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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6期|残雪:人防工程(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6期 | 残雪  2021年11月30日08:47

编者说

在灰城,关于防空洞的各种传说怪事,延续着战争年代的记忆和城市的历史。阿墨在夜晚是酒吧的调酒师,白天他侦察着灰城,想找出这个大型人防工程背后隐藏的秘密。他在地下密室遇见了歌女、朋友、看不见的赌徒和突然发生的暴力事件,觉得一切诡异而陌生,而自己似乎已成为他人追捕的猎物。残雪的小说独树一帜,她着眼于突破已知的现象表层,探究世界的内在本质。

人防工程(节选)

残雪

在我们灰城,关于防空洞的传说有很多,而且花样百出,经久不衰。这些传说,阿墨从小就听得耳熟。本来防空洞是战争年代所修的人防工程,丝毫也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然而在当今,战争已成了久远的记忆,偏偏灰城的人们又都是一些爱幻想的人们,他们就于无意中将前辈们的记忆改造成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怪事。青年阿墨对灰城的这一类传奇有着超出常人的兴趣。这种兴趣大概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幼年时代,阿墨的母亲给他描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防空洞:比如入口在河底下,出口却在山里的那种工程啦;入口谁也找不到了,出口却在市政大楼的楼顶的那种啦;既没有入口,也没出口,但人们却可以追寻一种怪鸟的叫声进入,然后又自己在洞内用石头砸开一个缺口出来的那种啦;并非防空洞,只不过是夜总会的地下室,但在半夜有可能变成防空洞的那种啦;等等等等。母亲爱讲,阿墨爱听,母子俩乐在其中。母亲在阿墨的少年时代就去世了,但那种传奇故事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阿墨在酒吧做调酒师。那是种夜晚的工作,白天里他无所事事。阿墨并非真的无所事事——他成为一名调查灰城秘密人防工程的侦察员。侦察员的身份是他自封的,他的行动也是秘密的。自从沉浸在这项事业中去之后,阿墨感到自己的性情完全改变了,他觉得自己正在实现自己从儿时就开始建立的那个理想。

阿墨的睡眠不好,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起床后,他就走出公寓,去坐早班车到市中心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叫“堡垒”,从外面看去像一个半球。阿墨的密友连留在这里做主管。连留每次都让阿墨去地下二层的一个密室,那个密室是灰城的有钱人搞赌博的地方,白天里总是空着的。

虽然是地下二层的密室,坐在房里却可以听见地面的各种响动。从第一次来这里阿墨就注意到了密室的这个特点。第二个特点是,室内虽然装修设备高档,但他一坐进宽大的沙发,立刻身心都振奋起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处在警觉之中。

“阿墨,今天往哪方走呢?”连留随随便便地问。

“城市太大,都走得厌烦了。我今天想搞云游试试看。这房里有暗道吧?应该有的。”阿墨肯定地说。

“我确实不清楚。老板不会告诉我的。”

连留出去后,阿墨就拉上了所有的窗帘,房里变得像地窖一般。他坐在沙发里等待。他听到有一名歌女在上面的歌厅里唱情歌,不由得十分诧异:一大早,这人唱给谁听啊?那女孩确实唱得好,但阿墨越专注地倾听,内心就越紧张。莫非她是唱给自己听的?阿墨并不想恋爱,他的心思不在那上头。然而这种歌声在他心里激起的不仅仅是通常的情欲,还有种怪异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在里头。

正当阿墨处在激情澎湃之际,他听到房内响起了一个声音。是一张门被缓慢打开的声音,就在他的左边。

“阿墨打定主意了吗?路在你脚下。”

那声音很僵硬,像机器人发出来的。

“请问您是谁?”阿墨压低了声音问。

“你的仆人。也可说是你的朋友。我刚帮你打开了门,我要上去了。”

那人走了后,女孩的歌声达到了高潮,非常疯狂。阿墨感到心跳得很厉害。

他终于站了起来,摸到左边的那张打开的门,迈步走了进(出)去。

一旦越过那张门,所有的声音立刻消失了。他来到了一个消音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发出几个元音,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发声。他站在地道里,有不知从何处来的光照着地道一边的墙壁,那墙给他的感觉是无比的厚重。回头再看那张门,已经关上了。“路在脚下,走到哪里算哪里,不走也行。”阿墨对自己说。然后他就坐下来了。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感到洞中的风景太单调:一人半高的洞,洞壁的一边被不太亮的光照着,另一边是黑暗的;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的变化。他隐隐地感到这是一个骗局,要打破骗局的话还得行动。阿墨每周三次来这个密室,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连留深知老朋友的需要。以往他总是坐在密室里倾听城市的呼吸,从那些杂乱的噪音中分辨出某种新颖的旋律。然后他就离开密室,去城市里闲逛。闲逛也曾带来一些收获,不过总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灵感,阿墨从未得到过满足。那么今天是怎么啦?是女孩的情歌唤醒了他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吗?他不清楚。他抬起脚就跨过了这张门,也并非胆大包天,虽然他听说过这种赌博密室里发生过许多阴森的事。他好像是兴之所至,又好像是受人诱惑;好像情绪简单平淡,又好像平淡底下有种复杂、刺激。反正他现在进来了。这个很像人防工程(也许是真的)的建筑内会有些什么,要靠他自己去探明。

他站起来,朝着洞里喊道:“文羽长!文羽长!”

