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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李西闽:软弱(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 | 李西闽  2021年12月02日08:08

【李西闽,作家,福建长汀人。1984 年开始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有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凛冬》等长篇小说三十余部,以及《李西闽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等。《幸存者》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现居上海。】

软 弱

李西闽

丁小丁一直觉得自己智商很高,不是个傻瓜,可是,当他在盥洗室的地板上看到妻子向婷婷的尸体,突然就傻眼了,顿时不知所措。站在他身后的岳父向文明阴森森地看着女儿穿着红色吊带睡裙曲蜷的尸体,嘴角不停地抽搐。向婷婷身上的红色吊带睡裙很短,身体裸露的部分很多,饱满的屁股呈现在他们眼前,还有那红色的小内裤。

丁小丁浑身抽搐,转过了身,是恐惧,还是不忍看到妻子的尸体?向文明叹了口气,抹了抹眼中的泪水,也转过了身。他们缓缓地朝客厅走去。向文明走到盥洗室门口,又折了回去,脱下身上的灰色西服,盖在向婷婷身上,此时,窗外响起了雷声,天雷滚滚,暴雨如注。

丁小丁没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是坐在小饭厅的餐桌前,双手的食指绞在一起,放在桌面上。向文明走过来,坐在他对面。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乌黑的嘴唇间,颤抖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丁小丁沉闷地说,婷婷不喜欢烟味。

向文明嗓音沙哑:她死了,闻不到烟味了,况且,她是闻着烟味长大的。

丁小丁说,所以,婷婷那么讨厌你。

向文明冷笑了一声,从前不是那样的。

丁小丁无语,目光落在岳父胡子拉碴而又黝黑的皱巴巴的老脸上,企图找到妻子死亡的答案。

丁小丁五天前离开家,走前,还给了向婷婷一个拥抱,他忘记了有没有亲吻她,以前出差,分别时,他会拥抱她,并且献上深情的一吻。这个雨夜,丁小丁回到家,发现迎接他的不是娇小美丽的妻子,而是坐在小饭厅饭桌旁的向文明。见到向文明,丁小丁心里一沉,这老东西怎么又来了。他不是很待见岳父大人,因为妻子和他的关系并不融洽,一度特别紧张,见面就吵架。丁小丁没有搭理他,喊了声,婷婷,我回来了。向文明冷冷地说,别喊了,她永远听不见了。丁小丁脑袋嗡的一声,懵懵地说,你,你说什么?向文明还是冷冷地说,婷婷她死了。丁小丁讷讷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八道。向文明站起身,将他带到了盥洗室。

向文明边抽烟边审视着丁小丁那张小白脸,这是一张女孩子喜欢的脸,俊美,还带着点忧郁,他在想,是不是这个混蛋杀死了女儿。

他们相互猜忌,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窗外还是雷鸣电闪,暴雨狂泻,天空像是被捅了个巨大的窟窿。丁小丁的家是两室两厅的房子,屋里每个窗户都关得好好的,也没有外人进屋的迹象,屋里所有的橱柜都还是老样子,井井有条,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财物一点也没有少。从向婷婷尸体来看,也没有打斗撕扯迹象。可是,向婷婷真的死了,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雨夜,因为向婷婷的死,变得扑朔迷离。

良久,向文明打破了沉寂。他又点了支烟,吐出浓浓的烟雾,轻声说,小丁,你还记得王鲜吗?

丁小丁嘟哝道,什么海鲜王鲜,我满脑子都是糨糊。

你应该记得他的,他是个搞保健品传销的。他来找过我,为了让我买他的保健品,像个孙子似的,就差没给我下跪了。他在我家里看到了你和婷婷的结婚照片,问我你和我什么关系。我说,你傻呀,那是我女婿。他突然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那是个秘密。你知道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的话吊起了我的胃口。王鲜明白我的心思,提出了条件,只要我买他的保健品,并且为他发展下线,就将那个秘密告诉我。

丁小丁不动声色地看着岳父。

我答应了王鲜提出的条件。你知道吗?那个秘密竟然和你有关。他说你曾经想杀死我。我没有想到王鲜是你的朋友,你找过他,问他能否弄到慢性毒药。我知道了你要慢性毒药干什么,嘿嘿,没想到王鲜的秘密竟然和我也扯上了关系。

