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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11期|李砚青:十字街一去不返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11期 | 李砚青  2021年11月25日08:10

从街上巡完逻回到所里已是凌晨四点,车过东风大桥时下了一场雨,应龙和李杰浑身湿透,进了宿舍,二人任由身体打着寒战也不换衣,先抽出烟点上了。真没意思,应龙说。李杰有些不明就里,只好赔着笑附和道,是没什么意思。应龙似乎没听见李杰的回应,仰头狠狠抽着烟。雨已经停了,所里一片寂静,空旷的球场上积满了水,几只流浪猫蹚水而过,飞快地消失在一排灌木中。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那是与派出所一街相隔的零州水产市场即将开市的前奏。

整整一夜,应龙没有合眼,脑海中翻来覆去闪现着陈东东那张油脸。一年前,陈东东辞去辅警工作,没想到一年后再见,陈东东竟成了金煌娱乐城的销售主管,开的宝马七系,抽的和天下,西装革履,前呼后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若不是陈东东主动喊住他,应龙绝不敢相认,毕竟一年前他们还是在一个宿舍里穿着裤衩斗地主的兄弟。金煌娱乐城的规模在零州数一数二,正好归应龙所在的泉湾派出所管辖,娱乐城向来都是治安、消防重点关注单位,每次巡逻至此,应龙和李杰至少要待上一刻钟的时间。早些时候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阵雨,这天晚上他们原本没打算在金煌附近多待,刚打下摩托车脚撑准备抽根烟,一个黑衣男子喊着龙哥、龙哥就朝他们走了过来,男子身后跟着一众小弟。

应龙很快回过神来,毕竟制服在身,不能失了底气;李杰则贴在应龙身边只顾点头。

一番交谈后,陈东东从边上的一辆宝马车后备箱取出两条名烟,熟练地塞进巡逻警用摩托的边箱。李杰见状立马紧张起来,说东哥,这个可不行啊!

应龙知道这两条烟是退不回去的,就示意李杰噤声。

“你们随时可以过来帮我。”陈东东一只脚踩在摩托车后座踏板上,一边深情地摸了摸座椅,说:“当个辅警玩玩可以,认真就输了,干得再好也出不了头,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人家只当你傻。”

众小弟听了纷纷咧嘴笑。

“是没什么奔头,哪天混不下去了我们就过来投靠你,你别到时候不认兄弟几个。”话一出口,应龙自己也迷惑了,入职两年来,他第一次深感前途渺茫,当初陈东东离开时他还劝过他说凡事贵在坚持,如今看来,那时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陈东东凑过来拍了拍应龙的肩膀,说一定、一定,改日再请所里的兄弟们好好聚聚,这会儿还要赶去另一个场子看看,随后进了宝马车扬长而去。

“和天下到底是香。”李杰嗅着陈东东递的烟感慨道。

离开金煌,从潇水路拐上东风大桥,一场夜雨便倾盆而下。

第二天一早,应龙不等同宿舍的几个兄弟起身就收拾好了行李。等所领导一上班,上交警械、警服、各种钥匙,结算工资,腾退宿舍,最后再去局里花上半个小时解除劳动合同,一套流程走下来,两年的辅警生涯即宣告结束。所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问应龙辞职的原因,辅警流动性大,人来人往,大家都已司空见惯。只要有人收拾行李离开,所里的气氛都会变得低沉,无论干警辅警,脸上都是一片落寞。唯一让应龙心生歉意的是李杰。李杰是他的十字街同乡,二人同年入职,此前互不熟悉,一经相识便亲如兄弟,应龙长李杰一岁,他在所里时时处处都表现出对李杰的看顾。而这一次,他把李杰撂在了半路上。

“过两天我也走了。”李杰说,他想明白了应龙为何突然辞职,但面对事实却一时难以接受,上午趁应龙去局里办手续,他给远在广东虎门的二姐打了电话,决定近期就动身南下。

“你先别急着辞职。”应龙说,“宋倩放暑假了,我先回十字街找她。”

“然后呢?”

应龙摇了摇头。然后怎样他心里也没数,连见了宋倩是和是分,他都无从揣测。辞职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跟宋倩说。宋倩零州师范中文系毕业,十字街中学语文教师,工作体面不说,在小镇上相貌、气质也是数一数二,穿着制服时,应龙觉得自己尚有底气和镇政府、邮局、卫生院、信用社等单位的男青年一较高下,如今脱下制服,应龙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勇气站在宋倩面前。一想到这些,应龙心中闪过一丝悔意。

车站人流如织,不时有人将二人冲散,应龙把李杰拽到跟前,犹疑着说:

“你再坚持一阵子,我应该会再回零州。”

中巴抵达十字街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将街道两侧的琉璃瓦照得金光闪闪,洒水车刚刚驶过,空气中弥漫着水雾和灰尘的混合味道。

应龙径直走进十字街中学,校门口到教职工宿舍相距不过百十步,应龙走了很久。他在这里念完中学,毕业后才第一次离开十字街,到零州技工学校念大专。成年以后,他从未想过还会再踏进这片校园,是宋倩,让他又一次成为了这片校园的常客。事情发生在一年多以前,十字街派出所几个辅警同时辞职,警力空虚,局里考虑到应龙和李杰都是本地人,便把二人临时派下来。二人在十字街派出所报到的当天就接到局里传来的出警指令:十字街中学发生了一桩暴力事件,两名初三的男学生为一个女生动起手来,其中一人拿铁撮箕打伤了另一人,受伤的学生头皮破裂,血流如注。应龙和李杰及其他同事火速出警,那天校领导外出,站在校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神色慌张、怀里护着受伤学生的女教师,这位女教师就是宋倩。

七月,学校业已放假,校园里空空荡荡,几位退休教师在操场踱步,见应龙过来,都掉转脑袋朝这位不速之客打望。应龙偏不去迎合那些衰弱却又固执的目光,低头朝宿舍楼走去。

“你这是把家搬过来了?”门开了,因为逆光,应龙看不清宋倩的脸,只觉一股香气扑鼻。

应龙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怯怯地说:

“也没、没多少东西。”

“不提前通知,也不喊我下来接你,龙sir这是来查岗的吗?”宋倩笑道,她刚洗完澡,身上还裹着浴巾,一面侧了身,示意应龙进屋。

应龙没心思跟宋倩逗趣,事已至此,他不打算对她有半点隐瞒,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大吵一架,分道扬镳,他怎么来的十字街,怎么离开。几乎是某一瞬间,夕阳便隐没在远处的山脊中,天际的彤云像燃烧的炭,室内却一片昏暗,让人燥热难安。以往进这间屋子,应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抱住宋倩,宋倩也会在第一时间咬住他的嘴,二人会像两块磁铁似的紧紧吸合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要享受身体的欢愉。应龙一个月仅有四天假期,二人每一次短暂分别后的重逢都惊心动魄。

应龙将行李一一堆在墙角,掩上门,在沙发上坐定了。宋倩见状,脸色也冷峻起来,她知道应龙一定有事,双手拢在胸前,在他对面坐下了。

解释的过程并没有应龙想的那么艰难。他说到了昨天晚上的夜巡,提到了陈东东,辞职的想法在他心中由来已久,辞职看似突然,其实却是迟早的事,他总不能干一辈子辅警。

“辞了就辞了,没什么稀罕的。”宋倩说。

宋倩认识应龙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身份,她从不在意,她最初选择和应龙在一起,领导、同事、朋友持反对意见的是多数,体制内的人对“编制”都有执念,仿佛除了他们,其余所有人的生活都是朝不保夕,颠沛流离。他们给她介绍镇政府的、信用社的、卫生院的,如果这辈子不想离开十字街,镇上这些单位的“编制”青年将是她的最佳选择。她去接触过其中一些,然后她发现他们都不过是在寻觅一个“合适的人”,而不是一个“爱的人”。再后来,她对类似的介绍,一律回绝。直到遇见应龙,应龙像一道光一样进入了她的生活。

应龙听完心里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没找错女人,嬉笑道:

“我反正是没地方可去了,宋老师要是不收留,那我只能去睡操场了。”

“收留你没问题,房租我们谈一下。”

“可不可以用交作业来代替房租?”

宋倩凑上来在应龙胳膊上拧了一把,说:

“快去洗澡。”

应龙在十字街上逗留了半个月。

每天清晨,宋倩会早起去街上打包一份热气腾腾的杀猪粉带给应龙,然后再骑电动车去采购二人一天的食材。十字街三日一集,即便不是逢集的日子,附近的一些农民也会将地里的新鲜菜蔬担到街上售卖,价钱往往比平时便宜,大部分人连秤也不带,让你多少看着给。清晨的凉爽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从上午九点到傍晚六点,骄阳似火,像要将万物融化,这期间极少有人上街,只有路过的车辆往来不息。整个白天,宋倩和应龙闭门不出,宿舍在顶楼,又没有空调,就热得像个蒸笼,尽管两台落地扇昼夜不停地运转,二人身上仍时刻汗津津的。应龙只一条短裤在身,宋倩穿一件白色真丝睡裙,起初她还有些羞涩,睡裙里套了一件深色T恤,后来经不住应龙软磨硬泡,脱了T恤、内裤,就只穿睡裙。后果可想而知,应龙时不时会像一头饿狼似的朝她扑过来,偶尔她也会主动索求,应龙浑身肌肉紧实,胸肌壮硕,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野性的气息,这让她无限迷恋。

夜幕将至,暑热逐渐消散,二人方走出校园,沿街漫步,或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走向田野,在田埂上追逐嬉闹。玩累了,二人就在岸边相拥着,看夜晚是怎样一点点、一点点降临到广袤大地的。

