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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杨遥:英雄李育民(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 | 杨遥  2021年12月02日08:34

杨遥,男,1975年生,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硕士。出版有《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等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大地》。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和《山西文学》《黄河》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责编稿签

《英雄李育民》是典型的杨遥式的气质书写,兼具现实性、复杂性和悲悯性。李育民或许就是中国大地上的吉姆佩尔,备受苦难的折磨,却依然保持着灵魂的高贵。那些情感困境中的意难平,那些亲情关系中的嗟叹,那些咬牙抗争的暗夜,以及那悲壮而又决绝的告别方式,都是英雄李育民所面临的多重精神疑难,也是乡村现实中的内部显影。杨遥以他探究时代和人心的深厚功力,匹配上坚实的写实笔法,为当代文坛贡献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形象“李育民”,既有对这个人清晰的刻画,更有背后一个群体的广阔辐射,这也是70后作家书写当下乡村英雄的重要收获。

—— 安 静

《英雄李育民》赏读

杨遥

1

关于英雄,大部分离得很远,我身边却有一个,他叫李育民。

李育民曾经是我们家邻居,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邻居。

那时我在明月寺读小学四年级。

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冷,也比现在黑,一立冬,大风就呼呼刮起来,路两边的木头电线杆整天呻吟着,像有人用皮鞭抽它们。

学校有好几进院,最里面那进院子的西南角有棵不知道哪个年头的大槐树,树冠足能荫住半个院子。树杈上挂着一个古钟,也不知道哪个年头的。每天早上五点五十分,学校做饭的大师傅准时敲钟,据说钟的声音能传五里远。听到钟声,学生们就赶忙起床,赶到学校上早自习。

我爱听鬼故事,每天蒙蒙眬眬中被钟声惊醒,穿衣服时昨天听到的鬼就开始在脑子里作祟。一出门黑乎乎的大门洞里像潜藏着无数令人恐惧的东西,风的声音这时也不正常起来,咿咿呀呀的像故事中的鬼在争论,回头看,家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学校不能不去,还得赶紧去。硬着头皮拔腿跑,寒风从裤管钻进去,一晚上攒下的热气马上没了。这时巷子里猛窜出的狗,人们屋檐下垛着的柴和炭,都让我胆战心惊。甚至路上有同学喊我名字都不敢回头,因为老人们告诫夜里听到别人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鬼就会把魂摄走。

期中考试后的一天,我出了门,看见半开的大门口黑乎乎地站着个推自行车的人,正要惊呼,那个人喊:“赵小海。”

一听声音,是李育民。李育民称呼人喜欢连名带姓,每次看到我,都这样叫。

我知道李育民每天早上要去八十里远的平原市电杆厂上班,但很少碰到他。

李育民仿佛专门在等我,在黑暗中,我模糊地看见他张开嘴,露出了牙齿。

等我走近,他说:“你小子,不错呀!”

我猜他肯定是在说期中考试的事情,但装作不在乎地问:“啥?”

他说:“赵小海,了不起,门门一百分,第一名。”

听到他夸我,心里高兴,但还是扭捏着说:“没啥呀!”

“呵呵,第一名,门门一百!我也上过学,从来没有考过第一名,最好一次考过第二名。”李育民有些略带惆怅地夸奖我。

李育民仿佛知道我害怕,出了大门,推着自行车,一直陪我往村子西头的学校走去。路上问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做个科学家,坐上宇宙飞船飞到天上去。我问他想做什么呢,他说,英雄!

到了校门口,李育民朝我挥挥手,骑上自行车往平原赶去。

那时,我不知道骑自行车跑八十里远是什么概念,而且李育民每天一个往返。

从那之后,李育民天天早上等着我,只要一出门,李育民肯定推着自行车站在半开的黑乎乎的大门口。路上我给他讲谁挨老师教鞭啦,哪个老师一节课说了五十六个“是哇”……无论我讲什么,他都朝我这边微微侧着身子耐心听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他一直在微笑。每当我讲起文天祥、岳飞这些人时,李育民开始插话,他说他要是他们,为了名声和气节,也会去死!我说我也会!我们俩更投机了。有李育民在旁边,那些鬼啊,狗啊,我都不怕了。

李育民长得锤子一样,又黑又壮,喜欢打抱不平,看到不公的事情,就瞪大眼睛,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嗓门特别高。在我周围的人中间,他最像包公。

那时,经常有小商贩推着平车来我们村里卖东西,有些贪小便宜的人便蒙哄人家,或者趁人不备,顺人家的东西。李育民看见,总是大声呵斥,甚至过去阻拦。

最让李育民出名的是去年暑假抓逃犯的那件事。

那时县里有个杀人嫌疑犯越狱了,据说跑到了我们村北边的大山里面。县里来了好多警察,还带着警犬,发动村里的民兵和年轻人一起抓捕。

村里好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热闹的事情了,年轻人一听都去了,许多老人、小孩、女人也跟在屁股后面去看热闹,我也去了。大家口袋里装着瓜子和糖,有的人还吃着雪糕,兴高采烈得像过年,完全忘记了炎热的天气。

