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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1年第11期|潘小漫:锁春
来源:《边疆文学》2021年第11期 | 潘小漫  2021年12月03日08:15

潘小漫,云南大学在校生,喜欢文学,热爱创作。企望用文学撕开现实的伤口,用文字揭示更为真实的人生,用最真诚的态度创作最真诚的作品。

锁 春

潘小漫

六月的南京城是梅雨的季节,天蒙蒙地下着小雨,雾似的,细雨润湿的屋檐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汇进碧青色的水渠,渠里水草顺着水流的方向上下浮沉,像一缕被涤洗的青色头发。院儿里的石板路上,青苔吸饱了水越发斑驳。站在二楼西南角的雕花红木窗前,望着临街,他的眼神此时是涣散的,想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拥入那指甲大小的空间里,后背挺得笔直,双手反背在腰间,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水汽肆意地溅到了身上,濡湿了绀青色的布衣。“二十年了,你还好吗?”

妹妹从楼下上来,取下衣架上的棕色针织外套披在他肩上,又旋到窗口,拍了拍他衣襟上的水珠,细声提醒:“离窗户口远点,寒气重,小心你的旧伤。那么多好地段不要,偏千挑万选找了这处……念念叨叨十多年了,现在回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看。”说着,眉眼扫过那四角外的街景,窗外雨潺潺,远处是旧时林家公馆,那华丽的建筑历经风雨却光彩依旧,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方雅望了望哥哥转身拿起桌上的瓷茶壶缓步下了楼,“哥哥,院儿里上一家人留下的栀子开了……”海水般轻盈浪漫的白底旗袍,搭着墨色的玉兰花,屈膝间扫过渐已发白的木制楼梯,中跟拖鞋在楼梯上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和脑海里二十年前那双精致的法制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响不太一样,却又不知哪里不一样。

外面的小街不时传来“叮铃叮铃”的声音,是黄包车拉着客人路过。后街虽不是条临街大道,每天也照样人来车往,它贯通了内外的大路,连接了左右的弄堂,是路人爱抄的小道,又顶受车夫们的喜爱。眼下,一辆顶面打着白补丁的黄包车从底下跑过,后面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深蓝粗布衣服,跨着大步,布鞋踩进水洼里发出“哗啦”的响声。路不长,车一晃而过,转进街尾的拐角,他伸着脖子去寻,只剩下街口那大榕树,历经风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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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将他拉入回忆中,是一段冗长而难忘的过往。那年他也十六,在南京城著名的大商贾林家做佣人,出门办事时遇上雨也是跟在黄包车后面一路小跑,没有伞,当然更没有车让他坐,出一趟门经常浑身湿透。梅雨季的雨不大却十分缠绵,淅淅沥沥地下不完。那时候还是老路,年代已久,坑坑洼洼,颠得黄包车哐当哐当响个不停,车上的人摇头晃脑却也十分享受的模样……

弯弯绕绕,车在一个小洋房的大铁门旁停了下来,管家从黄包车上跳下,看门老李顶着雨跑出来推开铁门,候在一旁拿着雨伞打在管家头上。管家掏出一个油亮的黑皮钱包,取出一张崭新的纸币递给车夫,淡淡地说一句:“不用找了。”径直转身进院子,并不看车夫一眼,车夫高兴地点头哈腰,轻快地扭转车身跑远,这从富人手指缝中漏下的一星半点足以成为他一整日快乐的源泉。方延立在一侧,等待,老头把雨伞交给他,他支着大黑伞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把管家送到洋楼门口,收起雨伞走开了。后边的门缓缓地关上,老头又坐进了门旁的看房里,抽着烟,哼着小曲儿,数着这百无聊赖的日子。

大小姐奕欢倚在二楼楼梯扶手上,敲打着木栏杆,哼着小调,时断时续低打着节拍,鞋跟拍在地面上清脆响亮。楼下佣人们在收拾午饭的残局,盘里食物用汤匙刮干净,倒进桶里,外形完好的珍馐被悄悄放进围裙。桌面先用清水擦拭,再撒上白色粉末,浇上栀子萃取的花汁,最后用清水擦一遍,一个个严肃得不行,仿佛在举办某种古老的祭祀,手里捧着的水盆似乎是即将敲响的神鼓。管家穿过客厅径直走向林老爷办公的书房关上房门,每天中午是管家例行向林老爷汇报事务的时间,客厅不留人,佣人都自觉退了个干净。

洋楼旁边的一溜青砖小矮房,是林家佣人的宿舍,两栋楼隔得不远,一差一别竟是两个世界。方延正在收拾刚换下来的鞋袜,砖房太小,只得找了个通风的砖口把湿透了的布鞋晾了起来,又把被雨水打湿的衣裤、鞋袜晾在磨得黄干干发亮的竹架子上,这个竹架子的两头套在屋顶木梁上放下来的两个绳结里,默默地在房里晃荡。收拾停当,转过身,本心无旁骛收拾着的方延看见奕欢在背后,惊吓之余先是轻轻咧嘴一笑,随即把嘴角那本就不易察觉的弧度向下一拉,低头看着地面道:“小姐,有何吩咐?有什么事情让他们转告给我就好了,这里不干净,还请小姐回厅里。”奕欢转过身,用细长的指尖轻敲着木门,假装听不见,目光闪烁,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我给你的厚被子怎么不盖上,这么薄的被褥,单是这屋里炭火顶不了寒的。”“谢谢小姐好意,看门老祥头年纪大了,又日夜在风口子,我便自作主张给了他,小姐莫要怪罪才好。”奕欢笑着点点头:“还是你周到,过几日我再给你弄一件来。”说着便坐在了方延的铺上。方延看奕欢不为所动,也深知她平常的脾性,便赶着奕欢出去:“方延谢过小姐,我年轻体魄强,不劳小姐费心了,这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请进厅里去吧。”奕欢靠在门上还是佯装没听见,“方延,再带我去一次茶园?听说……”他站在一旁,也不言语,两人隔了大半个房间。茶园里的栀子花又开了,是他当初在后山为她开辟的一小块临溪的荒地种的,各色栀子都有,如今应当有小腿骨高了。栀子还在生长,可他们的爱情却已经夭折。“小姐若想去,我立刻去安排。”方延道。“你……”奕欢愤而起身。

2

花园里的喷泉池里滴答滴答响着水声,佣人们忙上忙下,即使无事可做也要假装忙个不停,这是本分。地砖早中晚反复擦拭,铮铮发亮,连缝隙里也一尘不染。奕欢在客厅里插花,是院子里新剪下来的栀子、月季,花苞将放未放,枝叶也是新长成的柔软,裹挟着芽孢的鹅绿,满屋子花香。

“妈,这是去年爸生日客人送的锦缎?这梅雨天儿,堆的东西最容易发霉了,得晾晾。”奕欢走过去靠在库房门口,看着林太太和周妈把一匹匹绸缎铺陈开来,顺手摸了摸,“手感不错,很光滑,不愧是上等丝绸啊,只是颜色过于复杂了些,不如欧式高雅。”

“艳俗,你这丫头,我倒看不上你那些什么欧式蕾丝,破洞烂网的,倒像堆烂布,摸着又粗糙,不知道的人呐,还说我林家买不起好衣服呢,还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丝绸好啊。等我归天,我还要穿着它们进棺材呢。”林太太打趣奕欢,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送我都不要呢。”奕欢抱着手倚着门,抚着身上穿着的蕾丝裙。

