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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伤痕•皈依——试论陈斌先长篇小说《憩园》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陈振华  2021年12月04日10:49

内容提要:陈斌先是一个成熟、低调、沉稳的作家,中短篇小说创作颇有建树,长篇小说继《响郢》取得较大反响之后,又推出现实主义力作《憩园》。本文从时代/个人欲望的升腾与坠落、心灵伤痕的“时间性”内涵以及个体生命在历史嬗变期的灵魂皈依等维度,深入论析小说主要人物身上所负载的转型期历史/时代的特殊症候和病理,进而揭示个体的人在“大历史”中的命运逻辑。《憩园》具有深邃的思想题旨和良好的艺术完成度,并具有重要的当下启示性意义。

关键词:陈斌先 《憩园》 欲望 伤痕 心灵皈依

陈斌先在小说创作方面颇有建树,在当今重要文学期刊陆续发表近百篇中短篇小说,结集的中短篇小说集有《蝴蝶飞舞》《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寒腔》等。长篇小说继《响郢》后,又重磅推出28万字的《憩园》(刊于《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响郢》从历史、家族、阶级、家国、革命、人性、乡土、伦理等多个维度聚焦一地三家的响郢,以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德行孝悌廉”构建颓败家族命运史中的响郢精神。《响郢》属历史叙事,于波诡云谲的历史进程中反思传统文化的沉沦、转化与传承。《憩园》是当下叙事,于欲望、功利、世俗、喧嚣、浮躁、粗鄙的现实中体察人的灵魂皈依,作家试图从传统的道家哲学、道教文化中找寻精神的出口,当然也涉及到儒家思想、基督教教义以及当下社会的多种世俗精神。王达敏教授认为,《响郢》和《憩园》一儒一道,作家陈斌先重返传统文化的精髓、要义,竭力去探索找寻中国人在当下的灵魂皈依。无疑,《憩园》是2020年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本文拟从几个层面论析《憩园》的思想艺术意蕴与当代启示性价值。

一、时代/个人欲望的升腾与坠落

依照心理学的解释,欲望(Desire)是由人的本性产生的想达到某种目的的要求,包括身体的和心理的,无褒贬、善恶之分。人或人类的欲望是多样性的、分层次的、无限的,马斯洛需要层次论从需要的角度条分缕析地阐释了欲望满足的不同位格。正常的欲望是人性的本然,能推动人的发展、健全人的本性,人类的欲望甚至是历史前行的原始驱动力。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认为,“对欲望不理解,人就永远不能从桎梏和恐惧中解脱出来。如果你摧毁了你的欲望,可能你也摧毁了你的生活。如果你扭曲它,压制它,你摧毁的可能是非凡之美”。正视、理解、激发、拥有合理的欲望不仅是个体人性实现的需要,也是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必然需求。正常合理的欲望被禁,会导致人性的扭曲和历史的停滞。西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中国封建礼教的“存天理,灭人欲”均导致了文化的溃败、人性的禁锢和社会活力的丧失。改革迄今40余年历程,尤其是19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的确立,社会的市场化世俗化都市化进程,在竭力释放被压抑的生产力的同时,却也导致了社会历史整体性的裂解、理想主义的式微和意识形态整合作用的下降。以金钱拜物教为教义,以潜规则为手段,在较大范围内大行其道,一定程度上损毁了社会的公平正义。权力和资本的媾和,导致了贪污腐化的蔓延。当时社会上“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发酵,实际上是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群体表达对人文精神在市场经济时代失落的集体焦虑。孟繁华不无感伤地说道:“人文知识分子不可能走上经济的主战场,他们被宿命般地排斥在市场经济之外,一种强烈的失落情绪浓云般笼罩在这个群体的心头,短时间内,他们几乎集体上演了一场‘天鹅之死’。”①遗憾的是讨论没能够持续深化下去,最终不了了之,讨论涉及到的欲望喧嚣、价值失范、道德滑坡、信仰搁置、人文精神失落等问题一直悬而未决。

