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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2期|塞壬:镜中颜尚朱
来源:《十月》2021年第2期 | 塞壬  2021年12月02日08:59

塞壬,原名黄红艳,现居东莞。已出版散文集四部,两度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百花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

镜中颜尚朱

塞 壬

梦中又出现那个场景。空旷的钢铁料场,在幽暗的铁轨深处,我再一次被那个人蹲到,巨大的、漆黑的身影突然罩向头顶,我的喊叫、晕厥以及瞳孔的地震永远地留在梦魇的深渊里。而后,我在颜尚的怀中睁开双眼。我记得那黑影在我面前摇摇晃晃地倒下了。我记得有人喊我的名字。红,你醒醒,红。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时光甬道中传来,一波一波荡到此刻,荡及此刻中年的我,在异乡的床上醒来。过于真实的梦是可怖的,它复刻了你总是无法忘掉的那个瞬间,就像,它又真的重新发生过一次那样。即使最终我会认定这只是一个梦。可是,就在刚才,我分明面对着那么近,那么清晰的一张脸。颜尚的脸。这张脸时常出现在我中年的梦境之中。能够叫我红的人,都是我生命源头的人。这个源头,正是人生归途中我慢慢要抵达的地方。而现在,人们叫我塞壬。

这些年,我在广东成了作家塞壬。每年春节回家,我都要向友人打听颜尚,皆无着落,或缄语,或摇头,或叹息。隐约听说她已经离了婚,辞了工,闭门在家写小说。近几年,人好似略有癫症,时常衣裳不整,头发蓬乱地跑出来,情绪激动就胡乱骂人。把身边人得罪个干净。已极少有人知道她的近况了。我若执意去寻,那定然是能够找得到她。然而,一丝莫名的隐忧向我袭来:颜尚是不愿意见我吗?人说她有癫症,我是不信的。

二十五年前,我在家乡小城的国企钢铁厂开天车。现在回想起来,记忆中竟首先掉落的是一串串明亮而清丽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弹得满地都是。回忆是有滤镜的,即使是那么贫乏的灰色青春,隔着长久的岁月,如今竟是美得令视网膜震颤。临江的露天钢铁料场,我坐在十几米高的天车驾驶室上转料,天气真好啊,天蓝得可以畅饮。底下,料仓中间,颜尚仰着脸对着高空作业的我喊,左,往左一些,又过了,过了,往右,一点点啊。那个时候我的眼睛开始近视了,隔得远,视物模糊,以致铁钩好半天都没个准头,颜尚常常被我气笑。她笑我太蠢了。我惊讶,时隔多年,留存在记忆里的,竟是这灵动的笑声止不住地冒出来。她穿着蓝色工装,戴着红色安全帽,脖上扎着白毛巾,手上是满是油污的帆布手套,正忙着把我放下去的铁钩挂在料斗的双耳上,然后再仰脸对我高喊:起!我回转小车,拉起钢丝线把料斗吊起来,然后迅速移动大车,把它归到有钢种标识的另一个料仓中。隆隆的车声里,颜尚仰给我的脸,鲜洁,像一朵开着的栀子花。

这就是工作中,我跟颜尚之间的一个标准流程,每天我们要重复很多遍的一个流程。我是天车工,她是配料工,有一些作业,得需要她的配合才能完成。每一个天车工,都有一个固定的配料工。颜尚是我的配料工,她小我两岁,高出我一个头,壮壮的身子,脸白白净净,笑的时候,月缝眼流淌出一种甜蜜的柔和氛围,她老是拿她的肉粉拳捶我,用她的大冶家乡话学我说话的语调。两个女孩子,成天黏在一起,从料场回来,去食堂打饭,上厕所,常常窃窃私语笑个不停,那个时候的每一天都浑浑噩噩,时光太匆匆,仿佛等不及让我们去学会忧伤。以致回想起来,仅有一些黑铁般沉重的大事留在记忆的谷底。多年无人翻动,沉睡在那里,我们只能假装遗忘。我果然是一个不会记起快乐的人啊。1999年,钢铁厂迎来了下岗潮,我被迫出走,而颜尚留在了那里。

