休地唠叨。

他见我不接茬儿,骂得累了,骂得无趣,开始转换话题,说他最近要出国。

他们家里,在阿富汗投资了铜矿,本来是谋划着发大财的。阿富汗山区多,矿藏丰富,多数矿区,未经开采,甚至连地质勘探的记录也没有,很让商人们垂涎。他的老爸,嗅觉灵敏,早早地在此布局。没想到这片贫瘠的山区突然成为热战的焦土,开矿的做生意的,小命都是朝不保夕,发财就变成个遥远的梦。他说,他年轻,不想让老爸赶赴生死之地,他得去阿富汗收拾摊子,多少捞点儿本钱回来。

我睁大双眼,望向这伙伴,被酒精浸泡过的眼珠,看四周有些模糊。我说:“不错啊,孝顺儿子。我爸没有你爸的福气,我从来不会帮他做事,我们父子的关系,只是他给我钱,我花他钱。”

酒吧里人多,有点吵,我嘴巴里吐出的声音,艰难地抵达对方的耳朵。几米外的桌子旁,三四个男孩正在哄一位红衣女郎,要她给谁来个kiss,这帮屁孩儿,看上去才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岁数,泡妞的劲儿特别大。我已经过了没头苍蝇嘤嘤嗡嗡瞎撞的年龄,他们那种荷尔蒙充溢的眼神,看上去相当幼稚,相当可笑。我伸出胳膊,手掌搭在兄弟的肩头,用劲捏了捏他的三头肌,继续说:“这么着,我陪你去阿富汗,那地方乱,你不敢带女朋友,一路枯燥,我们一起喝酒聊天!”

大约我用劲过猛,弄疼了他,他皱皱眉头,肩胛一抖,甩开我的手掌,“那里不好玩,没酒吧,没舞厅,到处有不长眼的子弹。你老爸老妈富甲一方,指望你继承香火,要知道我带你去阿富汗,你妈会掐死我!”

我竖起食指在他面前摇晃,“没事没事,他们管不了我的腿。我要点儿旅费,他们乖乖给,问我去哪儿,我从来不说清楚!他们怕我发脾气,不敢盯紧我!”仗着酒劲,我吹得厉害,“我们家,老爸是账房,老妈是管家。你不是经常叫我少爷吗?不错啦,我就是吊儿郎当的少爷!”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