他喊了一个临时想出来的名字,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不对,也不是完全听不到:他听见一些沙石从洞壁上滚下来了,这应该是由他发出的声波震动引起的。他发出的声波居然这么有力!这一念头让他兴奋。

阿墨开始前进,因为那张门已打不开了,只能前进。这种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的行走还是有点可怕的,可是他又不愿边走边叫喊,因为怕洞壁上滚下更多的沙石砸到了他的头,也因为他要保存体力。阴森就阴森吧,将这里看作母亲所在的地方就会获得一些勇气。

大约走了一里多路时,通道就分岔了。一条通道向上,一条通道向下,坡度都不大。阿墨心里想,往上不就是我们灰城吗?所以他不想往上走,他要往下走。可是往下去的这个椭圆形通道里只有极其微弱的光亮,几乎要摸着洞壁行走。尽管行动困难,阿墨还是很兴奋,因为这是真正的探险啊。这样一直走,说不定会走到火山下面的熔岩地段去呢。

一旦他选定往下的通道,抬脚迈步时,他就可以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了。周围开始变得吵吵闹闹的,像在上面的城市里一样。在这黑蒙蒙的通道里,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人,一股一股的声浪涌来,其中甚至夹杂了驴子的叫声和鹅的叫声,像是一个赶集的地方。阿墨用力回忆,然而不记得母亲讲过的故事里有这样一个地下的集市。

前面有一个人影朝他飞奔而来,一眨眼就撞到了他身上,一双爪子一样的手揪住他的胸口。阿墨看不清他的面貌。

“你硬要去的话,就只能从尸体上踩过去。心要硬,步子要稳。”他说。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是地下城的城管员。这里只有一条路,你还能去哪里?”

他揪着阿墨用力摇晃他,好像要将他摇晃得晕过去才罢休一样——城管员力大无穷。

阿墨气疯了,在他手上猛咬一口。他立刻“哎哟”一声,松了口。

那人倒下了,但阿墨不知道他倒在哪里,因为他消失了。阿墨暗想,这是不是“从尸体上踩过去”呢?可他并没死,只不过是消失了呀。前方还在闹腾,居然听到了爆破声,像是爆破了一栋房屋的那种。他加快了脚步。有一个问题始终停留在他脑海中:如果先前选择那条往上的通道,会不会通到上面的城市里?现在情况紧急,不容他细想。他走了一段时间了,还是没到达前方的集市,那些喧哗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演习,他看不到真实情况。有一刻似乎人群在溃散,到处是恐怖的尖叫,他感到脚下有黏糊糊的液体流过。难道是流血的战斗?

现在他有点累坏了,很想坐下来放松一下。这个念头刚一出现,那些微弱的光就从洞壁上消失了,在漆黑中用双手摸过去,发现洞壁合拢了——他已没法再往前去。怎么办?往回走吗?回到那张门,设法将门敲开,或找什么东西砸门吧。然而洞壁的前方还在闹,不止一个人在大喊:“杀啊!杀出一条血路!”

阿墨不愿走回头路,他用双手仔细地摸索洞壁,终于摸到了一条窄窄的裂缝,他做出拳击的姿势,用双脚朝那裂缝猛踢过去。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水泥破碎,腾起的灰尘呛得他咳起嗽来。好,他又可以继续前行了。仍然是那种微光射在壁上,仍然是椭圆形的通道。前方的战事好像已结束,现在是可怕的静谧。

然而并没走多远他就出洞了,眼前是灰城的证券公司。他是从公司侧面的地下车库走出来的,这个事实令他无比沮丧。

一位小姐从旋转门里面出来了,黄头发,眼圈涂得像熊猫。她主动招呼阿墨。

“墨先生,您是‘堡垒’的常客吧?”她热情地问他,“我是歌手。”

“是啊。我觉得您面熟,却原来是早晨唱歌的那位。我想问您一下,早上那么早,歌厅里会有观众吗?原谅我的好奇吧。”

“您问得好。其实啊,我是唱给您听的。”

“唱给我听?太感谢您了。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您在附近。不,我并不确切知道。”她做了个鬼脸。

“请问您贵姓?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天啦,这事多么离奇!”

阿墨困惑地说出这些话之后,发觉自己已经同她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路了。

“朋友?不,我从来不交朋友。”她断然地说,说完就朝一辆出租车一招手。

她钻进出租车,车子开走了。阿墨站在原地发呆。

“阿墨,你今天有点走神。”老板凑近他耳边说道。

“啊,对不起,我有点受凉了。”

老板让他坐在吧台后面休息。他坐下了,随手拿了一张报纸来看。但他看不进去,脑海里总是出现那歌女的脸。阿墨并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但她的歌声确实与众不同。从后面发生的怪事来看,这女孩绝非寻常之辈。她要向他这名小小的调酒师传达什么样的信息呢?她也是赌博密室的常客吗?

“阿墨,你看谁来了?”老板对他说。

来人是连留。连留的头发弄得像个朋克。阿墨见到老友就兴奋起来了。他调好了酒,端到连留的面前。

“阿墨今天过得很愉快吧?”连留细细地端详他。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圈套呢?的确很特别。”阿墨凑近去等连留解释。

但是连留什么都没解释,只是简单地对他说:“密室里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为方便那些赌徒逃跑。”

他说完就哈哈大笑,笑得阿墨都不好意思了。

……

全文见《花城》2021年第6期

残雪原名邓小华,祖籍湖南耒阳,1953年生于长沙。她曾对外界解释,“残雪”这个笔名有两层对立的含义,一是高山顶上晶莹的白雪,二是被污染和践踏的脏雪,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将这两极统一起来。 她曾经做过街道工厂工人、个体裁缝和赤脚医生,1985年1月首次发表小说,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国内被视作先锋派文学代表人物,著有《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突围表演》《山上的小屋》等。而她近年来更愿意将自己的创作命名为“新实验文学”,体裁包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哲学论文及随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