我至今记得颜尚被班长带到我面前的样子。她大大方方地直视我的眼,目光平和,表情镇定,仿佛认识我很久了。我倒诧异起来,班长笑着说,这个小姑娘以后就跟你了,她点名要跟你啊。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干净的短发,脸上透着聪明人才会有的“凡事可以心照不宣的默契感”,鼻翼两边有淡淡的小雀斑,身形健壮,脚下穿着高帮的绝缘靴,那脚至少有三十九码大。极少有女孩子愿意干配料工,成天在料场深处,日晒雨淋,夏日炙烤,冬天阴冷,避无可避,灰尘大,铁腥味呛,而且还危险,天车的钩子甩出去容易砸到人。

她向我伸出了手,双眼笑成月牙状,自报家门:颜尚,取自诗句,镜中颜尚朱,庭前萱正绿。我也伸出了手,却被秘密告知:在公司厂报上读了我的许多散文,准备跟我一起学习写作。我大惊,关于我的写作,在料场是无人知晓的,她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我把食指放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声张。突然地感动起来,在那样的环境里,因为文学,居然有人追过来要跟我一起写作。我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青春,无人应和的孤独,无聊而单调的生存现场,有一个姑娘硬生生挤进来了。

所有的配料工是公司外包的临时工。那个时候钢铁厂有一种特别恶劣的习气,它由来已久。正式工在上中班和夜班时大多外出喝酒、赌钱,活全撂给配料工做。所以,几乎所有的配料工都会开天车,甚至,他们开得比正式工还要娴熟。他们心甘情愿地揽收全部的活,毕竟勤快才能保住饭碗,如果一个天车工不要他的配料工了,可以直接跟外包公司要求换人。

根深蒂固的糟粕文化。工作的实际关系是:天车工是配料工的“主子”。除了白班,他们才是真正干活的人。配料工多是男性,他们很多人都睡了“女主子”。于是活就他一个人包了。白班,女天车工们擦着口红、踩着尖细的高跟鞋扭着腰身爬上天车。她们把一身骚气留在男人们的视线里。夜班,在十几米高空的天车驾驶室,两个人赤条条地被堵在门口是常有的事,工厂的男女关系复杂得如同蛛网。在那样一个荒凉、混沌的世界里,料场延绵起伏,一望无际,江风打着旋吹过,仿佛在呜咽。男人和女人常年一起劳作,钢铁深处的叫床声淹没在夜色里。

于是我跟颜尚这一对搭子显得很特别。我们不打牌,不打毛线,不扎堆八卦,不化妆,几乎不与他人交流。我们从来都是两个人一起在料场工作。活干完了就躲在更衣室看书或者睡觉。有人暗示我换掉她,毕竟有人帮衬会轻松很多。可是,每天的活本来就不多,真正工作时间满打满算不足三个小时,我还要如何轻松?严格来讲,配料工完全可以砍掉。至于电工班、钳工班、维修班里的临时工那更是干活的主力,他们差不多养着整个班组的正式工。那个时候,钢铁厂的管理千疮百孔,有的人名字在班组的名单里,可是多少年,都没有人见过他来上过班。空饷、挂职、留职的到处都是。人不知去向。

对于1999年的那场浩大的人事改革,我内心是赞许的。尽管我并不是幸存者。尽管它让千万家庭陷入困境。

颜尚只上过一次天车就会开了,而且,她开得比我稳。夜班,隔壁那条线的那对搭子在休息室与人打麻将,火车来了要卸料,他们甩给颜尚二十块钱让她去卸,颜尚就去,她后来还接了另外几条线的活。凌晨我在休息室醒来,总能看见她满面春风地拿着几十块钱,说是要请我去吃早餐。我好像,仅仅只是享受了她的这一宗好处。是她坚持。

慢慢地,颜尚有小小的短诗见报了。第一次,她兴奋地把我抱起来转圈圈,她把我箍得紧紧的,我看见她眼里有泪花花。她说红,我也要成为作家了哦。颜尚不像我,她憋不住,所以她发表诗歌的事班组的人全知道了。大家吵着让她请客,她就请。那个时候,我其实在骨子里是看不上她的,她那浅显的小诗,有一点点成绩就忍不住招摇的性子,在我看来皆流于轻浮。然而,终归,这都是性格上的小毛病,大体上,颜尚的爽朗、直率里有刚正、坚硬的美好品行,她不是一个小女人。干活比我强,不到一个小时卸一车皮生铁,不用人配料能准确地用钩子钩住斗耳,吊起料斗,飞一样地转料,收仓,指哪停哪,稳当利落。有老师傅评价她的活:这要是技术比武能让她上,这丫头怕是要夺魁啊。这身手,好有板眼(湖北话,指有能耐的意思)。

