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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10期|娜仁高娃:一条狭长地带
来源:《草原》2021年第10期 | 娜仁高娃  2021年12月02日08:19

看,多丑陋,它的模样。它准是以为我会像只贪睡的马驹,在晨曦微露时分,扑通躺倒,酣然入睡。我可没有忘记它那锋利的獠牙。虽然,此刻它安静地蹲坐着,不时投来一瞥轻蔑的眼神,但我知道,它的喉咙里早已聚满了毒液。是的,毒液,它那喉咙里的水液可不是单单的唾沫。有那么几次,它带着它的同伙——那些可恶的、每到暮霭沉沉时,借着山影跟踪驼群的狼——鬼影似的靠近,然后趁机扑过去,在幼驼后腿留下恐怖的牙痕。幼驼不会立刻死去。但是,过不了几天,幼驼准会在不断的哀号中痛苦地死去,因为它后腿皮囊下的肉早已被刀剃过似的流失掉。

它的牙,蕴藏着一种神秘强大的力量,也是它不可告人的秘密。它那双在夜里泛着绿色光芒的眼睛,充满着野地王者的冰冷——不,它怎么可能是王者,我才是,我才是这片寥廓戈壁的王者。真该让所有牧驼人在脖颈上佩戴它的蹄腕骨。我曾发现有那么几个年轻的牧驼人脖颈上戴着它的牙齿、髀石——虽然,在我眼里不是很好看,但我从未怀疑过,它最该被杀戮被征服。

它要干什么——它竟然发出冗长的嗥叫。它是想叫我与那可怜的、不小心落入猎人之手的獭兔一样,前臂抱着头,凄凄哀哀地发出哭啼声吗?

太阳好大,好白,好刺眼。昨天,它还被银灰的薄雾罩着,有些昏昏沉沉的。今早却将一张耀眼的、猩红的面孔从东边的山头完整地露出来。如果在那些冬雪乱飞的午后,它也这般照着我,我感激不尽。可是,现在,它一定不会知道,它的光芒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我在这片野地昏睡了很久,足足熬过了一只驼羔从诞下到嚼第一口草那么多日子,或者更久。带刺的铁丝勒紧我的喉咙、脊背、四肢,一侧的胯骨生疼,我想那块儿皮毛一定脱落了,血液正从那里不断地溢出。

哦,它嗅到了什么?为何不停地抽动鼻子?现在,它终于将嘴巴张开,露出它那咬碎过无数块骨头的牙齿,然后将头压低,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靠近我。我要呼救吗?不,我要吞掉它那毛茸茸的头颅。或者,嚼烂它那黑黑的,被牧驼人一棒子下去后立刻导致死掉的鼻子。可是,我怎么才能张开我的嘴。一股铁丝勒得我面庞发肿,我的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也无法冲着它的脑袋狠狠地踏过去,我一直躺着,四肢蜷缩,像只被吓破胆的绵羊一样。

一阵沙沙声,是风扫过沙硕地?不,别欺骗自己了。是它,毫无疑问。一会儿,它那牙齿就会撕掉我的腹部,从我脊背处扯去一条厚厚的鲜肉,血液的腥味会使它狂喜地嚯嚯叫。它有多久没吮吸到新鲜的血液了?

该死的,太阳好晃眼。只有最可耻的家伙才会在这般烈日下出现。我屏住呼吸,弓起脊背——虽然稍许的动弹都令我疼痛不已——晃动着脑袋,将牙齿咬得嘎吱响——现在,好吧,来吧,我只用我的一颗头颅与你战斗。

又一阵沙沙响,紧接着一阵遥遥的嗷嗷叫声,还有,地平线上有什么在蠕动。

“哦,驼王——,姐姐,铁丝都嵌进它的肉里了,那得多疼啊。”

“托住它的脑袋。”

“这只眼睛还能睁开,它在看我,也在看你,姐姐,这条腿都露出骨头了,是天狗撕过的?”

