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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俊平:人往何处去? ——《引路人》的启示意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俊平  2021年12月01日12:01

李宏伟的长篇新作《引路人》是一部颇具后现代意味和探索意识的小说,其对人类未来处境的想象和思考,在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占据主流的当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小说的现实指向也是显而易见的。小说在形式和内容上的双重探索使得整部小说读来充满先锋性和未来感,不仅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也在一定程度上考验着读者的思辨力。小说虚构了人类未来生活的图景,在所谓的新文明时期,资源匮乏,灾害频仍,为了人类的存续,人类社会被人为划分成丰裕和匮乏的两极。然而这种以资源占有的多寡为基础的划分作为一种权宜之计,并不能根本上解决日益严峻的生存危机:丰裕社会的人们耽于享乐,生存资源日渐枯竭,生存环境每况愈下;匮乏社会的人们精神上自我放逐,欲望潜滋暗长。而在两种社会内部,结构上的不平等导致派系林立,隐患重重,天灾人祸的双重考验下,人类将何去何从?小说名为《引路人》,实有探寻人类出路的意味,只是小说中的引路人并非给出答案的人,人类何往?这其实也正是作者李宏伟的疑问。

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由三个相互关联的故事嵌套、缠绕而成,在故事时间上呈倒叙结构的线性叙事。作为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赵一也就是赵匀既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叙事人口中的他者。三个与赵一相关的故事互为一体,也可以独立成篇,事实也正是如此,作者最先完成的是小说的第二部分《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并将其作为独立的小说发表,时隔多年之后,作者进一步的思考在小说中找到了新的生长点,这才有了后面的《月相沉积》和《月球隐士》。三个故事的标题中都含有“月”,月亮或者月球参与到作者搭建叙事结构的过程中,这种有意的安排除了带来叙事上的便利之外,其客观造成的的距离感或者说是陌生感也让小说笼罩起诡谲旷远的氛围,在读者和文本之间构筑起一道阅读的屏障,使得小说常常充满多义性和不确定性。

《月相沉积》是小说的第一部分,除了以月相划分小说的章节之外,没有太多“月”的因素,只在结束部分借赵一之口提到了“月球隐士”的故事,并由此引出“行者”和“使者”的概念,总体来说还是一个“落脚”在地球上的故事。富裕社会女性组织“团契”成员司徒绿奉命前往匮乏社会执行“收割”任务,在前往西线进而至于匮乏社会的途中,司徒绿先后“意外”地遇到协会治安部成员陈聿飞和神秘女孩小允。在陈聿飞的帮助下,司徒绿见识了不一样的丰裕社会,和作为丰裕社会和匮乏社会缓冲地带的西线,并从从桥洞女人、钢铁厂的阿五、常青田、罗小让等人那里认识到丰裕社会事实上的不平等,以及匮乏社会人们生存和精神上的双重困境,团契“男人皆恶”、男女不平等造成社会不平等的信条开始动摇,文明延续协会强行划分两种社会的残酷真相也一点点暴露出来。在匮乏社会,司徒绿见到了“使者”任务的目标人物——协会会长赵一,刺杀任务的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作为被选定的“使者”,司徒绿在赵一的精心“设计”下,承担起传达他关乎人类前途命运抉择的任务。新文明延续一百五十年,生存条件每况愈下,有限的资源不足以支撑人类长期的发展,是以大多数人的牺牲换取人类他日重返地球的可能性,还是坐以待毙、共同迎接日益迫近的末日危机?作为会长的赵一无法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他决定用死亡唤起人们的重视,来共同决定人类的命运,而司徒绿就是带给他死亡的人。而在司徒绿看来,基于计算机运算推演出的两种模式,既否定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强行干预人的生存发展权利、无视个人的独立和尊严更不应该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最终司徒绿放弃了刺杀任务,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即成为自己的“使者”。

