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陈润庭:纸城堡(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 | 陈润庭  2021年11月25日07:55

如果我跟甘蔗说,我见过你刚来的样子,他一定会以为,是班主任把他领进班级的时候。班主任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说,这是新学期转来我们班的转学生,大家要跟他好好相处。接着,班主任指了指我身后的空桌子,让甘蔗到那里坐下。记忆里的甘蔗太过安静,以至于没有任何存在感。艺琳偷偷跟我说,他是怕生吧。我们多跟他说说话,让他别那么紧张。一下课,她就转过身去跟甘蔗搭讪。她问三句,甘蔗答一句。上课铃响之后,她不得不转过身,朝我使使眼色:我听说,他是别的地方的人。我这才注意到,艺琳跟甘蔗说的都是普通话。她说,我妈说了,这叫人生地不熟。等他跟我们熟了,他就会开始说好多好多话的。我说,是不是应该反过来说?因为地不熟,所以他很生。艺琳白了我一眼,随你怎么理解,反正你也经常颠三倒四。

在我们的方言里,记忆不叫记忆,叫“记池”。我一直不知道“池”究竟对应哪个字。也许就是“池”字,也许就没有字。记池就是记池,记忆的池子,一个又深又沉默的池子。有的小孩的记池浅浅,清澈如镜,这样的小孩一般都是班长;有的小孩记池深狭,无论投入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沉落池底,这样的小孩,学习成绩肯定差;还有一类小孩,他的记池好像被上帝拿着棍子,狠狠搅拌过一次。从此,清澈与浑浊失去了分界,耳朵和鼻子交换了职能。就连恍惚与清醒,似乎也成了一回事。甚至有时候,前者比后者的时间更长,因而也更加真实。这是我的记池。按我妈的说法,搅动我的棍子是发烧。在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发过好几场高烧。华侨医院儿科的林医生说,老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影响智力。所幸她的医学预判并未成真。上了小学之后,我也总是时不时发高烧。有时是着了凉,有时是扁桃体发炎。总之都有一个说法。但没有一个说法,可以解释我为什么总是发烧。

每次一发烧,我总能请到一周的病假。等到父母上了班,浑身虚汗的我便软乎乎地从床上爬起,快乐地打开电视机,或者翻开我的书。大病初愈之后,看动画片和童话故事,比平时好看一万倍,就像沙漠受困的旅人喝到的水最甘甜,饥饿的人对肉香格外灵敏。那时候我最爱看的动画片叫《超级忍者之天下无敌》。我在纸城堡上跟甘蔗说过,他说自己也看过,还问我,最后一集讲了什么。他分不清楚哪一集是哪一集,印象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总是和鬼怪们打成一团。这不能怪他。在每天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开始之前,甘蔗老家的电视台会随意放一些动画片。但电视台从来不按顺序播放,有时候把第一集连续放了一个星期,接着放的却是第三集。而且七点一到,马上切换到《新闻联播》的片头画面。噔噔蹬噔,甘蔗学着《新闻联播》片头的声音。长大后,我重新找到那部动画片,发现它有另外的名字,叫《鸦天狗卡布都》。这个发现让我怀疑,这件事上我的记池是不是也出了毛病。幸好弹幕救了我,大家都说,那时候它叫另外的名字。我想到甘蔗,那时候他还不叫另外的名字。

不用细想都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翻译人员多么敷衍。他们肯定认为,小孩子都很好糊弄(他们是对的)。我在表哥家看完这部动画片。我不记得他为什么会有那套影碟。那时候他刚刚结婚,妻子在附近的小学教书。那套影碟就放在他新婚房子的电视柜上。深蓝色的硬纸函套里装着七张碟,每张碟里有两集。最后一张碟是黑色的,和其他不同,里边只有一集。我说,这是一部特别好看的动画片,你没按顺序看可惜了。甘蔗说,没事,有时候乱了也是好事。这句话让我很感动,我觉得我们虽然不太熟,但他对我,比对同桌艺琳还好。自打见到甘蔗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普通。但为什么不普通,我说不上来。即使我说上来了,也没人理会我说了什么。