她常把我散文中的某些句子摘抄在一个贴身的小本子上。现在想来,颜尚当初做的那些傻事真让人哭笑不得啊,在我们钢铁厂的报纸上,据说有一个女作家跟我旗鼓相当,有一回,她听见有人说那人比我写得好,颜尚就跟人家急了,还争得面红耳赤。我说话,她大体是听的。

不久,我听说钳工班有个小伙子在追她。正式工,大专毕业,父亲是供应车间的副主任,家庭条件不错。只是人略略矮了些,看上去跟颜尚一样高。颜尚从未在我面前提过这件事,我也不好多问。然而有一天,这小伙子找上我,希望我去跟颜尚说道说道。而那一次对话让我终生难忘。

条件好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临时工能被一个正式工看上是我的福分喽?

我们不杠吧,你现实一点行不行?

红,我以为,在你的认知里,两个人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只能是因为爱情。

我怔住了。

这样的常识我竟需要颜尚来提醒我。长久以来,身处这人情的荒漠,这世俗的场,这贫乏而又荒谬的现世,我以为我守住了那份灵魂的洁净与安宁。我以为,我与众不同,我自视清高,不与人交际,缩进内心的壳里,将自我深深掩埋。我竟不知,我早已被可悲的价值观浸透,全然不觉已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我颤抖了一下。颜尚才是真正保存自我完好的那个人。最初的那个人。

我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连连跟她道歉,是我错了。是我俗。羞愧涌上心头,我居然还在心里瞧不起她。

自行车驶过料场的过道。耳旁传来休息室麻将洗牌的哗哗声。抬眼,天车向天空伸出长长的手臂,那么寂寞,那么萧索。无人的料场,除了风,一片寂静。乙炔烧切班、光谱分选班的工人刚刚从料场收工,几缕青烟笔直地从腹地往上逸,还有几处未灭的明火在闪烁。浓烈的铁腥气灌进肺叶,轻微的眩晕感。黑色的尘粒覆盖一切。这是白班下班,中班接班的时刻,工人三三两两,趿着拖鞋,提着塑料桶去职工浴室洗澡。我迎面与人一一点头招呼。眼前的景,跟我的心一样荒芜。生命仿佛在此静止,仅留一个可以呼吸的口,在微弱地喘息。我是真的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换好工装,正准备上车去收仓、装斗。火车的轰鸣由远及近,扳道工即将车皮停划归线。出更衣室的门碰到隔壁线上的天车师傅找上来,红,你快去看,你们颜尚打人了。

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因为颜尚的从属关系被自动认成是从属于我,所以,有关她的一切,都要我出面调停。可是,我本是一个远遁于他们的世界,与之毫无交集的人。我的懦弱,逃避,和对处理世事的无能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关系实在是一种累赘。她为什么总是惹祸。上次帮人干活人家少给了二十块钱,她把人家自行车后胎给扎了。

污浊的休息室,浓度呛人的二手烟,一地的狼藉,满桌啤酒瓶子和熟食、卤煮的残炙。而我看到的是,我们颜尚被人打了,倒在地上。一个女孩子被男人当众打了,众人围观。悲愤一下子攫住我,双眼起雾,我的手开始发抖,脚站立不稳。一屋子的人,有男有女,竟无人将地上的颜尚扶起来。倒在地上的颜尚嘴角有血,她无力地看了我一眼,叫了一声,红……想到我从来都没能好好保护她,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只身在外打零工被人欺负成这样,想到我自己,这槁木死灰的生命,这毫无希望毫无亮色的青春,这令人窒息的场,这铁与灰的世界,这肮脏、恶劣而又无聊的泥潭,这无边无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寂寞……