丁小丁苍白的脸微微有了血色,眼神也有些慌乱。

他记起了那个叫王鲜的人。

丁小丁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他的,那个饭局人很杂,丁小丁有段时间跟着一个叫胡开亮的朋友混,胡开亮总是组一些人杂的饭局,三教九流凑在一起,什么鬼话都说,丁小丁觉得有趣,其实很多人吃完饭再见之后就再也不见,丁小丁还乐在其中。那些日子,丁小丁特别烦向文明。六十多岁的向文明是个鳏夫,老婆在向婷婷十五岁那年就撒手归西,多年来,他都是一个人生活。尽管一个人生活,向文明一直没有停止过寻花问柳。那段时间,向文明又钓上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和他交往,需要花钱,向文明没有什么积蓄,那点退休金怎么够他挥霍,于是三天两头找女儿要钱,要不到钱就耍无赖,赖在他们家里不走。丁小丁夫妇都对他厌恶到了极点。自从和向婷婷结婚后,向文明一次次到他家要钱,仿佛他们家就是银行,丁小丁实在受不了了,真的想让岳父死去,可是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杀死他,令丁小丁烦躁不安。

那天晚上饭局,王鲜坐在丁小丁旁边。几巡酒过后,饭局就乱了,有的和女人打情骂俏,有的在一起窃窃私语,像是在密谋什么惊天大案。王鲜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推销他的保健品,企图趁机发展下线,他找了两人碰杯后,回到座位,见丁小丁自个在喝闷酒,就和他攀谈起来。说着说着,王鲜就问他,你家里有老人吗?丁小丁说,有啊,我父母亲是老人,我岳父也是老人。王鲜的目光顿时生动,口若悬河地说,家里有老人,是个宝呀,可是,老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生病,生病起来,那就是拖累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嘛,有种东西特别好,是马来西亚的产品,用一百多种植物提炼而成,那东西叫百草液,只要老人长期服用,保证不得病,甚至还能够让老人变得年轻,有个老头,七十六岁了,服用半年,白发都变成黑发了,还有一个老头,都八十岁了,服用三个月,竟然能够勃起,去嫖娼还被抓了,哈哈哈。丁小丁盯着他夸张得变形的嘴巴,突然说,你有慢性毒药吗?就是老人吃了慢慢死掉的那种,还要尸检检不出来的。王鲜怔住了,缓过劲后,压低了声音说,哥们,你是不是巴望你父母死掉?丁小丁变了脸色,去你妈的,你才巴望你父母死掉呢。王鲜笑呵呵地说,丁兄息怒、息怒,我说错话了,掌嘴,对了,你买点百草液,孝敬一下父母呗,不行的话,我先送点给你,你父母亲要是觉得有作用,你再买,你把你父母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送上门去。丁小丁说,我父母身体好,不需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王鲜凑在他耳边说,你告诉我,慢性毒药给谁用,我就答复你。丁小丁叹了口气,我岳父那老东西烦死我了。王鲜吐了吐舌头,轻声说,这东西难搞呀,我得去找,找到了再说吧,你还是先把你父母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丁小丁说,去,先弄来慢性毒药再说。王鲜笑笑,那我们加个微信吧。

那个饭局之后,丁小丁和他有了来往,尽管没有把父母亲的地址给他,却成了个可有可无的酒友。

向文明冷笑道,我早知道这事情了,你们给我的东西,都被我扔垃圾桶里去了,我怕被毒死,我还想多活几年。你说,婷婷是不是被你用慢性毒药毒死的?你只要告诉我真相,说不定我可以放你一马,我就不报警了。

丁小丁突然吼叫,你个老不死的,血口喷人,婷婷和我一直恩恩爱爱,我怎么可能置她于死地。

向文明将烟头摁在干净的桌面上说,你别以为我是聋子和瞎子,你们那些事情,我也知道一些的,你记得张风柳吗?

丁小丁像泄气的皮球,耷拉下头,谁是张风柳?

丁小丁不知道从哪天起,和向婷婷的感情淡漠了。不过,他还会在出差时,在寂寞的夜里,想起和向婷婷热恋时的美好时光。丁小丁虽然是个理科生,也喜欢舞文弄墨,虽然写的诗歌总是欠点火候,成不了诗人,但是他对诗人还是十分崇拜,经常会去参加一些诗歌朗诵会。