“不是。”

“咦,好多虫尸,这黑乎乎的是什么?哦,原来是干了的血渣子。”

“把钳子递给我。不是这把,是老虎钳。”

“我腾不开手,姐姐。它口腔里尽是沙子,鼻孔里也是,还有脖子下面的皮也烂掉了。”

“不要抠它嘴里的沙子。”

“姐姐,咱得给它喂水,嘴唇都开裂了,舌头也硬邦邦的。”

“先驮回家再说,把绳子递过来。”

“姐姐,你能把驼王驮到察苏泰的背上?”

“姐姐自有办法。”

“它怎么还不走?”

“什么?”

“天狗。它就在坡上蹲着——,死死盯着咱俩呢。”

“怕什么?在过去,老猎人专门逮回来活的天狗给你这么大的男孩骑着玩呢。”

“他们不怕被天狗撕掉吗?”

“天狗的嘴被皮绳缚住了。”

“姐姐,要不你大声地叫几下,阿拜说过天狗怕女人。”

“天狗才不怕女人呢,它什么都不怕。”

午夜,风凉凉的。我躺着。太阳下山前,我的主人——那个年轻的女人,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人类潮乎乎的汗液味——在我身子下铺了厚厚的沙竹儿。我已经吃过几口脆脆的沙蓬,还有酸酸的沙拐枣和嫩嫩的鸡爪草。这些都是我的男主人,那个身后永远吊着一条獾皮的男人从野地捡来的。他们还用马勺给我灌了汤液,稠糊糊的。我的舌头还没有完全活过来,辨不出汤液的味道。我的喉咙深处大概开裂了,当汤液下去时,感到一丝的疼痛。这令我有些烦躁,我早已厌恶疼痛。当初,带刺的铁丝缠住我的腿脚时,我奋力踢腾。我还试着用牙齿嚼断铁丝,可铁丝比我的牙齿坚固一万倍,铁丝嵌进我的皮囊下,刺痛着我。我恼怒地嚎叫,冲着我的群咆哮——是的,我的胸腔几乎被我的呼声震破了——然而那些愚蠢的家伙们,我的群,它们竟然四散而去,撤出一段距离后回过头,安安静静地,带着几分惊讶凝视着我,好似不明白它们的守护神怎么突然卧倒,不停地扑腾着,扬起一浪赛一浪的尘土。

如果,它们能有足够的耐心等我挣脱掉铁丝,而不是丢弃我,那么,它——我怎么还会想起它——就不会发现我,也不会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睛窥视我。

当然,它并不是我刚被铁丝囚禁的那几日发现我的。有那么一个夜里,月亮上来后,我的群终于没有耐心守候我了,它们开始向远山慢慢地移动。在静谧中,它们悄然而然地,丢下它们的征服者——是的,我是它们的征服者,一直以来都是——毫不犹豫地,迎着凉风,向蚊虫很少的山地走去。当它们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我确定我挣脱不了铁丝的禁锢——我想,这是来自神的诅咒。

那之后,我独自度过了很多长长久久的日夜。月亮,忽而满盈,忽而削尖尖的。星辰,忽而浓稠,忽而稀疏疏的。还有闷热的风,潮湿的雾,我的头脑在它们轮番的裹挟中,忽而清醒,忽而混沌。不过,我没有被这一切所打败。偶尔,我会憋足劲儿,发出一两声呼救。是的,呼救。我期盼有谁能发现我,解救我。这种解救不仅仅是将我身上的铁丝剥开,还将我扶起,让我重新在我深爱的野地间行走。我不惧怕漫长的等待,但我惧怕在等待的过程中生命擅自从我日渐消瘦的躯壳内如烟似的蒸发掉。

我想,是我的呼救被它听到了。一定是,别看它的耳朵只有那么一丁点,可却能隔着一座山听到一匹马的喷嚏,或者一头母牛分娩时的呻吟。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影子。我那女主人走过来给我翻了身,然后坐到一旁,点根烟,叭叭地吸着。我微微仰起头,想发出一些声响,好让主人明白我神志清醒,我没那么脆弱。然而,我的脑袋沉如巨石,喉咙里传出去也只是一腔热气浪。

“阿拜,您看,獾子,我和姐姐去熏獾子窝了。”

“你们在熏獾子窝时,在洞口处有没有横放梭梭木?”

