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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6期|晓苏:春回大地(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6期 | 晓苏  2021年12月02日08:07

《春回大地》导读:

一个被迫逃离家乡的青年,一场拖欠十余年的债务,一些沉浮在胸间的爱与恨、恩与怨,在他突然回到故乡时,他将如何去面对?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作家》《钟山》《花城》《天涯》《大家》《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5部,散文集1部,另有理论专著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屈原文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泰斗》四篇小说荣登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

《春回大地》节选

晓苏

……

村子西头有一棵又高又粗的白果树,陈谷子的家就坐落在那棵树下。他当年躲债离开时,树下有三间破破烂烂的土屋。靠树的两间是他的,另一间住着单身五保户胡伯。十三年过去了,风吹雨打,雪压冰冻,他不知道那三间土屋如今是否还在。或许它们可能早已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土,假若还在的话,也一定是千疮百孔了。不过,无论它们在与不在,现在都绝对不能住人了。这么想着,他心头猛然疼了一下,随即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其实,他下午经过老垭镇的时候,已经考虑过今晚到哪里住宿。他最先想在镇上住宾馆,宾馆里吃住都很方便。接着,他又打算住到姚德家里去,除了看望,正好把那笔钱还上,再说也是姚德让他回来的。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去住,不管怎样,那里毕竟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万一土屋倒塌了,就把车停到那棵白果树下,然后在车里睡上一晚。

大约用了二十分钟,陈谷子把车开到了白果树下。出人意料的是,白果树还是那棵树,树下的三间土屋却变成了一排砖瓦房。砖是青砖,瓦是红瓦,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得古色古香。这排房子开了两个大门,看上去像是住着两户人家。那边的一户亮着灯,这边的一户门窗紧闭,似乎没有住人。他一边纳闷一边开门下车,脚刚落地,一个瘸腿老人从亮灯的房里走了出来。这个老人就是五保户胡伯。他一眼认出来了,急忙上前一步,握住胡伯的手问,这砖瓦房是咋回事?胡伯欣喜地说,这是村里去年为你和我两个无房户建的安置房,分房时你不在家,村主任把你的钥匙放在我那儿了。他听了非常感动,沉吟了一会儿问,以前的那几间土屋呢?胡伯说,早就垮掉了,根本无法住人了。要不是遇上精准扶贫,我还不晓得如今住哪儿呢,你回来也没处落脚啊。

胡伯边说边转过身去,一跛一跛地进了他的房。再出来的时候,陈谷子看见他一手拿着一把钥匙,一手提着一床被子。接过钥匙后,他却迟迟没接被子,瞪大眼睛问,怎么还有被子?胡伯说,这是村主任昨天给你买来的,怕你回来后一时来不及上街去买。他听了浑身一热,变了声音说,村主任这个人,真好!说完,他双手接过被子,然后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天晚上,陈谷子睡在崭新的砖瓦房里,盖着村主任姚德为他新买的被子,像喝了浓茶一样,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半夜时分,他想到明天还要跑很多路,见很多人,办很多事,才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去。

次日早晨,陈谷子是被白果树上的鸟叫醒的。十几年没听见家乡的鸟叫了,他感到特别亲切,突然有一种小时候被母亲搂在怀里用棉签掏耳朵的感觉。醒来后,他简单地洗了一下,然后就开车往村主任姚德住的地方去了。

按道理,陈谷子应该先到陈扣家里去。陈扣的那笔钱,他借的时间最早,欠的时间也最长,显然应当先还。而且陈扣是他的亲叔叔,好歹都要先去看一眼。但他很犟,对陈扣当年逼债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怎么也不愿意原谅他。因此,他决定先去跟姚德见面。在他心里,姚德要比陈扣亲得多。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次是姚德打电话要他回来的,说要跟他商量一件重要事情。他也想早点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姚德住在离村委会不远的一股瀑布边上,顺着村委会门口那面红旗看过去,能看到洁白的水花。陈谷子把车开到旗杆下,正碰上姚德从他家那边走过来。他发现姚德真的老了,腰弓背驼,头发灰白,与十三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赶紧停了车,迅速下来跟姚德打招呼。姚德一看是他,激动异常,忙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姚德睁大眼圈,上上下下打量他,边打量边说,你离开村子那年,好像还不满二十岁,又矮又瘦,完全还是个小毛孩;十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大男人,喉结都这么高了。说着,姚德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在他脖子上亲热地摸了一下。