警犬冲在最前面,警察们跟着警犬,民兵和村里的年轻人跟在警察后面,老人、女人、小孩在最后面。大家悄悄议论杀人犯会不会有枪,最起码肯定有把刀子,人们既想看热闹,又怕引火烧身,尾巴一样远远吊着。李育民那时因为闹胃病请了假,也去了,他和那些警察紧紧跟着警犬,走在最前面。

爬山上坡下沟,很快看热闹的人就跟不动了,像被太阳蒸发的水珠不见了。民兵们也跑得越来越慢,跟在后面稀稀拉拉的。只有李育民和那些警察一直跑在最前面。

最后发现犯人时,他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疯子似的胡乱挥舞。

李育民丝毫没有害怕,跟着两个警察和警犬一起冲了上去,两个警察抓住犯人胳膊时,李育民揪住了犯人的领口。也许犯人痛恨没有穿警服的李育民狗逮耗子,狠狠踹了他一脚,正好踹到肚子下面。李育民当场被踹得跪到地上。

因为这次抓捕,李育民立了功,公安局送了他一面锦旗,他还成为我们村的民兵连长。

李育民去平原市,每次回来都是晚上八九点钟。听到自行车头别开虚掩着的大门,车轮声猎猎作响,就是李育民回来了。他习惯一进大门就喊:“娘,娘!”这声音,估计不光我们前院,后院的邻居也能听到。

冬日的这个时候,人们都待在屋子里,夏日的晚上,八九点钟天光还大亮,天空中总是铺着绯红的云彩,照得屋顶上、树枝上都是红彤彤的。我们写完作业,在院子里凿杏核、弹玻璃球,李育民的脚步声在门洞里嗡嗡响着,还有回音。他一进门就端起瓢,从瓮里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用袖子抹一下嘴,然后端一盆水在门口洗头。

那时我们几天才洗一次头,李育民天天洗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站在一旁悄悄看。

李育民总是用他家画有牡丹戏鲤鱼的那个搪瓷脸盆。他把脑袋埋在水里面,水面上浮的都是洗衣粉泡沫,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像拧成一团的铁丝。李育民粗大的手指插进这些铁丝里,仔细揉搓,最后抬起脑袋一甩,水珠乱飞。没有等脑袋上的泡沫完全迸裂,李育民已经换了水,把头继续埋进去。李育民要一连换几次水,最后能清晰地看到脸盆里的鲤鱼一动一动,好像要去吃牡丹。

我问:“你每天洗头不嫌麻烦?”

李育民回答:“我有佳癖。”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洁癖”,以为佳癖就是指好的爱好,把它当作一句时髦话,在与伙伴们玩耍时,我动不动就说:“我有佳癖。”

李育民把头发洗干净,喜欢先用劲甩一甩,再擦。他甩头发的动作帅极了,一次次让我想起《动物世界》里面的雄狮。

2

十二岁那年,我家双喜临门,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初中,我家申请了块新的屋基地。

见李育民的时候渐渐少了,听说他娘给他介绍对象,见了几个,都没有成。有人说他那次被逃犯一脚踢坏了,没有了男人那个能力。

我每个周末傍晚骑上自行车回家,二十里路,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常常想起李育民骑上自行车去八十里外的平原每天一次往返。

我去县里读高中之后,李育民不去电杆厂了。有人说他本来就是临时工,和厂长吵架被开除了,也有人说电杆厂倒闭了。

我记得问过李育民在电杆厂干什么,那时我们村的木头电线杆已经全部换成了水泥电线杆。他说生产电线杆,边说还边指着路旁的电线杆说:“这就是我们厂生产的,你记得以前的电线杆是木头的吧?现在这些水泥电线杆都是我们厂生产的。”

木头电线杆我当然记得,它们上面总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一到秋天,电线杆上会有一些头顶发白的马蜂,我们叫“白头”,不蜇人,小孩儿们用竿子打下来玩。自从村里换成水泥电线杆,上面的“白头”少了。

李育民不去电杆厂之后,边种地,边打零工,有时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有时在煤台上装卸煤,有时去县城的建材市场装卸瓷砖,啥活儿都干。

周末回村路上,我偶尔能碰到李育民,大多数时候他刚装卸完瓷砖,我们遇到便一起走。

李育民总是说:“赵小海你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要像我这样。”

那时他也就三十多岁,说话的语气竟有些颓唐。但能理解,三十多岁的李育民还没有结婚,在农村里绝对算大龄青年,而且他上了几年班,好像也没攒下多少钱,因为我们大院的人家已经一户户有了新房子搬出去,他家还住在又黑又窄的旧房子里。

李育民每次见我都这样说,被叮咛得太多,正处于叛逆期的我虽然知道他说得对,但实在听厌了,便不大愿意和他一起回家了。我有时从学校出来,在建材市场门口看到他,故意走慢些,有几次为了避开他,还故意拐到其他巷子里。

