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付小平:雪落无声(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付小平  2021年12月06日08:23

【付小平,1972年生。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先后在《芳草》《延河》《中华文学》《长江丛刊》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非虚构作品。著有长篇小说 《人间烟火》 《一梦芳华》,小说集《故乡在远方》《一河米水》,散文集《行进空间》,非虚构文集《五十四种孤单》(与人合著)等。】

1

怀生从被窝里抽出来,囫囵咽下两只荞麦烙饼,匆匆出门去城里。东门坡脚下便是业州城,怀生一溜小跑,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到了东门。

一到城门口,便又热闹起来。牵猪的、赶马的、背柴的、挑山货的,阵阵吆喝,此起彼伏。守城的团丁跟怀生打招呼,怀生,走这么急,布庄子着了火吗?怀生天天进出东门,和团丁们混得熟络,便放慢步子,笑笑说,我娘烙的荞麦饼,给我爹带过去,一会儿该凉了,要不尝一口?团丁嫌弃说,破饼子苦不拉叽,糙喉咙,蔡老爷家里白米白面敞开吃,还喂不饱你爹?

说话间,怀生已经到了城门里,回头说我爹就喜这一口。

进东门,过指阳河的木桥,到东街口,这才算真正进了业州城。迎面是一家烟馆。姓陆的县长禁过几年大烟,终究没禁下来,便说烟馆乌烟瘴气的,让他们滚远一点。于是两家烟馆就从城中心搬到城边上,东街口一家,西街口一家。

路过烟馆再往里,是百香院,传说院里的女子个个香喷喷。怀生爹警告怀生,路过百香院时,不许向里瞧,不许同门口拉客的女人搭闲腔。

百香院里人多,还不太讲究,浆洗后的污水直接从门里往门外泼,门前土路便长期一摊淤泥。怀生低头赶路,绕开淤泥滩,与一人撞怀,温温软软的,抬头看见一张灰白脸。

怀生认出是宗七家媳妇大春,红着脸叫一声大春嫂子。大春咯咯地笑着,伸手理理身上的红色碎花对襟棉褂,那棉褂已是衣领袖口都已露出棉花瓤子。大春说,我不吃人的,你脸红个啥?怀生心怯,连忙说我赶路呢,去布庄子。大春说,不急,去院里陪嫂子坐坐?

怀生一溜烟逃跑掉。

跑过馒头铺、狗肉铺、旗袍铺、豆腐铺、扣子铺、粮油铺、胭脂铺、金银铺、烧酒铺、铁匠铺、茶叶铺、生煎铺、西点铺、典当铺、棺材铺、中药铺、桐油铺、生漆铺,再过一家医馆、一家旅馆,一家戏园子、一家钱庄子,便到了怀生做伙计的蔡记绸布庄。

绸布庄正好开门迎客,蔡老爷推开大门,挂起营业的招牌,站在门口,边向街口张望,边往手里的水烟锅填烟丝。怀生叫一声东家,蔡老爷咳嗽一声,就算是应答。

布庄大堂里,灵玉拿鸡毛掸子敲打陈年布匹上的灰尘,新进的布匹绸缎是无需打理的,新鲜的光泽很是诱人。灵玉瞧见怀生进店,便喊怀生怀生,怀生不答应,径直跑去后院的马棚。柳冬青在往马槽里添草料,他看黄鬃马的眼神满是慈祥,像在看他另外一个儿子。怀生把装荞麦烙饼的牛皮纸袋子递给柳冬青,爹,娘让我给你带的饼。

柳冬青笑笑,老远就闻到味儿了,蔡老爷又给了一些荞麦,你下工后带回家去。怀生说,东家给了工钱的,你还老白拿人家的东西。

柳冬青说,老爷心善,不拿他不高兴,要叫老爷,莫东家东家的,生分,我讲的话,你就是不用心记。怀生说,本来就是东家。

怀生返回前院大堂帮忙,灵玉撅着嘴,怪先前怀生没搭理她。怀生说要赶着给我爹送饼。灵玉说,你爹着实讲究,我们家的伙食还比不过几只荞麦烙饼,怀生怀生,我这裙子好不好看。灵玉在怀生面前转一圈。怀生转过身去整理柜台上的杂物,嘴里却说好看。

灵玉说,你没细看就说好看。怀生说,你是东家小姐,盯着你看东家还不剜了我的眼睛。灵玉气得一跺脚,德行。

怀生说,大冬天穿个裙子,不嫌冷。灵玉说,土包子,啥也不懂。

怀生又笑一笑,先前看了一眼,真是好看,到底是去汉口念过书的,新派,洋气。

店里进来几位穿土布短装的客人,蔡老爷赶紧往楼上领。但凡是贵重客人,蔡老爷都会领去楼上讲话。怀生眼尖,认出这几人,上月来过一趟,领头的那人一脸胡须,蔡老爷称呼他王先生。

怀生端茶上楼招待客人,下楼后对灵玉说,这几人不是做生意的,看衣着不太像有钱人。他们在楼上讲悄悄话,我一上去,他们就不讲话了,不过我倒是偷听到一句,他们讲要去县政府办事。灵玉说你管得宽,做好你伙计的事情。

蔡老爷在楼梯口喊怀生,去叫你爹来,我吩咐事情。

午后怀生和灵玉闲下来,灵玉请怀生跑个腿,去县政府隔壁的五阳书院送信。怀生不情愿,又是送给那个姓雷的教书先生,送好几次了,你何不亲自去找他一趟。灵玉红了脸,不搭理怀生。怀生怕灵玉生气,便小跑着去书院找雷先生。

雷先生正盯着墙上一幅画愣神,怀生说,也瞧不出画的是个啥,有啥看头嘛。雷先生说,这不是画,是地图。怀生把信交给雷先生,气呼呼地说,有闲心看这没用的地图,就不给灵玉回封信。雷先生笑着说,好啊怀生,还教训我。怀生说,我是替灵玉讲的。雷先生交给怀生一个小瓷瓶,说把这雪花膏带给灵玉,要她莫再写信。

怀生说,你们这些从汉口回来的读书人,让人着急得很。

怀生从书院回到绸布庄,没见着灵玉。蔡老爷说她在隔壁戏园子里听《群英会》。怀生心里埋怨,这人倒会享乐,自己跑去戏园子消遣,却是喊我跑腿。

鄂西山区的冬天,天黑得早。怀生要赶在关城门前回东门坡,临走时蔡老爷说,你在家歇两天再来,陪陪你娘,店里的事情,让灵玉多做一点便是。怀生说,灵玉哪有我好使唤。蔡老爷说,要你歇两天你就歇两天。

天刚擦黑,东街的路上就空无一人,商铺多已打烊,有的人家点亮桐油灯,微弱的灯光从窗格里透出来,让黑夜里的业州城有丝烟火味。街面上,三只狗追逐撕咬,一只黑狗一只黄狗合起来咬另一只黄狗,狗叫声在东街回荡,若是放在青天白日,它们决计不敢这般嚣张。