毕竟一个记池有问题的人,怎么跟人争论呢?我连什么是发生过的,什么是没发生的,都搞不清楚。我只能闭嘴,让艺琳说我是一个颠三倒四的人。但我还是要说,艺琳说得不对。准确来说,她错了。甘蔗跟我们之间,始终都没有变得熟悉。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道河。我尝试涉水过去接近他。可以说我成功了,也可以说没有。在纸城堡的那个晚上,如果我把没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我们是不是就会变成好朋友?但这也不一定。毕竟他只是跟大家不一样,我也跟大家有点不太一样。但两个不一样的人,就一定要变成朋友吗?

甘蔗,你想错了。我要说的是,我见过你们家刚刚搬来的样子。我见过你家那个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样子。它被放了下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男人耸了耸被化纤绳勒痛的肩膀,从裤袋里,掏出了笔记本。他对着门牌号,反复确认。最后还是一旁修摩托的老肥,给了他信心。他转身对妻子说,就是这里。妻子听了,松开牵着孩子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了束缚,一阵轻松传遍孩子的全身。他先是在短裤上蹭了蹭,擦干湿漉漉的小手,又看了看蛇皮袋。炎热的水泥地上,袋子鼓胀瘫软的样子,像极了一颗糯米糍,仿佛随时有糖浆流出。他上前几步,戳了戳袋子,质感坚硬而熟悉。这也许是他的木头小象。那是在旧厝—妈妈一字一顿告诉他,以后要这么说—他最爱的玩具。

还没等他再伸手去戳,袋子哗啦一声,像个秤砣,被提了起来。他又被牵住了,母亲拉着他往前走。时值九月,骄阳似火。水泥甬道的尽头,是一片白色的光,晃得人眼瞎,什么也看不清。甬道的边角,丢着两个巨大肮脏的白色垃圾桶。跟臭味一起集聚的,还有声音。男人们开着摩托驶过甬道,引擎声在水泥墙壁之间来回撞击。住在这栋单元楼里的小孩,都有一双好耳朵。他们听见声音,迅速地关闭电视机,拿起铅笔,假装学习。拧油门的手从腰间掏出了钥匙,打开家门。接着,那只手轻轻地按到了电视机的后盖上。温热的触感让那只手也随之升温,变成巴掌,最终落在小孩的屁股上。

你烧糊涂了。我妈粗暴地打断了我。我说,我真的听见了蛇皮袋的叹息,像爷爷每次起床之前那样,哎!沉重又无力。我妈说,把粥喝了,快去上学。你要迟到了。我喝了粥,剩着一个底,又让她说了两句。抓起书包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埋怨,毕竟金佛的故事我还没来得及讲呢。我妈不像别的父母,怕自己孩子不动脑子。她怕的是我动太多脑子,把脑子用坏了。她总说,你现在把当下的事情记清楚就好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事情又是什么?时间是不是一把长长的尺子?我们低着头,按着刻度一个个地走下去。这是不是就叫命运呀?