日头这时从山尖冒出来了,朝霞染红了村子,村委会的那面旗看上去更加鲜艳。陈谷子愣着眼睛问,村主任这么早就来办公吗?姚德说,我不是来村委会的,是急着去你叔叔陈扣家。他奇怪地问,你大清早去他家干啥?姚德说,你婶子严鹅打电话找我,说陈扣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怕是快不行了,要我赶紧去一趟,可能是要村里帮忙安排后事。他一惊问,他病了吗?姚德说,是的,陈扣患了食道癌,一发现就到了晚期。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村主任,你打电话要我回来商量一件事,该不会就是他的病吧?姚德说,那倒不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件大事。他迫不及待地问,大事?什么大事?姚德迟疑了一下说,稍后我再告诉你吧,你现在先跟我去看看你叔叔。他犹豫了片刻,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姚德,两人一起上了车。

陈谷子上车后没有立即开走。他扭过头,看着坐在副驾座上的姚德说,村主任,我先把你借给我的钱还给你,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边的皮包,把事先装好的两个信封掏出来递给姚德。姚德却没接,愣愣地问,怎么两个信封?他解释说,一个是本钱,两百块钱;另一个是利息,两千块钱。姚德忍不住一笑说,乡里乡亲的,还要啥利息?他连忙说,一是一二是二,这利息,你一定要收。另外,你帮我买被子的钱,我也要付给你。还有那间安置房,我也应当自己出钱。姚德一听,头一下子大了,猛地感到头昏目眩。他仍然没接信封,连忙摆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先把信封收起来,等忙完其他事再说吧。姚德说完,突然一连咳了几声,脸上变得红一块白一块。他蹙紧眉头问,村主任,你为啥总是咳?姚德吃力地说,我有肺气肿,咳了大半年了。

开车去陈扣家的路上,陈谷子突然想起了在惠州接到的那个电话,便问姚德,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的?姚德说,我那天去老垭镇买吊顶的材料,卖材料的老板也在南方打过工,说跟你很熟,还知道你的手机,我就找他要了你的号码。老板给我报完号码,又说你在那边当老总了,年薪将近二十万块钱。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我高兴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忍不住给你打了电话。听完姚德的话,他若有所思地说,原来这么巧啊。姚德说,无巧不成书嘛。

陈扣住在一道石岭上,满岭都是花栎树。当年,陈扣就是靠那些花栎树发的财。他砍花栎树培植蘑菇赚了不少钱,一时竟成了村里的首富。那几年,他们一家三口快活极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陈扣吸的烟,是两块钱一包的黄鹤楼。陈贝穿着花衣裳,背着花书包,看上去像个小公主。严鹅更是风光,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指头上套着金箍子,耳朵上吊着金环子,浑身上下,金光闪闪,让村里的女人们都傻了眼。但是,陈扣和严鹅两口子越有钱越小气,很少对外借钱,别人付利息也不借。严鹅说,钱,借出去容易打水漂。陈扣马上应声说,是的,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最放心。在陈谷子的记忆中,只有堂妹陈贝比较大方,曾经偷偷地给他送过夹心饼干吃。

车到石岭附近时,陈谷子突然听到了一声羊叫,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羊在石岭上吃草。他一看见这只羊,眼前立刻又浮现出陈扣当年逼他还债的场面。它像一部经久不衰的老电影,总是在他眼前回放。

陈谷子清楚地记得,在父亲去世后第十天的黄昏,陈扣不声不响地去了他们家。母亲开始以为陈扣是来看望他们孤儿寡母的,还连忙给他倒茶,没想到他一进门就掏出了那张欠条。一见欠条,母亲马上明白了陈扣的来意,赶紧求情说,他叔,你不要这么急呀,他爹还没满五七,尸骨未寒呢。陈扣说,不是我急,是严鹅急。她让我来要账,我不敢不来。母亲为难地问,可我们暂时没钱还咋办?陈扣面无表情地说,严鹅说了,一千块钱还不上,至少先还一百块钱。母亲带着哭腔说,一百块钱也没有啊。陈扣说,严鹅交代过,如果连一百块钱都还不上,就把你们家那只羊拉走,抵一百块钱的账。陈扣话刚出口,母亲两眼突然一黑,当场就气晕了。母亲苏醒过来时,陈扣早已没了踪影。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凄惨的羊叫。等他追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家那只羊已被陈扣拉出了一里多路……

