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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行走:风吹哪页读哪页
来源:解放日报 | 徐则臣  2021年11月25日07:46

当下中国,但凡与文学沾点边的,大约没有几个人不想写一写绍兴,即使从未到过绍兴;但凡与写作沾上点边的,大约也没有几个人从未写过绍兴,即使你甚至尚未在文章中写下过“绍兴”二字。原因不复杂,现代文学以来,这里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因为有鲁迅在,有周作人在。无论喜欢不喜欢,你都是在他们开创的文学传统中写作。尤其鲁迅,谁敢说自己的写作不是在《狂人日记》《阿Q正传》《呐喊》《彷徨》《野草》和《且介亭杂文》《华盖集续编》的流风余韵中展开的?谁敢说我们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没有闪烁过阿Q、闰土、孔乙己、祥林嫂、九斤老太、吕纬甫和魏连殳的影子?还有我们笔下的场景,谁敢断定永不会与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和漂荡着乌篷船的河流相呼应,并形成互文?怕是没有。那些篇章、那些人物、那些场景,早已经成为发肤血肉,长成了我们思想和文学的身体。与鲁迅相关的一切,活在我们的心中,也活在我们的文字里。鲁迅无处不在,绍兴便无处不在。鲁迅成为中国文学的旗帜与标杆,绍兴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文学的圣地。鲁迅的故乡,便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故乡了。

不过,到没到过绍兴,还是不一样的。鲁迅文章中的绍兴固然是一个丰富真实的绍兴,但绍兴又何止存在于鲁迅的文字中呢?除了诞生于周家的两位文豪,此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诸方面皆贤人辈出、名士云集。仅思想文艺界,古往今来,便可供奉出一个“万神殿”:《论衡》作者王充,大学问家刘宗周、章学诚、马一浮,艺术圈的王羲之、陈洪绶、王冕、赵之谦,亦有教育科学界的蔡元培、竺可桢、陈鹤琴、马寅初,以及革命志士秋瑾、徐锡麟等人。

这个名单可以继续列下去,每一个名字都足以振聋发聩。当然绍兴不需要这种豪华的亲友团以壮声势,我列出来,仅仅是为了说明,对鲁迅远不能局限于绍兴来理解,而绍兴也远不是鲁迅宽阔渊博的文字所能尽述的。正因此,更可以在鲁迅的文字之外,明晰地看见一座人文荟萃、慷慨激昂的古城是如何塑造和影响了鲁迅。鲁迅远没有被穷尽,作为鲁迅身后最重要的背景之一的绍兴,也远没有被穷尽。底蕴丰厚的城市从来如此,它能有多古老,就可能有多新颖;能有多幽深,就能有多开阔。而这也正是我对绍兴这座城市的认知。

我到绍兴总有六七次了吧。先为朝圣,后因工作到绍兴出差,再后来作为绍兴的首届驻城作家,成了半个绍兴人;这一次又来,是为参加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纪念活动。不管历次绍兴之行所为何事,归根究底,有一个目标不曾变化:朝圣,一再地朝圣。就像理解鲁迅先生的著作,读一遍是不够的,须一读再读,学而时习之。理解绍兴这座城市,走一遍也是不够的,须一走再走,深入到街巷,深入到日常生活,深入到城市居民的内心。唯其如此,才能更准确地理解这座城,也才能更深入地理解鲁迅。

记不清走过绍兴多少地方了。最初两次到绍兴,都直奔鲁迅故居和三味书屋、百草园,与书本中、资料上和想象里的场景逐一对照,然后去咸亨酒店、坐乌篷船。追寻先生的足迹之后,才转而为普通观光客,去徐渭故居、蔡元培故居、沈园、兰亭等地打卡:拍照留念,求新鲜,“到此一游”。不能说无感,也不能说收获甚微,但总是流在面上,于鲁迅,于绍兴,皆是蜻蜓点水。景观当然重要,因为可以让你得以重返历史现场,但两次之后我发现,景观之外的气息,或者说景观与城市气息之间产生的张力更为重要。所谓气息,便是这座城市的平常生活、当下的日常细节,以及弥散在街巷间的自古营造和传承下来的氛围。于是,从第三次到绍兴起,我便开始了在这里走街串巷的旅程。

我的奔走从来都是盲目的,信步,随心,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风吹哪页读哪页。在绍兴城里,我通常随着河流走;偶尔也沿着街巷走,从一块青石板到另一块青石板,从一条马路到另一条马路。有一次突发奇想,跟着桥走,经过这座桥时看见了另一座桥,那么,这另一座桥就是我的目标;然后再奔赴另一座桥,如是反复。非不得已,我不看地图,地理没学好,看也未必能懂。绍兴老城的房屋街巷多缘河而建,根本不管东西南北,而一旦南北无序,我的方向感就失灵,把地图看穿了也白搭。也好,心无挂碍,大不了叫辆出租车,救我回酒店。

必须承认,仅从市容和建筑风貌来看,绍兴和江浙水乡每座繁华的城市都一样,古典处矜持娴静,清秀婉约,黛瓦白墙,房屋一例细瘦着腰身;小桥流水,小码头边主妇们汏衣洗菜的姿势都毫无二致;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经年累月打磨出了时光的包浆,每一块石头都沧桑玉润如传家宝贝,尤其那几座古老的石桥,原汁原味的石头,成百上千年铺下来,纹丝未动,每踏上一步台阶,每踩过一块石头,都有在历史中行进的苍茫感。曾读过一篇报道,说绍兴一位摄影家,几十年如一日拍摄运河上的大小石桥。他感慨,几十年间绍兴的古桥越拍越少,想到那些不同缘由被拆毁的古桥,心就揪到一起,也因此更加奋力地抓拍尚在的桥。看到这篇文章时,我正准备长篇小说《北上》,河与桥亦是我的关注重点,便按图索骥,搜到了该摄影家的古桥作品和绍兴的古桥资料。