《月相沉积》在情节设置上充满了悬念,到最后真相揭示的那一刻,我们不禁联想到《西游记》的故事结构,即在被设计建构起来的情境中,主人公完成被规定了的使命任务,并达成“修心”的目的。司徒绿一路走来克服艰难险阻的过程,既是对社会和人性的认知逐步加深的过程,也是颠覆自我、重塑自我、坚定自我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司徒绿不仅是“使者”,也是“行者”。其实,小说要传达的思考并不隐晦:存亡时刻,人们是否应该放弃独立、自由和尊严以换取肉体生存的需要?人类文明的真谛是否仅仅是人的生命的延续?小说对人类文明和生命的思考充满哲学的辩证意味,尤其赵一和司徒绿那场灵魂的“交锋”,可见作者思考的力度和深度。但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思考的力度带来小说结尾部分叙述上的拖沓和缠绕,给人用力过度之感。不论是“使者”、“行者”概念的强行介入,还是会长赵一对于安排这场刺杀计划目的的解释,在叙述上都显得过于繁琐了,一定程度上消磨了读者的阅读激情。

《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充满隐喻色彩,传达了作者对于人的社会性和欲望之间关系的思考。小说在形式上独具匠心,作者给整部小说穿上实习报告的外衣,“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既是小说的标题,也是实习报告的标题,同时被用来命名实习报告中提到的一部电影。这种形式上的同构关系暗含了小说寓意上的同构关系,电影中普通青年的生存样态既有现实的指向性,也暗示了小说的主人公赵一在匮乏社会发现的实际问题。赵一等人奉命监视匮乏社会的精神领袖江教授,监视工作的无聊和工作规定上有意无意的漏洞带给他们深入了解匮乏社会的动力。在无意中得知匮乏社会存在整容产业后,赵一产生了探寻“本质的匮乏社会”的冲动。和《月相沉积》类似,赵一在江教授的“安排”下,看到了匮乏社会的内部结构,也一步步接近江教授此番“设计”的真实目的:通过赵一传达洁净行动小组向协会的求助信息,借助协会的力量铲除存在于匮乏社会中的堕落因素,重塑匮乏社会男人的尊严和荣誉感,维持匮乏社会的稳定,进而维持丰裕社会的稳定,以确保人类集中精力寻找存续的机会,而所谓的堕落因素就是匮乏社会的男性因被放逐带来的精神和欲望的集体放纵。小说意在指向社会认同、价值感等对于人的尊严塑造的意义,传达出深切的人文和人性关怀。

《月球隐士》是整部小说最具科幻色彩的部分,在赵一平叔侄的故事之外虚构了月球隐士和小男孩的故事,在“使者”和“行者”关系的框架下,让两个故事呈现互文性的关系,在内容上回应了第一部分《月相沉积》中提到的“月球隐士”的故事,在叙事时间上则回到故事的开头,从而使整部小说呈现完整的闭环结构。小说中对于月球隐士、末兽、未兽等的描写,从一个更加辽阔的视角审视地球和人类面对的灾难性局面,月球隐士对小男孩的拯救保留了地球上人类生命延续的可能性。在小说的“现实”里,叔叔赵一平年届三十五岁,按照协会男人三十五岁不结婚就要被流放的规定,叔叔的决定将影响一家人的命运,但叔叔赵一平显然并没有结婚的打算。小说中没有明确交代叔叔不婚的原因,也许是现实中没有遇到理想的结婚对象,也许是出于延续人类的自我牺牲精神,也许是无奈之下的无声反抗。总之,叔叔赵一平在一个月夜走进钢丝围绕的厂区,消失在赵匀的视野里。小说到此戛然而止,“那一刻,月光如水,干净整个大地。”整部小说读下来,始终摆脱不了灰暗压抑的情绪,至此则豁然开朗。我们不妨认为作者在赵一平身上寄托了对理想人格的想象和认同,整部小说关于赵一平的内容并不多,但并不妨碍他作为整部小说的起点,并成为影响赵匀之为赵一,乃至无数赵一们的先行者。

由此,我们回到小说的题目——引路人,从赵一平到赵一,再到司徒绿,在人类命运存续之际,他们对自由意志的坚守、对人的尊严的重视、对生命个体的尊重,代表了人类文明发展的要义和方向,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是“引路人”。

(作者张俊平,1987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于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