“瞧瞧,这可是正宗云锦,寸锦寸金呀。”林太太说着拿起一个楠木长盒,轻轻拍打着面上的灰,开锁展示。

“是唐家送的?快别脏了我的眼。”奕欢皱着眉头问道。撇着嘴望向别处。林太太知道奕欢不喜提起唐家,便谎称是一起打麻将的胡太太送的,敷衍着将要合上盖子。

“太太。”佣人传话,“说。”林太太并不抬眼,只自顾自合上长盒。“夏大爷家楠华小姐派车来接小姐去看电影,说是前几天约好的。”奕欢正倚在门框上捧着茶杯吹着热气,听到传报楠华来车了,高兴得不知道该把茶杯放在那里,左不是右不是,顺手放在了手边的楠木盒子上,便跑开了,一个没放稳,茶杯翻了个转,汁水全撒了出来,雕花的玻璃杯摔个稀烂,吸足水的干花像刚被雨水拍打下来,蔫蔫地贴在地上。“仔细着,你看你,这可是上好的楠木啊。”她可顾不得那么多,一边小跑,一边说:“刘妈,请楠姐姐进来喝茶,我换身衣服便来。妈,唐家的东西,我看不上眼,等日后碰到好的了,女儿再给你买。”奕欢上楼从衣柜里取出前天大哥敏庭刚从英国带回来的流苏连衣裙,是欧洲最时兴的款式,佩戴上插着白鹅毛的帽子,穿上米白色串珠中跟手工皮鞋,踢踢踏踏下了楼,林太太坐在客厅和楠华闲聊,招呼侄女儿吃些时鲜瓜果:“楠华近来可还在跟那个史蒂芬老师学钢琴。”林太太边说边抚摸着楠华细葱般的双手。“是的呀姨妈,还练,姨妈最近身体可还好?这连绵的雨天一不小心就感冒了。”楠华抿嘴浅笑,脸上现出若有若无的酒窝,时下流行的卷发服帖地贴在耳侧……“真是个好孩子,姨妈身体好呢,你母亲如何,许久未见了,可无恙?”……

“楠华姐,我们走吧,电影快开场了,你可让我好等,左右你不来,妈是不肯放我出去,这半天啊,可憋闷死我了。”奕欢提着裙摆小步跑下楼来,整个客厅回荡着皮鞋叮叮咚咚的声音。

“奕欢。”林太太把右腿搭在左腿小骨上,正了正肩,端起茶桌上的蜜茶呷了一口,语气微微带点怨愤,“正经有点小姐样子,别走出去损了林家的颜面。”说着瞥了一眼刘妈,拿起手帕沾了沾嘴角的水渍,刘妈走过去把压在领口里边的蕾丝花边领取了出来。奕欢端了端肩膀,抬了抬下巴,把楠华从沙发上拉了起来,“知道了妈,华姐姐我们走。”“姨妈我们走了,欢妹妹和我一起您就放心,保证完好无损送回来。”楠华轻轻抚了抚林太太的手,慢慢起身小心地把白底翠蓝花旗袍抹平,刚刚合身的旗袍托着年轻的身体。林太太看着楠华举手投足间透露着的闺秀模样,心里又羞又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奕欢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家小姐,怎可输给从小地方迁来的小门小户,丢的可是林家的脸面。

“欢欢和你一起我放心。”林太太勉强笑着,心里盘算,又转过头对奕欢说:“你可得好好跟你楠华姐姐学学,你看看你楠华姐姐,什么是大家闺秀的样子。”三人说笑着来到花园门口,楠华先进了车,牵着奕欢的手把她扶了上去。汽车轰隆隆开走了,周妈扶着林太太进了客厅,方延打着伞,站在林太太身后,看着汽车消失在街角。

“刘妈,方延那小子,最近可老实了……”林太太又想起一桩事来,抬起头瞥了一眼刘妈,拿着小竹拍子自顾自击打着缎面。

“太太放心,老婆子我盯着他呢,今日吩咐重新拨了几个人替下方延几个在门内做事,又把方延一房的几个都放到了郊外药材库,这小子人还是老实本分的。”周妈宽慰道。“老爷已经为奕欢小姐订好了唐家二少爷这门亲事,太太别忧心了,小姐这么高贵的,自当望族才能门当户对了。”刘妈也在一旁附和。

“若不是去年商行里闹事,他救了老爷一命,我早就打发他走了,吃着东家的饭,存着坏心肠,迟早留不得,斩草除根啊斩草除根,这事儿得早日了结了才好。说起以桓我倒是看着他长大,聪明又懂事,出去留洋几年没见,这次同敏庭一起回来,到家第二天就拿着东西来瞧我,我看着他越发俊俏了,礼数也周到,就盼着这两年书读完回来跟奕欢把婚结了,那我可是真的放心了。”林太太一想起心里理想的女婿人选便从内心里夸耀,唐家虽不是商贾家庭,唐老爷也在政府部门担任着有头有脸的职位,两家又交好,无论家世还是相貌两人真真地相配,光是想着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手里的小竹拍子也敲打得更加起劲。

客厅的大钟敲了五下,穿透回廊,五点了,晚饭已经备好,张妈来库房知晓刘妈。林太太胃上有毛病,吃晚了不消化,经常夜里闹胃疼,家里的晚饭一直将就着她的身体,开得早。林太太直起腰板,晃了晃,觉得有些腰酸了,仰坐在一旁椅子上。周妈理好最后一匹绸锁上库房,扶着林太太到了客厅,刘妈已经装好了热水,周妈拧干毛巾为太太擦了手,端了一杯杭白菊蜜茶放在茶桌上,佣人们开始传菜,林太太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休息,“老爷今天又不回来吃饭?”

“老爷身边的小厮说去谈生意了,晚点回来,叫太太不用等着吃饭。”周妈回应。

“刘妈,去看看老爷和谁谈生意呢。”林太太慢悠悠挪到餐桌上,坐到了上首。

3

偏房里方延把白天晾上的鞋袜收了回来放在床底,重重地抖了抖挂在竹竿上的布裤子,细细密密地甩出些水渍,便又挂了上去,倒身烂泥似的躺在木板床上,床很单薄,只有一块粗布罩着,下面垫着一层破棉絮,睡久了服帖得像一块冰冷的铁片,床也不稳固,人一躺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轻易不敢翻身。阴雨的六月着实冷,屋外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雨声,夹杂着几声交谈,又是看门老头在和杂役老李在说闲话,方延竖起耳朵听着,听他们谈论码头争地盘谁死谁伤,这些年兵荒马乱,出来混口饭吃,都是脑袋别在腰上。

渐渐地,眼皮感觉抬不起来,眼睛也模糊了,鼻子仿佛味道了湿润的泥土的腥味,原野的柳树轻柔地摇摆,都弄着四面的翠绿,山腰的草散发着酸腥的味道,是雨后泥土的芳香,躺在草上,感受着久违的暖阳,听着树间的鸟语,瞧瞧,连身旁的落叶都怪好闻的,山脚下的田野跑来一群羊,领头的甩着“铛铛”的铃,其他的小羊跟在后面悠悠地吃草,风吹来,便闭着眼吸取着甜香,脚畔的紫色小花,花朵还没有叶片大……奕欢穿着淡粉色蓬裙追来,黝黑的长发在风中翻飞,阳光下带着好看的金色,放肆地大笑,惊起一群林中的归鸟,白腻的皮肤,头发上扎着蝴蝶结,踏着高跟鞋,他轻轻地揽住她的腰身,吻上她的唇……转眼码头的风浪吹过来,推起水圈扑上岸,父亲的裤腿湿了,滴着腥咸浑浊的江水,背被麻绳勒红了,渗出淡红的血水,背后现出条条红血痕,血滴在奕欢的裙子上,晕染出一朵朵粉色的花……冷风从房屋的空隙里转进来,方延打了个冷战,醒来发觉是一场梦,抹了额头密集的汗珠,扯过一旁单薄的被子盖在身上。

出门已经快两年了,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近邻乡亲也不常见有人经常进城的,上一次听到信儿还是去年十月份,表舅进城给舅奶奶看病,方延告了半天假去探望,三人在病房里聚了聚:母亲的咳疾逢到换季之时比之前更重,咳不出来尽管干呕着,脸涨得通红,只是吃着一些日常备着的药,二弟方勉学业优异,只是小妹小雅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为此很是发愁。家中虽然经济拮据,可父亲一直希望让每一个孩子都读上书。平日里吃口粗粮还能勉强度日,如若再加个学习的孩子,也确实艰难,父亲在码头上当帮工,工资少得可怜,母亲帮人浣洗、裁补衣物,双手经年累月的伤痕,涨得发白,方勉平时空闲做家教老师,到银行里帮忙算一下账,只能勉强够维持日常的开销。想到这些,不免的伤感起来,雨声涟涟,沉默无言的夜里,一颗心暗自神伤。