我终于疯了。

根本不想去问个中缘由。直接拿起一个啤酒瓶子狠狠摔在地上,而后我又蹬翻桌子,从墙角抽出大竹帚一顿挥舞,来呀,王八蛋,来打呀,我逢人就打,乱打乱扑,嘴里叫嚣着,不要命的就打啊。人皆往外逃,一时间,鸡飞狗跳,我追着人打,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地号叫,最后,我的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钳住,动弹不了,我不依不饶,死命往外挣,对方一松手,我一头栽在地上,身体紧贴着地面,一瞬间,长久蓄在身体的一万吨愤怒涌到胸口。我号啕不已,用尽全身的力气倾泻所有的悲伤,那郁积心中已久的愁绪,还有对命运的深深绝望。我如此可悲,维护尊严的利器,竟是女人自身的弱,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果然惊动了车间,打人的家伙被辞退了。一时间,人们从我身边走过都不敢正视我的脸:这疯女人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暴发出来咬人呢。

颜尚显然也是被吓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平常一声不响的文静人居然会这么可怕。但她似乎面有愧色。毕竟是因为她,我才做出失格的疯狂举动。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帮喝酒的男人见颜尚过来接班,调笑说,小姑娘,能不能跟你调换一下,让我去侍奉你们红姑娘啊?一阵哄堂的浪笑,紧接着,他们开始公然对我身体的一些具体部位进行语言猥亵和意淫——言辞无比下流……颜尚哪里能忍,她扬起手,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那男人的脸上,随后,男人起身反抽了她一个,再用那双穿着厚底绝缘靴的脚狠命一踹,颜尚就倒地上了。

在料场,似乎每一个年轻女人都逃不过男人的视奸。她们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仿佛是透明的,无法隐藏,他们皆尽收眼底。乳房、屁股、胯,包括最隐秘的部位。我时常能感受到如芒在背,听到猥琐的窃窃私语。等火车来料的时光是漫长的,每天都有好几个小时,女人们打着毛线,也混在其中添油加醋,那种低俗的恶意混着无聊的爆笑不绝于耳。职工浴室是肉体展示的陈列馆,我的身体,毫无例外地,成为他们可耻的谈资。当然,主要还缘于我性格的高冷,和不屑与他们为伍的姿态激起的某种征服欲。

这一点,我跟颜尚从来就没有交流过。我想,我们彼此都有各自的秘密。无法说出。无法分享自身的耻辱。可是,那是怎样的恶梦啊。我相信,颜尚来自这方面的骚扰与伤害一定不会少,在她眼里,红,是一个让她尊敬的作家姐姐。是云端上的人,来自于文明的世界。她因我而来,来到只有男人工作的配料班,她以为寻到了乌有乡,却发现我困在这污浊、肮脏的泥潭里。最终我们都困在这可怕的泥潭里。

可是有了颜尚的陪伴,我的脸分明是多了太多的笑意啊。她是我在此处唯一的光。我们是彼此照见的人。那个时候,她的工资少,我偷偷往她的饭盒里塞红烧肉,让她用我的卫生巾,我还把饭卡留给她(临时工没有饭卡)。

我如何能告诉她,我曾经被一个死变态堵在料仓的腹地,被迫看了他那丑陋的××,那无耻的淫笑将是我终生的恶梦……

沉默。忍耐。每一天的煎熬。生命的至暗时刻。当你想要赢回尊严,却发现自己必须先暴于耻辱的焦点中。这是我难以跨越的人格障碍,我如此懦弱却又如此清高,伤了里子我会慢慢去自愈,如果丢了面子,等待我的,只能是社会性死亡。如此不堪的我,如何保护得了颜尚?那个时候,我认为用文字谋生是不可想象的。而对于去谋另一种活法,放弃稳当的铁饭碗,哪怕只是稍稍说出这个念想,那将面临的是家人的公开处刑。那是一个真正的怪物和疯子。

我跟颜尚说,这儿不是缪斯眷顾的地方。毕竟她是因为文学这种荒谬的理由才来到这里的。反正是打零工,她可以有更多的选择。然而颜尚却告诉我,如果离开这里,那么在她的世界里,将没有一个人可以跟她说起文学,时间一久,她害怕自己会彻底放弃对文学最后的眷顾……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文学它并不存在于有作家的地方,甚至它可以不需要交流。不,我更想告诉她,颜尚,你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是——太有限了。