陈扣家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场子,陈谷子一到场子边上就停了车。姚德说,你可以直接开到大门前。他毋庸置疑地说,就停这里。将车熄火后,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姚德说,村主任,请你帮我把陈贝叫出来一下吧。姚德不解地问,为啥?他说,我想把欠他们家的钱交给她。姚德迷糊了一会儿说,陈贝不在家呢,去年就跑了。他惊奇地问,跑了?为啥跑了?姚德叹口气说,唉,陈贝本来就想嫁出去,但陈扣和严鹅却非要将她留在娘家招婿不可。前年,总算从巴东那边招来了一个,可陈扣和严鹅总是拿女婿当外人,不仅不给人家一点儿权,还经常骂他吃软饭。女婿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就跑回了巴东,陈贝也跟着跑了,一跑就没再回来。

听说了陈贝的情况,陈谷子半天无语。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再次打开那只鼓鼓囊囊的皮包,又从中掏出了一薄一厚两个信封,双手递向姚德。你这是啥意思?姚德满脸疑惑地问。村主任,请你帮我把这两个信封交给叔叔或婶子吧,薄的是五百块本钱,厚的是五千块利息。他认真地说。姚德大吃一惊问,为啥要我转?你已到门口了,为啥不亲自送进去?他压低声音说,我实在不想见到他们。姚德沉默下来,迟迟没接那两个信封。过了片刻,姚德劝说,谷子,陈扣当年逼你还债,的确有些过分,但他毕竟是你亲叔叔啊。既然回来了,你就进去看看他吧。再说,陈扣得的是癌症,也不晓得还能活几天。他想了好一会儿,末了还是摆着头说,村主任,还是请你帮我转给他们吧,拜托了!他边说边把两个信封塞进了姚德手里。姚德无可奈何,只好拿着信封下了车,独自进了陈扣的家。

进去了十分钟的样子,姚德又从陈扣家里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发福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严鹅,虽然胖得像一头熊,还是被陈谷子一眼认出来了。不过,他做梦也没想到,十三年前那么光鲜妖艳的一个人,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严鹅老远便对着陈谷子笑,笑得下巴上的肥肉一上一下地晃荡。他看出严鹅是冲着他来的,正打算赶快开车离开这里,姚德已经走到了窗外。两个信封都交给你婶子了,她高兴坏了,没想到你会付这么高的利息,姚德说。他没吱声,只淡淡地笑了笑。姚德歇了一下又说,你叔叔只剩下一口气了,最多也只能坚持一两天,你婶子希望你能进去看他一眼。他闭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冷冷地说,算了吧,不看了。我还要赶紧去赵天开那里呢。严鹅这时也走到了车前,开口就说,谷子啊,我和叔叔从前对不住你,你千万要原谅我们啊。今天你到了家门口,说啥也要进屋坐一下啊。不管咋说,叔叔和你爹是一个妈生的啊!严鹅说得巴肝巴肺,他却心如死水,翻不起一点涟漪,甚至觉得好笑。严鹅停了一下,还准备接着往下说,他猛然把车发动了,一下子开出了几百米。

姚德见陈谷子开车走了,顿时慌了神,连忙跑着去追,边追边喊,要他等一下。他只好把车停下来等。可是,姚德没跑多远就咳起来,再也跑不动了,弯腰蹲在地上。他心里一紧,急忙把车倒回到姚德身边。村主任,你没事吧?他焦急地问。没事,我坐你的车去村委会,姚德气喘吁吁地说。他打开车门问,这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姚德一边上车一边说,哪有这么容易哟,严鹅要村里派人去巴东把陈贝找回来,到时好给她爹抱灵牌。唉,这事难办啊。说完,他又咳了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