“命运”这个词,是爷爷教给我的。他常常站在我家阳台上,眺望我们小学的操场。目光越过一排单车房,能看到刚刚铺上煤渣跑道的操场。那里原本是一片老厝,后来旧城改造,变成了操场。我奶奶的祖居,就藏在那片老厝里。祖居门口的两株木棉树,被保留下来,宛若巨人扎进土里作为记号的树枝。每年冬末春初,黑漆漆的枝干上兀自停满了木棉花。等到春天过去,木棉花也随之落下。甘蔗一家搬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我们单元楼。起初,大家对他们一家会不会讲潮汕话一事,看法不一。因为主妇们根据衣着猜测,他们一家是外地人。甘蔗的妈妈是个瘦小而聪明的女人。因为想融入我们,她迅速地学会了潮汕话。尽管不太地道,但和这栋楼上上下下的主妇们打交道,不成问题。随着和甘蔗妈妈交往加深,主妇们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甘蔗妈妈说,退伍之前,老公是十几公里外的军用机场的空军士兵,本来也有机会留在部队继续发展。但我那个老公啊,就是太没出息了。说到这里,甘蔗妈妈总要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只想一家子团圆。等到退伍转业的时候,他又说他喜欢上了潮汕,想留下来。所以就在镇上的水利所,当了个小科员。他说,把你们接过来之后,我们一家子好好过。但我来了才发现,镇的水利所离县城还有十几公里,所里事情多,他时不时得住在所里,周末才能回家。说到这里,甘蔗妈妈的声音总比平时高出几度,一激动,就把刚刚学会的潮汕话腔调又忘了,闽南语像退了潮的河床一样裸露出来。主妇们听了,总是安慰她,那也没关系,起码现在一家团圆了。一家人整整齐齐,比什么都强。主妇们当面奉承她语言天赋高超,会学话。转身又说她是个闽南人,学会潮汕话没什么了不起。闽南人和潮汕人之间,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不是本地人,就是外地人。闽南和潮汕,只隔着一层纸,但隔了就是隔了。落到甘蔗一家身上,就是一面墙,把他们一家同我们区别开来。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了学校。老师把甘蔗领进教室时,还未介绍,早有同学在下边窃窃私语,伊是个外省仔,伊无日日洗浴。说这话的是阿猴。阿猴也住在我们那栋楼,但他家在第一单元,我们在第三单元,也是最末的单元。除了共享楼下的水泥地,两家平时并没有什么交集。但男生们相信阿猴的话。他们在甘蔗上厕所的时候起哄,说他的人比尿还骚。甘蔗永远都像听不见似的,他抖了抖身子,就走开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们的话。他好像总在该听懂的时候才听懂。在这种时候,潮汕话是小石头,飞过耳畔,却从来都不能打中他。只是他红着脸簌簌走开的样子,还是引起了阿猴他们的快感。

说起来,甘蔗成了纸将军,还真跟阿猴有关。那是在折纸课上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手工课每周一次。本来就少,还因为是副科,常常被语文课占用。每每到了折纸课,台上却站着语文老师,讲台下就有一阵低沉的哀叹。手工课的老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老师。她烫着猫头鹰般的卷发,穿着少见的连衣裙,这让我们都很喜欢她。但我们喜不喜欢她,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快退休了。每当语文老师要占用她的课堂时,她离开教室的样子总让我们觉得她不喜欢我们。即使上了课,她也是这样。她本该照着教科书上的图例,教我们用三色的卡板纸做出一盏台灯。可她嫌麻烦,把台灯改成了纸鹤。

谁还不会折个鸟啊!我听见艺琳暗暗抱怨。她眼巴巴地盯着教科书上的成品图。那盏台灯真好看。底座上留了空,可以装上电池盒子,再把电线放进圆纸筒里,最后在灯罩处接上一盏小灯泡,变成一盏真的台灯。艺琳说得对,谁还不会折个鸟啊!拿出一张纸来,这里折两下,再翻一翻,不就是纸鹤了吗?何况纸鹤还不会飞,还不如折一个纸飞机呢。不过,当老师把成品拿出来,放在手里,我们还是被镇住了。老师手里的白鹤太精美了。细细的脖颈修长,左右双翅振翅欲飞。相比之下,我们好像折的更像是白色的鸵鸟。前排的同学还说,他看见了纸鹤的眼睛。那是老师用黑色自来水笔点上的。那时我们刚刚学到成语“画龙点睛”,于是都觉得,纸鹤随时可能歪歪脑袋,亮出翅膀飞出窗外。