好像,真正想说的话其实一句也不能说出。如果她真的离开,于我,那更是一种掏空吧。身边的那个位子突然就没人了,它空了出来。起先,我会无意识地用眼睛四处寻找她,还会脱口叫她的名字,颜尚,打饭啦,颜尚,去看一下车皮归线了没有。颜尚……回头是——空。最终留给我的只能是落寞与更深的寂寥。在这空阔的场,你去喊一个无人应的名字,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可能潜意识里,我并不希望颜尚离开吧。最直接的现实是,后面配给我一个陌生的配料工,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自我暗示让她离开的那一天起,颜尚几乎不让我上天车了,她揽下所有的活,看她在天上飞,把钩子甩得出神入化,还把咯咯咯的笑声从十几米高空抖落下来,我觉得她让整个灰暗的料场发光、发亮。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地享受操作,享受技术啊。看她干活,就像看她吃东西,瞬间的空盘、空碗对应着迅速地清仓和卸净的车皮,极有视觉的快感和对一种饥饿的满足感。颜尚,她是属于天车的。她比我更适合坐在那半空的驾驶室里。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极少让我一个人落单。夜班,即使不让我驾驶,她也让我上车坐在她旁边。在十几米的高空,极目四野,料场像静默的海。我们可以眺望星空,畅饮这澄澈的夜。远远望去,江面上的船只走得很慢很慢,不时传来呜呜的长鸣。不远处的西塞山如同一个巨大的怪兽蹲在江中央,弓着背,仿佛随时可能站起身来。渡轮码头上的探照灯不停地旋转,照到料场这边,如同白练一般。这时颜尚会对着天空发出敞亮的啸叫,那种冲破身体、直贯云霄的啸叫,她在释放心中长久的憋闷吧。我也把头伸出窗外,江风呼呼地打在脸上,颜尚推推我,示意让我也喊上两嗓子,我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什么却被风吹走。

这情景,在我未来的人生中竟从未有过。此刻,忆起这个片段,我得说,即使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两个女孩子的青春是那般美丽:露天钢铁料场。江边、铁轨、吊车。这冰冷的重工业背景,在我们的青春里,有嘹亮的呼喊和忧伤的诗歌,有不屈的愤怒和紧握的拳头。

那天夜班我来晚了,休息室一个人也没有,颜尚可能已去了料场。我沿着铁轨走,经过磅房背面的暗处。那里,竖着一个火车的指示灯牌,恰好是视线的盲区,突然,指示灯牌的旁边蹿出一个人来,他巨大的阴影罩向我的头顶,我惊见一个男人赤裸的下体,和一张扭曲着怪笑的脸,我发出了那声响彻了无数个梦境的尖叫。在瞳孔地震的惊厥中,那黑影在我面前摇摇晃晃地倒下了。我听见颜尚在喊我的名字。喊我多年以后不再有人叫的那个名字:红。

那声音从岁月的甬道传来。遥远,寂寥。我试图在梦中循着这个名字回来,让一个一个的场景退到起点,回溯,我一步一步倒回来,让时光一分一秒后退,让一帧一帧的往事还原,让每一张面孔清晰,让声音和光进来,让我踏破梦境抓住现实外面的那只手醒来,让我看见颜尚的脸。

此刻这张脸正对着我。颜尚用砖头砸晕了那个露阴癖的变态。她拉着我的手向有光的地方跑去。第一次,我感受到一种力量试图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在我二十多年的逃避型人格里,第一次,有人把我从壳里拉出来。临门一脚,我仿佛踢走了脚下的阴影,迈向那头的光。

我决定离开。

不久,钢铁厂面临改制,据说要减一半人以上。可怕的氛围笼罩着所有的人。人人自危。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留住岗位,钢铁厂到处上演着阴谋与算计的戏码,师徒反目,朋友背叛,钱与性的交易,黑势力横行,谣言四起。所有的临时工被清退,颜尚走的时候哭了,她的哭声里,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离开天车,离开料场,而并不完全是因为离开我(这一点,被后来证实纯属我个人的恶意)。我安慰她说,我也快了。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历史变革中,我注定不会是一个幸存者。然而,主观上,我早已是选择放弃的人。我会将这里的一切埋葬,那生命的至暗时刻。只是颜尚这个人,我该如何安放?