从田野回到街上,他们会刻意避开一个地方——应龙的家。说是家,其实已多年不住人,应龙的父母在他小学时离了婚,父亲跟十字街上一个开发廊的女人有私情,有人说这个开发廊的女人就是父亲的初恋,此事无从证实,只知二人去了北方生活,一个天远地远的城市——吉林白城。应龙的母亲则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搭上一辆路过镇子的长途货车,从此杳无音信。时至今日,有关应龙父母的种种逸事仍在十字街上流传。应龙十二岁时,堂叔做主将应龙家这间临街的小平房租了出去,租金用于支付应龙的学费、生活费,他将自家小院一间柴房收拾出来给应龙当卧室,并向所有人宣称他会对应龙负责到底,其实街上的人心知肚明,房租大部分是落入了这位堂叔的腰包。

应龙大专毕业后曾找堂叔一家谈过一次,他感谢他们多年来的照顾,这份恩情他会永远铭记于心,但如今他已成年,想收回家里的房子自己单住。

堂叔像是知道这件事迟早要发生,但不发一言,一个劲埋头抽烟。堂婶听了先是点头不已,然后突然就抹起眼泪来,说都怪她,多年的糖尿病早把家底掏空,她没为这个家挣过一分钱,拖累了全家人不说,还拖累了应龙,如果不是牵挂一双儿女,她早就想一死了之了……

见应龙不松口,堂婶捶胸顿足,一身肥肉开始翻滚,一会骂自己的男人没用,一会骂老天瞎了眼,最后从电视柜里翻出大大小小的药瓶撒了一地。不得已,应龙把后面的话全咽了下去。

“也只有你这么心软了,换作我,我才不管什么糖尿病不糖尿病,哪有占了人家房子坐着收钱的道理。”宋倩气愤地说,她在集市上遇见过应龙的堂婶几次,应龙堂婶上街时路人都会纷纷让道,她在某个摊位面前停下来,这个摊位老板立马没了笑脸,她买一斤瓜子,还得往口袋里塞上一把葡萄干,买两棵白菜,也顺手往菜篮子捡一把葱。“像这种人,病有病的道理。”

“宋老师您就别替我打抱不平啦,我现在不也有地方住吗?难道你想赶我走?”应龙笑着说。

“别嬉皮笑脸的,你就不考虑考虑以后?”宋倩说。

应龙知道宋倩是对的,家里的房子面积虽然不大,还靠近街尾,但好歹临街,一年租金一万左右,他当辅警月薪两千出头,一年房租抵得半年的收入了。宋倩从来没在经济上给过他压力,可他总不能一直在宋倩的宿舍里住着,宋倩是教师,而他们也还没结婚,十字街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天知道这条街上背地里有多少关于他和宋倩的流言蜚语。

这天傍晚,应龙带着宋倩故意往街尾走。宋倩满脸惊诧,应龙也不解释,只是紧紧攥了她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座临街的房子成了一家钢筋加工坊,墙壁、门头、窗户、地板都黑乎乎的,像染了一层墨。一对中年夫妻正在将一捆钢筋放置在转盘上,男人拖住钢筋的一头往空地上拉,女人手持液压钳守在转盘一侧,当钢筋被拖出去三或五米,女人便当机立断,将钢筋一把绞断。机器声,铁与铁、铁与地面的碰撞声响亮刺耳,男人和女人都已汗流浃背。应龙注意到女人没穿内衣,湿透的汗衫将她胸前一对饱满的乳房显露无余,他又看了看男人,男人光着膀子,一身的黑色铁粉,牙关紧咬,对路人、对没穿内衣的妻子全不在意。宋倩乜了应龙一眼,凑在他耳边说:

“看我回去收拾你。”

堂叔家在钢筋作坊后不远,一幢两层小楼,带一个小小的院子。应龙一进院子就看见了自己当年住的那间柴房,柴房门敞开着,床铺和书桌都已不见了踪影,地上堆满杂物,窗户和墙角遍结蛛网。应龙欣喜地看到房间北墙上还留着一幅他曾经最喜欢的明星海报——李小龙,时隔多年,海报上的李小龙依然怒目圆瞪,肌肉炸裂,仿佛随时会从海报里走出来打杀一番。无数个夜晚,应龙在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柴房里练倒立,练拳击,汗水浸透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堂叔堂婶对应龙和宋倩的突然到访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既不知道应龙已经辞去辅警的工作,更不明白二人此行的目的,站在走廊上你望我,我望你,脸上充满了警惕,像是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自上次应龙默许他们继续占有房屋,他们就没想过应龙会再次找上门来。

应龙简单地介绍了宋倩,然后不等叔婶回应,立即表明来意,他不是来商谈的,他是来通知他们的,三天后,他将收回自家的房产。

“我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自己的窝了。房子现在不像个样子,这都不用你们操心,我和宋倩会看着办。”

堂叔咳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鞋底画着圈,说:

“你是不小了,你父母离开十字街多少年,房子我们代管了多少年,房租供你上学,供你衣食住行,别人说我和你婶不厚道,我们对你怎样,你心里最清楚,这么多年我们也没得着什么好。”

“我心里当然有数。”应龙笑了笑。

宋倩见应龙嘴角显露出笑容,就有些急了,又不便立即插嘴,一个劲朝应龙使眼色,提醒他别忘了此行的目的。

堂婶不知是因为宋倩在场,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并没有像上回一样哭闹耍泼,反而安静得出奇,这会儿才突然冷不丁补了一句:

“和老蒋的合同签了三年,他一次性交了三年的租金,房子还有一年才到期。”

老蒋自然就是钢筋作坊里那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了。应龙和宋倩没料到堂婶居然来这么一手,难怪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照她的逻辑,不是他们不把房子让出来,而是合同尚未到期,难不成还能硬把人家撵走?

“那是你们和租户的事,我们可不管,锁已经买好了,三天后大门一锁,别说我们没提前通知。”宋倩气呼呼地说,拽了拽应龙的衣服,站起身就往外走。

“那租金你去退?”堂婶听完宋倩的狠话,原本有些苍白的脸登时变得通红。

“你们收的钱,凭什么让我们去退?”宋倩毫不示弱,提着嗓子喊道。

“不可能,钱早用完了。”堂婶领教了宋倩的厉害,知道自己理亏,既然说理说不过,只能拿出胡搅蛮缠的看家本领,“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太不讲理了!”宋倩已经走到了院子里,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秒钟也不能多待。

商谈再次破裂,应龙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来时信心满满,以为叔婶没有理由不退回房子,要占便宜,这么多年也够了。他本来还想将辞职一事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知道他已不是辅警,岂不是更不把他放在眼里?听街上人说,他当辅警这两年,他们买地下六合彩时胆子都比以前大了不少,凡是与人争执,便把他搬出来,乡里人有许多不知道什么辅警干警,觉得穿了制服的都是公安。由此,叔婶二人在街上也愈加跋扈,几乎到了人人不敢惹的地步。

“你们好自为之。”应龙说完拉着宋倩离开了院子。

回中学的路上,应龙见宋倩情绪低落,劝慰道,这回我们可爱的宋老师长见识了吧,这就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亏你还乐得出来。”宋倩说,“接下来怎么办?”

路过钢筋作坊时天已完全黑透,二人看到老蒋和他的女人还没收工,转盘上的钢筋变少了,地上长短不一的钢筋条越垒越厚。

“能怎么办?还真把人家赶走?”应龙耸了耸肩说。路灯突然亮起,应龙看见老蒋和他的女人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宋倩叹了口气,她知道应龙做不出那种事,她当时说买好了锁,也是灵机一动,想吓唬吓唬应龙堂婶,谁知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进了学校大门,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问:

“那会儿你堂叔说他们两口子对你很好,你听了为什么笑?”

应龙顿了顿,说:

“我笑是因为我想起来,那些年,我从来没在他们家客厅里吃过饭。”

应龙没干“公安”的消息还是在十字街上慢慢传开了,有人说他是犯错误被单位开除了,不然怎么拎着大包小包灰不溜秋地回到了街上?也有人说他是要回来和宋老师结婚,很多人目睹了应龙和宋倩在夕阳下漫步的身影,二人亲密无间,有说有笑,众人以此推断他们好事将近。那场“争房大战”不到第二天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尽管大家一致认为房子应该物归原主,但没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人人都怕惹火烧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嘴皮子上继续讨伐。

只有两个人心里十分不安——钢筋作坊的老蒋和他的女人。二人知道情况后决定提前搬出来,然而等他们去了中学,问过门卫,方知应龙和宋倩已离开十字街去了零州。

应龙带着宋倩在零州技工学校附近的水晶巷暂住下来,这是他重返零州计划中的第一步。水晶巷始建于明末清初,和总督巷、将军巷、鼓楼巷合称零州四大古巷,四条古巷都在旧城区,交通拥挤,人口稠密,当零州新城区和工业园日新月异时,这四条巷子却像是被遗忘了似的,破败日甚一日。应龙之所以选择水晶巷落脚,一是因为熟悉,二是因为这里房价低廉,一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一个月的租金不到五百。此外,应龙还看重这里离潇水河很近,步行只需十分钟,而对岸就是宋倩的母校,零州师范。

宋倩已没有刚离开十字街时那么愤怒,应龙工作尚无着落,那间房子对他们而言并非不可或缺,再则,即便房子收回来,重新装修、添置家具,也需要一大笔的钱,就应龙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肯定吃不消。

“人家都占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多这一年半年的。”在出租房里,宋倩像是对应龙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等合同到期,他们还能找出什么借口来,生而为人,总是要讲点道理的。”

“不用等那么久,最快十一,最慢到年底,一切就会有个了结。”应龙信誓旦旦地说。

“其实我真正担心的倒不是房子什么时候收回来。”宋倩说。此番跟应龙来到零州,租房,淘一些或新或旧的生活用品,这个过程一开始充满了欣喜,床怎么摆放,墙纸贴什么颜色,窗帘选什么花纹,一切都照她的意图布置。然而等收拾妥当,她心里却突然空落落的,暑期即将结束,很快她就要回到十字街。此刻,她虽然坐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房间里,但这个房间丝毫不能带给她亲切感。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再给我一点时间。”

