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沈大成《迷路员》:花园·遗迹·平均体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望道讨论小组  2021年11月24日09:27

望道讨论小组由金理教授召集复旦大学现当代文学方向研究生、本科生参与组建,立足前沿现场、关注当下作品、传递年轻声音。本期讨论沈大成小说集《迷路员》(台海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

金 理:沈大成笔下的人物似乎不会在现实中与我们照面,但又分明镌刻下一代青年卷入时代的主体姿态。这些故事没有清晰的时间定位,但又暗示着深沉的历史寓意。她的叙述松弛、冷静、不花哨,哪怕在荒诞、跨越到超现实的关口,都没有丝毫的一惊一乍。《花园单位》比较集中地体现出沈大成的文学风貌,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花园单位的新来者“他”得知前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总是渴望着“把一份比较好的生活弄到手,一种具有更多热情和希望的,物质与感情全都充实的生活”,言下之意是热情与希望、物质与感情是多么匮乏,“好的生活”遥不可及。这是今天的文学作品中较为高频率出现的青年形象。而“单位”与“花园”原本是两个相悖反的意象,前者意味着辛苦的劳作,福柯式的规训场所;后者意味着休闲,让人心情放松。

杨兆丰:“花园”和“单位”组合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在《花园单位》中,主人公进入单位后,工作并不算舒服,但是楼下的花园提供了一种放松的出口,也类似“温水煮青蛙”的“温水”一样,使这种不适感能长久地停留在可耐受的范围。单位产生效益,不乏盘剥等基本的经济属性;而花园虽然不产生效益,但能够对员工释放一种精神层面的催眠和控制。这两者的组合使“花园单位”成为了一个能够缓慢吞噬掉人的一个装置。而在小说中,沈大成确实试图让读者相信,已经有人被这个装置吃掉了。

曹禹杰:罗伯特·波格·哈里森提示我们,“借以避世的花园是福是祸,取决于在它的庇护下有几分现实尚得到了保存。倘若能不与现实完全丧失联系,那么,有些花园就能在黑暗势力的包围下,或者说不顾黑暗势力,让人得以重归人性。”(罗伯特·波格·哈里森:《花园:谈人之为人》)沈大成说她不习惯用“反乌托邦”这类宏大的概念来思考自己的写作,我们也都能感受到沈大成的小说难以被“科幻”的标签定义。这些逸出常态的时空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们是否提供了一个“重归人性”,再度认识自我与现实世界间联系的契机。换言之,我们能否在理解沈大成的作品时避免将看似超越现实的历史或未来时空视为单纯的古怪、神秘或想象,而是借此重新审视作品中的人物,追索人物是如何由“迷路员”转向了“投递员”,与这个“略带破败的、很松弛的世界”建立起隐隐约约的关联。

励依妍:阅读沈大成的小说,仿佛在照镜子,折射出我们重复、麻木、困顿的日常生活,也照出了一代青年群体空虚、麻木的精神状态。沈大成聚焦于我们如何面对这种生活,她用童话般诗意的笔调和温柔奇异的想象力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可能性。也许我们都需要偶尔从日常生活中逃逸,与自己日常所沉浸的琐事拉开一定的距离,从而对它进行一种诗意的打量、反思和想象。正是在这种远观中,我们尝试自我治愈。毕竟,除了想象力,我们所剩无几。

李 琦:必须追问的是,这种与现实拉开距离的写法相对于我们熟悉的现实主义的写作带来了什么新的东西。《烟花的孩子》可以理解为沈大成的方法论,即用一种童真的、有趣味的方式来理解和转化生命中的艰难。沈大成其实也是在创造“道具”,可能是一个物象,或者一个概念,利用它们来对现实进行一种转化。这种转化的结果是,对现实中那些被我们习焉不察或者隐约感到无从确指的部分,或是一些比较异常的状态进行捕捉,比如“次级人”“平均体”“迷路员”,都是一些很有想象力又有相当精准的概括力的创造,使一些无形之物显影。这其实是沈大成写作的一种基本方式。她有种把无法名状的存在具象化的能力,同时这也是她对待现实的一种态度,一方面要想办法进入它,凸显它,另一方面又不想直接去硬碰硬,不想举重若重,想在呈现它的同时对它进行一些化解,对自己、对读者进行一种保护。或者说,这也是沈大成比较乐观的一种信念,她相信一种童真的、无谓的态度具有抵抗滞重的现实的力量。但是这种轻盈的想象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效的呢?唐诺评价沈大成:“把想象一个一个如此编织起来,便是一次又一次非比寻常的旅程了——是的,想象应该是路,突围之路,而不仅仅只是一阵烟花而已。”这个话很对,我们对文学的期待,尤其是对沈大成这种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作者的期待,是希望他们不仅能摹写现实,还能提供另外一种想象世界的方式,能够以想象从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一样的现实中突围出去。但是,我觉得沈大成的这种想象还是更像唐诺说的“一阵烟花”。

沈彦诚:与此相关的、沈大成笔下反复出现的情节是:在临近顿悟的那一刹那,小说的主人公没有去抓住那个契机。阅读时我期待最后有一瞬间的启悟、甚至是显灵(epiphany)的宗教性时刻,但我的期待其实是落空的,之前所有的神奇、通灵的经验,在最后都变得那么“现实”,原先附着的各种丰富的意义都丧失了。