房外响起了汽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院子里顿时喧哗起来,丫头七月呼告着跑进客厅传报小姐回来了,方延翻身下床,披上外褂。今天逢单日,本该二牙子值夜,方延一把夺过二牙子手中的伞走进雨里。奕欢正坐在车上等在佣人拿伞,林家花园很大,方延跑到车前时衣服已经淋湿了。告别楠华,下了车,奕欢像个躲雨的小鸭雏,钻进方延的伞底,贴在他的身上,方延避嫌地退了退。

“这电影真好看,也不枉雨天出去一趟,就是呀,旁边那个女人一直哭哭啼啼地,像是死了她的丈夫。”奕欢扶着车门向楠华说道,挑着眉一脸不屑。

“是的呀,奕欢妹妹快回去,夜里寒气重,又下着雨,可别生病,等有了好电影,我们再约,记得问姨妈好。”楠华坐在汽车里,伸着腰肢跟奕欢交谈。

“知道了,楠华姐姐也快回去吧,后面有了好电影还要再去的。”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

奕欢转过身,方延又把雨伞往奕欢身上支了支,二人朝里面走去。

“你衣服被雨淋湿了,快把伞挪一挪,白天的衣服肯定没干,这又弄湿了没得穿了。”奕欢看着方延湿透的外褂。

“没关系,小姐快进屋。”方延低着头,微曲着身体,众目睽睽下并不与奕欢多说两句,不看她一眼。

“你!”方延不冷不热的态度惹恼了奕欢,“我堂堂林家大小姐,倒是热心肠贴了冷脸了。”生气地扭过头,加快了脚步。鞋跟溅起泥水弄脏了新鞋。方延快步跟在后面。

张妈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太太在厨房给您炖了热汤,已经凉在餐桌上了,还有小姐爱吃的桂花糕,用小姐喜爱的碎花小碟子装着呢。”

奕欢拂过方延撑着伞的手,甩手大步上楼,方延没有意料到,布伞掉落在地,伞面上的雨珠弹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湿了一片,幸好周妈在一旁为奕欢准备厚绒鞋,并未看到这一幕,方延立马把伞捡了起来退出了客厅。

回到房里,方延脱下湿透的衣裤鞋袜,晾在竹竿上,赤裸着上身躺上床,盖过被子,灭了灯。

自从上次林太太找方延谈过话后,方延对奕欢的态度显然冷淡了许多,也在刻意回避与她接触,可又控制不住自己想与奕欢相处的渴望。去年中秋之时奕欢哄骗母亲说与朋友聚会和他一起上梅山赏月,那天的月亮格外的圆,令人发慌的亮,让他有一种曝光在太太眼下的错觉。梅山的桂树香气扑人,空气里尽是甜香,她依靠在他肩头,发梢转进衣领,他第一次深深地吻了她,她的嘴唇是那样的柔软,带着奇妙的香甜。第二次二人在院子里的夜色下相拥,第三次他带她去茶园后山为她种了大片栀子……不过几月,林太太发现端倪,由于没有证据,只是告诫他,仍有非分之想便逐出林家,各种侮辱性的话语让这个心怀志向的青年万分受辱。后面方延便有意地躲着奕欢,奕欢不明所以,对方延陡然的冷漠十分生气。这一切要怪就怪他自己,当初刚入林府时,竟然没有意识到身份地位的悬殊是与生俱来的,也未曾想到那是一条无法填补的鸿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何突破层层阻隔,如何摆脱世俗强加的桎梏,即使两心相悦,可身份之别恰似一条广阔无垠的大河,生生将彼此隔断。

想着,方延的眼角溢出点点泪水,他恨自己不争气穷居于此,毫无成就,读书时也曾热血沸腾,也要为天地立心,想要为生民立命,可是如今却蜗居林家破烂的佣人房里。何曾不想过离开,只是一想到家中情况日益拮据,离开林家就意味着失去生路,他该去哪里重谋生计,战火在蔓延,外面到处都是流浪的难民。相比于他们的衣不蔽体、颠沛流离,自己至少还有一片避雨的瓦,当初满心壮志的少年如今已被生活锻打得如此萎靡。

4

微黄的阳光射进屋内,梅雨天终于熬过头了。取下门栓推开房门,仍旧有些湿冷的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方延扯着衣襟扣上门栓,跑向看门老头的看房,“老祥头,醒了醒了。”又用力地捶了两下木门,转身跑进阁楼,周铮看见方延急匆匆地,便逮住他的衣袖询问:“大早上你干吗呢,赶着投胎呢?”“管家日前吩咐今日要请客,把客厅腾出来,东西放进阁楼。投什么胎。大早上的。”说着转身便跑进了阁楼。

阁楼里是敏庭未出国时留下来的书本和各种杂物,角落里横七竖八摞着大堆书,随手拿起一本书,掸了掸灰尘,是《新文学大系》,方延很早的时候读过,在弟弟方勉还小时,家中曾送过他读过几年学,只是后来弟弟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念书,方延主动退了学,出门做工了,抬起头透过梅雨后的第一缕阳光,旧日的读书生活仿佛还在眼前,校园湖畔的草坪上,都是晨读的青年……坐在书堆上,方延轻轻地翻开细细读了起来,油墨夹杂着潮湿的霉臭味,纸都硬了,翻到最后几页,一张泛黄的纸掉了出来,方延捡起黄纸,是一张叠了两叠的信纸,纸面变得又脆又黄,薄薄的,犹豫着展开,中间折痕还是白白的,纸上满满的一页字,方延立刻变得警觉起来,环顾四周,犹豫着看了下去。写信人叫曼舒,听名字是个女子,收信人是大少爷敏庭。信上说:

“敏庭:

夜静极了,只听见夜风扫过树叶的声音,我想你也还没睡。听说你家里安排你出洋留学,我从雅岚和妈妈口中知道的这件事,我心里埋怨你为何不愿意亲口告诉我,难道我对你的情谊配不上远行之前的一声道别?或者是你想晚些时候再跟我说?你留洋何时回来?我家要搬到天津去了,可我不愿意去……”

“砰!”旁边书堆上的一架木柜滑落在地,方延吓出一身冷汗,起身来合上信纸夹回书中,一边立起木柜子。阁楼上堆的杂物可真够多,平时佣人们偷懒,让收进阁楼的东西都被杂乱无章地丢在一起,生生地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方延把敏庭的书本整齐地叠起来,堆在角落,又把桌柜什么的排放在一起,忙活了一个上午。

一点左右,院子里很是吵闹,有客人来了,方延从阁楼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洋楼门口停了许多汽车,周妈和刘妈在门口招呼着客人。“方延,方延,快别弄这个了,先下去把客人带来的礼物抬进库房。”刚搬完麻将桌的小厮东二一边大喊一边跑上楼。

“都是哪些客人?”方延一边在外褂上擦着手,一边往楼下跑。

“唐老爷唐太太带着以桓少爷,灵小姐,夏家大爷和太太带着楠华小姐,另外还有天津赵家老爷太太和曼舒小姐、雅岚小姐,珩大少爷。”东二边跑边说。

“天津赵家,曼舒小姐?赵曼舒?”方延不由得放慢脚步,小声嘀咕,“莫非……”

院子里家仆忙得热火朝天,厨子老洪正带着从江家借来的厨子进厨房烧起滚烫的热油,院子里的草皮上放上了西洋的露天桌椅,客厅里一片喧哗,麻将哗啦啦响个不停,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笑声震天响。

库房在洋楼最左边,有个小门,东二和方延合力把三家带来的礼物抬了进去,无奈小门实在有些小,大件儿的在门框上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方延,去厨房帮忙,刚运来的蔬菜瓜果要卸下车。”东二扯着衣襟擦了把汗道。

厨房修在库房的对面,是一间靠着洋楼的平房,贴着洋砖,抹着洋白灰,精致得看不出是厨房。刚靠近厨房就扑面而来一股海鲜汤的香味,让人忍不住留起口水,丫头们吵吵嚷嚷的喧闹声,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响成一片。

“……说赵老爷太太来是商定曼舒小姐和敏庭少爷婚期的,可敏庭少爷人影都没见到,老爷派人到处去找,到现在都没找到人,大半的人都给派出去寻少爷了,郊外药材库、庄子、银号子上的人能调的都调了,要不我们也不用忙得不着南北。”丫头五月抱怨。

“可不是吗,我听说啊,敏庭少爷留洋的时候结识了上海的一个小姐,也是大门大户,现在不愿意承认老爷太太定下的娃娃亲了。”七月一边洗着大葱一边道。

“你在哪里听说的,可别是你胡诌诌的吧,仔细刘妈撕烂你的嘴。”春儿说着大笑起来,五月也跟着笑话七月,气得七月抓起一把水洒了春儿一脸。

“这可有得闹了,敏庭少爷回家这么久了,也没老老实实在家待过几天。” 七月道。

方延把口袋里的西红柿抖落出来,把黄麻布袋子丢在一旁,蹲下身子帮着七月掐蒂,问:“敏庭少爷的婚事,唐家老爷爷太太来做什么呢?”