窗外蝉声聒噪,阳光从窗帘缝隙中照进屋内,几束金黄色的光柱中浮尘游动。应龙走过来抱起宋倩,放在餐桌上,一边吻她,一边把手塞进了她的衣服里。宋倩一下子被点着了,仰着头,水蛇似的扭动身体以迎合应龙的热吻,双手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肌。几乎每一次,应龙火热厚实的胸膛都令她感到安心,而当他的头埋在她的双乳间时,她总能看见他的脸上呈现出婴儿般的微笑,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无限接近生命的意义。

事后,应龙和宋倩躺在床上,像两条干鱼似的一动不动,二人都沉默着,房间里只有那台老式空调嗡嗡作响。应龙望着天花板出神,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再次浮现出陈东东的身影,想到过去种种,他意识到他和宋倩不能继续贪图这一时的欢愉,快活日子该告一段落了。

“明天你就回去吧。”应龙说。

“才一起待了几天,就烦我啦?”宋倩噘嘴道,她不明白应龙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她回去,一个劲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怎么会,我恨不得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黏在我身上。”应龙说着,起身打开电脑,给宋倩看了一封电子邮件,内容是一份面试通知单。

面试通知来自零州一家名为天都实业的公司,从附在通知单下方的简介上看,天都实业涉足酒店、餐饮、娱乐城、建筑等多个领域,规模庞大,实力雄厚。

“说出来你都不敢信,这家企业的老总还是我们十字街出来的,叫陆志权,陆家村的,这个村子离镇上足有四十多里山路,我和李杰去出过一次警,进村庄最小的一个崖口,窄到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过,全村没有一块地是平的,所有的房屋都建在山崖上,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村里只有不到二十户人家,通电还是香港回归之后的事。”

宋倩听得一愣一愣,仿佛在听天书。

“这个陆总,出道得早,街上知道他的人,大多上了四十岁,年轻的一辈基本上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这个人与我们的生活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应龙顿了顿,得意地说:“你别看我前段时间在街上一无所获,你备课的时候,龙sir可没闲着。”

“快别卖关子了。”宋倩急切地说。

“从十字街到零州有专线客车,按理说,路过十字街到零州的客车也能在街上揽客,可我们从来没坐过专线以外的客车,你知道为什么?”

“快说!”宋倩在应龙大腿上掐了一把。

“专线被陆总承包了,那时他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叫陆又生,当年他还不到三十岁,是他把其他线路的司机打得不敢在十字街上揽客。”

“难怪我说其他客车任你怎么招手,都不停车,我之前一直觉得那些司机真傻,放着现钱还不挣,现在总算明白了。”

“陆总靠这条专线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代价是断了一根手指、两条肋骨。”

“真够吓人的。”宋倩往应龙怀里缩了缩,“也就是说,直到今天,我们街上这条线路还在源源不断给他送钱?”

“现在不好说,这些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公司做得这么大,估计早看不上这点小钱了。”

宋倩用睫毛蹭着应龙的脖子,说:

“看不出你还背着我做了不少功课嘛!”

“从决定辞掉辅警的工作开始,我就选中天都实业了,不过当时我跟你一样,对这家公司及它的背景一无所知。”应龙说。在零州,金煌和天都几乎垄断了这座城市的休闲娱乐市场,他辞职后,立即拜托工商局的朋友查了天都娱乐城的背景,得知天都娱乐城实际由天都实业控制,而天都实业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都是陆志权。紧接着应龙又拜托所里管户籍的民警查了陆志权的有关信息,这才得知此人是十字街同乡。“这种人千万别去惹。”管户籍的兄弟对应龙如是说,他甚至连陆志权的犯罪记录也一并通报给了应龙: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陆就是拘留所和监狱的常客,罪名有打架斗殴、寻衅滋事、非法持有管制刀具等等,最长的一次被判刑三年。应龙知道朋友所言非虚,再结合他在街上走访得到的信息,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同乡绝非善类,发迹史就是罪恶史,但奇怪的是,应龙并不觉得这个同乡有多么骇人听闻,一想到陆志权曾经在十字街上喊打喊杀,他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另一方面,应龙想,既然陈东东这样的货色都能在金煌混得风生水起,那他应龙没有理由不能在天都大干一场,抛开同乡情谊不说,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凭实力得到陆总的赏识。

应龙不敢将他了解到的情况全盘托出,只挑客运专线一事告诉宋倩,即使这样,宋倩仍难免忧虑,说:

“要不换家公司?这个陆总一听就不是好人,现在企业是做得大,但谁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我只要你有个班上,平平安安的就行。”

“谁都有不光彩的过去嘛,再说,法制社会,如果他违法乱纪,肯定早被抓进去了,公司也早垮台了,可人家不经营得好好的?一年光纳税都上百万,宋老师你就放手让我去试试。”应龙用乞求的口吻说道。

“说得好像人家已经录用你了似的。”宋倩觉得应龙的解释也在理,情绪便松弛下来。

应龙去天都实业面试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第二天,宋倩特意买了最晚的一趟车次,分别即将到来,再见不知何日,她想尽可能多地陪在应龙身边。一大早,二人便漫步到潇水河岸,搭乘轮渡去对岸的零州师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轮渡是沟通零州东西两岸的唯一通行方式,沿江大大小小的渡口十几处,渡船则多是采购自邻近的衡州船厂,载客量十至三十人不等,船体里里外外刷着铅红色油漆,船身后半段有一个用塑料雨篷搭起来的简易船舱,遇着大风大雨的天气,雨篷形同虚设,无论船夫还是乘客,都免不了淋成落汤鸡。随着东风大桥、南津大桥先后通车,潇水两岸的渡口也就锐减至三五处,有人将废弃下来的渡船一只只横亘在江面上,再用竹排相连,这就成了浮桥,过路费一次一元。浮桥在宋倩念零州师范时就已通行,但她只走过一次,便再也不肯走了。

“好好的一条江,被这浮桥弄得丑死了,就像美女脸上多了一道疤,真是倒胃口。”在渡船上,宋倩气呼呼地说。

“宋老师管得宽啊,人家可是手续齐全,又不是违章建设。”在泉湾派出所工作时,应龙走过几次浮桥,因为穿着制服的缘故,得以免费通行。守桥人没收到通行费,腮帮子气得鼓鼓的,眼里冒着火。应龙说:

“看上游吧,眼不见为净。”

清晨,河风沁凉,河面波光粼粼,偶有几只鱼鹰掠过水面。船上除了应龙和宋倩,还有两位担着青菜的老妪,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孩。也许是乘客过少,出于保本考虑,行至河中央时,船夫便关闭了发动机,想借助惯性和水流漂向对岸。船夫关闭机器后看了看众人,见无人反对,便在船尾坐定,悠闲地抽起水烟来。

“这个速度漂到对岸估计得中午了。”应龙对宋倩耳语道。

“那才好呢!”宋倩说。

入职天都娱乐城刚满一周,应龙便让李杰辞了职,跟他一起在娱乐城当泊车员。应龙离开派出所后,李杰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安,搭档两年,他已经习惯了什么都由应龙拿主意,如巡逻走哪条路线,重点查哪几家单位,夜宵是吃火锅还是吃烧烤,休假是回十字街还是在宿舍睡觉等等。应龙一走,他立马慌了神,所里给他安排了新的搭档,可新搭档比他还不如,连摩托车起步还能熄火几次,简单的巡逻线路要比以往多花上一倍时间。当他接到应龙电话时,三两下收拾好行李,直奔天都而来。

“泊车员其实就是服务员,谈不上半点风光,还可能被客人骂,被骂也不能回嘴,你要是后悔,随时可以去你二姐那儿。”和李杰在娱乐城共事的第一天,应龙便如是说。让李杰像他一样脱掉制服穿工服,任人呼来喝去,他心里有些歉意。

“这里工资可高多了,还能开各种豪车,在这之前,我开过最好的车也不过是所长那台雪佛兰景程。”李杰笑着说。

“你不怪我就好。”应龙说。

“怎么会?”李杰说,他反过来劝慰道:“什么事都要从基础做起,总不能你一来,人家就让你当经理、当主管,那现在的经理、主管还活不活?娱乐城又不是自己家开的。”

“几天不见,有长进嘛。”应龙说。他告诉李杰,其实他一开始应聘的娱乐城安保部主管,他想着自己有辅警工作经历,当个安保主管应该是绰绰有余,但得到的答复是他必须从泊车员干起。“这是陆总定的规矩。新进员工一律从最基层干起,哪怕大学生也不例外。”人资经理杨燕群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尽管有些失望,但应龙没有打退堂鼓,陆总定的规矩,必有他的道理。泊车员的工作简单易学,两人一组,一个负责接车,将车辆开进内部停车场,一个负责检查车辆,将车身已有的划痕、剐蹭一一记录,以免产生纠纷。李杰没来时,应龙和一个叫黄明辉的零州本地人搭档了几天,黄明辉仗着自己资历老,又是本地人,对应龙就不很客气,检车接车的活儿都派给应龙,他则躲在一旁玩手游。应龙忍下了。等李杰一来,他立即申请和李杰一组,李杰喜欢豪车,应龙就让他接车,自己拿着手电和本子跑前跑后做记录,不敢有半点马虎。

“有钱人真多,看,又来一辆S,今天第六辆。”一辆黑色奔驰在过道上缓缓停下,一个大腹便便、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李杰不禁感慨道:

“怕是全零州的S都来天都了。”

时间刚过八点,路灯亮起,客人潮水般涌来。

天都娱乐城位于零州新城区,与经开区交界。跟金煌不一样,天都的客人以外地客商为主,在客源上难以与地处旧城区的金煌相抗衡,金煌建于新世纪初,是零州第一家综合性娱乐城,涵盖酒吧、影院、茶室、KTV、保健中心、健身馆等文娱项目,零州人都以能去金煌休闲娱乐为傲。天都是后起之秀,一栋兴建不到三年的米黄色欧式建筑,上下七层,外观高端大气,内部陈设新颖,项目齐全,价格比金煌略高,两大娱乐城的营收也因此勉强持平。没花多少工夫,应龙便将娱乐城方方面面摸了个透。对娱乐城他并不感到陌生,但作为辅警到娱乐城巡逻和作为员工在娱乐城工作,这两种身份天差地别,前者走马观花,后者深入肌理。他忽然就明白了陈东东为什么会说出“当辅警玩玩可以,认真就输了”那样的话,如今想来,陈东东的话一句没错。当辅警一个月两千,娱乐城的客人,每晚消费动辄上万,一夜的花销抵得他半年的收入,出入娱乐城的豪华车,少则三五十万,多则上百万,哪一辆都得他不吃不喝几十年才能买得起,守着一份自以为光荣,其实穷酸的辅警工作,不是傻是什么?