“放了,是姐姐放的。她还跟我讲獾子曾对天发过誓,死的时候一定得枕着梭梭木。”

“哦哒,的确是那样的。”

“为什么?獾子为什么要发誓?”

“弟弟,我跟你讲过,那只是个传说。你忘了?”

“你没那么讲过。还有,阿拜,獾子窝里根本不见花貂。您不是说,花貂喜欢钻进獾子窝里吗?”

“花貂啊,那得等到冬天,獾子冬眠后花貂才会钻进它的窝。不过,咱这边的戈壁上是没有花貂的。”

“下次我可不带着他出去,不是怕天狗,就是怕狐狸。”

“我才不怕呢,阿拜是老猎人,我将来也会成为猎人。”

“你还想当猎人?如今没人打猎啦,虽然偶尔有人在湖中撒网,逮了不少的灰雁、沙鸥,可都被抓去蹲了监狱。”

“监狱——?他们那可都是能脱身的监狱,你瞅瞅我这两条腿,都伸不直了,这才是真正的监狱。”

“阿拜,您别灰心,打完草咱就到镇里住院治疗。”

“不,不,不用治疗,这是天意。你瞧瞧,用手杖戳都没有任何知觉。就让我活着的时候赎罪吧,千万别到了那边还受惩罚。”

“阿拜,您怎么老拒绝治疗。万一哪天真的下不了地了呢?”

“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会担心那些?好了,不提了。闺女,这段时间你得把驼王照料好。它可是被铁丝捆了整整三个月零三天。换作别的骆驼,根本熬不过来。”

终于,地平线重新落到我的脚下,就连山坡也瞬间恢复到原先的高度。还有秋草,再也无法挡去我的视线——与过去一样,我傲慢地仰起脖颈——虽然双目晕眩,四肢战栗,但终归是站起来了,终归没有被打败。我要高呼,我要发出最欢快的嚎叫——可是,它们,那些驼羔,我的孩子——它们为何见了怪物似的支着尾巴逃去?也许它们从未想过我是可以站起来的。还有它们的母亲,瞪圆一双双棕色眼睛,近乎警惕地盯着我。它们难道也忘记我可曾是它们的征服者?哦,我来了,我的雪白——它一点都没变,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美丽。虽然它身上的毛发被剪去了,但那又如何?它的眼睛依旧那样的透明,那样的温和,正等着我甜蜜的爱抚。

不过,我得慢慢地挪步,我的腰胯处绷着什么,膝盖处也隐隐作痛。我的模样一定很滑稽,因为身上的毛发被主人剪去了。我的雪白投来迟疑的眼神,这让我有些难为情。如果不是遭遇那般不幸,我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若在过去,甭说绞去我的毛发,就是些许地挨近都得小心一万分。

我那男主人,那个脊背弯曲、走路拖着脚跟的老头子,他了解我的脾性——也只有他不会用鞭子抽打我。这么多年来,他与我有着超越一切的默契。这种默契只属于雄性与雄性之间。这世间那么多人,只有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敬畏——那眼神真令我陶醉。

很近了,我的群就在前方等着我。一个美丽的秋日早晨,朝阳徐徐升起,我终于可以与过去一样,在草香弥漫的野地上,嚼着湿湿的草茎,带着我的群,走向仅属于我们的领地。

我不由发出低沉的呼声,我要告诉它们——你们的王者回来了,它是不可能轻易被打败的——然而,我刚发出呼声,它们却发怔似的看了看我,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像一片黄色云向大地深处飘去。

“嚯咦,闺女,看啊,夜里驼王走到西坡那边了。”

“阿拜,我早知道,夜里我给食槽添料,就发现它已经站起来了。”

“啊哒,到底是——,比我强多了。闺女,铜勺和香柏呢?”