他就是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认识向婷婷的。那时候的向婷婷已经是本市小有名气的女诗人了,在丁小丁眼里高不可攀。丁小丁想象中的向婷婷,是个高傲的冷漠女子,传闻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因为她的眼光太高,恃才傲物,又有传闻她爱上了北京的一位大诗人,可是那位大诗人对她没有兴趣,她只是单相思。那晚的诗会后,丁小丁对她有了些许了解,发现她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诗会很热闹,身材娇小的向婷婷躲在一个角落里,戴着一顶白色的网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丁小丁离她有两米多远,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白皙的半边脸,他觉得她的鼻子长得好看,十分精致的感觉。诗会时间过半之际,向婷婷上去朗诵了她的一首新作。丁小丁记不起那首诗歌了,当时听得他心潮澎湃,不是因为诗写得好,而是她的声音太好听了,用夜莺呀天籁之音什么的形容都太俗气了,丁小丁找不出更加贴切的形容词,反正她的声音已经让他痴迷了,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向婷婷。丁小丁发现她是那么的柔弱,羞怯得见不得人,朗诵完后,匆匆地躲回那个角落,低着头,仿佛众人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会将她吞噬。诗会结束后,她就一个人孤独离开,丁小丁像贼一样跟着她。丁小丁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也不敢上前问她,或者对她说送她回家。那是深秋的夜晚,风透着肃杀,落叶飘零,她娇小的身体在风中显得凄凉和无助。

跟了一段路,向婷婷突然停住了脚步,丁小丁也停住了脚步。向婷婷回过身,对他说,为什么跟踪我?他们之间的距离约摸十米远,丁小丁十分窘迫,不知所措。向婷婷走到他的面前,质问道,为什么跟踪我?丁小丁支支吾吾地说,喜,喜欢你。向婷婷咯咯地笑起来,喜欢我什么?丁小丁忐忑不安地说,喜欢你的声音。向婷婷笑得更欢了。丁小丁那时想逃,可就是迈不开腿。他要是逃了,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

向婷婷说,你倒是蛮实在的,我相信你说的话,现在真实的人不多。她说出这话后,丁小丁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比在诗歌朗诵会会场开朗了许多。丁小丁说,我还喜欢你的诗。向婷婷说,很多人喜欢我的诗。丁小丁说,也许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向婷婷说,那么自信?丁小丁说,因为爱才自信。丁小丁笑着说,我喜欢你这句话,是诗句。丁小丁说,是我心里话。向婷婷说,也许是谎言。丁小丁说,不是。向婷婷说,现在不是,未来是。丁小丁说,我想不了那么远。向婷婷说,你很现实。丁小丁说,难道你不是活在现实中?向婷婷说,写诗的人追求浪漫。丁小丁说,对不起,我浪漫不起来。向婷婷说,你能够跟踪我,其实也很浪漫了,你叫什么名字?丁小丁说,丁小丁。向婷婷又笑了,好奇怪的名字,让我联想到丁丁。丁小丁脸红了。

丁小丁和她认识半年后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他至今不知道丁小丁为什么会嫁给他,他是那么平常、那么现实。在恋爱的过程中,他对向婷婷有了一些了解。向婷婷毕业于本市著名的一所师范大学,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因为过于倾情于诗歌,教书并不出色。她有个哥哥,叫向想想,这个名字的由来有些古怪,据说她父亲很希望有个女儿,就给儿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向想想没有上大学,在社会上瞎混,在一次斗殴中致人重伤,蹲了十几年大牢,出狱后远走他乡,和家里断了联系。曾经渴盼有个女儿的向文明真的有女儿后,并不珍视。向婷婷对丁小丁说,我爸只是在外人面前喜欢我,装出一副疼爱我的样子,在家里却不管我,只管自己看电视抽烟,都是我妈管我,我妈对我是真好,让他不要在我面前抽烟,他就冲我妈吼叫,他吼叫起来就像个魔鬼,我看到他就害怕,他不仅仅吼叫,有时还动手打我妈,有时连我一起打,我妈是个软弱的女人,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还让我不要抗争,说一切都是命。丁小丁记得结婚前,向婷婷问过他,结婚后会不会对她凶,对她吼叫。丁小丁说不会。向婷婷让他写保证书,如果朝她吼叫,就离婚。丁小丁答应了她。向婷婷在新婚之夜告诉丁小丁,在他之前,她谈过两次恋爱,都因为那两个男朋友朝他吼叫过吹了。丁小丁将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说,婷婷,我保证不会朝你发脾气,我会把你当皇后供着。向婷婷笑着说,你又不是皇帝,我只要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婚后的日子并不平安。