“也不知道陈东东是怎么爬得那么快的,他在金煌一年就干到了主管。”接车的空隙,应龙闲扯道。当初陈东东一语惊醒梦中人,现在他对陈东东的升职轨迹充满好奇,陈东东为人有胆识,却并不机智聪慧,斗地主十有八九是输,输了不是耍赖就是责怪他人,在所里口碑极差。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在金煌大展拳脚,风光无限。

“听说他有个表哥在里面做事,他离开所里后,不是立马去的金煌,在衡州进了几天电子厂,又在韶关学了一阵子开挖掘机,后来才去的金煌。”李杰说。这些信息都是他在所里打听到的,聊起陈东东,所里的兄弟们心里也都有点酸。

“这么说,是他表哥给他引的路,金煌是家族企业,他这个表哥顶多是个中层,没那么大本事,我倒觉得,陈东东能爬那么快,多半还是靠他自己。”应龙分析道。

“他鬼精鬼精的,嘴巴又会说,遇见欣赏他的人,不提拔才怪。”李杰说。

应龙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显露出几分掩藏不住的失望,迄今为止,他仍未见到陆总。在宿舍,在员工餐厅,在岗位上,甚至在客人的交谈中,他不断听到陆总的名字,有人谈他的发迹与手段,有人谈他的凶狠与残酷。在他人的叙述中,应龙时而觉得陆总和蔼可亲,时而觉得陆总让人望而生畏,当他把陆总和十字街放在一起联想时,他总觉得二者之间格格不入。十字街是那么平庸无趣,所有人都满足现状,为一些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而陆总不仅从十字街走了出来,还在偌大的零州打下了一片天地。

“星爷,陆总一般什么时候来我们这边?”有一天,应龙忍不住向领班徐星打探道。徐星是江西萍乡人,入职天都一年多,工作时一脸严肃,私下里极好相处,同事们送其外号“星爷”。

“他上半个月来一次,每次都得等客人散场了,他来了也不惊动大家,就在勤姐的办公室待着。”徐星说。

“陆总没在这儿设办公室?”应龙感到惊讶不已。勤姐全名唐玉勤,娱乐城的总经理,重庆江北人,三十七八的年纪,她不喜欢人家称呼她为“唐总”,娱乐城上上下下就都叫她勤姐了。

“对,整个娱乐城都是他的,有没有办公室无所谓啦。”徐星说。

“那倒也是。”应龙有些灰心。他把自己和陆总是老乡一事早早便告知了徐星,希望徐星在关键时刻替他说上几句,可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徐星完全帮不上忙。

“你的事只有勤姐能帮得上。”徐星说。

在天都,唐玉勤和陆总的关系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唐玉勤是陆总的情妇,很早就跟了陆总,因为无名无分,陆总心里歉疚,便把娱乐城交给了她打理;也有人说陆总压根没结婚,既然没结婚,情妇之说也就站不住脚,但如此一来,把娱乐城交给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这又怎么解释?娱乐城的员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唐玉勤的身影,她的办公室在七楼,连接着一个起居室、一个瑜伽房,每一个新入职的员工都会去七楼向她报到。这个女人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非常平易近人,她不仅没有总经理该有的威严,反而会像个邻家大姐一样,问你的年纪,有无对象,家里几个兄弟姐妹等等,这是她对员工的态度。娱乐城的客人来自各行各业,有商人有官员,有花钱如流水“富二代”,也有游手好闲的小年轻,有瘾君子,也有扒手,对待形形色色的客人,唐玉勤可谓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只念过大专,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处事能力。如果说陆总是天都的缔造者,神秘,不可捉摸,唐玉勤就是一个十分具体的存在,亲切,伸手可及。

九月的一天,应龙终于有了一次在唐玉勤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

唐玉勤的座驾是一辆蓝色保时捷轿跑,她让领班徐星派人去帮她给车辆做保养,徐星便把活儿派给了应龙,从4S店回到天都,应龙直接拿着车钥匙上了七楼,进了唐玉勤办公室。

“应龙是吧,辛苦辛苦,坐下喝杯水。”见应龙进来,唐玉勤起身倒了水。

“不用不用。”应龙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急促。这是他第二次进这间办公室,上一次是由人资经理杨燕群领着来此报到,那时他有些紧张,整个脑子都是木的。趁着勤姐倒水的间隙,应龙便大胆地环顾四周,他的眼神最后落在勤姐身上。从背面看上去,勤姐完全不像她真实的年纪,一头棕色的长发及腰,蓝色长裙将腰身尽显,也许没有生过孩子的缘故,腰腹上竟无一分赘肉,手臂修长白皙,连长裙下摆露出来的一截小腿也十分白净。

“听燕群说,你之前当过警察?”唐玉勤问道。杨燕群最初跟她说应龙的工作经历时,她便感到新奇,在天都,有类似工作经历的员工,应龙还是第一个。

“不是正儿八经的警察,是辅警。”应龙尴尬地解释道。他不敢抬头直视。勤姐的长裙前面是V字领,将一对浑圆的乳房紧裹,深邃的乳沟在头发的遮蔽中若隐若现。“之前在泉湾派出所干了两年,金煌正好在辖区里。”

“明白了,区别就是一个有证,一个没证,干的活儿差不多。这就跟开车一样,有证就合法上路,没证就是无证驾驶,有证没证,车还是照开撒。”唐玉勤笑着说。

“可以这么理解。”应龙感到佩服不已,勤姐的分析简单粗暴,但一下就抓住了要害。

“你这个经历很重要,公司要应付方方面面的关系,公安、消防、工商、税务,哪个都是老爷,哪个都得罪不起,你有在派出所的工作经历,以后肯定能大展身手。”唐玉勤点上一支女士香烟,接着说道:

“看完你的简历,我也想让你去安保部,至少任个副主管,但公司有规定,新进人员一律从基础做起,你就再坚持一段时间哈。”

“这个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干。”应龙用力点了点头。

“天都不会辜负你们的。”唐玉勤说。

应龙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正不知如何开口,唐玉勤点燃了第二支烟,缓缓地说:

“陆总知道你。”

“嗯?”

“我给他看过你的简历,他跟我说,你们是十字街老乡,十字街在哪里?”

从勤姐办公室回到宿舍,应龙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勤姐不仅告诉他陆总知道他这个老乡的到来,原本还安排了会面,但一周前陆总去了越南,会面才因此耽搁。应龙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宋倩的电话,宋倩已经开学,他也不管她是否正在上课,他太想和宋倩分享此刻的喜悦了。

“这是好事啊,你可要好好表现,说不定哪天就当上个小领导了。”宋倩说。正是课间休息,办公室里不便说话,走廊上又被学生们吵翻了天,她只得走到一楼堆放体育器材的杂物间跟应龙说话。

“等陆总从国外回来,我觉得他很快就会见我。”应龙说,语气中难掩激动。

“你凡事都多个心眼,坏事千万不能做。”对陆总这个人物,宋倩心里始终有些抗拒。她话音一转,冷冷地说:

“我可不想哪天去给你送牢饭。”

“宋老师您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派出所两年难道是白干的?再说了,放着这么可爱的对象不管,去牢里吃豆腐白菜,我怕是脑子进水了。”

“少跟我耍嘴皮子。要上课了。”宋倩说。上课铃响起,学生们奔向教室的脚步将整栋楼踩得隆隆作响。

跟宋倩通完电话,应龙长吁一口气,他不怪宋倩给他泼冷水,这恰恰是她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这让应龙想起宋倩大学毕业后离开城市回到十字街的原因——照顾爷爷奶奶。他记得宋倩曾对他说:“他们养大了我,如今他们老了,我不回来照顾,良心会安吗?”宋倩的父母在她断奶后就南下广东打工,她的父母在那边又给她生了两个弟弟,他们除了定期汇钱以外,从此再没有回过十字街。应龙知道宋倩想要的再简单不过——一个温馨的家,很多时候应龙都想给出承诺,但比起承诺,他更想让她看到他的行动。

一直在宿舍待着的李杰这会儿开了腔:

“宋老师对你是真上心,你一个成年人,她还左一个不放心,右一个不放心。”

应龙挠头笑了笑,说:

“女人嘛,都这样。等你找了对象,你就知道了。”

李杰听完也不吭声,低了头抽烟。李杰没谈过恋爱,无论是在派出所还是娱乐城,这都是公开的秘密。李杰生性腼腆,跟女孩子说句话,耳朵都要红上半天。当辅警的时候,所里没什么女孩子,有的也是女干警,看不上他;到了天都,女孩子成堆,来自天南海北,她们照样看不上他,不仅看不上,私下里还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这让李杰在公司里备受孤立,男同事、女同事,都对他敬而远之。应龙意识到自己戳中了李杰的痛处,忙转移话题道:

“难怪没看见陆总,原来他是去了国外啊。”

李杰嗯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

“龙哥,我觉得等陆总一回国,你的机会就来了,陆总肯定会器重你。”

“既然他知道我,也就知道你咯,估计他会把我们一块找去,听街上的人说,陆总好多年没回去过了,他见到同乡一定很开心。”

“我就算了。”李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也不看应龙,支支吾吾地说:

“晚上我想开个小差,陪燕群去水晶巷吃酱板鸭。”

应龙“啊”了一声,说:“人资经理杨燕群?”

“嗯。”李杰说。

“你可以啊,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应龙笑着说,“杨经理是我们天都唯一的本科生,你小子不简单,把本科生搞定了,说说看,什么时候的事?”