“早给您备好了。”

“我得把脸洗了。”

“阿拜,它的后腿会不会永远跛着?”

“那又怎样?到了冬天,它照样是驼王。”

“它都那样了,怎么能当驼王。”

“尽讲妇道人家的话,它是跛着脚,可它的骨头还硬朗得很。”

“可它到底是不年轻了。”

“老了又如何?老了更热爱。”

“哦,阿拜,可是,那个——它会不会?”

“天狗?”

“嗯,早晨我在北山口子瞅见它了,阴森森的,根本不怕人。见我向伊伯乐峰西脚走去,绕过口子不见了。”

“仲夏的天狗只舔水,不寻腥,怕鼻子生蛆。”

“要不咱试着埋夹子。”

“埋夹子?”

“嗯。”

“算了,就算它盯住驼王了,驼王也不会像只旱獭被吓得晕过去。”

这个鲁莽的家伙是谁?它要做什么?它为何将脖颈压得低低的,还吐着唾沫?还有,雪后冰凉的空气里隐隐地漂浮着的膻腥味又是什么?

鲁莽的家伙,难道我嘎吱脆响的咬牙声没有使你感到畏惧?难道我胸膛里的嚯嚯声,在你眼里是一种哀求?我可不是一只愚蠢的、刚出蛰的大眼贼,不会像它们那样昼夜鸣叫,追逐,撕咬。我要一口咬碎你的颅骨,是的,一口咬碎。来吧,不要以为我揣着一颗跳兔的心脏,见了老鹰就会躲进洞穴。

哦,脚底怎么就打滑了,我怎么就躺倒了,一丛丛的灌木,毕毕剥剥地断裂,哦,它咬住我的腿脖子了,还将臭烘烘的胯下拱到我脸上。我扑腾着欲站起,可被什么猛地一撞,一头戳到雪里。

现在,我得拼尽全力,用我结实的肩膀顶住它的腹部,给它来个四仰八叉——叫它见识见识真正驼王的威力。别以为我老了,我的牙齿还没有磨平。别以为我没有遭受过如此的挑战。鲁莽的家伙,除了偷袭,你根本不知道野地间的较量从来都是充满着血腥气。

嘎嘣脆响,我的小腿骨应该是断了。口腔里涩涩的,腮下或者额头上一定被划开口子了,不然哪来的血水?

好锋利的牙齿。

我要被打败了吗?

啪嗒,啪嗒,鞭梢的空响,男人粗哑的喊声,女人惊恐的尖叫。紧接着雪地上响起一阵嚯嚯的踩踏声。

“阿拜,简直是太让人惊骇了,伊伯乐峰西脚地开了个大口子。”

“没发山洪哪来的口子?”

“我也好奇怪,一条长长的口子,足足有十里地,横过整个野地,最宽处比过三丈,深处怕是有五六杆子高。驼群在口子南端,有几处还算窄,驼群从那边跨过去了。”

“哦,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驼王过不去啊,您知道的,冬天小驼王咬断了它的脚脖子。它被驼群丢在口子这边,一天到晚地哀号。阿拜,您想个法子吧,它不再是驼王了。”

“不行。”

“留着做什么?”

“是的,它斗不过小驼王,我心里很清楚。但是你们得明白,驼王宁愿死在野地,也不愿意被谁怜悯。”

“哦,阿拜,您怎么突然发火呢?”