路过百香院,一个女人坐在石阶上嘤嘤地哭,脸上有几道血痕,怀生见又是大春,便小心翼翼地低头走过。走出几步,竟又壮着胆子返回,他想问大春有什么事情,小声喊一声大春嫂子。大春说,滚。怀生心里埋怨大春狗咬吕洞宾,说你这个人,咋开口就骂人。大春说,滚滚滚。

怀生滚到烟馆门口,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中年男人,打着呵欠,从烟馆里面走出来。便是光线昏暗,怀生也觉着这人好生面熟,猛然想起,在县政府送布时见过,那不就是陆县长,大人物。吓得怀生拔腿便跑。

城门口几个团丁丢骰子赌钱,怀生停下来观看,一个输了钱的团丁骂道,还不快滚,马上关城门了。怀生就要出城门时,听见后面团丁喊,怀生站住。团丁们围上来,问怀生肩上布袋子里装的啥稀罕东西,怀生说,蔡老爷给的荞麦,你们瞧不上的东西。

一个团丁扒开布袋,见怀生没撒谎,便说,这几日不太平,上头要求,进出城门须严查。

回到东门坡,见怀生又扛回一袋荞麦,怀生娘说,你爹倒是会过日子,家里刚好要断粮。怀生说这是东家白给的,不抵工钱。怀生娘说,蔡老爷是好人。怀生说,人家到底是东家,我们是长工,不是一路人。

怀生娘问,你爹没说啥时候回趟家?怀生说,估摸得到过年的时候,年底东家生意红火,我爹白天当车夫,夜里守院子,勤回家不合适。

怀生娘叹口气,说也就这几里路,一个多月没回了。

2

柳冬青赶着马拉板车,载上王先生几位,到了城门口。团丁照例拦住检查一遍,说老柳你家儿子前脚才出城,你后脚就来了。柳冬青说,怀生回东门坡,我出城去拉货,自是走不到一路的。团丁问,拉什么货,要出去好几个人?

柳冬青说,几位是蔡老爷家新雇的短工,这趟要拉不少布匹回来,陆县长亲自订货,要给你们民团做棉衣。团丁说,呀呀呀,好事情,好事情。柳冬青说,还请兄弟明日早些开城门放我们进来,我们早复命,你们就能早些穿上新军服。团丁说,一定一定,一见你老柳就开门。

天没亮,柳冬青几人拉回满满一车布匹。团丁瞌睡没睡足,披着衣裳起来开门,冷风一吹,浑身打哆嗦。柳冬青说,多是陆县长要的棉布,少许绸缎,是官太太们下了定金的,要不要查看?团丁说,看个屁啊,昨夜你们出去四位,回来的咋又多出几人?柳冬青说,不是落雪了吗,陆县长的事马虎不得,卖布的东家派这几人护送过来,顺便结算布钱。团丁打了一个呵欠说,快些走快些走,我还需眯个回笼觉。

柳冬青赶车到县政府门口,王先生几人取出布匹下面的枪支,冲进县政府。院里驻守十来个团丁,尚在睡梦中就被击毙大半,剩下几人举手投降,大呼好汉饶命。

城中枪声一响,城外埋伏的百余红军游击队发起冲锋。城内城外枪声大作,民团乱成一锅粥,稀稀拉拉从西门赶到县政府,与进城的红军游击队遭遇,双方各自占据掩体对峙。王先生几人从民团部队后面包抄,民团兵被打得晕头转向,起身向东门逃窜。红军在后面追击,击毙团丁数十人。

这边陆县长刚刚起床,搞不清状况,听见枪声,慌张得不行,急忙换一身商人的衣服,带上护卫从县政府后门跑路,还未跑到南门,就被一名红军追上。红军战士对着陆县长后背戳了一刀,陆县长当即倒下。红军战士追上护卫,缴枪而不杀,问县长呢?护卫说,长官饶命,后面那人便是县长。红军战士忍不住笑,你们啥情况,护卫能跑到县长前头去。

红军战士回过头来找陆县长,陆县长已经逃匿。红军战士沿着血迹,在油坊里追上陆县长,一枪击毙,在其身上搜出铜制大印一枚。

这一日,怀生赖床,睡了个大懒觉,饿得前胸贴后背才起。娘对他说,今天是啥好日子,大早上城里鞭炮响,一会密密麻麻,一会稀稀拉拉。

怀生竖起耳朵听,果真听见城里传来声响,心里惊了一下,不像是炸鞭炮,倒像是在打枪。怀生娘说,莫乱讲,要过年了,好好的放什么枪。怀生说,也是,好多年没见放枪了。

说话间怀生娘的饭菜上桌。一碟空心菜,一碟洋芋丝,一钵包谷面疙瘩汤,汤水上面罕见地浮着几朵小油花。怀生娘要怀生吃罢午饭去城里,怀生说,东家许我在家歇两天,陪陪你。怀生娘说,给你爹送件棉褂去,落雪了,老胳膊老腿儿的,怕他冻坏。

怀生说,落雪了?

怀生娘说,落雪了。

怀生推开门,果真是有一层厚雪,白皑皑地裹住山川大地。这是一九二八年冬日的一个清晨。

东城门安静得很,一个摊贩都不见,就连平时蹲墙根的乞丐们,亦无踪影。兴许是落雪的缘故,人们不爱出门了,怀生想。只是,连守门的团丁也都不见,怀生便觉着不对劲起来。

怀生仰头看天空,雪花还在落,只是很稀少,几片雪花落在脸上,瞬间化成水珠,凉飕飕。

怀生终于是在指阳河的木桥上,见着些人影。几个孩童在打雪仗,他们边嬉闹边唱——

大雪封了山,贺龙进了城,杀了陆县长,救了穷苦人。

一曲唱罢,孩童们又唱一曲——

红军手里一条枪,为我百姓打江山,打得民团抱头跑,打得贪官遭了殃。

怀生捉住一个孩童,打听城里出了什么事情。孩童回答说,今早陆县长被红军枪毙了,民团死了一些人,剩下的逃跑了,钻进了山里。

怀生不信,说叫你们乱讲。孩童说,雷先生告诉我们的,他还教我们这个唱词。

怀生拔腿往绸布庄跑,东街店面多紧闭大门,连平时热闹的烟馆和百香院也关门歇业。跑过百香院的时候,怀生不由回头望上一眼,没见到大春。他在脸颊上拍一巴掌,骂自己犯糊涂,为啥想看见大春。却又在心里回答自己,不过是关心哪个在大春脸上留的血痕。

跑到绸布庄,只见着灵玉一人守大堂,怀生气喘吁吁地喊,灵玉灵玉,出了大事情。灵玉眼眶红红,是刚刚掉过泪水,她见怀生火急火燎赶来,吃惊不小。怀生又说,灵玉,县政府出事情了,快些跟我去找雷先生。灵玉拽住怀生的衣袖说,先不管雷先生,跟我去后院看看冬青叔。

蔡老爷在后院,王先生也在后院。马拉板车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怀生心惊,暗叫不好,抵近一看,果真是他爹柳冬青。怀生的眼泪就牵着线落下,扑上前去,呼喊着,爹,爹。

王先生扶住怀生说,老柳牺牲,是为保护我,对不住了。

怀生不想听王先生讲话,把柳冬青搂在怀里,不停喊爹。王先生说,怀生你多大了?怀生不应答,蔡老爷说娃今年十六。王先生说,十六可以当兵了,怀生跟我走,行不?