在应龙的追问下,李杰承认了自己正在和人资经理杨燕群处对象,那天他在宿舍区的洗衣房里洗衣服,杨燕群正好在洗床单,晾晒时她也不见外,喊他搭把手,二人因此就熟悉了,事后,她还给他送了一些小零食。“你别看她平时板着个脸,其实人挺好的。”

“好不好,你说了算。”应龙笑道,“你们几点出去?”

“约好的七点。”李杰说。

第二天, 应龙和李杰照常在娱乐城前坪接车。这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夕阳斜斜地照过来,将整个门厅映照得金碧辉煌。应龙感觉李杰从水晶巷回来后像换了个人似的,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以前李杰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声音,现在每一个步子都踩得敦实有力,一步是一步。

“昨天怎么样?”应龙问。

“哈,牵手了。”李杰眯笑着回应道。

接待处的几位同事都感受到了李杰的异样——话比平时多几倍,见面就把烟递过来,一包硬白沙散出了和天下的气势。领班徐星好奇地问:

“李杰,你是捡钱了还是中彩票了?”

“没有没有,跟兄弟们在一起,开心!”李杰说。

黄明辉和人说话向来不客气,他瞟了一眼李杰,阴阳怪气地对徐星说:

“他昨天晚上凌晨一两点才进宿舍,依我看,八成是找乐子去了。”

李杰一听,有些不悦,正准备说我找不找乐子关你屁事,一楼大厅却传来了吵闹声,众人纷纷灭掉手中的烟涌进了大厅。

大厅里围了许多人,时候尚早,客人不多,大部分是内部员工。人群中央,有两个女孩子扭打在了一起,一个是影院的张溪,一个是健身中心的赵明月,两个女孩互相拉拽着对方的头发,她们脚上的鞋子甩落各处,衣服也都在打斗中被拉扯得不像样子,张溪的衬衣甚至崩掉了一粒扣子,露出了蕾丝边的蓝色文胸。来自健身中心的赵明月体格比张溪略壮,明显占着上风,她嘶吼道:

“你个不要脸的骚货,难道全世界的男人都不要你了吗?非来跟我抢男人。”

张溪也不甘示弱,回应道:

“我跟秦天在一起多久了,你问问同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没来天都,你可笑不可笑!”

听到这里,围观的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秦天。秦天,零州人,娱乐城安保部主管,身高一米八,长相英俊,两道剑眉衬着高高的鼻梁,不少女孩为之倾心。秦天从小习武,大大小小的奖拿过几个,他是娱乐城营业后第一批员工,入职的第三年,被提为安保主管。秦天当了主管,工作上倒也认真负责,处理了许多棘手的事情,但在男女关系上,他却是公认的花花公子,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秦天却是偏吃窝边草。娱乐城的窝边草不仅鲜嫩,好吃,而且一茬接一茬。众人四处寻找花花公子秦天,秦天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应龙拨开人群,上前对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女孩说:“客人都看着,有什么事,私下解决,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松手,一……”

“我不松,我今天就是要让大家看看这个骚货是多不要脸!抢我男人,你还没这个本事!”赵明月不依不饶地说。

“不松就不松,我怕你?你们健身中心的都说你是‘公交车’,掏钱就可以上,你自己是什么货色,还怕别人不知道?”张溪不留情面地讽刺道。

张溪话音一落,赵明月疯了似的抬起腿,一脚踢在张溪的小腹上,张溪哎哟一声,往后一倒,重重摔在了地上。事后,大家才知道张溪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赵明月这一脚踢得她流了产,而对于张溪来说,她这是第三次流掉秦天的孩子了。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唐玉勤风风火火地走出了电梯,只见她迅速走向人群,右手一挥,掷地有声地说:

“都给我散开!”

女职工“武斗”事件发生一个多个月后,应龙离开接待处,调至安保部任副主管,原来的副主管林通由副转正。应龙的火速晋升在娱乐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应龙自己也感觉到不可思议。当勤姐找他去谈话时,他还以为是勤姐又要派他去办什么私事,进了勤姐办公室,才看见杨燕群也在,二人便相视一笑。杨燕群的脸就倏地红了,她猜应龙肯定是第一个知道她和李杰处对象的人,便不停地转动手中的签字笔,以免让自己显得过于拘谨。唐玉勤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面,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了公司最新的人事安排。

“勤姐,你再考虑考虑?我怕我胜任不了这个工作,我来天都还没多久,好多地方还不熟悉。”应龙婉拒道。

秦天被开除后,许多同事都推测副主管林通会接替这个位置,林通是陆总的表侄,这在公司里不是什么秘密。林通一转正,他副主管的位置就会空出来,很多人便盯上了这个职位。应龙不是没动过心思,他对泊车员的工作也有些厌倦,但他知道自己资历尚浅,这次升职的机会断不会落到他头上。

“现场劝架的只有你,其他人都在看热闹。”唐玉勤说。见应龙仍有些犹豫,她又补充道:

“你本来也在派出所干过,工作经历算是有的,你在派出所,管的是辖区安全,在天都,你管的是公司安全,一个大,一个小,其实是一码事,都是处理问题,解决矛盾。我记得你之前好像应聘的就是安保部?”

说完,唐玉勤看了看杨燕群,杨燕群立马回应道:

“龙哥之前应聘的是安保部。”

“那还有什么好讲的!你放开手脚干。”唐玉勤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再推辞显得虚伪,应龙索性点了点头。经勤姐一番解说,他忽然又对自己有了信心,他在派出所两年,擒拿格斗没少学,而秦天不过是武校出身,其他方面也不见得强到哪儿去。

见勤姐没什么别的事情交代,应龙和杨燕群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时起身,正准备往外走,唐玉勤抬手喊住应龙,说:

“你今天晚上放个假,陆总回来了,晚上带你见见。”

应龙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他没想到勤姐还记得这事,连说要得要得,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直到进了电梯,他才暗暗平复激动的情绪。杨燕群一脸眯笑,她用胳膊杵了杵应龙,说:

“龙哥,祝贺你啊,你是我见过在天都升职最快的人,才几个月就做到副主管了,前途无量呢!”

应龙咧嘴笑了笑,说:“我哪有什么前途无量,都是勤姐看得起,不像你,名牌大学学生,年纪轻轻就管了一百多号人,一般人哪有这本事!”

“都是打工的咯。”杨燕群羞涩地摇摇头,忙岔开话题道:

“听李杰说你女朋友很漂亮,什么时候也带我见见?”

“你别听他瞎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应龙说。他脑海中闪过宋倩那张温柔可亲的脸庞,一想到宋倩,应龙的身体就涌起了一阵躁动——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出了电梯,应龙掏出手机准备给宋倩打电话分享他升职的消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决定等休假回到街上再当面告诉她。

回到宿舍,应龙当安保部副主管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临近几个宿舍的同事纷纷拥过来向应龙表示祝贺。应龙想着晚上要见陆总的事,无心与众人周旋,一一散过烟后,吩咐李杰去买来了瓜子、饮料以及几副扑克牌,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牌局上。好不容易脱身,应龙迅速换上一套黑色西装,谎称出去见朋友,逃也似的溜出了宿舍。

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听涛阁。听涛阁是一间茶楼,建在零州城南的香零山上,茶楼的前身是一座道观,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最后一位道士的死去,道观彻底荒废下来。前些年,零州大力开展招商引资,从港澳台邀请到了十几位大老板,其中一位台商对产业、对旅游都不感兴趣,偏偏看中了香零山上这座废弃的道观。尽管台商给出了十分可观的价格,但招商局这边仍不为所动。大费周折请了过来,就卖掉一座废弃的道观,这怎么交得了差?最后双方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台商出资将香零山周边的几千亩农田打造成现代农业示范区,山上的道观则无偿使用。两年后,现代农业示范区建成,废弃的道观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听涛阁。

晚上八点左右,应龙开着唐玉勤的蓝色保时捷到达听涛阁,车刚熄火,两名服务员就迎上来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来过这儿没有?”唐玉勤笑着问道。

应龙还沉浸在驾驶保时捷跑山路的亢奋中,他愣了愣,略显尴尬地回道:

“听说过,来还是头一次。”

这时,一个经理模样,年纪在三十出头的女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啊呀,勤姐,你可有好一阵子没来玩了!”女人说。

“董经理你好,这是应龙,我们公司新上任的安保部副主管。”唐玉勤戳了戳董经理的肚子,看着应龙,介绍道,“怎么样,人够帅吧?你可要看紧你们听涛阁的小妹子嘞。”

“董经理好。”应龙的脸上有些烧,好在天已黑透,没人看到他的窘态。

“厉害厉害,人才都到你们天都去了。”董经理伸出手来跟应龙握了握。

“就你会说。”唐玉勤说,“难怪大老板们都喜欢来你这里。”

“陆总在‘泰山’厅,他来好一会儿了。”董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往里走。

听涛阁依山而建,它几乎完全抹去了原有建筑的痕迹,只留存了部分青石黑瓦,这些青石黑瓦不再被当成建材,而是以旧物的身份被摆在各处供人观赏。在听涛阁主楼的左右两侧是十几栋相互独立的小屋,“泰山厅”便是其中之一。

“泰山厅”里只有一位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男人夹烟的右手明显少了一指,应龙想,这就是陆总了。

“应龙吧?”坐着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一边很自然地张开臂膀揽过了唐玉勤。

“陆总好。”应龙生涩地回应道。陆总个子不高,寸头,黑且瘦,颧骨突起,若不是勤姐此刻被他揽在怀中,他很难相信这个文弱的中年男人就是陆总,是那个曾在十字街上独霸一方的狠角色。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更像一位积劳成疾的矿工,然而,他的断指和眼神却又时刻在提醒着应龙,此人就是陆志权。

“应龙很不错,我刚把他提到安保部当副主管。”唐玉勤说。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陆总,还特意说到了应龙在那次事件中的表现。

陆总不停地点头,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他安静地抽着烟,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应龙身上,又迅速抽离。

应龙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说点什么,经过短时间相处,他几乎断定陆总是个言语极少的人,烟瘾大的人不善言辞,他不知道从哪看到过这样一句话。陆总的烟瘾大得吓人,从他和勤姐一落座,手上的烟就一根接一根燃着,整个房间很快变得烟雾缭绕。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位,还有一位在茶台一侧默默沏茶的小姑娘,小姑娘身形单薄,看上去似乎刚满十八岁,嘴唇上还长着青春期独有的黄色绒毛。刚进门时,应龙和她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她极为澄澈明亮的双眸,而此刻,她的眼睛却被烟雾刺得眯成了一条缝。这时,陆总也注意到了小姑娘的艰难处境,说:

“你出去休息,茶我来泡。”

唐玉勤跟着抬了抬手,示意小姑娘可以放心出去。

小姑娘出门后,陆总挪到了她的位置上,开始熟练地泡起茶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将一杯新茶递给应龙,问:

“你父亲勇国还好吗?”