前方是什么?黑黑的——哦,夜里一声沉闷的声响,原来是大地开裂了。一条悬崖似的口子,弯弯曲曲地横亘,将这片平地一分为二。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从我有记忆起,就没有遇到过这般奇事。嘎嘎地,飞过一群黑鸦。叫声急促,难道它们也觉察我的惊慌了?是的,惊慌,从未有过的惊慌。

沿着口子向晨阳初升的方向走,那里有山,山麓有裸露的沙丘。我可以从沙丘那边绕过去。可是,沙丘那边——,转身,向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走。又是一波嘎嘎声,此起彼落。那里有铺满碎石的、寸草不长的秃峰。峰脚有条季节河,岸头有树。在大太阳的日子里,我和我的群在树下庇荫。眼下,树那边,影影绰绰的,峰头水波似的舞动。那波浪里还有几个毛茸茸的家伙。哦,它们来了,到底是等不到秋草枯黄的日子。

我的群呢——在口子那边,在白茫茫的平地上,散开,低头嚼草。它们总是这样,总是在危机四伏的野地上安然地觅食。还有愚蠢的羔子,它们竟然顽皮地冲到口子边,支起尾巴,将头压得低低的,大口大口地嗅着口子深处的土腥气。

夕阳斜斜地射过来,把山影长长地拖到我的脚下。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它们——那些眼睛发光的家伙,它们总是把山影当成黑夜,一声不响地靠近我们。我昂起头,冲着我的群嗥叫几声。这么做,不是我有多么的恐惧,我是想告诉我的群,那些满嘴獠牙的家伙来了。距我不远处有几株莎蓬草,还有枯死的梭梭木,它们正缩成一团匍匐在那周围。有一株莎蓬草滚了滚,停住。我猜出,一只胆大的家伙咬断了草茎,用嘴捧着沙蓬,打算等我低头嚼几口沙蓬时,猛地扑到我脖颈上——多么卑劣的战术。我向后撤了一小段距离,现在我那仍旧绷着什么的后蹄踩到口子边沿了。

哦,我无处可逃了吗?

我又大叫了几声。一阵扑突突的踩踏声,驼群被风卷着似的逃出一段距离停住。有几个发出惊慌的哀叫。白雪遥遥地看了看我,眼圈里竟然蒙着一层泪花。哦,糟糕,又有几株莎蓬草在滚动。我死死地盯住不断挨近我的莎蓬草,我想,只要它扑过来,我便叼住它的脑袋,或者什么地方,猛地甩过去,扔进口子。

紧接着,它终于把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莎蓬下面露出来了。原来是它——那只守了我好几个夜晚的家伙——好久不见,它的面颊似乎比过去宽了一截。相比那次,眼下的它可一点耐心都没有。也许是猜出我已经认出它了,它索性丢开莎蓬草,晃了晃身子,就地打滚。它这是在告诉那几个,它要扑向我了。

山头还挂着太阳,它都懒得等太阳下去。好吧,既然这样,来吧。我早已不是那个被铁丝捆着哀呼的倒霉蛋了。我重重地跺了跺脚掌,我的蹄掌赛过夹子砣。

“姐姐,驼王死了吗?”

“不知道。”

“姐姐,你要下去吗?”

“你站着别动。”

“它死了,对吗?”

“没有。它还活着。”

“我也要下去。”

“你不要下来。”

“它的眼皮在动。”

“嗯。”

“姐姐,你要绳子吗?”

“不要。”

“这次我们还是用察苏泰驮回去吗?”

“它的脖子已经断了。”

“这次我们还给它灌獾子油吗?”

“我不知道。”

“姐姐,你抬头看看,天空成了一条窄窄的裂缝。原来从沟底望天空,天空会变得很小。”

“你兜里有糖块吗?”

“没有。姐姐,你在给它擦泪吗?”

“嗯。”

“姐姐——”

“别说话。”

“姐姐——”

“别吭声。”

“姐姐,你看,看驼王脖子下面。”

“看到了。”

“你怕不怕?”

“不怕。”

“它的牙齿真难看。”

“你往后点。”

“我不怕。”

“走吧。”

“天狗也会死掉吗?”