怀生说,我不走,我娘还等我和爹回东门坡过年呢。

王先生说,蔡老板,拜托你厚葬老柳,照看好怀生和他娘。

蔡老爷带人送柳冬青回东门坡安葬,怀生娘病病怏怏的,关键时候却是经得住事,抹掉眼泪珠子说,老柳跟着蔡老爷,不会做坏事的是吧?蔡老爷说,老柳是条汉子,没枉活一世,怀生往后就在绸布庄跟我学做掌柜。怀生娘对怀生说,记住蔡老爷的好。

红军在街道上敲锣喊话,安抚百姓,宣传红军只惩办贪官污吏,对百姓不犯秋毫,该下地种田还下地种田,该开门营业还开门营业,不许抬高市价,不许强买强卖。从东街到西街,再到南街北街,安抚个遍,还张贴《告工农贫民书》。

于是各家商铺开市,吆喝买卖,相安无事。

过一日,天上停止落雪,出了麻麻太阳。

王先生在县政府门前广场上开群众会。灵玉拽怀生去瞧热闹,怀生心里为他爹的事情缓不过劲,又要想着如何开口,求蔡老爷允许他接娘进城照看,自是没心思出门。

无奈拗不过灵玉死缠烂打,只得随她去。两人到会场,正碰见王先生在台上讲话。王先生说,要把人民群众组织起来,打倒土豪劣绅,推翻国民党反动派。

怀生看见人群里的雷先生,给讲完话的王先生使劲鼓掌。怀生对灵玉说,雷先生在那边,你不过去讲几句话。灵玉马上红了脸说,懒得搭理他。怀生心里就气不过,那就莫给他写信了。灵玉说,要你管要你管。

王先生讲完话,红军又在台上枪毙两个贪官,一个民团团副,一个县政府农商科长。枪一响,人就倒了,血流出来,殷红殷红的。怀生不敢再看,便闭上眼睛,他想起爹死前的模样,也浑身是血。

3

蔡老爷吩咐怀生接他娘到绸布庄住,快过年了,免得怀生一心挂两头。这倒是了却了怀生的一桩心事。

怀生领他娘来绸布庄那日下午,蔡老爷却出了事情。怀生没见着蔡老爷,只见灵玉伏在柜台上掉眼泪。灵玉说,民团来一队人,绑了我爹走。怀生说,民团不是跑进山了吗,咋还能来绑走东家。灵玉说,王先生带着队伍去湖南打游击,前脚出业州城,民团后脚就回来了。怀生说,我们去找雷先生,或许他能想到办法,救下东家性命。

雷先生在五阳书院给学生娃讲论语,见到怀生跟灵玉,已猜出两人前来,所为何事。把两人领到僻静处,悄悄说,他们查到蔡老板跟红军有牵连,事情怕是极难办。

怀生说,我去替东家坐牢可行?

雷先生说,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不光是坐牢就行。

怀生说,我替东家掉脑袋也行。

雷先生说,这哪里是能替的事情。

灵玉哭出声来,说我爹就没救了吗?雷先生也苦恼起来,思忖半天,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砸一些钱进去,瞧瞧能否砸起点滴水花来。灵玉抓着雷先生的手说,你一定想妥法子,我这就凑钱去。

回去绸布庄的路上,怀生不搭理灵玉,在前面快步走,灵玉跟不上,便喊怀生怀生,慢点走。怀生说,你拉人家雷先生的手舍不得放,我不想同你讲话。

灵玉一跺脚,说你这个人,哪来这些心事。

灵玉捞出后院地窖里的铁皮箱子,里面有一百多块银元,又在绸布庄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些号票,左凑右凑,大概凑齐四百块银元,连夜送去雷先生那里。

雷先生说,钱能不能打发出去,还不好讲,蔡老板能不能得救,更是不好讲。

怀生着急,不好讲不行啊,总要有些眉目才好办。

灵玉拦住怀生,对雷先生说,不要你打包票,尽人事听天命好吧。

到腊月三十这天,雷先生捎来口信,说蔡老爷的事情终于了了,快些接人出来。怀生连忙套车,载上灵玉,奔监狱接人。灵玉走前还吩咐怀生娘,备好饭菜,接上人就回来团年。

蔡老爷在监狱被折磨得失了人形,只剩下一口气在。灵玉和怀生娘在一旁抹眼泪,怀生去西医馆请郎中来瞧病。郎中为蔡老爷听诊半歇,留下两个药瓶,临走时悄悄对怀生说,撑不下几天了,早些准备后事。

蔡老爷把灵玉和怀生叫到床前,说那些钱,权当遭了贼,往后日子要紧一些过。

怀生说,东家放宽心,我定把钱给您挣回来。蔡老爷说,我果真没瞧走眼,怀生,你嫌弃灵玉不?怀生说,她是东家小姐,我哪里敢。蔡老爷说,灵玉她大你三岁,你也不嫌弃?怀生说,她是东家小姐,我哪里敢。

蔡老爷说,那我把灵玉许给你,往后我不在了,你要善待她。

怀生脑瓜里糨糊,心里也是紧张得不行,于是不敢再讲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讲。

灵玉那边,脸就不好看了,爹你操那么多心,好好养病才是。

蔡老爷说,灵玉你莫不爱听,往后你想让我操心,我也没那气力。

到了正月初三,蔡老爷终是一口气上不来,闭了眼。怀生为蔡老爷披麻戴孝,吹吹打打送蔡老爷上东门坡,葬在离柳冬青不远的地方。这是蔡老爷的遗愿,临终前他说,活了一辈子,还是信得过柳冬青。

不足一个月,怀生两次当孝子,怀生娘心疼,怕他扛不住。

怀生说,我能行,日子总要过下去。

那年正月,业州城一直被落雪包裹,雪花总是落了又停,停了又落。正月过完了,五阳书院还没通知学生娃开学。

东街人在传一个消息,雷先生是共产党,民团到处寻他,他跑去乡下躲藏了。他们还说,蔡记绸布庄的灵玉小姐,是一门心思要跟雷先生的,蔡老爷却把灵玉许给了怀生,怀生当了真,现下正好,雷先生定是不敢再回来了。

那些日子,灵玉魂不守舍,怀生心里也疼。他的确是想跟灵玉好,但灵玉的心思他也明白,不敢强求。看见灵玉不高兴,怀生只能避而远之。他答应蔡老爷要对灵玉好,所以在灵玉跟前,重话轻话都不敢讲。

一天夜里,咚咚咚有人敲门,怀生开门,一个裹着厚棉袄的人闪进门来,围巾缠在脸上,只露两只眼睛。怀生一眼认出是雷先生。雷先生开口就说找灵玉。灵玉在楼上听见雷先生讲话的声音,慌慌张张跑下楼,竟然当着怀生的面,扑进雷先生的怀里,泪眼吧嗒吧嗒掉。

怀生心里想着回避,腿脚却是不听使唤,挪不动步子。就听雷先生说,他要去汉口,业州城里已经容不下他。灵玉当即哭出声来,说我也要去汉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怀生忍不住说,灵玉莫乱讲,你走了,布庄子可咋办?