她其实深深地刺痛过我。在我看来如此灰暗的青春,行尸走肉般的生命,毫无意义的每一天,冰冷的机器,空旷的钢铁料场,无聊低俗的人事。整天麻将和酒、黄色笑话、家长里短一地鸡毛,琐碎,不堪,令人窒息的孤独。而她,却过得如此喧哗、明亮,生机勃勃。在她身上,我看到一种热情,一种我从来就不具备的天生的热情。我认为这是一种能力。

去年,我回家乡做了一场文学讲座。主办方很早就做了推广,海报,地方微信公众号,还有各种微信群的转发,当天的现场座无虚席,我竟不知许多二十年前钢铁厂的同事也来到了现场。签名、合影,接受采访。突然,有一个手机微信码递到我面前要求加我。我一抬头,遇到一张久违的脸,颜尚,二十年未见的颜尚。啊,我们都老了,脸上皆是岁月的痕迹。我迅速扫了码,正要说什么,却见她对我笑了笑,招招手,人已经转过身往外走。

忽然觉得眼下所有的事都不重要了。急切地想要结束手中的这一切。

一车皮的话等着我。好奇与不安,兴奋与无措,有一个叫我红的人,她知道我最初的模样。可以彻底放松,摘掉面具,素颜,真实相对。

我草草了结活动的后续。一打开手机,颜尚约我见面。地址:露天料场。江边码头。时间:晚上12点。她把场景拉回到二十年前,她把时光衔接起来。她甚至没有问候我,仿佛,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隔着这二十年。有的人,她从来就不会给你一种疏离感。或者说,所有的客套与修辞,对我们来说都是多余的。

我如约到了那里。靠近江边,熟悉的料场近在眼前了。天车林立,车上的照明灯是开的,把料场照得如同白昼。而颜尚却在旁边的码头开坦克吊车(履带式起重机)。今晚她夜班。她依旧穿着蓝色的工作袄,脚下是厚底的绝缘靴。我们来到码头边,这是长江的枯水季,大片的白色沙滩裸在月光下,一排挖沙船泊在岸边,旁边支着几个帆布帐篷,几只马灯亮在头顶,颜尚带着我钻进了一个帐篷里。这是她简陋的休息室了。

此情此景,我兴奋地想要尖叫。夜空晴朗,江面有细浪,几乎没有风,空气凛冽,水瘦船稀,可以望见江对面的灯火。颜尚抱出几截粗壮的圆木对我说,我们烧一堆篝火。

我经常一个人在深夜烧一堆篝火,坐到凌晨。

是思考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在这种时刻,你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有温度的实物在陪着你。

这话,我一时接不了。但心里仿佛被扎了一下。我们坐定。她熟练地架起圆木,往上淋上汽油,从底部的空心点燃纸团,火噌的一声腾起,好闻的汽油味弥漫开来,火苗开始啪啪地响。我们对视着笑了好一会。

红啊,是大作家了呀,真是没想到呢。

这话,依然不好接。我问,现在一个人过?孩子呢?

嗯,一个人过。七年前离的婚。说来奇怪,有一天,我忽然看不惯他对着电视里的周立波讲相声时发出的笑声。他笑得一抽一抽的,样子非常愚蠢。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人了。她顿了一下,问我,你觉这个理由荒谬吗?

不,这个理由对于离婚而言极其充分。我深知这其中蕴含着两个人在审美上的巨大差异。

也只有红才会这么认为呢。所以啊,那个男人到处说我疯了。她凄怆一笑。

火烧旺了,身子暖了起来。忽然间,气氛变得有点奇怪,我有点小心翼翼,只要她没有起头的话题,我不敢先去拆开它。

沉默良久。她说,你写的书我全看了。然后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苦笑道,当年的下岗倒是成全了你。所以,你今天拥有的只是侥幸而已。我虽然最后通过技术比武夺冠留了下来,但实际上,我失去了一切。

这就是这些年,你不愿意见我的原因?