“不会。来,你先踩到我膝盖上,然后踩到我的肩膀上。”

“像爬山那样吗?”

“嗯。”

十一

我熟悉这片野地,熟悉它的哪座沙峰下藏着狐狸穴,哪条河水湾子里有脾气暴躁的水鼠——它们会趁着驼群饮水时偷偷地从驼身上叼走几撮毛。我也熟悉哪个湖水中央的岩石岛芦苇到了秋天会掩过驼背。我还熟悉,在无风无雨的仲夏夜,黄鸭会带着雏鸭从很远地方潜入湖中的岩石岛。在这里,我已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包括那些被铁丝缠得动弹不了的日日夜夜——那段日子的确很糟糕——如果不是它,我可能熬不过死亡的逼近。我想,也是因为它的出现,我才没有放弃——没有放弃什么?应该是对它的蔑视。是的,我蔑视它那冰冷的眼神。虽然,最终我也没有摔碎它。

在这片到了夏季会变得蒸笼似的野地上,它们和我们,一直在周旋与决斗中辟出各自的活路。有时候,我们会踏碎它们的脊背,有时候它们会在我们身上饕餮一顿。亘古以来,从未改变。野地的风里,总会浮荡着血腥气。这点是不用怀疑的。这种事不但发生在我们和它们身上,还会发生在我们与我们同伴身上。所以,当那个鲁莽的家伙咬断我的脚脖子时,我知道,我不用发出冗长的嚎叫。我甚至都没感到悲伤。

归根结底,被打败的是我。

远远地,怎么升起黑雾了?哦,不是黑雾,是山影。随着夕阳慢慢地下滑,山影便从连绵的沙峰那边一浪浪地延伸而来。再等等,再有一会儿,比山影更浓稠的暮霭会从山脚浮起,梭梭木、沙拐枣、珍珠草、红沙、黄蒿便依次沉入幽暗的暮霭间。还有,那条大地的裂口,也会被掩去。

多么静谧的夜色,群星只在我额上闪烁着。

十二

“弟弟,你还走得动吗?”

“手腕有点疼。”

“歇会儿吧。”

“姐姐,天狗是怎么从驼王身体下面逃掉的?”

“只要不死,天狗都能从一座山下逃去。”

“天狗它还会来吗?”

“会。”

“它会不会去找小驼王?”

“会。”

“小驼王会咬断它的脖子。”

“小驼王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小驼王死后我们还会把它的脑袋抱到伊伯乐峰顶上吗?”

“会。”

“姐姐,这都为了什么?”

“阿拜曾跟我讲,说等驼群里的驼王死后,它的魂灵会一直守着故乡。当它的魂灵看见主人把它的颅骨送到高处,它会很感激,会再次诞生在故乡。”

“那么小小驼王就是老驼王喽?”

“嗯,走吧。要不要姐姐来抱?”

“不,姐姐,阿拜说了,必须由男人来送驼王。”

“你才九岁。”

“那又怎么样,我会长大的。”

“我倒是希望你快快长大。”

“你是指阿拜越来越老了吗?”

“再过几年阿拜或许用不了手杖了。”

“他也会离世的,对吗?”

“嗯。”

“人死后灵魂会和驼王的灵魂一样守着故乡吗?”

“也许吧。”

“那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人的灵魂一直守着故乡?”

“死亡就像是那条大地上的裂缝,我们在这边,死去的魂灵在那边。”

“活着的人是没法跨过去的,对吗?”

“嗯。”

“姐姐,它还在哭。”

“不是,那不是眼泪。你别撩起毛巾看。”

“姐姐,你帮我擦一下我的额头。”

“要不还是让我来抱吧。”

“不,姐姐,驼王的魂灵会笑话我的。”

【娜仁高娃,蒙古族,内蒙古鄂尔多斯人。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草原》《湘江文艺》等。短篇小说《热恋中的巴岱》《醉阳》入选201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并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七角羊》、长篇小说《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