灵玉说,反正就剩下一个空壳子,你看着办就行。

4

怀生觉出,业州城变了样子,陌生了。却又讲不出哪里变了样子,哪里陌生。

那天夜里,灵玉到底还是跟雷先生去了汉口。怀生想拦着,终究没敢开那个口。他帮着灵玉收拾行李,四季的衣裳鞋袜,塞满一个皮箱子,又塞满一个木箱子。雷先生在边上说,少装些,多了带不走。

怀生娘把积蓄拿出来,全给了灵玉。这些钱,都是柳冬青和怀生平日里挣来的工钱,算下来也有三十多块。怀生娘说,灵玉你常写信回来,怀生会给你守好绸布庄。

绸布庄的生意,说话间就冷淡下来,都知道蔡家没了人,怀生不过是替人代劳。加上怀生手头拮据,没钱购进时髦摩登的布货,有钱的先生太太也就不常来照看生意。西街南街的两家布行,生意倒是红火,店里布料花色品种多,都爱去那边选货。

怀生娘心里着急上火,生怕怀生把蔡家的布庄子做塌,怀生便安慰她说,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春天来了,怀生娘就不在绸布庄长住,东门坡有一亩多山地,回去种上一些瓜果蔬菜,到季后拿到业州城里卖,多少挣一点,补贴给怀生,母子两个的日子,倒也能凑合过下去。

大春到蔡记绸布庄来过一次,牵着她三岁的儿子。

那天怀生做成两笔生意,卖出三丈多绸缎,心里舒坦。大春进店时,怀生正靠在椅子上睡觉做美梦,梦见灵玉穿着他亲手选料亲手裁缝的白裙,在东街轻轻盈盈婀婀娜娜地走,像一只蝴蝶。

大春轻轻喊一声怀生。怀生没反应。大春提高嗓门又喊,怀生,怀生。

怀生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见是大春,莫名紧张起来,坐直身子,站起来说,哦哦,是大春嫂子,稀客啊。

大春却是没了以前的张扬,指指她身边的小孩,小心翼翼地说,我来扯三尺布,给他裁个褂子。

怀生抹掉做梦时嘴角渗出的口水,领大春去柜台,说你自己挑选,瞧瞧哪样合适。大春选中一款深蓝土布,说就这,小细娃不懂讲究。怀生拿起剪刀要裁布,大春说,怀生,我没现钱。怀生收起剪刀,你们百香院的人不是都能挣钱的吗。大春眼泪就出来了,怀生你看我这样色,有钱又大方的人哪会看上我,好不容易挣到一点,还没揣热就要被宗七搜去,送给烟馆。

怀生瞧见大春的儿子,倒算白净,只是穿着过于寒酸,身上衣裳破破烂烂,补得不能再补,像个小乞丐。怀生心里一软,裁下三尺布递给大春说,拿走吧,哪日有钱了再给我便是。

大春还在抹眼泪,说怀生我替蛋蛋谢谢你,蛋蛋,谢谢怀生叔叔。大春儿子瞧瞧大春,又瞧瞧怀生,怯怯地说,谢谢怀生叔叔。

送大春出门的时候,怀生说,宗七哥泡烟馆的事情,我知道,得戒掉才行,若不然,你挣多少也不够他花销。大春说,我哪敢做声啊,只需一开口,他便挥上拳头,打我也打蛋蛋,这么多年,我身上的伤没好利索过。

此后两三年,怀生再没见过大春,只是听人讲她还在百香院里边。在怀生心里,早已经忘了大春,觉着从未与这个女人交际过。

怀生倒是常能想起灵玉和他爹柳冬青,梦里也常有他们。怀生的梦里,灵玉还在业州城,还在他面前笑,使小性子,他俩在业州城里走街串巷。怀生还梦见他爹没死,逼着他叫蔡老爷而不是叫东家,他爹偶尔也血肉模糊地出现,却是每次都能救回命来,津津有味地啃荞麦烙饼。

绸布庄的经营,倒是有了些许起色。虽不如蔡老爷在世时,生意做得那么热闹,可怀生勤快,勤能补拙,蔡记绸布庄终是支撑了下来,多少有一点进项。

一日清早,人们在指阳河里打捞出大春男人的尸身。据说是宗七欠了烟馆好多钱,还不上,被人打个半死,给身上绑一块石头,沉到指阳河里。这件事情竟然没人报官,民不举官不究,宗七的死终是不了了之。

怀生听说后,竟又想起大春来,不禁为大春松下一口气。

一次怀生出城办事,在东门口碰见大春。大春远远见到怀生,便低下头,想绕开怀生。

怀生喊,大春嫂子。大春只得停下脚步来。怀生说,我不找你讨布钱,躲我干啥?大春说,对不住了怀生。怀生说,你和蛋蛋,都好?大春直叹气,宗七短了命,原本以为日子好过一些,不成想在百香院里更是遭人欺负,不被当人看,外面那些半大的孩童,也敢拿土块扔蛋蛋,家里没了男人,孤儿寡母更是难活。

怀生心里想安慰大春几句,却是嘴拙得不行,不知道如何讲话合适。大春又说,我不在百香院里做事情了。怀生问,现下在哪里做事情?大春说,给别家缝缝补补,洗洗衣裳,挣点小钱,和蛋蛋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一天算一天。

怀生说,改日去绸布庄扯点布料,给你和蛋蛋添件衣裳。大春说,也不能老去打你的秋风。

两人话别,走了一段,怀生脑瓜子一热,返身追上大春说,你领着蛋蛋去布庄子帮忙,我工钱给不起多少,好歹让蛋蛋有一口饱饭,愿意不?