蜜月期过后不久,丁小丁和她发生了第一次不快,因为向文明。那天丁小丁给向婷婷在老洋房西餐厅过了一个温馨浪漫的生日,吹蜡烛时,有个漂亮的小提琴手在一旁拉了一曲《祝你生日快乐》,丁小丁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让生日晚宴达到了高潮。没想到,就在这个温馨甜蜜的夜晚,发生了一件事情。他们回家的时候,在楼门口的花池边上,看见了向文明。向文明坐在那里抽香烟,旁边还放着一盒生日蛋糕。向婷婷喃喃地说,他怎么会来,他从来都记不起我生日的。丁小丁说,不要这样说,他还是记得你生日的。向婷婷说,他记得的是钱。无论如何,向文明还是丁小丁的岳父,他走过去,很有礼貌地说,爸,你怎么来了。向文明瓮声瓮气地说,我怎么来了,我不能来吗?我是来给我女儿过生日的,你们跑哪里去潇洒了,让我等了半天。丁小丁赔着笑脸说,爸,我们到外面吃饭了,走,上楼吧。向文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把蛋糕拿上。丁小丁提起蛋糕,对妻子说,婷婷,去开门。向婷婷瞥了父亲一眼,嘟哝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我买蛋糕,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向文明说,良心都被狗吃了。向婷婷说,我是没有良心,你有。丁小丁说,婷婷,怎么和爸说话,上楼吧。

回到家里,向婷婷放下东西就进房间里去了,重重地关上了门。丁小丁知道岳父爱喝酒,拿出一瓶白酒,给他倒上一杯。向文明坐在饭桌前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用命令的口吻说,小丁,给我弄两个菜。丁小丁在冰箱里找出一段红肠,切了片,端上桌,毕恭毕敬地说,你先喝,我再去炒个热菜。房间里传来向婷婷的声音,要喝回家喝去,都几点了,明天还要上班,让不让人睡觉了。向文明说,嫁了人,翅膀硬了呀,连老子都不认了,我告诉你,我喝的是我女婿的酒,和你没有关系。向婷婷说,我老公的酒就是我的酒,这不是你的家,你别再跟我耍狠,我不欠你的。丁小丁打着圆场,婷婷,就让爸喝吧,他好心好意来给你过生日,你就少说两句。向婷婷气愤地说,他什么时候给我过过生日?我妈死的那一年,我过生日,在家等到天亮,他都没有回来,只顾自己和那个寡妇鬼混,他是来要钱的,你问问他,头几年我的工作都给他喝酒玩女人了,我还有什么钱给他,难道我们的生活不过了?向文明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将那盒蛋糕砸在地上,吼叫道,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花你一点钱不应该吗?你这个白眼狼。说着过去踹门,继续咆哮,你给老子滚出来。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声。丁小丁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大声说,爸,你怎么能这样,你再这样,就离开我家。向文明愣了一会儿,冷冷地说,好,好,我走,我走。丁小丁送他到门口,向文明突然低声下气地说,小丁,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求求你,给我点钱。丁小丁无奈地说,你要多少?向文明抹了一把眼泪说,有一万吗?丁小丁摇了摇头。向文明说,那五千?丁小丁还是摇了摇头。向文明说,三千。丁小丁说,我一会儿微信转给你,你快走吧,如果你真的为了你女儿好,以后就少来了,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就行。

丁小丁回到家里,敲了敲房间门,婷婷,你爸走了,开门吧。房间里传来抽泣的声音,让我一个人静静,晚上你睡客厅的沙发吧。丁小丁说,你还是开门吧,让我陪着你,否则我不放心的。向婷婷说,我不要你陪,我和你说了,让我一个人静静,难道你没有听见吗?丁小丁心里很不舒服,又没有办法,只好在沙发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丁小丁做好早餐,热好牛奶,唤向婷婷起床。门开了,向婷婷披头散发,眼睛红肿。她冷冷地说,你吃吧,我没有胃口。丁小丁温存地说,还是吃点吧,看你这个样子,我怪心疼的。向婷婷没好气地说,心疼什么,心疼我还大声吼叫,你知道吗?听到你大声吼叫,脑袋就要爆炸。丁小丁觉得莫名其妙,分明是她爸吼叫,于是说,婷婷,你没有搞错吧,是你爸吼叫的,不是我。向婷婷说,你也吼了,你朝他吼了,你记住,你的保证书还在我这里,再朝我吼,就离婚。丁小丁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连好几天,向婷婷都在说这事,丁小丁用沉默应对,尽管心里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如果说热恋时是爱情的琼浆,那么婚姻生活,是一种磨难。爱情的甜蜜渐渐地被琐碎的生活耗尽,双方的缺点也渐渐地暴露,在磨合的过程中,只会得出两种后果,一种是顺利度过磨合期,继续愉快地生活,另外一种就是,越磨合越残缺,最终同床异梦,形同陌路。对于丁小丁和向婷婷的婚姻,是属于后面一种状况。