一次我回旧院取东西,看到李育民在院子里洗头。他用的还是那个鲤鱼戏牡丹的搪瓷盆,脸盆有几块地方的瓷磕掉了,露出伤口一样的疤痕,那大红的鲤鱼和鲜艳的牡丹经历这些年的岁月,完全没有了光泽。他用的还是洗衣粉,我在学校已经用上了“力士”香皂,偶尔还买袋“潘婷”或“飘柔”,看着李育民头上的泡沫一个个迸裂,我像看到李育民被定在了以前那段时光。

有天上完课后,刮起大风,风中卷着很重的土腥味儿,像要下雨。我急匆匆收拾完东西,想在雨下来之前赶回家。没想到在校门口遇到了李育民,他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他一看见我就喊:“赵小海。”

李育民穿着迷彩服,乱蓬蓬的头发,在一堆穿着校服的人群中很显眼。我怕下雨,想有啥话不能回去说,就说:“赶紧走。”李育民却不走,蹬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向我贴过来,他一过来,浓浓的汗味儿就扑过来,那么重的土腥味儿都盖不住。我扭头朝四周看了看,我们班最漂亮的张玲玲正出来。

她说:“小海,回家?”

我不想让张玲玲看到我和李育民在一起,更怕她过来闻到李育民身上的汗腥味儿,慌乱地回答,“快下雨了,我得赶紧回。”没等她回应,就赶紧蹬自行车。

李育民看见我走了,跟在我后面,也用劲儿蹬自行车。我们俩像两条箭鱼,穿梭在自行车流中。驶出人群后,我没有给李育民机会,还是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可是没等出县城,雨下起来了。

我只好躲到屋檐下避雨。李育民气喘吁吁骑到我身边说:“赵小海。”听到他的喘气声,我吃了一惊,这么短的路,李育民怎么会喘气呢?我惊讶自己比他骑得快。

李育民脸上带着我很久以前常见的那种微笑说:“赵小海,我请你吃饭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纳闷李育民为啥请我吃饭,想起他还在用洗衣粉洗头,摇了摇头回答:“时间还早,回了家吃吧。”

李育民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拒绝他,继续带着笑容说:“我揽下个好活儿,咱们点两个菜,雨一停就回。”

看着李育民的笑容,我想起以前他陪我上学的早上,不忍心再拒绝,也想听听他到底揽下了什么好活儿。

我们进了一家连招牌也没有的小饭馆,要了一盘虾酱豆腐,一盘过油肉。

李育民说:“赵小海,下雨,天气冷,咱就不点凉菜了,要瓶酒,暖暖身子。”

没等我说不喝酒,李育民已经要了瓶二两装的高粱白。

李育民给自己倒了一杯说:“赵小海,你是学生,不用喝。”他举起杯子,端在嘴边说,“我们以前电杆厂的领导没有忘记我,给了我个工程。”说着喝了一口酒,马上呛得咳嗽起来,而且脸一下就红了。

望着门外哗哗的雨,我感觉有些凉。

李育民所谓的工程原来是村里的水泥电线杆要全部推倒,所有的电线要埋入地下,电杆厂有个领导认识县里某个人,给李育民打了招呼,把那些推倒的电线杆里的钢筋都给了李育民。

我以为是个多大的惊喜,没想到就几根破电线杆里的钢筋,但不愿意让李育民失望,便附和着他说:“真不错,铁一斤还能卖几毛钱,钢筋肯定更贵!”

李育民又端起杯酒,喝了一小半说:“我弄到这些钢筋不卖,把它们攒起来盖房子用。”

我说:“盖房子也好啊,可以省不少钱。”

李育民说:“电杆里的钢筋和民用钢筋不一样,它们质量好。我在电杆厂干过,知道。平时的民用钢筋型号是……而电杆里的钢筋型号是……”

李育民准确地说了几个数字,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慢慢地李育民喝高了,脸涨得通红,连脖子也红了,舌头大起来,原来他不怎么能喝酒。我不让他再继续喝下去,李育民说:“没、没事儿,我今天开心。”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我想起关于李育民的传说,他要是能成个家就好了。

雨停了之后,那二两酒被李育民一滴不剩地喝完了,菜也吃得干干净净。出门一迎风,李育民哇哇吐了起来,吐完之后,他清醒了许多,望着我重重地说:“赵小海,你要好好学习!”

几天之后,果然来了电业局的人,带上推土机把电线杆一一推倒,四轮车把那些断成几截的电线杆运到西门外的垃圾坡上。

周末回到家里,爸爸说:“李育民为了那些烂钢筋差点和人打起来。”

我忙问:“怎么回事?”

爸爸告诉我:“旧电线杆运到西门外,别的拾垃圾的也去弄钢筋,李育民不让。”

“那怎样了?”

“吵闹了半天,李育民找来电业局的人给他做证,还开了个说明。李育民现在家也不回,在西门外搭了个瓜庵。”

我好奇,吃完饭过去看,远远就听到咣咣的声音,然后在偌大的垃圾堆上,看到一个用木棍搭的棚子,月光下,李育民弓起身子在用力地砸电线杆,我没有再往前走。

李育民家窗底下的钢筋越堆越高,已经超过了半人高的窗台。

王梅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