“奕欢小姐和以桓少爷啊,你不知道啊,是唐太太和夫人早在牌桌子上就约下的媒了。”七月低着头用小刀剜掉西红柿的蒂,满脸不怀好意的笑,脸皮都拧成了麻花。“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咯。”周围登时笑成一片。

“诶诶,你别走啊,帮忙洗洗啊。”看到方延起身走出厨房,七月起身喊道。

方延也说不出心里为何难过,并不是人前遭了羞辱。林太太早就让他断了念想,他自己也知道奕欢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结果,可心里就是隐隐作痛,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很难过,也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份属于他一个人的悲伤只能掩在心里,要是被好事的人传到太太耳朵里,这份差事就算完了,转过院子,避开人多的地方,孤身一人回到阁楼,默默地把楼顶的桌椅、书本理了又理。

三家聚餐,只商量了曼舒和敏庭的婚事,林太太知道要是提起以桓与奕欢的婚事,奕欢定能干出掀桌子的事,要是当时撕破脸皮,谁脸上都不好看,便也就跳过不提。只是今天这宴会即使没有奕欢拆台,敏庭直到赵家离开也没有现身,赵老爷脸上挂不住,全程没露过笑脸,林家只好找各式借口替着敷衍。

送走唐家、夏家、赵家,家里的仆人开始里里外外收拾,饭菜剩了不少,被撤进厨房,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案板,各式各样的水果、糖品也让仆人尝了个鲜。方延独自一人仰躺在阁楼的书堆上看着渐渐西垂的太阳发呆,梅雨季节接近尾声,空气里不免还是阴湿湿的,布满了阴霾。天色已经发黑了,阁楼渐渐暗了下来,方延下楼走回偏房,大家已经忙完了,正在偏房里火热地聊着天,吃着从厨房偷拿的瓜果。

“你这半天去哪里了,人影都不见一个?”东二道。

“老爷叫着出门去找少爷了。”方延扯了个谎,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心里的不快,这些东西是不能给任何人知道的。

“来,这是给你留的,一准你没吃过。”东二递给方延一个拇指大小,浑身通红带黑籽的小东西。

方延摆了摆手,上了床。

客厅里,林老爷大怒,抬手摔了手里平时最了不得的青花瓷茶盏,呵斥:“找了一整天,人影都没见到,养你们有什么用!”一旁的小厮们战战兢兢,管家上前道:“老爷消气,马上遣人再去。”另外一边林太太快步走过来,伸手去拍打林老爷的后背,帮他顺顺气,劝道:“老爷别发火,当心气坏身子,敏庭大概是在同学家,舍不得回来。”“还在替他说话,都是你从小惯的!”林老爷瞪着眼大吼,林太太委屈不已,只好默默坐在一旁。奕欢坐在沙发上喝茶,林太太被林老爷一骂觉得没趣,没坐一会儿便凑过去跟奕欢说话:“以桓留洋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听你唐姨说以桓今年也有二十多了,妈想着,你比以桓少不了几岁,之前呢,你爸也和你唐姨父说过了,打算……”

“妈快打消这个念头,我是不会嫁给以桓哥哥的,我把他当成我的亲哥哥。”奕欢别了林太太一眼,转过身背对着林太太。周妈连忙打着圆场,却越搅越乱,一旁因为敏庭销声匿迹许多天不见人影,今天聚餐又引得赵老爷失了面子,林老爷窝了一肚子火,大声吼道:“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你们挑三拣四!”林太太自知又捅了蜂窝了,恨恨地拍了大腿一巴掌。奕欢一听,火气顿时上了头,看着父亲正在气头上,不敢怎么发作,只好一气坐下,闷闷地喝起茶,本来温温的茶水瞬间变得烫嘴,便放下了。周妈被林老爷的阵式吓得不轻,也不敢多言语,便默默地立在一旁。

5

敏庭在一同留洋的同学裴洛元家住了好几天,万事躲了个干净。白天在报纸上搜罗新上映的电影,晚上便约着一同去电影院观看。这几天倒是看光了不少影片。他知道这次回来免不了要被拉着跟赵曼舒谈婚论嫁,便直接不回家躲了个干净。他不喜欢她,他跟她之间只有少量的亲情,还是建立在母亲的基础之上,二人的婚事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只不过这早已不是包办婚姻的年代,他不想成为礼俗的牺牲品,他有自己所爱的人,他们之间无所不谈,有着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在他眼里李棠晚是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

这天一大早裴洛元的母亲为两人煮好粥,备好咸菜便出了门,前天她和罗太太商量好一起去寺里烧香还愿。裴洛元这类新近留洋归国的“文明人”,对父母这一套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他向来对自己无法抵挡的东西采取中庸的处理方式,祈求神明保护在国人眼里已经扎了根,中国人不仅仅崇拜一种神,逢神必拜已成为一种普遍心理,只好随母亲而去。裴洛元家临街,早上喝过粥,敏庭趴在窗户上看着街外边人来人往,小商小贩们担着箩筐叫卖,中年妇女们提着菜篮子挑挑拣拣,有夹着黑色假皮公文包,头发油光水滑的年轻男子,伸着小指剔牙,兼顾着左右;也有涂脂抹粉,身着艳丽的中年女子;也有着粗布,打着补丁的贫穷人家,看着看着,日头上了天。这舒坦日子也过了好几天了,再不回去也不是办法,思索几番,敏庭决定回家去,洛元得知也不反对,毕竟这样躲着也不见得是长远之计。于是便替敏庭收拾好了衣服。敏庭执意不用洛元送,提起箱子匆匆忙忙地便下了楼,叫了个黄包车朝林公馆去。正值中午,街上人来人往,军队驻扎进来了更加混乱,黄包车师傅从后街穿了过去,躲开了街上宣传先进思想的青年学生和镇压的警察。

林公馆今天十分冷清,只有几个佣人在院子里修剪花枝。黄包车停在公馆门口,敏庭跳下车付了钱,大声喊着开门,守门老头看到大少爷回来了连忙跑出来。走进院子,敏庭见没有人向里面通报,便私下里猜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叫来一旁修剪草皮的东二问道:“老爷太太去哪里?”东二见是敏庭,顿时脸上绽开了花,放下手里的机器道:“少爷您终于回来了,今天舅老爷生日,老爷太太祝寿去了。”敏庭点点头,径直走进客厅。周妈见敏庭回家,暗自揣度晚上免不了一场风雨,不由得面上一紧,又一面笑呵呵地拿过敏庭的行李。