向婷婷毕竟是个诗人,内心里的浪漫花朵还没有枯萎。有个深夜,她将睡梦中的丁小丁摇醒。因为不和妻子大声说话成了习惯,他心里很不快,也没有大声说出来,睡眼惺忪的他轻声说,大半夜的,干什么呀。向婷婷笑着说,亲爱的,快起来,我带你去看流星雨。丁小丁说,你去看吧,我要睡觉。向婷婷娇嗔道,不睡了,陪我去看流星雨,求你啦,亲爱的,我一个人看,多没意思。丁小丁明白,如果此时不顺她的意,接下来几天,又是冷战了。他只好起来,和向婷婷来到阳台上。天空被城市的灯火照亮,星星都很难找见,哪里能够看到流星雨。他们在阳台上待了一个多小时,连根毛都没有看到。向婷婷特别不开心,埋怨丁小丁,说要不是他赖在床上不起来,就可以看到流星雨的。丁小丁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出来,倒在床上默不作声。向婷婷不依不饶地唠叨,一直到天亮。那一晚上,丁小丁没有觉得她的声音美好得不可方物,反而觉得就是残酷的噪音。

丁小丁越来越觉得向婷婷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丁小丁很长时间没有回父母家了,父母亲挂念他,要他中秋节无论再忙,也要回家过个团圆节,丁小丁答应了他们。丁小丁知道妻子的脾气,如果不事先和她说好,她会不去的,她喜欢宅在家里,轻易不出门,丁小丁婚前喜欢户外活动,自从结婚后,就没有出去旅行过。每次他提出来要去旅行,向婷婷就说,出去多危险,你看看那么多车祸、飞机失事、山体滑坡、地震,只要碰到一次,就连命也没有了,还是在家里安全。丁小丁说,那么多大好河山,不去看看,多可惜呀。向婷婷说,电视上看不就行了,电视上很多都是航拍的,比自己去看清楚多了。很多时候,丁小丁认为她不是个现代人,他认识的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到处行走。

向婷婷答应了丁小丁,中秋节到公公婆婆家里过,还说要带点什么礼物。丁小丁听了她的话,心里蛮欣慰的,感到生活还是有盼头的。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向婷婷突然说不去了,在家随便过过好了,她对什么节日都无感。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去了。

我爸我妈忙了一天,准备了很多菜,等着我们回去过节,你突然说不去了,这未免太伤老人的心了。

照你这样说,我也很伤我爸的心咯,他一个人在家,我都不回去陪他过节。

那可以把你爸接到我爸妈家一起过节呀。

我讨厌看到他,我就是不想过节,我记忆中,家里每次过节,都因为他喝醉酒,弄得鸡飞狗跳,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过节。

婷婷,你——

丁小丁,我告诉你,今天打死我也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那我去了。

你不管我了?是不是不爱我了?

这和爱没有关系。

有关系,你要是一个人去,把我扔在家里不管,就是不爱我了。

丁小丁还是去了父母家。父母亲问他婷婷怎么没来,丁小丁撒了个谎,将事情搪塞过去。那顿饭,丁小丁吃得不舒服,表面上对父母亲说着好听的话,赔着笑脸,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担心向婷婷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吃完饭,他就匆匆离开了父母家,拎着父母给向婷婷备好的食物,火烧火燎地赶回了家。

向婷婷躺在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两行眼泪从眼角淌下,打湿了枕巾。

见她可怜楚楚的模样,丁小丁有些过意不去,轻轻地擦拭她眼角的泪水,柔声细语地赔礼道歉,哄她起来吃东西。向婷婷一声不吭,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丁小丁没有脾气了,默默地坐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丁小丁太累了,去洗了个澡,上床躺下。他刚刚躺下,向婷婷突然坐起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妈妈,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然后下了床,走出了卧房。丁小丁吓一跳,赶紧下床,跟了出去。向婷婷来到饭厅,看着丁小丁带回来的食物,歇斯底里地大笑,边笑边把那些东西倒进了垃圾桶。丁小丁的心被刺痛了,那可是父母亲的一片心意呀,她怎么能这样。他想大声吼叫,可是忍住了,泪水糊住了眼睛,一片迷蒙,向婷婷在他眼中变得模糊。

日子时好时坏地过着,丁小丁和向婷婷的感情渐渐地淡漠起来,他经常半夜回来,浑身酒气,向婷婷数落她,可怜兮兮地抽泣,他仿佛视而不见,躺下就睡。对向婷婷而言,这是一种比吼叫更加残酷的冷暴力。时间一长,向婷婷的心灵受到了摧残,她觉得这样下去行不通了。

那是一个冬夜,向文明来要钱,耍完无赖走了之后。丁小丁沉重地对向婷婷说,婷婷,我们还是分手吧。

向婷婷泪眼婆娑,你不爱我了。

我累了。

你还爱我吗?哪怕一点点。

你让我怎么说。

我错了,小丁,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很害怕,害怕失去你,害怕家庭破碎,像从前一样,我怕我爸打我吼我。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早上醒来,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凄冷的房间。我承认,刚刚和你结婚时,企图改变你,让你变成像我一样的人,还让你写保证书。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那样,小丁,你能原谅我吗?