你成名之后,我辞去了天车的工作,把婚离了,我开始闭门写小说,着了魔一般,四处投稿,结果一篇未中。几年之后,我再读你的作品,觉得我永远写不到你那样的程度。于是来江边码头开吊车,不再写,也不想见你。剩下的人生,不过,混吃等死罢了。

这还是当年的颜尚吗?那个对着人生有着无限热情的颜尚,咯咯咯的笑声,在高空飞翔。为了我,敢对男人出拳,为了爱情,拒绝条件好的男生的追求。而今,她总结人生的失败,居然是因为文学。因为我,树立了一个糟糕的榜样。

在中国,广泛存在一种社会情结,那就是文学带给人的荣誉有一种致命的毒性。中毒的人,耗尽一生,沉溺其间,不愿回头。有多少人饭都吃不饱,不找工作在家写书,最后为了出书四处借钱,人到中年债务缠身,潦倒落魄,还坚信总会有出头的那一天。

突然,颜尚拉住我,问道,你知道班宇吗?那个写《冬泳》的班宇?

我知道的。一个年轻的东北作家。他刚好写的是下岗的北方工人的故事。最近几年突然爆红,有小说改编成电影。

颜尚站起身,她喃喃道,那样的小说怎么可以被班宇写出呢,它分明是属于我的。你读了他的《盘锦豹子》没有?他写的每一个人,每个场景,每个细节都是我熟悉的。下岗,生存的挣扎,离婚,被践踏的尊严,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的命运,最终人以豹子之形冲破身体,以豹子的怒吼划破人生的冰面,亲人以号啕大哭相拥。书里说,以腾空的方式,在裂开的风里出世……

这本书,我反复读过。红,这本该是属于我的。还有他写的《工人村》每一个字都是我熟悉的。没有想到,在我看来,这种熟视无睹的人和事,这种见惯的人生常态,却被他写得那么叫人心痛,问题是,我怎么就从来没有为身边这种命运的人心痛过呢?

她开始啜泣。

我站起身,想要拥抱她。可是手却僵在那里,因为震惊,也因为被深深触动。颜尚,我们都是拥有那种命运的人,我们身在其中,不觉得痛,可是,我们却是这悲痛的本身啊。

一根粗壮的圆木烧断了,它倒了下来,搭的架子瞬间垮了。有一截滚到脚边。颜尚蹲下来重新架起圆木,我看见她的脸,火光闪烁,这张因为文学依然保持纯粹的脸,在我看来,这些年,她严格地依着文学的准则而活着,道德、审美、心性,跟二十年前一样,完好如初。

而我,老实说,说到初心,却是不敢面对了。我深知此刻的我早已被某种虚荣、名利浸透。我从未想过,为什么对于苦难命运的人们,我竟也是没有痛感的。不仅如此,长久以来,面对在灾难、病毒面前死去的人,面对亲人痛哭的画面,面对他人的生离死别,我竟是毫无动容,没有了共情的能力,我的内心已然荡不起一丝风暴与热血。

有的人,即使是沉默地跟她坐在一起,那些未说的话却是相知的。许久,颜尚说,要不要去她的坦克吊车上看看。

还是那个她。在操作室甩起钩子来得心应手,她快速打着方向盘,把船上的废钢料吊到加长的大卡车上,然后再由卡车运往料场。你信吗?她问,我来应聘坦克吊车的时候,先前从来没有开过它,可是一上车我就会了。

我当然信。

只有我一个女人开这种坦克吊车。

我还是信啊。

红,告诉你一件事,这一点恐怕我跟你是一样的。无论我怎么折腾,无论我的人生处在什么样的低谷,或者遭遇什么样的困境,我从来就没有慌过。就像你,在广东流浪多年,即使困顿落魄也从未真正担心钱的问题。因为,这种事不可能难倒我们。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彼此懂得。

我们还是沉默了很久。颜尚忽然说,红,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说,你也是。

几天后,颜尚带着女儿来见我。大学快要毕业的孩子,叫了声塞壬阿姨,不多话,只是温柔地笑。她的身子壮壮的,脸白白净净,像一枝开着的栀子花。她给我一沓文稿,说是自己写的小说,希望阿姨多多指教。我打开一看,作者署名:颜尚。我看着眼前的两个颜尚,笑着对那做母亲的说,这一个,才真正是“镜中颜尚朱”呢。她马上正色纠正道,我们三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