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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林棹  2021年12月06日14:47

《潮汐图》

作者:林棹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11月

ISBN:978-7-5321-8014-1

单价:58.00元

一 海皮

01尚未定型

我是虚构之物。我不讲人物,因为我根本不是人。我有过许多名字,它们一一离我而去,足以凑成我的另一条尾巴。我会说水上话、省城话和比皮钦英文好得多的英文。一点澳门土语。对福建话、葡萄牙话、荷兰话有一定认识。认得十几个字。

我是虚构之物,是尚未定型的动物。我的创世主——我的母亲,一九八一年生在省城建设四马路某工人新村。早在创世之初母亲就赋我以好奇、善变、怕死三种质地。那时刻大地为我准备好了,但光秃,不着一物。字符滔天翻涌,无方向,无意义。我伏着。那是洪荒时代。除去好奇、善变、怕死我一无所有。

二 蚝镜

16 “向一无所获海岸边”

迭亚高出生在澳门,他父亲则出生在一艘斯库纳帆船上(苏丹号)。迭亚高的祖母萨拉来自斯瓦希里海岸,轮阵痛窜过她海蛇样的背脊时,苏丹号正在横渡“海盗巷”过分宽阔的湾口,宫缩引来索科特拉岛又将它推远;在翡翠色的北阿拉伯海,外科大夫麦克雷夫林将新鲜的婴儿脐带祭献给“黑色圣母”、子嗣多似游鱼的海母叶玛亚,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错,阿布雷乌(萨拉的丈夫)还是不得不把妻子的尸体留在咖喱味的莫尔穆冈。苏丹号再次起航时候,阿布雷乌变形为父兼母职的鳏夫。他给男婴起名伊扎克,给男婴喝偷来的牛奶。进入缅甸海不足一个时辰,阿布雷乌突然跳船,五个水手明明白白目击他奋力游向安达曼—尼科巴群岛。人们在奶牛栏里找到伊扎克(被一堆烂布裹着),麦克雷夫林做那孤儿的临时看护直到大船泊入马六甲,之后,河东教堂的博格坎普神父接棒,成为伊扎克的监护人、老师和噩梦。麦克雷夫林乘苏丹号继续东行,终点是黄埔,他人生的终点则在澳门,死时五十三岁。至于阿布雷乌,没人知道他死在哪里或到底有没有死。

河东岸教会伊扎克荷兰语、拉丁语和痉挛,河西岸教会他马来语、福建话和活命,他的逃跑病则是祖上遗传。十三岁那年伊扎克首次逃跑,一举成功,涕泪纵横地将教堂院墙和马六甲城墙抛诸脑后。他依次现身柔佛、巴淡、民丹、邦加槟榔,重返马六甲时已届中年,拖个大腹便便小姑娘,简直匪夷所思。那姑娘年幼得吓人,也许来自帝汶,也许来自锡兰,右耳只得半片。他一贯称呼她“阿哈依”。没有旁人的时候,伊扎克和阿哈依亲嘴、打架、用泰米尔语高声交谈。起先阿哈依在荷兰街帮佣,伊扎克在码头打杂。街上骑楼深廊、大厝排屋给这对男女(以及成百上千和他们一样的男女)提供了莫大便利。一旦窗外响起长鼻猴的哀鸣,阿哈依就想尽办法脱出身去,隐入夜色配合她气喘吁吁的丈夫。

码头那边,澳门像刮来刮去的风,日日吹拂伊扎克的心。当澳门从东边吹来,他颈背鬃毛立刻竖起;要是从西边吹来,则会在他身上犁出道道感伤的金黄。纵然伊扎克的心硬似桃核也无法抵御交相吹刮的澳门。有一天桃核竟回春,发成大肉桃,柔软芬芳,汁水饱满。那就是澳门,伊扎克想。大肉桃澳门日日诱惑他,他长鼻猴的哀鸣中滋生出希望的炫光,他从背后向阿哈依描述澳门,向她窄窄的耳道灌注芬芳的桃汁、猿猴的鼻息。他愈少地去荷兰街了,因为他要“尽快赚到我们的舱位”。

万灯节过后伊扎克得偿所愿,跳上一艘发往澳门的飞剪船,不是因为终于赚够了银子,而是因为终于卖掉了自己。他没有同阿哈依告别,因为阿哈依、她腹中珠胎、博格坎普神父(他赶在上船前把那老鬼捅了个稀巴烂)并面目模糊的双亲都如眼前渐渐消逝的晚霞,哪个傻瓜会和晚霞告别呢?时隔二十日,伊扎克在外十字门再次遥望晚霞,感觉自己成为全新的人。

三 游增

22 大透明

湾镇好极了。每一只动物都有名字,每一株植物都有肖像画。有诗赞美菌丝的绒花,有目光钻探蜗壳的涡旋。时常我像有预感似的,相信湾镇是一切结束的地方。我望着那只岸边苍鹭(它已经站了那么久),想知道河水是不是递给它同一种预言。有翅膀的,有鳍的,或就只是轻,轻得足够御风而行的,海角天涯地寻找激发预感之地。这是奢侈的。世界真大啊。鸟儿都哪儿去啦?

教授说,有一座鸟的坟场。他伏在书桌上说。书桌刚刚收拾好,胆形花瓶里换了新的野花:菊苣、矢车菊、野萝卜花。教授白发蓬乱,膝上盖方格羊毛毯,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样老。他说话时候像是自言自语样子。雪达犬挨壁炉睡熟。鸟无法预知死期,他说,他年轻时肩背一定很宽的,现在萎下去一点,话说回来,谁也不能啊,有时鸟飞着,死落在它背上,把它踩了下去,鸟啊,死着,坠着,掉进鸟坟场,一点声音没有,因为坟场里厚厚地铺满鸟,软绵绵的,像小提米的床铺。小提米让雪达犬支了支耳朵,眼睁开又慢慢闭上。教授旋上笔帽,起立。你想出来吗?他回头问我。他的膝盖能精准预知雨天。我耷着嘴角,一动不动。行吧,他说,你先泡着,一会儿我回来换水。他捏起那叠纸。雪达犬弹起来,拼命拱他腿肚子,行啦,他笑眯眯地说,嗨呀,咻,去,他俩推推拱拱走到门边,他想把羊毛毯挂好,可狗又拱他,好啦!他说,羊毛毯就地一撇,和狗一起,推推拱拱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