其实,我们在一起真的不合适。

不,我不要你离开,不要。你离开我,我会死的,我已经习惯了你,哪怕你不理我,不和我说话,你可以在外面半夜回家,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只要你还在这个家,我就不会孤独,不会害怕。我其实十分软弱,比我妈妈还软弱,我试图强硬,可是我做不到。

向婷婷找出了丁小丁写的那张保证书,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她扑进丁小丁怀里,哽咽地说,小丁,不要放弃我,你可以朝我吼叫,使劲吼,像我爸那样吼我,好不好,不要离开我。

丁小丁紧紧地抱住了她,叹了口气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对你吼叫的。

从那以后,丁小丁再没有提离婚的事情,他们还是时好时坏地过着日子。直到有一天,那个叫张风柳的出现了。

张风柳是向婷婷学校的一个年轻老师,鬼迷心窍,竟然喜欢上了向婷婷。张风柳比她小好几岁,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大孩子,高高的个子,孱弱的样子,有些羞涩。有一天,大家都下班了,他还没有走,坐在办公桌前看一本薄薄的书。向婷婷忘了个东西在办公室,回去取时,问他,小张,你怎么还不回家?张风柳微微一笑说,不急,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向婷婷走过去,笑着说,你看什么书?张风柳将书捂住,脸红耳赤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向婷婷十分好奇,伸出手去拿那本书,经过一番较劲,张风柳松开了手。向婷婷拿起来一看,十分惊讶,原来这本书是她的诗集《野风吹吧》。张风柳羞涩地说,向老师,我一直喜欢你的诗,刚上大学时就读你的诗,很喜欢,读百遍也不厌倦。向婷婷顿时心花怒放。结婚前,丁小丁还经常夸她的诗,结婚以后就渐渐不谈诗了,这一点让她心里有些失落。突然冒出一个喜欢她的诗的人,向婷婷怦然心动,也在她死水般的婚姻生活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起了微澜。

丁小丁根本就不知道向婷婷和张风柳之间发生了什么,有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发现饭桌上摆满了菜,还开了一瓶红酒。丁小丁觉得很奇怪,向婷婷今天是怎么啦,一直以来,都是他回家做饭。丁小丁换上拖鞋,喊了声,婷婷——

向婷婷应答道,老公,你稍等,我马上就来。

丁小丁心头一颤,她很少叫他老公,这一声老公叫得莫名其妙。不一会,卧房门开了,向婷婷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吊带睡裙走出来,吊带睡裙很短,只到大腿根部,走起路来,里面的红色小内裤若隐若现。丁小丁从她的眉眼之间看出了端倪,她的笑容里隐藏着不安和屈辱。她走到丁小丁面前,眼睛潮湿,笑着说,老公,我好看吗?你看,我穿这睡裙美吗?丁小丁说,你穿什么都美。向婷婷说,老公,抱抱我,好吗?丁小丁抱住了她,在她耳垂边轻轻地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的眼神瞒不了我,告诉我,婷婷。向婷婷浑身抽搐,恸哭起来。丁小丁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向文明说,有酒吗?咱们喝两杯。丁小丁说,你女儿死了,你能喝得下酒?向文明说,正因为她死了,才要喝点酒。丁小丁咬着牙说,你难道内心一点都不悲恸。向文明说,悲恸不是说出来的。丁小丁站起身,去酒柜里取了一瓶白酒,只拿了一个杯子,放在向文明的面前。向文明打开酒盖,往杯子上倒满酒,抬起头说,你真的不喝?丁小丁说,不喝。向文明喝了一口酒,咂巴了两下嘴巴说,记起张风柳了吗?