《憩园》里面的主人公之一句一厅就是活跃于这一特殊历史阶段的“历史中间物”,这个“历史中间物”没有鲁迅或高尔基所言的告别旧时代、迎接新世界的历史担当价值,只不过带有历史过渡期的鲜明特征,是社会进化链条上和中国现代性历史进程中的“中间”过渡者。他的身上负载着欲望化过渡期的多重编码:时代的、文化的、历史的、现实的、道德的、灵魂的,同时也表征着过渡期历史的时代症候甚或病理。时代氛围激发了蛰伏于句一厅内心的绵延不息的欲望,冒险、投机、孤注一掷、行贿,他终于在房地产开发领域成了滨湖市举足轻重的企业家,聚力集团的老总。他的成功学背后有着价值失范“历史过渡期”典型的生存逻辑和存在形态:欲望的潜隐、浮露、升腾、疯狂和最终的坠落。在此意义上,句一厅是欲望的产物,是欲望假句一厅之名在现实中的闪转腾挪、恣意妄为,句一厅是被逐渐升腾的欲望所攫取所劫持的现实“存在物”,欲罢不能,只能被其裹挟着随着时代的大潮上下沉浮。由此可见,句一厅既不属于理想主义的20世纪80年代,也不属于未来价值体现重建之后的理想社会,而是身处二者之间暧昧、混乱、喧嚣的欲望地带。当然,句一厅的欲望化生存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时代催生的,是历史性生成的,也不是单一、纯粹的欲望,而是在欲望化途中有着深隐的“存在性不安”,携带着时代的特殊症候,富有特定时代政治、文化、心理等历史性内涵。句一厅出身低微,父亲句天蓬仅仅是一名司机,母亲是农村人,随军后也只是一名大集体工人。他不安于单位微薄的工资,下海捞金,凭借着对时代“机遇”的把握,迅速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诚然,他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充满原罪、肮脏和手段的非正当性。句一厅并非天生道德败坏或不仁不义之人,困难时期,他和妻子麦清也曾相濡以沫,在招聘项目经理时,文璟的自卑、忧伤让他心有戚戚,想起曾经的自己,引发他的同情与慈悲。他对父母病情的真切探望,也是其良心未泯的表现。他赠送别墅给文璟也并非是土豪暴发户的虚荣心理,也并不全是对文璟的控制利用。别墅群之后对鞍子山的后续开发,明知不会有多少商业利益,他仍然愿意接盘,既是对前期商业风险的有意识规避,也是对齐市长的感恩,为齐市长化解当前的险境。他对自己因投机、行贿、非正当性所获得的巨大房地产利益是有罪孽感的。只不过在人生的行进中,他欲壑难填,欲望、资本、利益的逻辑让他没有回头的余地。欲望的旗帜下,他疏远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了获取更大的商机不择手段,为了自身存在性的证明,他试图在肉体和精神上占有水月。他对莫先生的敬重,不只是想获取商机,也有为自己灵魂在罪孽中的不安寻求解脱的一面。句一厅对待水月的态度,在水月进入聚力集团以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说明句一厅并非十恶不赦。他也有江湖义气的一面,当郑副市长和齐市长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他并没有检举揭发,以减轻自己的罪行。他因行贿罪被判刑入狱,事发前他也想方设法和妻子麦清缓和关系,入狱后不寻求上诉,安心服刑……小说《憩园》叙述句一厅的笔墨不是最多的,他却是整部小说的核心人物,小说的故事、人物、命运都围绕着句一厅展开。叙事清晰完整地呈现了句一厅欲望化道路的升腾与坠落。令人赞叹的是,小说并没有仅仅满足于欲望维度的书写,而是刻画了一个内心充满不安、负有原罪感、在狱中真心忏悔的句一厅。句一厅的形象和性格承载着历史过渡期较为普遍的人性变异、心理症候和时代投影。小说将历史、现实丰富的生活镜像与生活其间人的心灵内在裂伤相互缠绕,深刻揭示了转型期中国社会人们欲望化的生存图景及其背后难以名状的精神困境。

欲望的不知餍足必然会带来人的精神痛苦,人就会沦为欲望的奴隶,同时也会带来社会行为的失范。作为历史过渡期欲望表意符号的句一厅,他的人生轨迹无不昭示着当代欲望生存的必然性逻辑,也表征了转型期中国社会从欲望的合理释放、欲望的升腾、欲望的泛滥到现今欲望需要被合理规训的历史图景。