古典之外是现代。在市区,绍兴城其实展现的是更现代的一面,即便那些刻意经营的古典,也是现代意义上的古典。这没毛病,一座现代城市,当然要极尽现代之能事,在城市的细节上表达出科技、观念和文明的力量来。不是所有美学上的古典,都能与现代生活完全水乳交融的。因为古典被现代包裹,同时又被现代保护和珍惜,所以走在绍兴城里,你才能既看见悠久淳厚的历史,又感受现代的繁华和所有可能需要的生活便利。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绍兴在城市建设中是把古典与现代、历史与当下结合得相对和谐的样板。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人,即使无限崇敬鲁迅,愿意回到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可一旦真正走入那个“古典”时空,肯定也会感到极度不适。当然,历史不可进入,历史必定也是你不愿再次进入的。那么,出入一个古典与现代交融的绍兴,我们所体悟和理解的鲁迅是否会变了味?

我以为不是。我们要体悟和理解的,不是一个僵化的、封闭于那个特定时空里的鲁迅,而是一个不断发展的鲁迅,一个与时俱进的鲁迅。今天我们之所以要在“先生”之前尊一个“大”字,之所以还把他奉为民族的炬火与灯塔,正是因为他走过了那个时代,又走到了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的语境中,他依然让我们有大领悟,依然是我们艺术与思想的源头。也唯有其精神适于现今的时代,指引了现今的时代,我们才尊他为思想与文化的引路人。

那么,行走在一个古典与现代交融、“他时代”与“现时代”并存的21世纪的绍兴,我又感受到了一个怎样的鲁迅?有一说一,真说不好,至少于我,不是仅去过六七次绍兴就可以说明白的。

读鲁迅也是。从小学课本上开始,读了有三十年了吧。中学时学写作,刻意模仿鲁迅的腔调,压着嗓子让自己沉郁顿挫,还间以佶屈聱牙。当然,那时候心境倒也适宜模仿鲁迅,神经衰弱,每天都孤僻的一个人,拉张长脸,落落寡合。那忧世伤生的深沉,非抱着鲁迅诵读不能过瘾,就像临习书法,必须对着魏碑写才觉得苍劲有力,人书俱老。到大学,真正决定要做一个作家了,终于承认鲁迅的腔调并不完全适合我,或者说,我意识到应该去寻找自己真实的声音。逐渐从鲁迅腔调的余音里走了出来,但鲁迅文字和腔调之外的东西越来越深重地进入了我的内心。这种影响不仅在文学意义上,更在思想和精神层面。产生越来越大影响的,也越来越是文学外围的东西,甚至都不是某些具体的篇什,或者某一种思想的逻辑与确切的判断,而是越发混沌的、既形象又抽象的一种象征与精神引领。我不敢说自己学到了多少,或真正改变了多少,但对此,尽管资质驽钝,究竟心向往之。很多人想必与我的感受类似,就如那炬火,日夜在高烧,不经意抬起头就能看见,甚至也不一定非要看见,因为垂首低眉,你也知道它在,一直在,一定在;由此便也更笃定,愿意继续精进、努力。

读鲁迅如此,在绍兴寻鲁迅先生的足迹亦如此。先生走过的路我们走,没走过的路也须走;走过没走过,他的脚印都是看不见的,但我们可以在一百年后用心去感受。感受这样的一座城,这样的山水、风物、民情、五谷乃至空气,如何长养出这样的一个人。我不是刻板的“索引”一族,也不是严格的因果论者,但我相信“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何况已置身于绍兴,近在眼前,大可平常心地信步而走。六七次走下来,没方向感也大致能在心里勾勒出一幅绍兴的地形图了吧。当然更可宝贵的,是收获了诸多绍兴的细节。多不正大,皆是转瞬即逝的日常里的小浪花,但恰恰就在将逝未逝的一刹那,与我有了会心,有了感动,便印在了头脑里。这些细节在他人或无足轻重,但我看重,并将一部分放进了长篇小说《北上》里。

绍兴对《北上》的写作有所贡献,的确是寻鲁朝圣之旅的意外收获。《北上》写的是京杭大运河,从北京到杭州的这条大河必是要反复走过,因为专注,反倒忽略了对隋唐运河和浙东运河的深入研究与参照。在绍兴,因为看见了浙东运河及古浙东运河的遗迹,提醒了我的注意。熟悉运河的朋友知道,京杭大运河到杭州止,但运河并未结束,从杭州经绍兴再至宁波入海口,这一段浙东运河在历史上,尤其在国际贸易历史中发挥了绝大的作用。天下诸水本一家,怎可略过浙东运河这一节?从绍兴起,我认真关注浙东运河的沿线各地,在田野调查和案头阅读中竟发现了大量有价值的资料和启发。比如阮社的纤道桥,如果没有现场感受,没有这座用于拉纤的近四百米的古老长桥,我大约也不会在《北上》中给艰辛的纤夫们如此多的笔墨。纤道桥激发出的想象,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行船之苦和民生多艰。

在绍兴积累了素材、开辟了新的写作,算朝圣的正途吗?我想,鲁迅先生若在天有知,定会赞同,甚或会断言:唯其有新的开辟和增益,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亲近历史。也正因此,在绍兴,我大言不惭地对朋友们说,《北上》受益于鲁迅先生,也受益于这片伟大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