大春的眼泪珠子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5

一九三八年冬天格外寒冷,落雪比往年大,只一天一夜,地上的积雪便八寸厚。指阳河冰冻住,孩童们跑去河面上滑溜溜。城墙上,河岸上,屋顶上,树丫上,歇着成群的乌鸦,怀生从未瞧见过如此密集的乌鸦群,不知它们从哪里来。东街棺材铺的老掌柜说,它们是到城里来过冬的,地上雪太厚,找不着吃食,雪一化掉,它们自然就走掉的。

街面上除了玩雪的孩童,属狗最多,孩童们狗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恣意欢乐。大人们若无必要,是不出家门的,躲在房子里,围炉取暖,便是漏风的房子,也比在室外惬意。

蔡记绸布庄的生意愈发的好了,再吝啬的人,也得从牙缝里挤出一些钱来,添一件稍厚的棉褂,布料质地无需讲究,暖和身子就行。人们心里,并不为冬天的寒冷抱怨,他们清楚,挨过冬天,来年会有一个好收成。

自落雪起,怀生娘就没来过城里。一个多月没见到娘,怀生心里惦记,把绸布庄里几件紧要的事情交代给大春,说要回东门坡去看看娘,兴许次日一早就能赶回来,久一点也不过三两天。

大春取来怀生平日里不舍得穿戴的行头,一件皮袄一顶皮帽。大春说让你娘看看你这精神头,心里必定欢喜。怀生倒是依着大春的意思,穿戴上了,嘴里却说,还是平常衣裳舒坦,穿这玩意儿,身上烧得不行。

此时蛋蛋已是长高一头,乖巧得不行,绸布庄里些许小事情,能使唤他跑腿,怀生甚是喜欢。怀生出门,大春使唤蛋蛋送怀生一程,到东门再回,怀生说,又不出远门。大春说,送送吧,是娃娃的心意。

怀生挎着布包袱在前面走,蛋蛋紧跟在后头,两人把地上的厚雪压得吱吱响。

路上遇见一位时常光顾绸布庄的熟客,那人笑着说,怀生,蛋蛋当你儿子了?怀生的脸拉下来,说钱太太莫乱讲话,大春嫂子只是在绸布庄帮忙。那人又说,莫不是心里还在想着灵玉小姐,这么些年了,还舍不得忘?

怀生心里五味杂陈,了无心思与人瞎扯,便懒得搭理那人。走出一段路程,回头虎着脸对蛋蛋说,不送了,回去吧。蛋蛋不说话,仍是跟在后头,到了东门口,蛋蛋才转身。

爬至东门坡半腰,怀生回头,业州城便在他眼下。雪裹得太厚,也盖住城里平日的热闹繁华。仅可见排排房子轮廓,已辨不出青瓦房,还是红瓦房。

进到家门,尚未落座,怀生娘便说,寻思你是要回趟家的,还在想着呢,你就到家了。怀生笑笑,说娘要成仙了,能掐会算。怀生娘说,还不知道你,小些日子不见我,指定是要回来瞧一眼的,得得,不得了,现下我儿子更是像个掌柜了。

怀生取出新做的棉褂棉裤递给娘,说今年冬天太冷,雪落得比哪年都厚,莫冻着。怀生娘说,乱花这些钱,娘不缺衣少穿,饿不着也冻不着。

吃罢夜饭,怀生娘小声问,连夜回城不?怀生说,歇一夜再说,布庄子有大春嫂子守着,不担心。怀生娘说,那个大春,就不寻思再嫁个人。怀生说,这我不好过问,她在百香院做过事情,谁人不知,又还带着个蛋蛋,恐怕难得找到一个好男人。

怀生娘说,灵玉也是没个音信?

怀生说,讲她干啥,不讲她。

怀生娘说,这厚的雪,真要早些化掉才好,地里两陇白菜,得早些去城里卖掉,一过季就要烂在地里,可惜。怀生说,娘,我们现下日子不紧,你还是去城里住着好,无需去管地里的事情。怀生娘说,我闲不得,一闲就浑身疼,城里住不惯。怀生说,那也不要太辛苦。

怀生娘说,你只管做好布庄子的事情,万一哪日灵玉回来,得有个交代。哦哦,今年过年的时候,你回来给你爹和蔡老爷的坟堆垒垒,多烧些纸钱,他们坟头好些杂草了,唉唉,他们都走十年了。

怀生说,行,我花些钱,给他们一人打块石碑,瞧着风光些。

怀生娘说,那我也要一块,待我走了,你得把我葬在你爹旁边,那地方安逸,能见着城里,能见着你。

怀生听不得娘讲这些死死活活的话,便打断他娘说,娘,你今天话好多。

怀生娘生气说,那我不讲了。怀生连忙道歉,说你讲你讲,你讲一夜我听一夜。

怀生娘说,不讲了不讲了,你明日起早。

次日怀生醒来,天刚麻麻亮。他心里还为娘昨夜的话堵得慌,便披衣起床。推开门来,屋外面寒风呼啸,不由打个冷颤。怀生裹紧皮袄,静静看着业州城。

不多一会儿,天边渐渐泛红,再过片刻,红光照亮的云彩,慢慢流动,拖出一轮红日。新出的阳光柔弱,照映在积雪上,怀生竟觉出积雪上有一些暖意。

怀生想早些回绸布庄,进屋里和娘告别。平日里,怀生娘应该已经起床忙活,今日却不见动静。怀生推开娘的房门,见娘静静躺在床上,尚还在睡梦里,脸上露着笑。

怀生轻轻唤一声,娘。又唤一声,娘。再放大声音喊一声,娘。怀生娘沉沉睡着,未有应答。怀生心惊,凑上前去,抚住娘的额头,娘的身子竟已冰冷,鼻息已无。

怀生请来业州城最好的道士,为娘做上三天法事,遵从娘的遗愿,怀生把娘葬在爹的旁边。

此后许久,怀生精神萎靡,心不在焉,生意上几次出岔,还惹得熟客翻脸吵闹。大春猜想,是怀生娘没了的缘故,便安慰怀生说,你娘有福气,走时无病无痛,没受折磨。

其实,怀生是害怕,爹没了,娘也没了,灵玉去了汉口,现下世上就留下他,他觉着自己成了无依无靠的人。

这一场积雪,足足覆盖了大地山川两个月。一九三九年正月差不多过完,业州城里的雪才融化干净。

城里城外,枯枝变绿,青苗钻土,燕子归巢。

6

怀生没料到,灵玉会冷不丁回到蔡记绸布庄来。

那日子夜,灵玉挺着大肚子,活生生站在怀生跟前。灵玉身后还带着一些人,领头的灵玉叫他周老板,说也是做布行的。另外三位年轻人,瞧打扮像是青年学生。

怀生说,灵玉你回来便好,蔡记绸布庄该是交还与你了。

灵玉说,过些日子还走的,蔡记还是你来管着,我们回来只是给抗战前线募捐经费。

怀生问,啥抗战?