应龙像被一块石头砸中似的,半天没回过神。那个名字已经十几年没被人提及,只有在填写各种表格时,应龙才会想起他的父亲是一个叫应勇国的男人,母亲是一个叫周蓉的女人。

“你们认、认识?”应龙含混道。

陆总一改脸上的淡漠,掐灭香烟,往宽大的雕花木椅背上一靠,略显激动地说:

“不仅认识,我们还曾是过命的兄弟。”

八七年,我和你父亲是街上第一批南下广东的打工仔。

我们一行十人,扛着铺盖,拎着大包小袋,在零州搭火车,坐了一天一夜,才到东莞。下火车时,十个人就剩八个了。一个在火车上偷东西,当场被人打断了腿,刚到清远就被抬了下去;一个在韶关下车给大家买烟,谁知道人下去就没再上来。那个时候太乱了,社会上到处都是人,走丢了也没法找。

就这样,八个人,到了东莞,出了站,谁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在这之前,零州火车站已经是我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我们在车站广场的一块草坪上睡了一宿,大家带的干粮都吃完了,八个人身上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块,几个女的就开始哭,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跑出来受罪。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看见很多人都在往一个地方挤,几个工头模样的人站在车顶上喊话,被挑中的人都中了奖似的,欢欣鼓舞地上了一辆大客车。我赶紧招呼大家起来,不管挑中没挑中,反正往车上挤,后面秩序全乱了,行李仓、车顶上全扎满了人。

在客车上一坐就是一个通宵。早上一抬眼,车上的人都喊完了完了,四周竟然是成片的水田,雇我们的工头说下车吧,你们去帮村民收稻子,十块钱一天,中午管饭。听说十块一天还管饭,有人立马撩起裤腿下了田。我们这八个人没一个愿意去干活,我们是来进厂的,不是来下田收稻子的,要干农活,家门口就有得干,何必千里迢迢来广东?大家都站着不动,你看我,我看你,像是对方下一秒就会突然成为自己的救世主。正当众人感到无望时,你父亲眼尖,他大喊一声,那边有个烟囱!大家顺着你父亲手指的方向一看,几里开外的一处山坡上,果然有一座冒着黑烟的红色烟囱。我们八人以及其他几十个不愿下地干活的人,就浩浩荡荡地往烟囱所在地开进。队伍里有湖南的、江西的、贵州的、四川的,这几个省的话音相近,一路上就有说有笑,好像只要走到那根烟囱下,一切困难都不复存在。现在想想,我们那时真是乐观,不知疲倦,每个人身上都充满了朝气。半个钟头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镇上,一个当地的老头对我们说这个地方叫“八萨真”——白沙镇。

在白沙镇的第一晚,大家横七竖八,天当被,地作床,就在一座小山包上熬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每个人都肿了一圈。几十号人,把整座山上的蚊子都喂饱了,广东那地方又湿又热,过了九月,蚊子还一抓一把。这天晚上,我们学了巧,大家分工协作,一部分人去镇子上偷油布,搭起帐篷,解决了蚊虫的问题,一部分人去菜地里偷红薯和芋头,生火煨熟,这是我们所有人离家后吃上的第一顿饱饭。

吃饱以后,大家又开始犯愁,靠偷来的食物充饥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跟附近的村民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因为我们不仅从他们的地里偷吃的,有些人还进了村民家里翻箱倒柜,将值钱的物件搜罗一空。我和你父亲就溜进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里条件一般,你父亲说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于是我们就搬走了灶上一口铁锅,我清楚地记得那口铁锅里还放着剩菜——鹌鹑蛋炖火腿,我们用手抓着把菜吃了个精光。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那锅菜的味道,它们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白沙镇上有很多厂,玩具厂、电子厂、食品厂、鸡毛厂、鸭毛厂,每个工厂都在招工,但每个工厂都人满为患,慢慢地,大部分与我们同行的女孩子都进了厂。工厂喜欢招女工,女工安静本分,便于管理,长相出众的,有些甚至能直接当组长,或者被老板安排在身边,白天陪客户聊天,晚上陪老板睡觉。当时有个贵州的女孩子,我们只知道她叫飞飞,长得比邓丽君还好看,她进厂的第三天就跟老板去了台湾。那个年代真的很神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的命运往往在某一瞬间就得以改写。

在山上住到第五天,我们从街上出来的八个人,五男三女,三个女的都进了厂,其中就有你母亲周蓉,剩下我们一帮男的无事可做。这都怪比我们更早一批抵达广东的湖南人,他们当中出了一小撮杀人劫财、偷摸拐骗的坏分子,真是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搞得后来别人一听你是湖南人就摇头。其实那时犯罪率高跟是哪儿的人没太大关系,什么都乱糟糟的,大家都不过是出来混口饭吃,运气好的,也就找了份工作安生,运气不好的,也就铤而走险,把脑袋别在腰上,一门心思捞快钱。没办法,偏见已经形成,我们去了几家工厂都被赶了出来。你父亲性子急,嘴角起了两个水泡,说话细声细气的,生怕把泡扯破了。我也急得几天没睡着觉,眼睛通红通红的,像得了红眼病。

最糟糕的事情在第五天发生了。当时我们一伙人刚用铁锅烧开了水,准备给一只偷来的鹅褪毛,红薯、香芋实在吃腻了,闻着那味儿就想吐,我们就开始偷鸡、偷鸭,后来发现鹅的个头大,一只鹅顶得两只鸭,所以这天就偷了一只鹅。我们这伙人中没谁吃过鹅,正在激烈地讨论做法,你父亲建议跟吃鸭子一样直接一锅炖了,有肉吃、有汤喝,另一个同乡说要烤着吃,更香,还有一个江西老表对上述两种做法都表示反对,说要做地锅鹅,用荷叶将鹅包了,再裹一层泥土,用火焖熟。争论之际,村民们带着治安队出现了,愤怒的村民手里举着柴刀,治安队员手里拿着电棍,我们先是被命令抱头蹲在地上,接受了一顿暴打,我们自知理亏,也就没有反抗,只希望这顿打能抵消之前的种种罪行。作为外来人口,我们对当地居民其实多少还是有些敬畏,对治安队更是惧怕,他们穿着制服,一个个凶神恶煞,一看就是当地的一些狠人。不狠吓不住别人。

挨打之后,一位队长模样的黑脸汉子,从我们之中把江西老表揪了出来。江西老表身高一米八,体形壮硕,看起来比队长大了整整一圈。黑脸队长单手捏住江西老表的脖子,让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然后从一位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柴刀,将刀架在了江西老表颈上。大家当时都吓坏了,以为江西老表性命不保,一面又自我安慰,偷只鸡偷只鸭,不至于就丢了性命吧?你父亲几次要站起来,被我拉住了,我说再看看,还没到最后一步。果然,那个黑脸队长只是吓唬吓唬大家,他用蹩脚的普通话呜哩哇啦说了一通,大意是你们这群人今后不准再出现在白沙镇上,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没想到黑脸队长突然夸张地举起刀,用刀背剁在江西老表的脖子上,江西老表当场吓得尿了裤子。见江西老表尿了裤子,村民和治安队员轰然大笑,嘴里说着“扑盖啊扑盖”,黑脸队长似乎受到了鼓舞,摁住江西老表的头,行刑似的用刀背在江西老表的脖子上来来回回割,这时,五大三粗的江西老表已彻底瘫软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而村民和治安队员却笑得更欢了,仿佛正在观看一场马戏表演。

没等你父亲起身,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脚踢掉了架在江西老表颈上的柴刀。当时我的本意是把人抢回来,不让江西老表继续受辱,可治安队员们却以为我要反击,距离黑脸队长最近的一名队员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只见一截一米来长的电棍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我立马瘫倒在地,然后感觉拳头和脚纷纷落在我身上,但感受不到疼,我只觉得我的身体像一床吸满了水的棉絮,一个劲儿地往下坠。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以为我死掉了,心想这辈子真他妈不值,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客死他乡,在这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地方做了孤魂野鬼,早知道就不出来了,娶了李梅,天天睡热被窝。李梅是你母亲周蓉从小到大的玩伴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你母亲的闺蜜,我和你父亲,我们四个当时关系很要好。当年她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南下,和她姐姐去了零州,我们出来的第二年,她就嫁人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嘴里凉凉的,视觉、听力都渐渐恢复了,这时,你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又生、又生,你醒啦,你他妈可算醒啦!”

我确认自己还活着,登时就哭了,你父亲也哭了,我哭时,眼泪往耳朵里淌,你父亲因为用大腿垫着我的脑袋,他哭时,眼泪就都落在了我的脸上。

后来你父亲告诉我,我们这伙人在我倒下后,跟村民和治安队员干了一仗,结局显而易见,我们被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这之后,治安队先把我们的行李烧了,然后用中巴将我们送出了白沙地界。街上的五个同乡,其他两个以为我死了,扒一辆运煤的卡车,不见了踪影,另一个认为我没死,但不愿守在我身边,去了一个建筑工地上帮工,只有你父亲没有放弃我。

“勇国,你怎么没走?”清醒后,我问你父亲。

你父亲笑了笑,说:

“你他妈的要是再不醒,我也走啦。”

会面结束时已是深夜,山里气温下降快,沁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黑色的竹林如波浪般涌动,发出唰唰的声音。一走出听涛阁的大门,唐玉勤连打几个喷嚏,头发也凌乱了。董经理见状,也不避陆总和应龙,玩笑道:

“哟,这是哪位帅哥在想你,相思病害得不轻啊!”