值得注意的是,我觉得这些小说中有一部分精心营造的是“遗迹”,比如《葬礼》里的机械肢、《沉默之石》中那块石头、《陆地鲸落》里的废弃的百货公司、《烟花的孩子》里面那些蛋形球体。这些遗迹有一些共同特征:它们在今天已经失去任何实用价值,但关联着过去的某种意义,这些意义往往是私人性的,为一部分人所了解,而不足为外人道。比如《葬礼》这一篇,我阅读时惊奇于它的构想,并且为之感动。机械肢是母亲身上的遗迹,它关联着母亲曾经的理想,其中的意味只有儿子才知道。阅读时,我不断在期待这个遗迹可以让主人公从无聊琐碎的生活当中获得超越,或者去体认母亲当年的理想,或者去重新思考亲情。但这并没有发生,机械肢被处理,儿子的生活照旧。遗迹本身有通向未来的可能性,如果借用本雅明的说法,在“危机时刻”,私人的历史经验或许能让人从线性的历史时间中超脱出来,通向救赎。但是,小说中,通向未来的道路随着遗迹的销毁已不复存在。

金 理:《葬礼》这一篇写妈妈这一代人及其拥有的理想已被时代所遗弃,被边缘化、尸骸化……无法不联想到冷战体制终结、全球左翼运动消歇的转折时代,一代热血青年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失败”了,败于曾有的承诺被碾碎,更败于不见容于后世,后革命时代的人们用物质享受来遗忘先辈们曾经“战天斗地”(小说中用到了这个今天看来也如“遗迹”一般的词)的经历与伤口。倘若不嫌夸张的话,《葬礼》中流溢的“左翼的忧伤”及压在纸背后的批判性,实在可视作一篇“卡夫卡版的陈映真”。其实如果将《花园单位》《葬礼》与陈映真名篇《上班族的一日》《某一个日午》《赵南栋》等对读的话,当能进一步拓展讨论空间。

沈彦诚:《葬礼》中的遗迹无疑是理想主义的精神召唤,《陆地鲸落》里的遗迹似乎是过时的。但即使是《陆地鲸落》里,生活在“鲸落”里的人相比“我”和同事活得非常认真。他们有自己的节奏和生活,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反而是“我”和同事感受到生活的空虚轻浮。鲸落里的人没有丧失意义感,他们活在一个自足的世界中。如果把这篇小说理解为寓言,那么他们的生活并不过时,反而同样可以视作理想的生活方式。对他们而言,鲸落不是废墟,而是生活和意义的统一体。回应刚刚金老师的话题。如何处理曾经的革命理想,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法雨奇:沈大成关注到了人生存的“被动”状态。身处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所控制。这种力量既来源于大自然,也出自于人类社会,是命运、自然的法则,也是历史的进程。而个体是渺小而无力的。这种被动性在《刺杀平均体》中表现得尤为显著。R是一个工具人,他头脑中的一切都被设定好了,他诞生的目的是为了对当今世界进行修正,而这个世界的掌权者在试图操控一切。不过在小说中也能看到这种局面在发生动摇。小职员们在反抗,要刺杀平均体,被展览在博物馆里的初代平均体也出逃了。人的自由意识在觉醒,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要到来了。小说集的最后一篇,似乎预示着某种改变的发生。

金 理:你的这个理解挺有意思的。一般来说,我们阅读《刺杀平均体》时比较容易代入的是平均体,因为他们是处于困境中的弱者,往往激发读者的同情心与正义感。仔细想想,平均体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我们,处处感到被动,对生活没有太多热情。就是沈大成小说中“他们”的代表。我们阅读“他们”时就恍若揽镜自照,我们清楚地看到“镜中之我”身上种种缺陷,也表示不满,但又能怎样呢?促使现实发生变革的契机只是一次次延宕、消散……反而小职员们刺杀平均体体现出一定的能动性,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对于自我的不满与厌弃终于积累到爆点,忍不住出手,要杀死镜中的自我。

李 琦:《刺杀平均体》对平均体与自然人的刻画非常暧昧,显露出作者的犹疑与纠结以及批判的真正指向。“平均”(无用)固然是一种病症,对镜自照的那个自我固然无法令人满意,那么是谁制造了这种平均,又是谁具有定义、指认这种平均和无用的权力?平均和无用就该被消灭吗?谁是平均体,或者说,谁又敢确认自己不是平均体呢?在对一种普遍的“病症”的觉知的同时她意识到患病者同样是活生生的有感觉有感情的个体,进而她意识到,更迫切的危机或许在于,我们所身处的这个“红舞鞋公司”般的世界对这些“病人”的令人悲观的包容度。

欧阳可欣:我个人认为,金理老师把《刺杀平均体》读作《迷路员》的一个富有希望的结尾有些勉强。这次清除工作显然是上下一致的预谋,然而谋杀过程完全体现不出任何预谋,完全失去前文反复渲染的紧张感和残酷性,反而充满一种荒诞感。两个职员不仅要相互鼓劲、交替动手,甚至会谦让,会被环境中的突发事件打断。这种叙述让“刺杀”这一决定、让前文宣扬的“虽然只是一名小职员,但不方便让你们改变整个世界”的不乏悲壮的英雄气息的严肃性、正当性几乎彻底瓦解。而真正应该被反思、被质问的核心问题——决策、执行、阶层等等,始终安全地游离于整个事件之外。被有意纵容的屠杀事件,某种程度上也不妨就视作转移焦点、保全自身的策略。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与《文艺报》合办“文学观澜”专刊2021年11月24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