丁小丁没有回答他。

我知道你记起来了,婷婷什么都和你说了,那个混蛋强暴了婷婷,又抛弃了她,她害怕得要死,将一切都告诉你了,希望你能够原谅她,表面上,你原谅了她,其实你心里恨得要命,恨婷婷,也恨张风柳。你去找过张风柳,企图将所有的愤怒和仇恨发泄到他身上。你一定记得那个晚上,你将他约到郊外,准备和他决斗,你等了很久,以为他不会来了,结果,他还是来了。他根本就不怕你,你想收拾他一顿,结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你不知道他是跆拳道黑带。你泄愤的计划落空了,仇恨就集中在婷婷一个人身上,对不对,婷婷不死,你一生都会背负着沉重的屈辱,所以,你用慢性毒药致婷婷于死地,你算好了她的死期,才选择这个时候出差,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去找过张风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会知道。我只是问你,是不是你杀了婷婷?

我没有杀他,王鲜从来就没有给我什么慢性毒药,我承认当初我有杀你之心,但是,你要知道,杀一个人有多难,主要是内心的难度,我无法成为一个杀人犯,是我的灵魂还没有交给魔鬼,还保持了一个人的善良。如果真的决定要去杀一个人,我想根本就不用什么慢性毒药,用一把菜刀就可以砍死你。

你就是用刀,也砍死不了张风柳。

是的,没错,我的确找过他,在他面前,我是个失败者。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婷婷还没有睡,她看我十分狼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我,我没有回答她,也不想和她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我的确想杀了她,她让我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屈辱和痛苦,我们的结合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她熟睡后,我动了杀心,企图掐死她,好几次准备动手,可是我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肉体散发出的热度,我就打消了杀死她的念头。婷婷不是一只鸡,杀了就杀了,她是一个人,有血有肉的人,她要死了,世界就少了一个用诗歌呐喊的人,世界就少了她动听的声音。我必须让她活着,其实她很善良,很软弱,她痛苦的根源,都拜你所赐。如果有可能,我还会陪着她,不朝她吼叫一声。那一刻,我都为自己感动得落泪。不过,我还是个平凡的人,很多事情我做不到,我想好了抽个恰当的时间和她分手。

说的比唱的好听,她终归还是死了,而且凶手就是你。

向文明,你血口喷人。我很清楚你要什么,你要的是钱,你企图通过婷婷不明不白的死来讹诈我,从我这里拿走你想要的钱。不,不,应该是你杀死了婷婷,然后还想从我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嘿嘿,你倒打一耙。我虽然对婷婷不好,是个吸血鬼,但她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怎么忍心杀死她。

我想起来了,我一回到家,就看到你在我家里。你是怎么进来的,如果婷婷死后你进来的,你的房门钥匙从何而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骗婷婷开了门,然后杀死了她,把痕迹都抹去,你没有及时离开,是为了等我回来讹诈我。

你分析得似乎蛮有道理,但是你忽略了一点,婷婷肯定没有告诉你,就在前几天,婷婷找到了我。她给了我一把房门钥匙,告诉我,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我随时可以进门。当时我问她,是不是你威胁她,她说没有,她还说你是世界上最心疼她的人。我不相信她的话,她是真心地爱你,就算死在你手里,她也心甘情愿。没想到,她是让我来给她收尸的。想想我真是个混蛋,我不应该那样对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婷婷不可能给你房门钥匙,你一定是用什么办法杀了她。你来找她要钱,她不给你,你恼羞成怒就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了毒手。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好好想想,多少次你来要钱,她不给你,你就恨不得杀了她,你还这样叫嚣,早知道这样,当初生下来就把她塞到马桶里淹死,你杀她之心由来已久。每次我出差,都要交代她,如果你来要钱,千万不要开门。有一次我出差,你来要钱,婷婷就是不开门,你在门口百般辱骂,后来婷婷报警,警察来了你才离开,如果婷婷让你进门,你会怎么样对她,杀了她都有可能。

但是你别忘了,婷婷是个软弱之人,我逼她,她还是会多少给我点钱的。

你真不是东西。

我的确不是东西,你呢,你比我更加不是东西。你说我杀了婷婷,我是怎么杀她的,她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等等。

丁小丁站起身,朝盥洗室快步走去。

丁小丁来到盥洗室,蹲在向婷婷的尸体旁,她的身体早已僵硬,曾经细腻温暖的肌肤已经发紫。丁小丁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美丽冰凉的鼻尖,他的手从她鼻尖一直摸到头上。她满头浓密的秀发有些僵硬,丁小丁感觉不对劲,头发像是被清洗过,又没有完全洗干净,而且是阴干的。丁小丁想,要是向婷婷自己洗的头发,一定会洗干净,而且会用风筒吹干。丁小丁因为靠得近,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的手指在向婷婷的颅顶摸到一点异样的东西,分开头发,丁小丁发现有颗铁钉整根钉进了向婷婷的头颅。