刘妈伺候敏庭吃过晚饭,林家的汽车声便在门口响了起来,众人连忙迎向大门,敏庭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们进来。奕欢先进客厅,看见哥哥坐在沙发上高兴地跳进门,拉着敏庭问东问西,林太太追在奕欢后面进来,看见敏庭忍不住啜泣起来,责骂他躲在外边不着家。林老爷最后进门,在路上管家已经把敏庭回家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慢悠悠地背着手踱进客厅,敏庭看见父亲进了门,便立马站在一旁,林老爷却也语气柔和地让他坐下,这倒是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回来了就好,这逛也逛够了,九月六号是个好日子,把曼舒娶进门吧。”林老爷道。敏庭道:“爸,我有心爱的人了,她叫李棠晚,是上海人,我们留学时认识的,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您商量这件事…”林老爷打断敏庭道:“你和曼舒是从小就订好的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他的不必多说,李姓女子逢场作戏也罢,就此断了。”说完便转身上楼,留下母子三人一片默然。“敏庭啊,曼舒是个好孩子,妈看得上,再说了,这也是你们从小订上的娃娃亲了,你不去娶人家,人家曼舒以后怎么嫁人?”林太太道。“妈,哥哥有心爱的人,这是新社会了,提倡自由恋爱,旧的一套早该抛弃了,你们何必强人所难呢。古语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奕欢连忙劝说。“这话倒不对,我和你父亲当初也是双方父母约定的亲事,直到结婚当日我们俩才见过第一面,更别说你们现在年轻人追求的爱情了,结婚就是两个一起过日子,过着过着就有爱情了。”林太太说,“妈,你说得不对……”敏庭站起身来,叫住正在楼梯上的林老爷:“爸,我这辈子非棠晚不娶!否则便孤老一生!”“混账东西!”林老爷把手里的拐杖从楼梯上扔向敏庭,林太太连忙护着,拐杖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龙头脱落下来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林老爷扔下话来。“爸,敏庭不孝,这辈子非棠晚不娶。”说完便朝着林老爷跪下。“没有商量的余地!古语父为子纲,早知今日,就不该送你留洋,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忤逆父母!”林老爷态度强硬,“你要是再说不娶,那你就滚出去!”敏庭朝林太太林老爷磕了个头,起身走向门口,林太太连忙跑上去拉住敏庭,一边哭泣,奕欢也跑上去拦住哥哥,踩到摔坏的拐杖跌倒在地,磕破了手肘,方延跑上去扶起奕欢,避到了院子。“你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从今以后我林申潭没有你这个儿子!”林老爷大声呵斥,手用力一把拍在栏杆上,命令小厮拉住太太、小姐。敏庭握住林太太的手道:“妈,儿子不孝。”转身便决绝地离开了,林太太大哭大喊让敏庭回来,敏庭依旧没有回头。楼梯上,林老爷捂住胸口晕了过去,从阶梯上滚了下来,管家连忙跑上去托住老爷,吩咐人叫医生。院子里正在上药的奕欢听到动静冲进厅里,只见父亲仰面倒在地上。

出了门,敏庭拖着脚步在街上晃荡,他不知道去哪里。夜晚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只剩下路灯底下摆摊的商贩,他们在寒风里裹紧了衣服,相互揶揄。没有地方可去,出门身无分文,连住客店的钱都没有实在受不了一股一股从街口穿过来的夜风,敏庭只好走向洛元家。

罗老爷出门应酬还没回来,罗太太回乡下去了,家里就洛元一个人,敏庭站在门口,洛元跑下楼开门以为是罗老爷,见是敏庭,心里便猜到了大半,只是默默拍了拍敏庭的肩,将他拉进了门。洛元家是老楼房了,连底一共三层,楼下两层租了出去,自己一家住在三楼,每踏上一脚,木楼板总会咯吱咯吱作响,要是往常,两人上楼时总得说说笑笑地聊着许多事,从不见得这楼板的声音如此刺耳。

“先住在这里吧,有什么事后面再和家里好好商量。”洛元推开房门道。“没有机会了,我爸跟我断绝了关系。”敏庭瘫坐在床上。“怎么会至于到这种地步?我估计着你顶多和伯父伯母闹一闹,怎么会到断绝关系这种地步?”洛元惊道。“他们非要逼着我娶赵曼舒,这不是旧社会了,我也有婚姻自由,我不要在这种包办婚姻的阴影下活一辈子。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坟墓,我们都是躯壳!”敏庭从床上弹起,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余气未消。洛元也不再好插嘴说什么,转身提起热水壶往茶杯里倒了一杯水,递给敏庭,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水壶盖子没盖。”敏庭提醒洛元。洛元扭头看见热水壶里正冒着滚滚热气,兀自打趣道:“还想再给你倒一杯呢。”

敏庭和洛元两个人睡一个房间,两张床分别对立着靠在墙边。房门恰好就在两张床中间。洛元和着衣服躺在床上,他还给父亲留着门,“你打算后面怎么办?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去上海,找棠晚。”敏庭道。“李小姐父母会接受你吗?你已经和家里断了关系。”洛元一针见血地说中了敏庭的心事。“我有文凭,我是留洋归国的博士,我可以工作养活棠晚。”敏庭自我安慰似的,其实他自己心里没底,棠晚的父亲在上海经营着大商铺,放在从前也许还会考虑考虑他们的婚事,可现在,他孑然一身从林家出来,过不了几天各大报纸就会铺天盖地地渲染,还怕消息传不到上海?可他相信棠晚,他们一起在英国的日日夜夜,彼此都是异国他乡里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不会因为他不再是林家大少爷而将他拒之门外,但他的父母又会使出什么强硬手段呢,他想不明白,在子女与父母的斗争中,子女几乎是毫无例外地败下阵来。可没有真的走到那一天,他又不情愿就此放弃。洛元明白敏庭是在自欺欺人,没了林家这个强大的背景支撑,敏庭无非就是南京城里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他和棠晚的爱情无异于在他从林家走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夭折,在这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里,身份的差别犹如地狱与天堂的距离,对于天堂的阳光,地狱里的人只能仰望。洛元不忍心点破现实,让这位刚刚失去亲情的大少爷再意识到失去爱情的痛苦。二人默默躺着,再无言语。

6

林老爷盛怒之下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幸亏当时站的不高,只是左腿有些骨折,从医院回来后每日躺在床上静养,家里的生意通过管家向商铺经理传递老爷的指示勉强运行,只是近年来市场不景气,国内战争连连对林家生意影响颇大,急需依附上赵家在天津的势力打开窗口。

这日,林太太正在楼上忙着给林老爷喂药,刘妈传报夏太太带着楠华小姐来了,林太太连忙把药碗递给周妈,稍稍整理了头发,平整了旗袍,下楼迎接。正走到楼梯口,楠华看见林太太便站起身来,微笑着向林太太迎去,道:“姨妈小心,姨父的伤可好些了?”林太太道:“好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嘛。”夏太太也迎了上去道:“姐姐,敏庭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要放宽心,现在的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时代不同了,不然也不会天下大乱,我们也不要太古板才好,反倒伤了和气。”三人一边走一边说着,林太太不禁落下泪来:“敏庭离家出走好几天没了音讯,申潭病在床上,家里就我和奕欢娘俩人。这几天奕欢也辛苦,跑里跑外找敏庭,一点消息都没有。”楠华取过手帕为林太太擦脸道:“姨妈别伤心,敏庭也是一时脾气,过几天就回来了。”说着把林太太引到沙发上坐下,客厅里一片啜泣声,佣人们立在一旁低着头,都不敢说话。

奕欢拿着药从外面回来,方延正在院子里修理草木,见四下无人,奕欢跑过去拥住方延,细声啜泣起来,方延陡然被吓一跳,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怜爱之情猛然涌上心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紧紧搂住奕欢,二人相拥无言。约莫一刻钟,方延开口道:“进去吧,夏家太太和大小姐来了。”奕欢回应,转身走向大厅,方延拉住她轻声耳语:“欢欢,我永远爱你。”奕欢转身仰头看着方延,泪水从眼角滑落,方延心疼万分,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痕。

奕欢进门道:“姨妈,楠华姐。”说着便把一大包黄纸包着的补药递给刘妈,交代了几句,便走了过去,道:“朋友帮忙找的补药,去报社印了几张启事,让小厮各处贴上了,只盼哥哥能看见回来,别怄气才好。”夏太太拿过奕欢的手道:“好孩子,要注意身体,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别把自己累着了,需要什么找姨妈。”奕欢笑着道了句好,四人说罢由林太太带着上楼去看了看林老爷。

洛元为敏庭买好了去上海的火车票,定在明日下午出发,车站里人挤着人,汗臭脚臭混合一气,难闻至极,皮鞋也被踩得花猫似的,敏庭在售票大厅门口等着洛元,人太多了,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消息,去商贩手里买了包烟抽着,看着旁边车站公告栏上贴着的告示混混时间,一晃眼怎么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惊讶之余仔细一看:

林敏庭:

父亲重病在床,母亲忧劳成疾,望你早日回家,万事好商量!