二、心灵伤痕的“时间性”内涵

历史过渡期欲望化的生存图景必然带来人际情感的变异和心灵的伤痕。《憩园》设置了几组令人印象深刻的情感关系,每一组关系都有着内在的心灵创伤。莫先生(莫可)和常文,句天蓬与洪霞,句一厅与麦清、水月,文璟与韩露、云徽,句一厅与齐市长,句一厅与文璟,另外还有一些附着于这些主要情感纠葛的次生关系。作家陈斌先将自己的思想主旨悄然隐身于文本的感性物质实体,隐身于情节故事命运的设置中,隐身于情感关系的悖谬纠缠和伤痕的时代性内涵中。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言:“作家或艺术家全部工作的意义就在于使作品成为具有丰富可感性内容的物质实体,使所描写的事物以迥异于通常我们接受它们时的形态出现于作品中,借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延长和增强感受的时值和难度。”② 迥异于我们通常接受的形态在于作家将不同时代历时性的心灵伤痕进行共时性的文本呈现,将伤痕的不同维度在情感纠葛中得以全方位体现。

莫可和常文是“老三届”高中同学,毕业后因“文革”开始,没有机会上大学,他们回到了广阔的农村。他们都喜欢阅读古文,在“文革”期间偷偷地阅读公家不让看的一些古典文学、文化方面的典籍。莫可因写了一首感慨的诗歌被打成了“黑五类”,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文革”期间,常文不避灾祸毅然决然地在猪圈里和莫可成亲,在非人的环境里两人建立了患难与共的感情。后续的耻辱接踵而至,莫可为了不再连累常文,遂以“抛弃”的方式决绝地逼着常文离婚,常文不堪心灵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而最终投水殉情。这对莫可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从此他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失去了灵魂。自杀未遂后隐居大山洞穴中幸遇武当山道人,莫可开始了一生的修行、忏悔和赎罪。莫可和常文的爱情悲剧是“文革”造成的伤痕,这种伤痕在当时有着太多的历史遗留,这也能够解释新时期文学为何以“伤痕”为发端。句天蓬和洪霞的关系也是上代人的情感伤痕。洪霞是庐剧团的当家花旦,无论是姿色、唱功均属一流。句天蓬则是地区文化局局长的司机,他对洪霞的痴迷从戏里走向了戏外,正是他的痴迷、疯狂和不可理喻给洪霞带来了人生的劫难,从此,洪霞的生命不断地被污名化,后因不堪精神折磨投水自杀。被秦易飞救起后洪霞嫁给了秦并有了后来的水月(秦文文)。流言蜚语又起,洪霞最终以投湖结束了自己极度委屈又痛苦不堪的一生。句天蓬也因为洪霞的自杀而彻底疯癫,精神错乱。句天蓬的情感非理性不仅造成了洪霞、造成了他妻子、秦易飞等同代人的巨大心理伤痕,也将这种心灵创痛传递给了他们的下一代身上。受害最重的秦文文不肯原谅秦易飞,离开亲生父亲和武二妹生活在一起,改名水月,始终生活在上一辈人的情感悲剧和心理阴影之中。当然,洪霞的人生悲剧和莫可、常文不同,她的伤痕不是直接源于“文革”中某一事件,而是源于那个时代的思想氛围,源于那个时代的社会人心,源于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不难看出,洪霞的伤痕仍然和特定的时代有着直接的关联,富含时代、文化、政治等多维思想与意识形态意涵,折射出特殊年代的历史隐秘。