“哈哈,谁会看上我这个丑八怪咯,你说的那位帅哥只怕是眼神有问题。”

“你要是算丑,我看天底下的女人都别活了,喜欢你的,说从巴黎排到零州可能有点假,从香零山顶排到山脚,那可是没有半点夸张成分。”董经理说。她看了看应龙:“应主管,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应龙附和道。

唐玉勤担心董经理的话会惹陆总不高兴,悄悄使了个眼色。她和董经理私交不错,她和陆总的关系董经理也心知肚明,董经理几次劝她趁早跟陆总讨一个结果,要么领证结婚,要么占公司股份,二者必得其一,否则等到人老色衰,最后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唐玉勤每次都打马虎眼,说维持现状也挺好的啊,学别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事她做不来。董经理见唐玉勤不听劝,便说她傻,下回见了面,一有机会,还是劝唐玉勤及早做打算。唐玉勤注意到陆总脸上并没有不悦,毕竟是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了,刚才那场漫长的叙述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说起的那些陈年往事,她也是第一回听。她从三十岁开始跟陆总,她忽然发现她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刻,她遇见他时,他已经是天都实业的董事长了。尽管她对陆总的那些过往无法感同身受,但她仍感到心疼,便过去挽了陆总的手,笑着对董经理说:“你放肆夸噻,反正没有小费给。”

又转身吩咐道:

“小龙,你把车开回天都,我今天不过去了。”

应龙说好的,快步走到陆总的奥迪A8车旁,先打开主驾驶位车门,再绕过车头,打开副驾车门。这时,陆总走了过来,在应龙肩上捏了几下,然后钻进车里,奥迪的矩阵大灯被点亮的那一刹那,整个停车坪被照得如同白昼。

回到天都,室友们尚未收工,地板上全是瓶瓶罐罐、烧烤串、瓜子壳,应龙无心收拾,他只想早早入睡,可躺上床,身体却又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异常亢奋,保时捷跑车激昂的声浪仍在耳边回响。在回城的路上,应龙一次次深踩油门,让车辆像一匹脱缰之马一样奔驰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速度带来的刺激和做爱一样令他着迷。等候红绿灯时,应龙看见了夜巡的警用摩托,车上的两名辅警他并不认识,但可以看出他们很年轻,知足,对职业怀揣着无限激情,那一刻,应龙想笑,几个月前的自己不正如他们一样活在自我编织的谎言里?直到闪烁的警灯彻底消失,应龙也没能笑出来,反倒是眼角有几分湿润。

应龙感觉到这是他从派出所辞职后度过的最为艰难的一个夜晚,陆总的叙述像一张大网,让他迷失其中。在以往的认知中,那个叫应勇国的男人,无疑是一个懦夫,应龙从不愿主动想起他,只当自己是个孤儿。然而,在陆总的叙述中,应龙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父亲,这个男人有主见,有血性,对同伴不离不弃,这令应龙感到困惑——自己记忆中的父亲和陆总叙述中的父亲,究竟哪一位更为真实?陆总对他们家后来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当应龙说他的父母早在多年前离婚,父亲去了北方生活,母亲不知所终时,陆总惊得足有几分钟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对应龙说:“在十字街上,没有哪对夫妻能有你父母那么相爱。”应龙听完哭笑不得,他想说既然相爱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一个要跟另一个女人去北方生活,一个至今毫无音讯,生死未卜,让整条街的人,看他们一家笑话。话到嘴边,应龙硬生生给咽了回去,点点头,说,也许吧。

翻来覆去睡不着,应龙准备下床抽根烟,刚掏出火机,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声——同事们下工了。应龙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迅速爬回了被窝。在当天的梦境中,那座叫白城的北方城市又出现了,应龙梦见自己驾着车,翻山越岭一路向北,快抵达白城时,天气骤变,雪下起来,车辆开始打滑,他将转速踩进红区,车子仍纹丝不动,下了车,应龙才发现四个车轮已陷入冰层,车门上结满了冰花,他张开嗓子喊,声音消融在雪花中,他来回奔跑,绝望地发现满世界空无一人。第二天早上起来,应龙感觉双目胀痛不已,肿得像长了针眼。

“你昨天晚上说了一夜的梦话。”李杰说。

“是吗?昨天太累了,回来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应龙说。他用凉水反复冲着眼睑,上午要去安保部报到,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听说你昨晚去见陆总了?”李杰问道。

看来消息传得很快,应龙想,难怪其他几位室友早上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这时他才想起,当了副主管可以搬去住单间,心中泛起一阵喜悦。他低声对李杰说:

“对,陆总从越南回来了。”

“怎么样,陆总这个人恶不恶?”李杰又问。他脸上的激动掩藏不住,也不顾边上还有其他人,问题一个接一个。

应龙用胳膊捅了一下李杰,让他闭嘴,将他拉到阳台上,煞有介事地说:

“你在接待这边再做一阵子,等我在安保部站稳了脚,到时再想办法调你过去,记住,不要跟任何人说。”

“龙哥,我知道你是不会忘了兄弟的。”李杰说,然后马上话锋一转,“听说安保部的林通不好打交道,他是陆总的表侄,但多年来一直给秦天当副手,心里肯定憋了一口气,安保部其他人一个个也都梆硬的,多数都进过少管所,说话冲,下手狠,你‘空降’过去当副主管,怕一时半会很难把这些人摆平。”

“过去就知道了。”应龙说。他对李杰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他在公司大会上见过林通,林通体形微胖,小眼睛,厚嘴唇,脸上旋着一对小酒窝,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

当天上午,在安保部办公室,应龙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林通对他的到来像是期待已久,一见他进门,立即起身迎了过来,激动地说:

“早听说过你的大名了,很高兴能与你共事,欢迎欢迎!”

此时,偌大的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应龙忙说:“林主管,各位同事,能来安保部工作是我的荣幸,今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林通介绍说,安保部由十四人组成,正副主管加十二名普通职工,负责整个娱乐城的安全保障工作,职责涵盖人员、财产、物品、消防、水电、饮食等一切与安全有关的领域,是娱乐城保持正常运转的重要部门。

“你之前干过公安,这些工作在你眼里肯定都是小菜一碟。”林通说。

“辅警辅警。”应龙解释道,同时他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安保部还管了这么多,公司的方方面面,几乎都涵盖了。”

“反正不出乱子,万事大吉,出了事,安保部第一个挨骂。”林通苦笑着说。

“这到哪都一样,稳定压倒一切嘛!”应龙说。他注意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坐着三五个年轻人,从他进来开始,他们脸上始终挂着一副不屑的表情,应龙拽了拽林通的衣袖,走到一旁,悄声问:

“后边那几个兄弟是什么职位?”

“他们五个是内场保安,平时没什么事,有事就冲在最前面,说白了就是打手,都是在里面待过的。”

应龙忽然明白李杰说的那几个“梆硬”的同事,指的应该就是这五个内场保安了。从林通的语气中他似乎听出,这五个人,是连安保主管也很难驾驭的,应龙想也是,这五人怎么会服一个见人三分笑的主管呢?尽管这位主管还是陆总的表侄。

林通把应龙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大倒苦水:

“实话跟你说,他们五个对秦天忠心耿耿,也不知道秦天做了什么,让他们服服帖帖,我上了主管的位置,他们几个处处与我作对,其他同事对他们意见也很大,不是看在他们对公司还是做过一些贡献的分上,我早想跟勤姐建议,让他们卷铺盖走人了。”

“过段时间再看看,秦天走了,他们有点情绪正常,如果长此以往,那肯定不行,到时跟勤姐反映反映,她会有办法治他们的。”应龙说,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等这五个人一走,为什么不把李杰、徐星,还有泉湾派出所的几个正欲辞职的同事一起整合到安保部来?这里的待遇比其他部门都要高,他们肯定乐意,如此一来,他应龙在天都也就有自己的一帮兄弟了。

林通点了点头,觉得应龙的话在理,说那就再等等看。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听说秦天去了金煌?”

“是的,听说他在金煌也干安保,目前还是副职。”应龙说。

“这小子真他妈艳福不浅,祸害完天都的妹子,又去祸害金煌的妹子了,偏偏这两个地方的妹子都没长什么脑子。”林通慨叹道。

应龙听完就乐了,笑着说:

“没准妹子们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呢。”

十二月底的一天,正好是节气中的冬至,雪已经下过两轮,这一天,应龙开着陆总的奥迪车,带着李杰、徐星、王凯回到了十字街。

不久前,林通和安保部那五个内场保安发生冲突,五个保安丝毫不忌惮林通的主管和他是陆总表侄的身份,指名道姓说林通没资格坐上主管位置,“一颗软柿子,拳头都没开过张”。林通气急败坏地找应龙商议,应龙就拉着他去了勤姐的办公室。唐玉勤知道林通和这五个保安不睦已久,但又顾虑安保部一下子缺五个人会不会影响正常运转,犹豫之际,应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李杰和他一样,干过辅警,徐星为人仗义,遇事也不怯场,王凯,他在泉湾派出所的好兄弟,多次向应龙表示自己愿意来天都工作。有了应龙这番话,唐玉勤果断地辞退了五个内场保安,李杰、徐星、王凯都依应龙所愿,调进了安保部。这三个人自然知道应龙在背后为他们做的努力,也就凡事都听应龙招呼,应龙在安保部一时风光无二。

跟陆总借车前,应龙犹豫了许久,当他说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时,没想到陆总竟开怀一笑,说,随你回去几天,但要把事办得干净利索,记住,人不狠,什么事也成不了。自听涛阁那次会面之后,陆总对应龙信赖有加,常把他带在身边,有时是司机,有时是秘书,安保部的很多具体工作,应龙都交给了林通。