林奕欢

单薄的白纸在木栏上晃荡,是好几天前贴的,纸张的边缘已经破损,被雨水打湿又被太阳晒干,变得皱而脆,只是轻轻一捏,就碎了。敏庭突然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究竟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他在心里责怪起自己来,难道真的要为了爱情伤了大家的心才算吗,这样又值得吗?洛元终于挤了出来:“买到了,明天下午五点的票。”说着把票高高地举起来,敏庭看着洛元,木在原地,道:“洛元,你说我这样做值得吗?”说着,把手中的启示递给洛元,洛元小心地展开,读罢,轻轻叠了起来,皱着眉头深思,道:“你不后悔就好。”说着把手中的车票折起来放进了衣兜。洛元帮着敏庭简单收拾了衣物,打算晚上送他回家。傍晚时分,罗太太炖着一锅浓香的火腿,做了好几个菜,罗老爷应酬晚点回家,让不用等他。敏庭用身上剩下的钱给罗太太买了一匹绸缎做的衣服,又给罗老爷买了一顶皮帽,放在洛元的房里,敏庭叮嘱道:“等我走了再拿出来。”吃过饭,洛元告诉罗太太敏庭要走了,罗太太极力挽留再住几天,洛元告诉母亲敏庭家中有急事,于是罗太太只好作罢,叮嘱洛元一定要把敏庭送回家。

二人站在路口等着黄包车,傍晚的风从街口吹过来,带着丝丝暑气。敏庭站在路沿上,忧愁地看着街口道:“洛元,你说我真的应该回去吗?”洛元看着敏庭,不知该说这些什么,道:“回去吧,好好和伯父伯母商量。”说完拍了拍敏庭的肩膀。拦了两辆黄包车,二人朝着林公馆去。

黄包车停在公馆门口,看门老头看见是敏庭,高兴得大呼大叫,从看房里跑出来,一个趔趄,里面的佣人们听见了连忙上楼告诉林太太。敏庭邀着洛元进门,洛元摆手道:“你进去吧,我送到这儿就可以回去了,省得伯母看到我,觉着我把你藏了这么些天,怕是不乐意见我呢。”敏庭再三邀请洛元进去,洛元只是拒绝,说着便踏上黄包车,挥了挥手,遥声喊道:“回去吧!有空又来!”

林太太站在门口张望,方延回报大少爷在门口和朋友说话,林太太也不好搅扰,只好站在门口等着,手指都搓红了。“妈。”敏庭走进花园看见母亲在门口站着,林太太高兴得跨下三级台阶扑在敏庭身上,流下了眼泪,“妹妹找了你这么些天,姑娘家在外面到处寻你,怎么才回来呀,你爸爸躺床上一个多月了,家里生意牵着他也不能放手……我天天都在盼着你啊……”说着便大哭起来,左右佣人侍候在一旁,也悄悄抹着眼泪。敏庭看着母亲头发白了一层,脸色也枯白如纸,心如刀绞,拍着母亲的背,为母亲擦去泪痕。

7

九月六号,天大晴,太阳红澄澄挂在头上,像一粒朱砂,晕染着天上的云河。

婚礼举办完,林家又在花园里连开了三天宴会,声势之大,各路商界、政界老爷们天天捧场,灯火昼夜不绝,临街的小孩子们也爱在门口凑热闹,胆大的还跑进去拿水果、蛋糕,佣人们也并不阻拦,只要不捣乱破坏了这喧天的喜庆。整条街,整个南京城都沉浸在林家大少爷娶亲的喜事里,大家都乐于讨论他们,都祝福这对门当户对的良人,教堂上天天有人为他们放飞祈福的白鸽。像一双双自由的小鞋子,“咕咕”从天空掠过。

“少爷,这位自称是您的朋友。”敏庭躺在椅子上,被酒迷得晕乎乎的眼勉强撑开一条线,顺着小厮看去,是洛元,“你来了,我,我在教堂办婚礼的时候你怎么没来?”洛元不知如何回答,七年的西式教育,没有教会他如何在旧式婚姻的枯萎森林中寻找自由的光,只是一味地在夹缝中求生存,他不敢反抗,却又不忍直视这场悲剧,于是只是编了个借口,“本来是计划要来的,头天我母亲收到信说乡下姥姥身体不好了,怕撑不过这个月,便随着返乡了,也没告知你,是我不周到了。”敏庭撑起瘫软的身体,浑身酒臭熏得洛元把头偏向一处,“来,我们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喝一杯。”说着拿起一瓶酒便拉着洛元往阁楼走。

“你可知道棠晚如何了?”敏庭扯着洛元手臂。

“知道了,南京城传遍了,上海怎么会不知道。何况棠晚家也是有头有脸的。”

听罢,敏庭竟捂着脸痛哭起来,酒撒了一地,流出黄褐色的液体,顺着楼梯一级一级流了下去,“是我负了她,是我负了她啊。”涕泪满面。

洛元走近窗边,靠在书堆上坐着,支着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一支递给敏庭,“事到如今,你们也是情深缘浅了,走好眼前的路吧,过往的别再挂念了。”敏庭双目失神,直直地望着阁楼外的夕阳,“什么先进思想,自由恋爱,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宁可不懂得这些,只枉做对父母唯命是从的孝子便是了,何来这么痛苦,洛元,你知道吗,从前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但是现在我觉得心疼,牵动着全身的每一个器脏都在疼……”洛元微微动了动嘴,不知道说什么,二人半晌沉默不语,外面残阳像血一般染红了半边天,照得叶子也是红的,蓝玻璃也是红的,不知道上海那边的天红不红……

夜色渐起,院子里的喧闹声逐渐平息下来,临近午夜的时候宾客才慢慢散去,奕欢扶着母亲上楼,在房间里为林太太捶腿,林太太心疼女儿:“欢欢呀,你也去休息吧,让刘妈来。连站了四天,整个小腿都肿得晶晶亮。赶紧去休息。”奕欢答应,缓缓退出房间,方延在后花园的树下,那是最隐蔽的地方,夜晚灯光都照不到。奕欢一步一挪挨到后花园,方延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抱起奕欢坐在树下为她揉腿:“这些天可苦了你了,我给你揉揉,疼吗?”奕欢答非所问:“你说哥哥他们会幸福吗?”方延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房间里,曼舒洗完澡,喷上让人迷醉的法式香水,涂上了最配她肤色的口红,对着镜子描了描眉,靠在床头上等着敏庭,她心里演示应该如何与敏庭说第一句话,“敏庭,书房睡不好,别去了。敏庭,我已经整理好床铺了,来休息吧……”总觉得不管怎么说都不好,正想着敏庭推开门跌跌撞撞进了房,一身酒味顿时充斥着整个房间,摇摇晃晃走向衣柜,“咚”的一声撞上了旁边的衣架子,麻木地抱起昨天的被子,“敏庭,我知道我不是你心里所爱,可我愿意等你接纳我,求你不要再去书房睡了,下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哪有新婚夫妻分房睡的呀,我的脸搁不住啊。”曼舒探着半边身子,“下人议论,让他们闭嘴便是,有的是办法,若做不到,就是你无能了,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敏庭冷冷地说,眼里尽是无情与不屑,曼舒扑下床,从背后抱住敏庭,大声哭喊:“李棠晚她订婚了,天津张家,十月举行婚礼。”敏庭有如晴天霹雳,愣在原地,任由曼舒把他越抱越紧,整个身体却轻柔得似抽去了筋骨,手上的被子也掉落在地,散开来,“天津张家?哪个张家?税务局张振洪?润发银行张汀?”敏庭急切地询问,“谁啊?到底是哪个张家?”他像发狂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把曼舒白嫩的手臂掐出一道血痕。正当在发疯间,敏庭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松了手,瘫倒在地,仰身大笑,回想起洛元的话,“走好眼前的路吧,过往的别再挂念了”。嘟嘟囔囔说着:“不再挂念了,不再挂念,从此相逢便是路人了。”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向床边走去,曼舒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弯身捡起地上的被褥塞进衣柜,衣柜没关紧,被子掉了出来。曼舒旋过身,关掉夹中间的大灯,只留下床头两个昏黄的小夜灯,黄油纸般的颜色,照着他们的脸,泪痕像发散的水系,反射着亮光,这是两个怎样的灵魂,就像各自脸上的河流无法跨越交汇一样,也无法相拥。曼舒抱着敏庭,嗅着他嘴里吐出的酒气都尽是发酵的暧昧,感受着来自这个温热的身体的虚妄,连日来的委屈一起迸发出来,泪眼像汛期的泉孔,涌出汩汩不绝的泪水,濡湿红绸枕头,红绸沾水越发暗红,像熟透的樱桃。她极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却抑制不住整个身体都在抖动,仿佛倾盆大雨无处可逃的鸡雏。