灵玉说,和日本人打仗,赶他们出中国。

怀生说,这些年布庄子挣了一些钱,有四五百块,我都兑成了号票,你们带走。灵玉说,你舍得?怀生说,布庄子是蔡家的,挣的钱也是蔡家的,怎么花该你做主才是。灵玉说,钱是你挣的,我不能要,怎么花你做主。

怀生说,既然是打日本人,那我便做主,全捐了。

次日白天,灵玉在后院见到大春和蛋蛋,有些惊讶,问怀生,你俩好上了?大春连忙替怀生辩白,不是不是,灵玉小姐,怀生兄弟看我们可怜,收留下我们,平时我在绸布庄帮忙,挣怀生的工钱。

灵玉笑着说,怀生做得对,帮衬贫苦人,应该,应该。

怀生终是没忍住,把灵玉拉到一边,看着灵玉的肚子问,几个月了?灵玉说,七个多月。怀生又问,是那个周老板?灵玉连忙说,不是不是,雷先生的。

怀生生气说,雷先生好不讲究,世道不太平,还许你大着肚子奔波。灵玉眼眶就红了,莫乱讲雷先生,他是抗战英雄,在徐州前线牺牲了。

怀生竟一时无语,心里疼得不行。

灵玉他们在东南西北四条街交界的广场处,搭起一个戏台子,青年学生上去演文明戏。戏台上挂着横幅,写上“抗战募捐”几个大字。有免费的大戏看,广场上不多久便围满了人。业州城的人没瞧见过文明戏,大多是看个热闹,闷在房子里挨过雪季,只当是出门透透气。

学生们演罢一出《宦海潮》,周老板上台作募捐动员。他说抗日救国,人不分老少,钱不分多少。还真就有人往戏台上的箱子里丢钱。大戏连续唱七天,蹭戏的看客有,捐钱的看客也有。还有些商号专程送钱到蔡记绸布庄来,若是灵玉和周老板不在,便托付怀生转交。

灵玉的闺房一直留着,怀生时常清扫打理,灵玉摸摸床铺,摸摸桌椅,竟是一尘不染,心想傻小子怀生还真是有心。绸布庄的客铺却是不够,青年学生去住旅馆,周老板同怀生挤一床睡。

一天夜里,怀生问周老板,你也是雷先生那样的人?周老板笑笑说,看得出来?怀生说,你们做的事情,我略懂一些,我想加入你们,行不?

周老板说,当然欢迎,你厚道,思想纯洁,你爹也为革命牺牲,这些灵玉讲过,不过现下还不能答应你,我和灵玉不日要回汉口,业州城里还有我们人,我让他们来找你,你还得接受考察。

怀生说,我听你的。

灵玉想上一趟东门坡,瞧瞧她爹的坟,也瞧瞧怀生爹娘的坟,给他们上炷香,烧些纸钱。

怀生怕灵玉身子吃不消,便说,我常回去瞧一眼的,年前给他们新垒的坟,你放心。灵玉说,莫当我是千金小姐,我在战地医院做过护理,在前线抬过伤员,吃的苦头你没见过。怀生说,下次回来再上东门坡也行,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灵玉说,我爹常托梦给我,讲我心里没他,还是上去瞧瞧的好,心里踏实些,待下次回来,又不知何年何月。

刚上东门坡,灵玉就不对,捂住肚子叫喊怀生,坏了坏了,肚子好疼。怀生连忙说,要你不上来的,硬是要逞能,我们快些回城里看郎中。灵玉说,怕是来不及,估计要生。怀生慌忙抱起灵玉,安置她到他娘的床上,又火急火燎去找东门坡的接生婆。

灵玉早产,生下一个女娃,接生婆说,母女身子都虚,需好生侍候。怀生寸步不离守了灵玉一天,端饭喂水擦身子,终是觉着多有不便,要去城里喊大春上来帮忙。灵玉说,顺便告知周老板,要他先走,我得迟些日子才回汉口。

怀生才一只脚踏进绸布庄,大春急急迎上来,怀生怀生,出了大事情。怀生说,不急,慢慢讲。大春说,周老板没了。

怀生大吃一惊,连忙问,他如何就没了?大春说,民团来一队人,要抓周老板,讲他是共产党,周老板往城外跑,只到烟馆门口,身上就挨几枪。

怀生又问,周老板尸首在哪里?大春说,团丁拖他到东门外林子里,埋了。

怀生转身往东门跑,果真在城门外的树林里,见到一个黄土堆。

怀生领着大春和蛋蛋回到东门坡,见怀生神色不对,灵玉问出了什么事情。怀生知道终究瞒不过,干脆就说了周老板遇害的事。

灵玉有些懵头,半歇没言没语。怀生说,想哭就哭出来,心里莫要憋气,你身子要紧。灵玉说,这些年,见多了同志的生死,眼泪早流干了,我们在前边打日本人,国民党却是在背后捅我们刀子,这些血债,迟早讨回来。

怀生觉出灵玉变了,似是另外一个人。

这让怀生又想起王先生来,若是自己当年答应跟王先生走,现下应该也在前线打日本人。这一想,怀生就愈发期盼,期盼周老板说的那些人,早些来找他。

绸布庄离不得人,怀生要回城去打理,叮嘱大春细心照料灵玉。灵玉对怀生说,若是有人找我,就讲我已回了汉口。

夜里怀生睡不踏实,就披着衣裳,举起马灯,在绸布庄前院后院巡查,竟嗅出处处是大春的气味,也有蛋蛋的气味。心里就烦乱起来,心说确实要托人打听打听,寻个品行端正的男人,让大春嫁了才好。

又听见有人喊门,怀生连忙去开,竟是七八个团丁,举火把的举火把,端枪的端枪,不由分说闯进门,将怀生挤到一边。一个团丁问,蔡灵玉呢?怀生说,几日前就回了汉口。

团丁说,你讲的话不可信,我们自己搜。

没搜着灵玉,团丁们气不过,对怀生说,这个布庄子不可再开,布货都搬去县政府,大门要贴封条。

怀生急了,我们没做犯法的事情,凭啥要封布庄子。团丁说,这蔡家老的小的都通共,财产得没收。怀生说,莫欺负我不懂,现下国共合作打日本人,通共也不犯法的。

团丁说,蔡灵玉不光通共,还有诈骗罪,打着抗战募捐的幌子,诈骗百姓钱财。怀生说,他们是真的在抗战,灵玉的男人都在前线没了。

团丁拿枪对着怀生说,再讲废话,让你吃枪子。

绸布庄不可再进,怀生裹条棉被,在绸布庄屋檐下将就一夜,城门一开就赶回东门坡。对灵玉大春讲了绸布庄的变故,大春气得不行,跳脚骂,狗日的强盗,不得好死。倒是灵玉冷静,说他们比日本人不强多少,烧杀抢掠,啥缺德事都敢做,竟然说我通共,其实我哪里是通共,我就是共产党。

保养些时日,灵玉气色好了些,就要趁早回汉口去。怀生知道留不住,就说,女娃还小,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不如就把女娃留下,我帮你养,待哪日你安稳下来,回来接她便是。

灵玉说,我也这样想,只是不好开口。

怀生说,那就留下女娃,你走前给起个名字。

灵玉说,随她爹雷先生的姓,叫丫丫。

大春笑笑说,丫丫,丫丫好,可人疼。

灵玉拉着怀生到一边,说绸布庄没了,你还要养丫丫,如何过日子?怀生说,不担心,我替人赶车,下苦力,怎么都成,不会苦了丫丫。灵玉又说,大春和蛋蛋,他们咋办?怀生说,各安天命吧,我也管不下许多。