句一厅和麦清的情感伤痕,以及句一厅试图对水月的征服和占有所带来的情感冲突则和上代人的伤痕有着深刻的“时间性”差异。句一厅和麦清、水月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高度政治化的生活让位于市场经济的“发展才是硬道理”,意识形态和组织信仰整合作用下降的情势下,商品、利益、交换原则、资本、权力等的多重媾和构成了改革开放起始阶段经济、社会的“野蛮生长”。句一厅就是抓住了这个历史“机遇”或制度不完善的缝隙,完成了自身的欲望化生长。麦清亲眼目睹了句一厅的下海、投机、发迹,最终成为房地产的暴发户。麦清也经历了和句一厅感情的相濡以沫,到逐渐疏远,最终形同陌路的情感历程。句一厅和麦清的情感裂痕,麦清内心的情感创痛是改革开放之初不完善的市场体系、社会生活的世俗化、历史进程的欲望化造成的。文本尤为可贵的是,通过句一厅和水月之间的情感关系冲突,揭示了伤痕的代际传递,这层关系的设置巧妙地将不同时代的心灵伤痕连缀在了一起。尽管伤痕具有不同的时间性内涵,但伤痕毕竟还是伤痕,它对人性、心灵、情感、精神的斫伤所造成的印痕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导致创伤的根源。进一步分析会发现,句天蓬虽然仅仅是司机,他却是地方文化局局长的司机,在他身上有着权力的投射或附着,他在给局长开车的过程中也许耳濡目染了局长权力的声威,某些时刻导致了自己角色的认知错觉。他对洪霞的疯癫痴迷纠缠,可以看作是权力(下延的政治权力)对女性的占有欲,试想,如果仅仅是一名普通司机,他的这些痴恋或许只会被压抑在潜意识里,现实中的这种情形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细思极恐,下延的权力况且如此,那么那些手握权柄者呢?如果说句天蓬对洪霞所造成的伤害还带有一份非理性的痴迷、疯癫,那么,句一厅对水月则表现为资本膨胀后的征服欲与占有。因为在世俗化的市场经济时代,资本的表现相较权力不遑多让。从隐喻的角度而言,这是强者企图完成对弱者征服的存在性证明。虽然过度政治化的时代转型为市场经济化时代,时代似乎发生了历史性的嬗变,但无论权力或资本的占有欲却是“结构性的趋同”,并悄然完成了代际传递,这里面所隐藏的丰富社会历史信息是值得深思和警惕的。诚如奥勒留所说:“谁看见了现在,谁就看见了一切:深不可测的过去发生的一切事和将来发生的一切事。”③

三、灵魂皈依于何处的忧思

很明显,长篇小说《憩园》是在为这些失去心灵家园的“存在者”找寻精神皈依。之所以要寻找心灵憩园,是因为在当下生活中,这些人因为原罪、因为痛苦、因为焦虑、因为堕落、因为贪欲或者受到时代大潮的裹挟,失去了心灵理想、精神信仰和灵魂乐园。正是由于心灵憩园的阙失,小说中的各色人等才有各自的追索和寻找。

莫可在“文革”中遭遇致命打击,妻子常文也因为莫可的原因自杀含恨离世。绝望中的他机缘巧合,幸遇武当山云游道人,于是他皈依道教,开始了一生的忏悔和修行,从此成了莫先生。莫先生虽身在道教,其主要思想还是以道家哲学为主,他的修行是为了救赎自己现世的罪愆,也是为自己对常文犯下永远不可饶恕过错的忏悔。道家哲学主要表现为道法自然、无为自化、应物变化,道教则以黄、老道家思想为理论根据,承袭春秋战国以来的神仙方术衍化形成。道学思想主要有这么几个层面:天道、无为;朴素的辩证观和相对主义;个体价值与精神自由;超世、顺世、游世等。④中国历史上,当士大夫仕途经济受阻,他们往往回到道家思想的怀抱。这是因为天人合一的道学是中华文化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伟大思想,是对人类思想史的伟大贡献。在今天人与自然、人与他人关系异常紧张的时代,这对于当下欲望化的现实具有重要的启示性价值和救赎的意义。《憩园》围绕着莫先生的修道、话语和行踪,多个层面揭示了道学思想之于当下社会的一些核心要义。比如对鞍子山的开发,所谓“寒潭灵砚”不是彻底否定道学的社会功用,而强调的是对自然、社会规律的遵循。比如莫先生多次欲言又止的修行,鸟儿只为活着本身,遵从内心,守静笃、定大义,所言的“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都是强调节制、内敛、本源、戒贪、顺化。秉持这样的理念,势必会构成对物质现代性历史进程中欲望无所节制的对冲,构成对欲壑难填的人性贪婪的深刻救赎——鲁迅先生就曾言:“中国文化的根柢在道教”,“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迎刃而解”。⑤小说的结尾很有深意,莫先生归去,他本来就是道教中人,不难理解,由于入世太深,违背了他的修道心性,遁去归隐自在情理之中。文璟的“寻人启事”之中还有不知所终的句一厅。小说中句一厅经历了欲望的喧哗与骚动,也经历了人生的沉沦、颓败和牢狱,他的归去可以联想到定然是受到了莫先生的巨大影响,道学思想应该是其最后的精神皈依之所,是其修行、忏悔和赎罪的心灵憩园。

