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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钉掌的野马与被剃掉的马鬃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圆首的秘书  2021年12月03日14:51
关键词:戛纳 青年导演

近日,由青年导演魏书钧执导的影片《野马分鬃》登陆院线。影片曾获得2020年戛纳电影节新长片导演作品提名,并助力男主演周游获得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奖”。而今年魏书钧的新作《永安镇故事集》再次入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并在平遥国际电影展获得费穆荣誉最佳导演奖。虽然竞赛总有偶然,但连续两部电影获得青睐却绝非巧合。

京味儿

魏书钧在《野马分鬃》里体现出的编导水平和对生活的独特见解,确实堪称鲜见。影片开头第一个段落就对生活进行了非常戏谑,同时也非常有力的揭示:主人公阿坤(周游饰演)在驾校学习开车,因为一个失误被教练狠批,阿坤不忿儿,一脚油门将车开到路旁,打开车门踹飞了眼前的红白相间的警示杆。教练下车继续叫骂,阿坤随手抄起另一根杆子吓唬对方,接着把所有杆子全部踢倒,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而在下一个(反打!)镜头里,阿坤显然接受了驾校的批评教育,甚至可能接受了罚款,低着头从岗亭走出,若无其事、自娱自乐地玩起了平衡木的游戏。

或许,导演魏书钧正是想用这样的场景提示我们,生活本身就意味着规则和障碍,而你的越轨与反抗,纵有令观者发笑之效果,最终也只能是任生活戏耍宰割的徒劳无益之举。如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在一封写给编辑的信中所说,“我认为传记应该写给你敬佩和景仰的人,小说则写给那些被生活冤枉的人。”导演魏书钧和他的编剧高临阳深谙生活的旨趣与无奈,于是乎让电影始终走在失望与希望之间那条名为生活的钢丝绳上。

初看《野马分鬃》,不免让人想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京味儿喜剧。北京人魏书钧难免受此熏陶,周游、刘洋等演员则贡献了富有质感且统一的表演,为影片加分不少,但与其说《野马分鬃》是一个京味儿喜剧的散文化变体,不如说它是一个侯孝贤电影的京味儿翻版:一个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录音系大四学生、市井小混混阿坤,为了赚钱从作为教师的母亲手里偷出试卷卖给学生,和他的胖子小弟一起,开着一辆破旧的二手吉普车四处接活儿。在肄业之前的一段时间里,阿坤还追了一个永远也追赶不上,对生活有着现实考量、对未来有着严肃愿景的女孩儿,也因为违法驾驶进了局子,最后又在失意的人生中重新上路……所有这些,都多多少少让人想起《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南国再见,南国》等等关注台湾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片。

除了似曾相识的青年形象之外,魏书钧与侯孝贤最肖似之处,莫过于充满烟火气的人和景观。《野马分鬃》呈现了当今北京最市井、最接地气的元素,譬如二手车的买卖,越野e族朝阳版主,一百首歌的土味专辑,(不带有性别批评色彩的)洗浴中心……电影的任何一刻,都有一股熟悉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与他的下一部作品《永安镇故事集》类似,魏书钧对空泛猎奇的景观和元素几无兴趣,他喜欢用自身可感的经历进行创作,任何一个观众都能非常明显地看出影片中的主人公和导演本人之间的联系(比如他本人就是录音专业出身),但微妙之处在于其极具分寸感的虚构,这种虚构绝不会给人以有某种偷窥他人生活的不适,让观众可以成功地跨过“真诚”与“真实”之间那条很多人都无法跨越的恐怖谷。

野马

《野马分鬃》不是简单地将市井元素堆砌起来制造出的一串京味儿景片,它所呈现出的是一种经过梳理、提纯的生活,是被赋予了某种意义的生活。在这当中,“野马”就是一个非常生动的例子。作为一个重要意象,“野马”第一次出现在影片中是在录音课上,老师讲解给马蹄声配音,阿坤叛逆地对老师的配音表示不满,并走上讲台为同学演示,开篇便道,“这匹马估计是匹野马,没有马蹄铁”,随后的演示更让理应关注到这些细节的老师尴尬至极。在这里,影片无疑向我们暗示阿坤就是那匹没有马蹄铁的不羁野马,也正是在这时,阿坤一头长发也倏然之间有了一个明确的视觉比对物——马鬃,人与马在形象和精神上均告合一。

通过“野马”,导演和编剧引出的不仅是人物的形象和故事的走向,更是一个规训的主题。在因为违规驾驶被行政拘留之后,阿坤被身为警察的父亲解救出来,父亲与看守所所长的交谈中充满了社会气息的交易,阿坤也被要求不要偷听。阿坤走到窗旁向下望去,一群犯人正在练习队形——“野马分鬃”四个字第一次完整出现在全片中,却是犯人整齐划一的一个招式。随着狱警一声号令,犯人改换队形,再一声号令,犯人们抱头蹲下,赤裸裸地摆出“感恩”两个大字。也就是在此时,这些服装一致、发型一致的橙色斑点完成了对自身的规训,阿坤虽在楼上,却概莫能外。

尽管因为父亲,他有幸提前回到正常生活中,但此时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之前的生活,此时的阿坤也不再是之前那个浑不吝的阿坤——魏书钧用了一个简单又有效的方式,不费一笔一墨地进行了视觉化呈现:阿坤一头长发终究被剃光,恰如一匹野马被钉上了马蹄铁。

元电影

从《延边少年》里想要离开延边却始终不得其法的少年,到《野马分鬃》里逐渐把路走绝的阿坤,再到《永安镇故事集》里的三组窘迫地拷问自己生活的人物,魏书钧电影的主角们都不是彻头彻尾的不学无术之徒,但他们一定是被生活围困,缺少脱身机会的失败者。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对魏书钧而言,将人驯服的从来不是某种制度,而是生活本身,这让他的电影里始终充斥着一种契诃夫的味道,也让他的电影不致流于思想上的贫乏与平庸。

除了对生活本身的思考与呈现之外,影片还有着不容忽视的“元”属性——《野马分鬃》归根结底是一部关于电影和电影人的电影,主人公阿坤作为录音系学生和录音师的身份贯穿始终,其所参与拍摄的电影在影片中也占据重要位置。应该说,魏书钧对电影拍摄过程的暴露既是一个巧合,也并非一个巧合。说它是,是因为创作者坦言自己无非只是拍摄了身边的事情,并没有刻意拍摄一部“元电影”;而说它不是,则是因为创作者始终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自己从事的工作,因此将某种态度带入到影片中,创作出一部“元电影”,也成为一种必然。《野马分鬃》固然给观众呈现了一个可笑的剧组: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剧本,一个从声音库里调出来的风声……那么虚假对电影来说是一个必然吗?电影真的可以反映我们当下的生活吗?到底要以什么姿态反映生活?

对此,魏书钧似乎更想要回归到绝对的质朴与诚恳当中——先承认并暴露电影之“假”,再抵达创作之“真”,必须直面电影拍摄过程中种种偏离真实的可能,甚至直接在电影中谈论这种虚假,才能大张旗鼓地制造出真正的“真实”。当然,质朴和诚恳也不意味着简陋。事实上,《野马分鬃》对场面调度的设计比绝大多数国产电影更加精心,几乎所有镜头都有着丰富的变化。虽然从各个层面上看,《野马分鬃》都远远没有给出一种确定的美学风格,但其在视听、编剧、表演、执导等方面都已初具体系。

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确实有理由期待魏书钧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侯孝贤,毕竟他也和他的主角阿坤一样,才刚刚走上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