灵玉笑笑说,你已经沾了手,怕是再跑不脱,先前你给我的号票,留下一些,总有应急的时候。

怀生说,你都拿走,前线要紧,我还剩了几块银元的。

怀生送灵玉下东门坡,又走出几里地,就不走了。

灵玉见怀生眼里含泪,便笑笑说,傻小子还同十年前一样,小心思仍是多得不行。

怀生从衣兜掏出小瓷瓶,塞到灵玉手里,雷先生当年要我给你的雪花膏,我生气没给你,现下知道,我同雷先生比,差得远了。

灵玉再也忍不住,哭着扑到怀生怀里,傻弟弟,我今生欠你的,来生定还你。

7

怀生对灵玉拍过胸脯要养丫丫,临到重谋生计,这才犯了大难。大人无妨,饥一顿饱一顿总能对付过去,丫丫却是饿不得。总不好抱着丫丫四处讨奶吃,听说有要饭的,没听说有要奶的。

无奈只得同大春商讨办法,大春说,还真只有讨奶这个法子。

怀生摸着脑袋,说东门坡奶细娃的女人,也就那三两个,自家的细娃都不能管饱,谁家还有富余的奶水容给丫丫。大春说,先去城里,城里月子女人多些。

怀生更是犯难,布庄子被民团封死,去城里只得露宿街头。大春说,宗七没了,他东街那两间破房子倒是没塌,修修补补,将就遮个风挡个雨还成。

大春领着怀生回到东街,怀生心里还不服气,说我倒要投奔你了。大春说,现下还在多余想这些,怀生你心思重。

路上碰见爱管闲事的街坊,说这才几日不见,怀生大春你俩就生出个细娃来?弄得怀生脸上像糊了猪血,连忙辩白,莫乱讲,这娃娃是东门坡哪家人生了不要,丢到路边,我捡起来的。

怀生抱着丫丫,东街走西街串,打探到哪户人家新生了细娃,便敲门讨奶,吃闭门羹的时候多,也遇到一两户人家可怜丫丫,喂她一口,好歹让丫丫度下命来。大春对怀生说,往后我抱丫丫讨奶去,你找件事情做,若是再无进项,大人的生计也成问题。

怀生舍得下力气,工钱也不多要,铁匠铺收他当了伙计,帮师傅抡大锤打铁,算是挣得一口粗茶淡饭,几口人不至饿肚子。只是大春带丫丫讨奶的事情,却没多少改善,丫丫没一天能吃饱,瘦得可怜巴巴。

一日傍晚,一人牵几只山羊路过铁匠铺,怀生见有一只母羊,心生一计,拦住牵羊人说,这只母羊卖给我,行不?那人说,不卖。怀生说,我出高价钱。那人眼睛一亮,说你出多大价?怀生说,半块银元。

那人仍是不卖。怀生说,你要几多钱?那人竖根指头说,一块银元。怀生说,不讲道理,半个大洋都富余。那人说,这母羊要下崽了,我才舍不得卖你。怀生说,我就指着它下崽呢。那人说,那就一块银元。

大春见怀生牵只羊回家,不明就里,埋怨说,怀生发财了,买得起羊。

怀生便嘿嘿地笑,说丫丫的饭食可算有了着落。

果真过不几天,母羊下了两只羊羔,待羊羔吸出母羊的奶水,大春连忙挤了一些羊奶喂丫丫,丫丫吧唧吧唧,吃得才是欢快。再过几月,丫丫饭量见长,大春把大米小米磨成细粉,熬成米糊,丫丫竟也爱吃。

这年蛋蛋满十四岁,大春对怀生说,在哪里给蛋蛋找件事情去做,多少挣点补贴家用,靠你一人养活大几口,心里不落忍。怀生说,蛋蛋还小,莫伤了力气。大春说,哪里还小,你怀生十三岁不就进绸布庄当上伙计的。怀生说,也是,那就送去裁缝铺当个学徒,学出师了一辈子不下苦力,靠手艺吃饭。大春说,学手艺是要先交师傅钱的,反就多了些开销。

怀生说,我来想法子,你管好丫丫我就谢你。

东街有家旅馆,常有背盐的脚夫在此落脚。脚夫们从四川背盐到湖南,业州城乃是必经之地,西门进东门出。他们在业州城歇脚时,喝大酒,吃大肉,花钱那叫大方,旅店老板甚是喜欢。

怀生找到脚夫头领,说我跟你背盐去,能挣钱不?头领说,走一趟半个月,鞋要烂几双,皮要掉几层,若是身子骨不硬,兴许就累死在路上,尸都没人收。钱倒是能挣,都是苦钱,一趟能有个三两块银元。

怀生说,我跟你背盐去。

怀生有把子力气,别个背盐一百斤,他背一百二十斤,赶起路来还脚板带风。走过几趟,受东家信任,竟也做成脚夫的头领,领着三五个人,风里雨里上四川下湖南。

过几年,丫丫长到七岁,活脱脱一个小灵玉。瞧着丫丫的模样,怀生又有了心病,周老板说的人,终究没来找他。怀生心想,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人家瞧不上眼。

怀生同大春合计,把丫丫送去五阳书院,跟着教书先生读书识字,念三字经。

丫丫着实聪明伶俐,去书院几个月,回来就着书本教大春认字,认得的字不比怀生少。一日丫丫在书院受了委屈,回家又吵又闹,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大春连忙把丫丫搂进怀里,说这是咋了,谁家小子吃了豹子胆,还敢欺负我家宝贝。

丫丫哭着说,他们嫌我认字多,背书快,就骂我是野种,有娘生没娘养。

大春说,些个混蛋小子,怕是要反天,看我不去撕烂他们的狗嘴。

怀生说,他们乱讲,我不就是你爹,大春不就是你娘。丫丫不依,说你们不是我亲爹娘,我是你们在东门坡捡回来的。

怀生知是瞒不下去,就说,丫丫有爹有娘,你亲爹娘在汉口,是了不起的人物,听说日本人已经败了,你娘是该回来接你了。

蛋蛋学艺有成,怀生拿钱去南街盘下一家店面,给蛋蛋开裁缝铺。大春说,东街也有店面转租的,去南街是远了些。怀生说,他师傅在东街呢,徒弟不敢和师傅抢饭吃,这是礼数。

蛋蛋也说,怀生叔讲究,听怀生叔的。

大春就撅着嘴说,你们叔侄都盘算好了的事情,现下我讲话哪里还有人听。

手头宽裕了些,怀生每趟出门回来都不空着手,给大春扯块布料,给蛋蛋带双鞋袜。最是不敢委屈丫丫,嘴里吃的,身上穿的,手里耍的,变着花样买,硬是把丫丫捧成个掌上明珠,羡煞死书院的孩童们。

那年已进腊月,眼看要大雪封山,怀生心里盘算,只出一趟门就安生过年,来年再上四川。却不料那一趟从四川背盐回来,怀生半路扭了脚筋,他怕耽搁同伴行程,便把自己的盐分派给他们,要他们先行赶路,路过业州城时,去大春那里,替他报声平安。

脚夫们走远,怀生拿木棍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往前走。一人一棍走过两日两夜,手头的干粮早吃得精光,饿得晕头转向,只一提脚,腿肚子就发抖。走一段,停一歇,几次坐在雪地里,拼了命才站起来。又过大半天,终于远远瞧见了业州城墙上的灯火,怀生这才松上一口气。