如果说莫先生、句一厅皈依道学思想是小说的主要思想线索,那么小说中的另一人物文璟则无形中将儒家思想中的感恩意识当作自己心灵的归宿。小的时候,文璟的奶奶虽然不识字,却能够给文璟讲“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等儒家孝敬的道德伦理思想,可以想见,在中国传统社会,儒家的仁义孝悌思想在民间社会究竟有怎样根深蒂固的影响。“羊跪母,鸦反哺”被写进了充分体现儒家思想的《三字经》中,妇孺皆知、熟读成诵。这种感恩意识和处世哲学经过历朝数代的思想强化已经内化为中国多数百姓的集体无意识。荣格指出:“集体无意识是精神的一部分,它与个人无意识截然不同,因为它的存在不像后者那样可以归结为个人的经验,因此不能为个人所获得……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也就从未为个人所获得过,他们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遗传。个人无意识主要是由各种情结所组成,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主要是原型。”⑥这里我们不能简单肤浅地认为文璟身上的感恩意识是其个人无意识,而是经过其奶奶的言传身教与民族文化基因的历久遗传而内化为文璟的无意识,是民族、集体无意识在个人身上的体现,这和孔乙己、祥林嫂、阿Q、闰土、祥子身上的集体无意识在精神结构和文化心理上的沉淀如出一辙。正是由于感恩的无意识,文璟被句一厅赠送一套别墅后,内心从此陷入惶恐和不安,有一个驱之不去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他的日常生活,觉得自己无功受禄或者说功劳还无法抵冲别墅的价值。自此,他后面的生活无不和感恩,对句一厅的感恩,对聚力集团的感恩捆绑在一起,这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璟作为个体人的灵魂自由。愈往后,他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导致了他的梦游和夜晚无意识地铲除别墅里的花草。最后直到聚力集团遇到困难,文璟把别墅归还给公司之后,他才解除了心灵上的枷锁,重新获得了身心的自由和轻松。

小说里面的麦清也在婚姻生活里痛苦挣扎。在句一厅下海捞金之前,他们各自在单位上班,日子不富裕,然岁月静好,内心安宁。句一厅的逐步发迹,也一步步扭曲了自身的性格和灵魂。麦清无法干预也无力阻拦,只能在内心默念、祈祷句一厅回头是岸。只是当时的句一厅无法听进去只言片语,任欲望驱动着自己一意孤行。麦清先是到黄尘寺烧香拜佛,后又到清水观拜谒三清大帝,最后麦清皈依了基督教,祛除“妄猜、妄恨、妄记”,平息自身的情绪。她认为只有基督有伟大的献身精神,只有基督才能够拯救罪孽深重的句一厅和有罪的人。基督教教义里面的博爱、慈悲、众生平等以及彼岸世界的诸多思想在现实中也能找到信众。当然,麦清之所以皈依基督,在小说中也是因为心灵上走投无路,精神苦闷无处排遣所追寻的一个去处,至于是否真的能找到心灵的信靠,恐怕她自己也语焉不详。小说中,麦清不在于信什么,而在于有所信,或者说她自己认为找到了心灵安居之所。