8

自结婚后,林太太完成了敏庭的大事,又开始操办奕欢。她一心想着让敏庭在家里多待一些时间,好好陪陪曼舒,来年抱着孙子,可林老爷自上次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自知身体不如以前,便有意锻炼敏庭做生意的能力让他尽早接班,于是经常带着他在外面应酬,灯红酒绿,少有回家吃饭的时候,几米见宽的大餐桌上摆着天津的、南京的美食,却总是林太太和奕欢、曼舒三个孤独的身影,叮叮当当地碰击着碗勺,时不时说起与唐家的婚事,最终都以奕欢反抗告终,少有和颜悦色的一顿饭吃。

这日中午,六月的暑气正当氤氲中,日头灼灼地往上爬。曼舒本就身体不大好,添上这大日头,便整日躺在房里休息。林太太假意叫上奕欢去看电影,安排与以恒见面,路过兴隆坊看新到的服装样式,想进去看看,正走到门口,看见敏庭搂着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在店内,林太太起初以为眼花,便让周妈看看清楚,周妈微微抬头往里望去,向着母亲点了点头。林太太顿时拉下了脸进店,经理热情迎上来,阿谀道:“林太太来了,新进的都在这边,都是最流行的款式,布料上乘,这边请。”说着把林太太往里间带,林太太并不看经理一眼,而是径直坐在了大厅,经理见帮敏庭敷衍不过,只好端来热茶点心。这边敏庭听见母亲和妹妹的声音,也自知糊弄不过,便搂着女子佯装路过大厅,装作惊讶大方地跟母亲与妹妹打招呼,女子娇声问候林太太和奕欢,奕欢从未听到过如此扭捏作态的声音,不自禁打了个冷战,默默低下头,林太太也保持着大户人家的涵养:“这是?”“李小姐,毓秀。”敏庭简略地回答母亲,“母亲和妹妹先看,我们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回头跟母亲赔罪。”说着便拉着毓秀的手走了,林太太轻轻一瞥,刘妈随后跟着敏庭二人出了门。

“太太不选点新上的款式?都是些抢手货……”林太太并不理会,起身便出了店,留下一个背影。奕欢跟在一旁,也不敢多一句嘴。

傍晚,刘妈回家,走到正在花园修剪栀子花的太太面前耳语,林太太微微扬起嘴角:“舞厅的狐媚子,花钱打发掉。”刘妈紧紧握住双手,咬了咬嘴唇,“夫人,这次钱不顶用,据说少爷会看上她是因为她和李棠晚十分相似。少爷为他在金桐路买了一栋别墅养着,已经一年多了。”话音刚落,一条结苞的花枝应声落地,林太太一惊,扭过头看着刘妈,“一年多了?为何不知道一点风声?”“外面都知道了,只有公馆不知道。听说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刘妈说道。林太太一听,心里突然一喜,“怀孕了?”刘妈低头答道:“是。”林太太放下剪子,捡起地上的花苞,轻轻拍了拍灰尘,“敏庭和曼舒都结婚两年了,曼舒这肚子一直不见有动静,日常补药大碗大碗喝着,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可是肚子就是不争气啊,这怀了好啊,我就要抱大孙子了。”便看着花苞大声笑了。对刘妈说:“刘妈,从家里遣三五个有经验的老婆子,带上家里的补品,悄悄地去,别让人看笑话,让他们好生伺候着,等大孙子生了再带回来。”

七月一日早晨,餐桌上林太太又一次讲起以恒,说与唐家商定决定年底完婚,奕欢一直崇尚自由恋爱,再来又有哥哥这个不幸的婚姻在面前,执意不肯答应,二人又争吵起来,奕欢失手打碎了桌上的茶盏,林太太以为这是故意在与她叫板,一气之下让周妈把奕欢关进房里,又让管家结了方延的月钱,乱打了一顿,赶出了林家。林老爷坐在一旁,轻轻舀起一勺汤汁,送进嘴里,并不发言。混乱之时,曼舒在一旁突然晕倒,月月一声大叫,林太太吓了一跳,赶紧差人送到医院,检查出怀孕三个月,林太太站在病房顿时乐开了花,直叫医生用最好的药调理好曼舒的身子,换了最好的病房。曼舒在医院调理了两三天,便接回了家继续休养。林太太托人到处购买上好的补品,黑褐色的汤汁,黄色的药丸……从早到晚换着给曼舒吃下,又到寺庙里还愿,捐了大笔香油钱。曼舒母亲也从天津赶到南京,陪着住了几天。可唯独敏庭每天借口打理生意依旧早出晚归。

“怎么又这么晚回来,小心打扰了曼舒休息!”林太太观察敏庭已有好几天了,守在客厅把敏庭教训了一顿,“曼舒本来身子就弱,你不多花点时间陪着人家,你说你这丈夫称职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金桐路那位,有了孩子,我不多说,家里也得顾忌着,曼舒才是你明媒正娶的。”敏庭应付着上了楼,曼舒轻轻走回房间睡下,敏庭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过了两日,奕欢放出来发现方延不见了,询问之下得知已经被母亲打发,走时遍体鳞伤,便大闹一场,在倾盆大雨中不顾阻拦赤脚跑进雨里,哭喊着要去把方延找回来,林老爷盛怒之下让人再次把奕欢锁在了房间里,任何人不准开门,让她自生自灭。每日林太太按时去房间送饭,餐食动原封不动地摆着,林太太心疼女儿,哭咽着往她嘴里喂汤,可奕欢并不张嘴,汤汁洒了一身。曼舒也抚着肚子去和奕欢谈心,奕欢仍旧目光痴痴地看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方延的脸,也在深情地看着她。淋了大雨生了一场重病,后几日开始高烧不止,神情恍惚,医生早中晚按时来做检查,楠华和母亲也来看望,奕欢却也是神情痴呆的样子,问什么也不知道回答,说话也说不清楚,整日痴痴地坐着,一日,竟想从二楼卧室的窗户逃出去,摔伤了腿。林太太不知所措,从上海、北平请了诸多名医,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都不见好转。楠华素来知道奕欢的心意,劝林太太遣人去把方延找回来。林太太看见如今女儿这个样子,悔不当初,把家中大半佣人都派遣出去寻找方延,整个南京城搜寻了一遍,也不见。林太太遣刘妈打听到了方延乡下的家,循着找过去,却得知方延几日前跟着部队走了,只留下一封信,是给小姐的,林太太听到消息,双眼一黑晕了过去,刘妈将信交给了林太太,她颤巍巍地打开。

欢欢: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而我却不幸地发现,制造更多遗憾的恰恰又是爱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也许这是命运给我的机会,一直留下来,我无法让自己配得上你,只有走出去才有路可以走。十年后我一定回来找你,希望你在这十年里能够好好爱自己,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与决定,只希望你能够好好的,衣食无忧、天真快乐地生活。只要你快乐。 爱你的方延

林太太握着信封泪流满面,让刘妈将信封交给了奕欢。

……

一日,丫头萍儿带着奕欢在院子晒太阳,天空飞过一群鸟,两只停在了公馆的房檐上,奕欢抬头痴痴地望着,过了许久才说:“你看那里有两只白色的鸟,像不像一双白鞋子。”萍儿听着小姐疯言疯语,兀自扇着扇子。

9

南京城的十一月,是最美的季节,栖霞山的枫叶红了一遍又一遍,玄武湖的银杏悬在枝头等待一阵潮湿的风。

晚阳微斜,天边疏疏落落地透出蕊丝一般的残霞,远处吹来的风从细密的街巷穿进花园,抖动着栀子小小的果子,仿佛还能闻到六月栀子花的味道。曼舒独自在花园里散步,抚弄着眼前从天津带来种着的月季,这十一月的月季,花落了,叶也落了,只剩些苞芽。月季这花,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哪里都能存活,可只有天津的独独多了那么一些味道。母亲喜欢月季,父亲出门应酬总是不忘记寻一些新品种带回家,以至于原本不小的院子里拥拥挤挤地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种,四五月花开,母亲摘下最新的花朵泡茶,做点心……回忆里,母亲也是拿着这样一把鎏金的小剪子,在清晨夜色微微褪去的时候起床收集花瓣,曼舒学着母亲从月季上剪下一些食指长短,带着饱满芽眼的枝条,修修剪剪想多扦插一些,来年孩子出生,放进房间里,也让这新出世的孩子,闻闻母亲家乡的味道。