路过中学时,应龙想要不要给宋倩打电话,当副主管的事,他至今没有告诉她,宋倩这个学期带的初三毕业班,比以往忙碌了不少,他们已有两个月没见过面了。等会儿直接把钥匙交到她手上,这么想着,应龙也就没有停车,把车直接开到了堂叔家门口。车刚停稳,附近的邻居便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有眼尖的人认出了坐在驾驶位上的人,惊呼道,是应龙、是勇国的儿子。

人群立即炸开了锅,一个个眉飞色舞,交谈着,比画着,仿佛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四人下车,在应龙的带领下进了院子。

见几个黑衣人进了院子,应龙的堂叔警惕地走出客厅,顿了顿,才发现领头的是应龙,身后跟着三个年轻人,诧异地说:“小龙,你、你回来了。”

“嗯,回来看看你和婶,婶在家不?”应龙说。

“在、在,进屋坐。”堂叔说。

“小龙回来啦。”堂婶听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她起身才发现来的不止应龙,还有三个生人,个个面无表情,她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即白了脸,又坐回了躺椅中。

应龙招呼李杰三人坐下,点上烟,开门见山道:

“我今天要把房子收回,辛苦你们去把租房合同拿出来,后面的事你们不用管,我去和老蒋谈。”

“合同还没到期!”堂婶一听,气急败坏地说,“小龙,你带这些人来家里是什么意思,要打人?你干脆喊他们打死我好了,我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

应龙早料到堂婶会来这一套,笑着说:

“法制社会,我和我的兄弟不会动你一根汗毛,你哪里伤了碰了我们也赔不起,但无论怎样,今天房子是一定要收回来的,你不去拿合同,只能我们自己动手找了。”

李杰几个把烟往地上一扔,唰地站了起来。尽管应龙此前已经交代过,一不能把派出所的人招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不能把人伤着,省得后续扯皮,千万保持克制。尽管应龙交代再三,但此刻他们都异常愤怒。王凯性子最急,径直要往里屋走,被应龙伸手拦下了,应龙转身对堂叔说:

“叔,你去找。”

应龙的堂叔进退两难,但还是后退几步,用身体挡在了门框上。

“这就怪不得……”应龙话没说完,堂婶便喊了起来,抢劫啊,救命啊,杀人啦!院子外的邻居一下子就潮水似的涌进了院子里,脸上的期待变成了惊恐。

“他妈的,李杰你去后备箱把绳子拿过来。”应龙吩咐道,他料到可能会出现这个局面,提前买好了绳子。

李杰闻声而动,拨开人群,很快把绳子取了过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应龙和李杰把堂婶捆在了躺椅上,嘴里给塞了毛巾,徐星和王凯则捆住了应龙的堂叔,并把他拖到了他的女人身边,做完这些,应龙吩咐三人去里屋找合同,他自己则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掏出烟,点上了。围观的人群从绳子出现在院子里的那一刻开始噤声,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里屋不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然而合同却一直没找到,应龙脑子中几次闪过就此打住的念头,但陆总那句“人不狠什么事也成不了”反复在他耳畔响起。上一次,他带着宋倩,受尽委屈,这一次,他不能接受自己再次无功而返,哪怕付出一定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应龙的堂叔堂婶已由最初的反抗挣扎转变为暗自垂泪,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望向屋外站着的人群,人群则回他们以静默。

手上的烟眼看着快抽完了,应龙正犹豫是去里屋当帮手还是留原地看住叔婶二人,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两个身影艰难地冒了出来,是钢筋作坊的老蒋和他的女人。只见老蒋急切地冲进屋子里,说:

“小龙,我们马上把房子腾出来。”

老蒋的女人也凑到应龙跟前,说:

“这是钥匙,先给你。”

应龙见老蒋夫妇主动把钥匙送来,顿时备受感动,把里屋的三个人喊了出来,说:

“谢谢你们,房租还要退多少?”

“算了算了。”老蒋摆手道。

“那不行,不能让你们吃亏。”让堂叔堂婶退还租金绝无可能,应龙想了想,说,“这样吧,房子你们继续用,用到年底,现在让你们搬出来,也难得一下子找到合适的地方。”

“这样再好不过了。”老蒋的女人激动地说,“这片钥匙你先拿着,打今天起,我们就算是从你手上租的房子。”

“对对对。”老蒋附和道。

应龙接过钥匙,让李杰给叔婶二人松了绑,说:

“今天我是看在老蒋两口子的面子上,放了你们,从今往后,我们也不再是什么亲人了。”

应龙本以为一切到此为止,暗自松了口气,刚走出客厅没几步,他的堂婶竟在他背后破口大骂道:

“不知道周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带着外人欺负自家人!不过也是咯,你们家本来也没一个好东西,你妈以前在广东被人包养过,早就是一个烂货了,她还以为瞒得住,你爸跟发廊的女人偷情,被人当场捉奸打断了一条腿,街上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全家都是烂货……”

所有人都惊呆了,李杰最先反应过来,飞起一脚,踢在了应龙堂婶的肚子上,应龙堂婶由于体形硕大,并没有直接倒地,往后踉跄了几步,才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在地上。李杰的一脚只是暂时让应龙堂婶收了声,这个女人两只手揉着肚子,似乎只要缓过这口气,她就要继续开骂。

从母亲的名字被提及那一刻,应龙的脸就黑了下来,他感觉到身上所有血液都涌进了心脏,又快速奔涌而出,他控制着心跳,让心脏在胸腔里缓慢地、一下是一下地跳动,他慢步走向坐在地上的女人,手向后腰摸索着,掏出了一把兰博军刀,这是陆总送给他的礼物,陆总送他刀时,说这把刀虽然跟了他很多年,但没见过血,是一把新刀,此刻,他想要让这把刀见血,让这把刀开张。

应龙提刀走进客厅,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有不少人战战兢兢地退出了院子,也有人窃窃私语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勇国的儿子要杀人了。李杰、徐星、王凯三人愣在原地,应龙堂婶的污言秽语声声在耳,他们似乎没有理由去阻止应龙。

这时,应龙堂叔扑通一声跪在了应龙跟前,他拧过身子狠狠地给了自己的女人一巴掌,呵斥道:

“你他妈再说,老子先宰了你!”

李杰几人见状,方才回过神来拖住应龙,李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应龙的手从军刀上剥开。应龙的手像一块铁,冰冷,僵硬,呈紫红色。王凯一面拽着应龙的胳膊,一面指着应龙堂婶说:

“今天留你一条命,不是我们不敢,碰你这样的人,简直脏了我们的手。”

三人随即连拖带架,把应龙劝出了院子。李杰不放心应龙在这个情绪下开车,示意徐星和王凯把应龙扶到副驾驶位上,自己上了主驾位置,启动车辆,压着路边街角脏污不堪的积雪,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出了巷子。

即将路过十字街中学时,李杰不确定应龙是否还要去见宋倩,便问道:

“龙哥,要不要在中学停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应龙说:

“就不下车了。”

渴望浑身是铁的人

——《十字街一去不返

李砚青

最近几年,我一直想写一个关键词为“十字街、军刀、少年”的小说。因为六年前,在新一轮乡镇区划调整中,我的家乡十字街并入了隔壁枧头镇,从此,十字街——这个沿用了数百年的地名在新版地图上再也无处寻觅。其实我明白,在当下语境中,以一条街道为文学地标的书写恐早已过时,但除了这种方式,我似乎找不到其他路径走近或回到那座曾经熙熙攘攘,既平淡无奇又别具一格的南方小镇。

带着这样一种念头,我先后写下了一系列故事发生地为十字街的中短篇小说,小说中的男男女女都生活在十字街,或从十字街走向异域,在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演绎人生,无论“留守”还是“出走”,毫无疑问,十字街都是这群人的“精神原乡”。在一次次书写中,我的企图或野心愈加蓬勃,已经在地图上被抹去的街道、学校、银行、医院、商铺在一个个故事中重现,我不可自拔地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如儿童时在街上看过的一场太阳雨,如小学三年级同桌女生递来的那张小纸条,亦如和伙伴们在盛夏时跳入的那条河流。

《十字街一去不返》是我新近从记忆中打捞出来的一个故事。时间回到三年前,一个周末,我在长沙人流如潮的太平街口偶遇了一位少年玩伴阿信,尽管多年未曾谋面,我们还是一眼就从人海中发现了对方。我,阿信,阿龙,我们三人当年学桃园三结义结拜过兄弟。一番交谈之后,话题终于落到阿龙身上。阿龙前年就进去了,贩卖枪支,暴力伤人,被判了十七年,阿信说。如惊雷在耳,我登时脑海一片空白。我十二岁离开十字街去城里念书,一直念到大学,阿信和阿龙都只念完初中便进入了社会,我深知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会让我们越走越远,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昔日的伙伴会身陷囹圄。记忆中,阿龙为人敦厚善良,那么,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了找到答案,第二天,我回到了十字街,不对,是枧头镇,在枧头镇街口,我停下车,往一条僻静的小路深处走。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后,一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粮站出现在眼前。我忽然想起小学时,我、阿信、阿龙三人常受学校指派在这里做义务劳动,有一回,阿信抛出一个问题,如果让你们任意挑选一种最厉害的武器,你们选什么?我选原子弹,轰,把地球炸个稀巴烂。

那你把自己也炸没了,不好,我选航空母舰,我说。

我选坦克,阿龙说。

哈哈,坦克?一点都不厉害!阿信嘲讽道。

坦克让我感觉自己浑身是铁,阿龙说。

【李砚青,湖南永州人,1992年生。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大家》《芙蓉》《青年作家》《湖南文学》《百花洲》《四川文学》《雨花》《红豆》等刊。兼任雨花区作协副主席、长沙市作协理事、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曾获永州市文艺奖、长沙市文艺新人奖。湖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文学创作中级职称。中短篇小说集《小的海》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