在寻求精神憩园的人生命途中,水月是小说中无法绕开的人物。痛苦的身世背景和人生遭际赋予年纪轻轻的水月的生命以悲凉的底色。她母亲洪霞的人生悲剧带给她大面积的心理阴影。她想努力挣脱上代人的爱恨情仇,偏偏句一厅因欲望的膨胀企图征服她,完成其父亲句天蓬没有征服水月母亲洪霞的“遗憾”。她对句一厅充满厌恶、鄙视,可现实中又不得不和他周旋。上一代人的恩怨延续到了水月身上,她内心的痛苦、纠结、拧巴可想而知。小说中,每当水月唱起庐剧,她的唱腔总是蕴含着寒凉:“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从二凉唱腔到寒腔,是水月吟唱庐剧的基本腔调,在腔调中融入自己身世的悲苦与寒凉。水月能否从寒凉的人生中走出?水月的精神憩园到底在何处?她能否找到自身安身立命的根柢?小说中水月把母亲未竟的庐剧事业当作自己生命的皈依和意义所在。她分别和长生、大魁搭档,走向了振兴中国传统戏曲之一的庐剧,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了极富表现力的庐剧艺术,应该说,她找到了自己的心灵憩园。小说中还有很多人物,比如文璟的妻子韩露,她身上有一种世俗化的生活精神,比如保姆云徽秉承的是传统质朴的处世哲学,还有武二妹、长生、大魁、齐市长、郑副市长、聚力集团的沈方、万红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木桥”,每个人都要扮演自己在世的角色,要追寻自己的心灵“憩园”。

鞍子山边的别墅群憩园,具有隐喻、反讽和建构等多重意蕴。憩园是现实中的别墅群,却也隐喻着人们在生活世界里心灵栖息的港湾,灵魂安居之所,但这样的精神憩园在世俗世界里付之阙如,人们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追名逐利弄权,将自己的精神家园弄丢了。以句一厅、齐市长、郑副市长、大湾区区长为代表的资本和权力阶层,操弄着憩园的房地产商业项目,而自身却成了“失魂”的现代人,成了追逐欲望的“单面的人”,成了物质现代性意义上的“工具人”,丧失了人的灵魂的丰富,精神世界的浩瀚,在此意义上,“憩园”的隐喻具有了强烈的反讽与批判性。而水月、文璟、云徽为代表的踏实“奋斗者”阶层,则在现实与精神世界或固守或建构起自己的灵魂憩园,保持了人性的基本底色。

综上所述,作家陈斌先的长篇小说《憩园》,以现实生活为题材,以中华传统文化为经脉,尤其以道家思想为中轴,以滨湖鞍子山(砚山)开发为线索,以当代人的心灵憩园追寻为意旨,塑造了一批在现世生活中行走的各色人物形象。小说是当下生活的写真,因为有前代人命运情感的嵌入而具有了历史感,因有着传统文化的深度融入而具有了丰厚的审美意蕴,也因人物性格刻画前后的矛盾变化让人物形象充满张力,“憩园”作为心灵皈依之所的隐喻,寒潭、大雪、飞翔的鸟群、碎花裙子、栅栏铁条等意象具有浓厚的象征性意味,也让小说的叙述增添了韵味。小说凭借着心灵憩园的寻找与建构,《憩园》完成了权力、欲望对人性异化的双重审美批判。

当然,小说的情节处理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为了让水月和句一厅之间产生交集和情感纠葛,庐剧团的专业演员水月前往聚力集团担任党建指导员。莫先生也对句一厅说水月代表的是“王道”,这里“王道”可以理解为主流价值观、文化自信、组织信仰。为了让水月的角色转换较为自然,文本中一些地方将水月主流化,水月融中华文化的文化自信和对组织信仰忠诚一体化的设置,是当下社会的“王道”,也是价值重建的两个最重要最核心的基石。聚力集团最终得以在濒临破产的时候被拯救,也是源于组织的救助。虽说现实中加强民营企业的党建工作是当前加强党的领导的一项重要举措,写进小说无可厚非,也是顺应了当前的社会形势,但对于水月承担这个重要的表意和叙事“功能”的情节叙述,小说似乎铺垫得还不够充分,人物角色的转换还不够自然。作家这样的安排或许是为了增加冲突的戏剧性、情节的紧张度和命运的历史感,可能忽略了这与水月的精神气质和小说的整体氛围有所冲突,也许换一个人物,设置另一条隐形线索,让“王道”更自然凸显,或许会更加稳妥。

注释:

①孟繁华:《精神裂变与众神狂欢》,今日中国出版社1997年版,第493页。

②[苏联]什克洛夫斯基:《马步》,转引自《陌生化诗学》,张冰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8页。

③[古罗马]马可•奥勒留:《沉思录》,何怀宏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

④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0-385页。

⑤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5页。

⑥[瑞士]荣格:《荣格文集》,冯川编译,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83页。

[作者单位:安徽外国语学院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