丁小丁浑身电击般颤抖,他站起来,走出了盥洗室。

向文明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燃烧了半支的烟,烟头上冒着袅袅青烟,他的左手捏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从盥洗室里出来的丁小丁。丁小丁脸色变得铁青。

向文明喝了口酒,沙哑着嗓音说,你发现什么了,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是我杀了我自己的女儿。

丁小丁坐回原来的位置,故作冷静地说,什么也没有发现。

向文明哈哈一笑,我知道你发现不了什么,因为你自己就是凶手。

丁小丁在看到那颗没入向婷婷头颅上的那颗铁钉时,脑海里就一直在搜寻有关铁钉的事情。他边想边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进入我家后,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有一点我要说明,我来并不是管婷婷要钱。几天前,婷婷给我房门钥匙,我就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这些天,我每天都会给婷婷打电话,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我才放心。今天上午,我打了婷婷的手机,手机没人接,又打你家的座机,还是没人接听。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又打了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今天是周末,婷婷不可能去上班。但我想她是不是去参加什么活动了,不方便接听电话,于是,到了晚上七点,我又打了电话,还没有人接,我就来到你家。我按了门铃,没有人开门,就用婷婷给我的钥匙打开了门。进门后,我喊了几声,婷婷都没有应答,我就走了进去,结果在盥洗室发现了她的尸体,然后,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回来。

丁小丁终于想到了一件事情。

那是丁小丁开着车,和向婷婷一起去黄花山监狱接她哥哥出狱时,向婷婷讲过的一件事情。

向婷婷一路上都在担忧,见到哥哥向想想后,他会不会搭理她。警方打电话给向文明,告诉了他向想想出狱的时间,向文明从小就厌恶他,根本就不会去接他回家。向文明将此事告知了向婷婷,向婷婷觉得哥哥挺可怜的,动了恻隐之心,就决定去接他。

我这个哥哥小时候受尽了我爸的折磨,对他恨之入骨。那时,他拿残暴的父亲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把愤怒发泄到我头上,经常打我。很奇怪的是,他手上总是把玩着一颗铁钉,有时会用铁钉威胁我。好几次,他让我去偷我爸的钱,我不干,他就将铁钉在我眼前不停晃动,恶狠狠地说,你不去给我拿钱,我就用这枚钉子扎瞎你的眼睛。我吓坏了,眼睛要是瞎了,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我只好去帮他偷钱。我把钱给他时,他会将铁钉放进上衣口袋里,冷冷地说,你爸喜欢你,他不会说什么的,他要是发现,你就说钱花掉了。结果,每次都是我妈站出来,承认是她拿了钱。我妈是为了保护我们,怕我们挨打,当我爸的拳头落在我妈身上时,我就吓得大声哭喊,我一哭喊,我爸就会朝我吼叫,然后打我。我哥就在一边幸灾乐祸。我哥常说,如果没有我,他会过上好日子,也许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人模狗样地活着,他恨我,将一切罪过都归在我身上,他也恨我妈,说要不是我妈生我,他也不至于如此。我妈死的时候,就连我那狠心的爸爸都落了泪,我哥不但没有泪流,还在笑,笑得阳光灿烂。我们去接他,他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恨我,我很怕他阴鸷的目光,我的软弱也有他的贡献。

丁小丁说,这么多年,他在监狱里,应该也被教育好了吧。

向婷婷叹了口气说,有些人一生都难改恶习的。

丁小丁和向婷婷看着向想想提着行李走出监狱的铁门。一个狱警在后面说,想想,别回头看,出去后好好做人。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向想想还是回头望了一眼。他看到了妹妹和丁小丁,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了过来。向婷婷浑身颤抖一下,这个细节被丁小丁捕捉到了,他轻声对妻子说,婷婷,别怕,有我在。光头的向想想长高了,也结实了不少,满脸沧桑。他走到他们面前,向婷婷轻声说,哥,我们回家。

向想想冷笑了一声,家,我哪有家。

丁小丁说,哥,你有家,爸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向想想瞪着牛眼,看着他,你他妈是谁,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向婷婷说,他是你妹夫。

向想想咬牙切齿地说,都是狗屁。

向想想扬长而去。

向婷婷朝着他的背影说,哥,跟我们走吧。

向想想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向婷婷说,他还是有恨。丁小丁搂住妻子,我们回去吧,他不愿意让我们接他,就算了,我们尊重他的想法,我们也尽心了。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