此时却有一个穿长衫的人,从西门跑出来。两个端长枪的团丁在后头追,边追边放枪。穿长衫的人手里一只短枪,也是跑几步回头打一枪,几枪过后,放倒一个团丁,再几枪过后,枪里便没了子弹。

那人从怀生面前跑过,怀生惊诧不已,认出竟是东街西医馆的郎中。

剩下的那个团丁紧追过来,跑过怀生跟前时,怀生铆足力气,一把抱着团丁。团丁没料到怀生来这一手,身子一歪,两人翻滚在雪地里。怀生虽抱得死,却无奈身子无力,后劲跟不上,团丁终是挣脱开来,抓起落在雪地里的长枪,对怀生放了一枪。

跑远的郎中又折返回来,短枪把子抡在团丁后脑上,团丁软软地倒在怀生身边。怀生想挪挪身子,想着离团丁远些,却是没力气动弹。身上挨了枪子,怀生竟也没觉出疼痛。他心就想,我这该就是死了吧,死人哪里还能动,哪里知道疼。

随后怀生的眼皮就打架,他想睡觉。却又似瞧见灵玉就在旁边,她的头枕在他胸脯上,笑盈盈地说,怀生怀生,好好睡,睡着了就不苦,就不累。

怀生真的就睡了。

怀生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躺在东街房子里的木床上。大春坐在床前打瞌睡,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子。

怀生说,给我一口吃喝。

大春惊醒,见是怀生在讲话,就嘿嘿地笑,笑过又嘤嘤地哭,然后才说,有有有,灶上的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就等你醒来吃。

怀生伸手要接大春手里的粥碗,大春不让,拿起勺子喂怀生。怀生说,不习惯这个样子,又不是细娃。大春说,郎中讲过,你醒来第一餐得少吃,到下餐才可放开肚皮吃,下餐你只管自己喂自己,我便不管你。

怀生问,哪个郎中?

大春说,东街西医馆的郎中,他背你回来的,还治了你的伤,留下好些药呢。

怀生又问,郎中讲别的事情没?

大春说,就讲你睡在西门城外野地里,流下好多血,一片白雪给你染成了红雪。

怀生憋得慌,想撒尿,便要起床,却是觉出右边腿脚搭不上劲。低头一瞧,腿膝盖上裹着白纱布,有血迹渗出,像是在白沙布上印了一朵红花。

怀生明白,这条腿没用了,团丁的枪子射在他膝盖骨上。

大春从床根脚拖出一把夜壶,你躺着莫动,我给你接着。怀生扭过头去,不搭理大春。大春说,我又不是闺中女娃,我不怕,你也不用怕,憋坏了还是我来服侍你。

怀生叹气说,往后怕是去不成四川湖南了,得另谋生计才是。大春说,不去就不去,蛋蛋现下能挣上些钱,我便是不吃不喝,也饿不着你和丫丫。

过些时日,大春出门买回一副拐杖。怀生拄着下地走了几步,竟是十分顺手。怀生说,我出去走走,多久没瞧见太阳光了。大春说,雪没化干净,路滑。怀生说,不担心,又不出远门。

怀生拄着拐杖去南街,蛋蛋的裁缝铺开张大半年,怀生还是头次来。蛋蛋见到怀生,连忙让座端茶,说怀生叔,你腿脚不便,有事捎个口信,我立马跑回东街就是。裁缝铺稍显冷清,怀生说,生意做的是个名声,不需急这一时,慢慢来便是,终会好的,蛋蛋说,我听怀生叔安排。

怀生说,我还要讲一件事情,在你这里方便开口。

蛋蛋说,怀生叔你讲你讲,我听着就是。

怀生说,我要你当我儿子,你愿意不?

蛋蛋笑笑说,怀生叔要我当我就当。

怀生说,你喊我一声。

蛋蛋说,爹。

怀生站起身,你晚些去书院,接上丫丫,回东街我们吃餐饭。

怀生回到东街,大春不高兴了,说跑出去半天,害我担心得要死。怀生说,蛋蛋答应当我儿子。大春愣了片刻才说,这不合适,不合适,你还是喊我嫂子的好。

怀生说,你不愿意。

大春说,灵玉总会回来的。怀生说,不提灵玉,她是天上的仙女,我哪里够得着。大春不高兴了,拉着脸说,哦哦哦,她灵玉是天上仙女,我大春是地头草芥。

怀生不再多讲,当夜就抱着被褥,去挤大春的床。大春假装熟睡,却是早铺好新被褥,留下空位给怀生。怀生一上床就猴急起来,抱上大春又啃又拱。

大春的瞌睡假装不下去,笑着说,又不是吃粥,不知道轻些慢些,腿还伤着呢。

怀生也笑,腿不要了。

打听到郎中那边平安无事,一日天黑后,怀生摸去西医馆。郎中见到怀生,连忙搀扶到里间讲话。郎中小声说,你少来我这里,是为你好。怀生说,我是懂道理的人,平时无事指定不来找你。

郎中捏捏怀生受伤的膝盖,说伤口还疼?怀生摇摇头说,不疼不疼,那天到现下也没觉出疼。郎中说,哪里有不疼的道理,你不吭声罢了,怀生我对不住你,害你残去一条腿。

怀生连忙说,不讲不讲,这是命。

郎中说,你那日不光是救了我,还救了好些人。怀生说,除去两个死掉的团丁,那日我不就只见到你一人么?郎中说,我去西门城墙根取封信,要送到城外去,不料露了破绽,被那两个守城门的货盯了梢,若不是你我联手解决掉那两人,我的信便送不出去,我们城外十多人不转移,就会丢掉性命。

怀生说,你也是共产党吧?

郎中说,还记得周老板不,我便是他的人。

怀生便问,周老板当年没交代你去找我?郎中说,交代过,我早在暗中观察你,你要养一家子人口,不敢让你分心,若你出事,那几口人就无着落,我们不打扰你,想要让你安生过日子。

怀生心里压着的石头,终于落地,顿觉轻松了些,眼里竟流了泪水,又笑笑说,还怕是我做错了事情,你们瞧不上我。

郎中握住怀生的手,笑着说,哪里是瞧不上,我们心里,早当你是自家人,给你讲个好消息,人民解放军打过了长江,我们的事业就要成功了,国民党反动派已成强弩之末。

怀生又想起一件事情,就问郎中,有灵玉的消息不?郎中摇摇头说,我们有纪律,不许相互打听。

怀生叹口气说,丫丫总在念叨,想见她娘。

三个月后,怀生扔下拐杖也能走路,只是那腿终是不会好了,只能瘸着。

东街有人笑话怀生说,你这腿,是去四川勾引幺妹儿,给人家男人打断了?怀生也不辩白,还附和人家,说川妹子好呢,水灵灵,香喷喷。那人就说,莫吹牛逼,川妹子那般好,咋不领一个回来,却是上了大春的床。

怀生说,大春也好呢。

……

试读结束,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