天微微黑了,花园的晚灯亮了起来,奕欢坐在露台上看着天际慢慢消失的余阳,喃喃自语,曼舒还在插枝条,丫头月月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外套,“天黑了,小姐回房吧,担心着凉,小少爷可还在肚子里等着健健康康地出来呢。”月月俏皮地说,曼舒微微一笑,撇过头看着月月,“就你古灵精怪。知道了,马上插完最后一枝。”“小姐,这天津的月季总觉得要比南京的月季红一些,你说是吗?”月月轻轻点了点曼舒插在花盆里的枝条,“何止颜色呢,味道也浓郁些,之前去花市买的月季做出来的点心总是没味道。”曼舒把小剪刀递给月月,用手帕擦了擦手,“现在插下的这些月季呀,等明年五六月开花,就可以做点心了。”

二人正说着往里走,曼舒伸手替月月拨正乱掉的发髻,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一只橙黄金亮的大肥猫从二楼露台扑了下去,直摔到曼舒肩上,曼舒受到惊吓摔倒在阶梯前,晕倒在月月身上,月月大叫:“小姐,小姐,来人呐!来人呐!”,佣人们闻声跑到院子里,围成一圈,奕欢仍旧在露台上摇着椅子,望着天边慢慢溢出的血红色霞光喃喃自语,正在换衣服的林太太听到仆人禀告,披上睡衣从楼上跑到花园,声音都开始颤抖:“曼舒?曼舒?你怎么了,哎呀!血,我的孙子啊。周妈!周妈啊!叫汽车来!”周妈连忙交代叫来了汽车,闻讯而来的敏庭冲出来抱起曼舒往车里跑,途中只觉得手臂一阵阵温热的液体不断地滑落,不一会儿湿透了衣襟。

医院里,赶来的奕欢和母亲正焦急地等在手术室门口,见医生开门出来,林太太连忙迎上去询问:“医生,里面情况怎么样了?母子可都好?”医生回答:“病人受惊吓早产,胎儿已经死亡,加上怀孕期间心情长期愁闷,现在产妇也有危险,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在场的人无不纳罕,心生悲痛,“这平时都好好的呀,怎么突然就心情愁闷,受到惊吓了?”林太太瘫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奕欢带着哭腔安慰母亲,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第二天一早,林公馆里气氛压抑得可怕,是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林太太遣管家把所有家丁带到花园里,林老爷站在露台上询问昨夜事故的缘由:“月月,昨夜你陪少奶奶在院子里修剪花枝,怎么突然受惊吓了?”“是突然听到了猫叫,很吓人的那种猫叫,小姐自小就害怕猫。”月月垂手站在一旁,满脸泪水。“猫叫?哪来的猫?公馆里什么时候养猫了?”林太太探着身子,“回夫人,是少爷前几日带回家的,说,说是朋友的,帮忙养着。”一个小厮颤巍巍地站出来,时而抬头观察夫人的脸色。刘妈站出来在夫人耳旁:“是金桐路那位的,说月份大了,怕冲撞了孩子。”林太太“啪”的一巴掌打在桌面上,在场的人无不屏息凝神,站着靠前的都悄悄地往后挪。林老爷看了看林太太,问道:“金桐路?”“是……是……”林太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林老爷用力把手中的拐杖一甩:“说不清就别说!刘妈!”刘妈吓坏了,看了看太太,林太太闭着眼,“是少爷在外面的姨太太,已经怀孕八个月了。”“混账东西!”林老爷咬紧了唇,气得转身进了房。

晚上,医院传回消息,曼舒离世了。敏庭拖着西装外套失魂落魄回到公馆,满眼通红,等在客厅的林老爷颤巍巍地走上去便是响亮的一记耳光,吓得林太太瞪大了眼睛,奕欢扯着母亲的衣袖,直往后面躲。“人都去了,伤心有什么用?给谁看?人在的时候对你掏心掏肺换不回你一句好!你怎么向曼舒父母交代?”敏庭蹲在地上大哭,任凭父亲的拐棍雨点般地落在身上,直到棍子打断。

10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再回到南京城,已然发现换了个模样。窗外的雨见小了,远处屋顶的瓦片逐渐有了些金光,折射着久违的宁静。方延告知母亲出门办点事便离了家。出了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往林公馆去,却得知公馆已经是公家财产,看门人是新到的兵,并不了解林家人的去向。在琉花路沿途打听,沿街的店铺商贩都说不清楚,有说逃往香港的,有说在轰炸中被炸死的,都只能说个大概。最后方延在街尾遇到在林家看过门的老李担着箩筐叫卖果子,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冲上去就抓住老李,老李抬头一看,“呀,是你小子啊,多少年不见了。”说着便收拾家当要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方延强作冷静,爽快地答应了,老李住在西街的弄堂里,两人边走边交谈,“出去之后做什么讨生活啊?”“参加了部队,去打仗了,战场如地狱啊,我侥幸活了下来,一路跟着部队从西边打回来。”方延望着老李笑了笑,老李不敢相信望着方延,眼里满是赞许,“好男儿志在四方,现在呢,解放了,在哪里高就呢?”“在武装部呢,老李,怎么公馆充公了?”“哎,这个说来话长……小姐疯了,老爷少爷死了……”“疯了?”方延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住了脚步,“怎么回事?”“你被打发后,小姐在大雨里寻你,被老爷抓回来,生了大病,高烧三天三夜,老爷太太想尽了方法喂药,就是吃不进去,后来小姐脑子烧糊涂了,时好时坏。再后来少奶奶意外小产也去世了,大少爷把外面养的姨太太接回了公馆,赵家一气之下把少奶奶的尸身连夜运回了天津,再也没有与林家往来,当时本就是生意出了问题,老爷急切地想抓住赵家这根救命稻草,结果……唉……日本人来了,让老爷少爷替他们运货,还让老爷去做他们一个什么分会长,被老爷拒绝了,那些吃人的恶魔,道理也不说把两个人抓进牢里,没多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去了,日本人就把他们的司令部搬到了林公馆,姨太太被军官看中跟着走了,呸!水性杨花的东西。”说着转身啐了一口唾沫。“那剩下的人呢?”方延不敢乱想,他害怕听到奕欢也惨死的消息。“后面太太遣散了所有家丁,带着小姐去乡下避难,临走前把少爷的孩子交给了刘妈,几个月前南京城解放回来了,政府还给了公馆的补贴,住在北街。”方延听得奕欢的住处,悬着的心落了地,便从兜里掏出些钱,让给家里的孩子买果子吃,说临时有点事,改日再去拜访,转身便跑向北街,老李摇摇头,自顾自地又叫卖起来。

方延走进北街弄堂,浑身衣裳湿透了,好几个小孩子在堂里踢毽子,不知道是哪家的无线电哇啦哇啦地唱得异常的响,枪林弹雨里过了,心中居然升起一丝恐慌,犹豫着朝那几个孩子走过去,“小朋友,堂子里姓林的人家住哪里呀?”一个小孩停下来,上下打量,转身伸出食指,“堂子中间,门口有两盆栀子花那家就是。”方延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背:“谢谢你呀,小朋友。”小孩子哄闹着跑出了弄堂。

方延向堂子中间走去,心咚咚跳起来,越近跳得越厉害,像祭祀的鼓点接近尾声。远远的,左手边一户小门,门口摆着两盆栀子,老远就能闻到清香,到门口,反倒犹豫了起来,打着圈转着,皮鞋磨平了地面的青砖,天边的黄红色镀了一层又一层。良久,他探出头向里面张了张,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门口的炉子上咕噜咕噜炖着肉,也看不见热气,只是闻见味道,他轻轻摇铃,里面缓慢走出来一个老妇人,穿着灰布衣服,眯着眼打量着方延,“找谁?”背后一个姑娘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