我们折纸的时候,老师就在教室里来回梭巡。我拿出色纸,开始折了起来。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情,到了翻折鼓腹的那一步,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不成功。手上的半成品,还多了几道失败的折痕,变得软趴趴,失去了坚挺的棱角。我抬头看看四周,大家也都低着头在折纸。我的目光与老师相遇,她顿了一下,多看了我一眼,害得我马上低下了头。这时,我的后桌突然传来一阵赞叹声。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艺琳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去。再转过来时,她的手里多了一只纸鹤。

你看你看,他折得好好看呐!艺琳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这是她的作品。我转过头去看看甘蔗,他在帮他的同桌折另外一只纸鹤。他的手指像刀子一样,翻折如裁,没有一丝犹豫。我看着折纸的甘蔗发呆,感觉这是另外一个人。你看你看!艺琳在催促我,看她手里的纸鹤。我看了一眼,纸鹤轻盈纤细,让人无法想象这是纸做的东西。放在你手上我看不清楚,你借我看一下嘛。我从艺琳手里拿走了纸鹤,放在手心细细端详。我发现甘蔗也不是全照着教科书,他做了很多改良。折成细条的鹤腿又拧了拧,看上去更加苍劲,像烈士陵园里那两棵松树。你小心点!我知道艺琳在说什么。她说的是甘蔗用红色纸片,给纸鹤的头安上的鹤顶。我看了又看,还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难道是胶水粘上去的吗?

你有没有觉得,他折得比老师更好?艺琳小声地说。她说这话时,老师刚好走过。我看着她,等老师走远了,我才点了点头。但没过多久,老师就发现了。因为甘蔗的同桌把纸鹤传递到另外一组。纸鹤所过之处,都引起一阵压缩了兴奋的惊呼。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纸鹤,就连只对学习感兴趣的美美,也对纸鹤多看了两眼。我们的欢乐,像漂浮在海面的原木,在压抑之间流动。只有甘蔗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听见了惊呼,老师转身往声音最集中的地方走去。她跟同学要来纸鹤,放在手中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了纸鹤的红顶上。她说,这是哪位同学折的?很有创意啊。等了一会儿,我的身后没有声音响起。我转过身去,甘蔗的同桌也只是指了指甘蔗,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阿猴突然叫了起来,是那个外省仔!男生们突然大笑起来。安静安静,下课之后每个人都要交上来一只,在纸鹤的背上写自己的名字和座位号。老师皱了皱眉毛,放下了纸鹤。

随着纸鹤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没有写收信人。甘蔗的同桌把纸条放在甘蔗身边,但甘蔗顾着折纸,没有打开。他又把纸条给了艺琳。艺琳说,给我干吗?我抬头一看,阿猴的眼神穿过三个小组,正盯着我们。我说,纸条肯定是他写的。艺琳打开了纸条,脸上的鄙夷一下子不见了,她哧哧地笑了起来。我抢过纸条,也笑了起来。抬起头一看,阿猴羞赧地转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盛开的木棉。歪歪扭扭的字迹像爬虫:帮我拆(折)一只!不用太漂亮,老师会怀疑!

我把摊开的纸条放在甘蔗桌上。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只传递了整个班级的纸鹤,静静地立在他的桌子上。我突然发现,纸鹤头顶的两侧还空着,没有眼睛。我说,甘蔗,你给纸鹤点个眼睛吧!甘蔗听了,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有了眼睛,它就飞走了。

下了课,阿猴走过来,看了一眼甘蔗放在桌上的纸鹤。他满不在乎地拿起甘蔗的水笔,在纸鹤身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喂,他转头看向绵泽,你帮我把它交给组长,我一会儿过去玩弹橡皮擦。阿猴说的弹橡皮擦,是他的发明。一到下课,阿猴的周围就聚着一群拿橡皮擦的男生。他们把自己花花绿绿的橡皮擦,放到一个清空的桌面,像打台球一般,轮流用食指作为球杆,用自己的橡皮擦击打别人的。他们撅着屁股伸着头,眼神聚焦,食指扣在拇指上,发射!总有人的橡皮擦应声滚落,从桌面跌落地上。那阵子,男生们在周围的文具店里逛个没完,只为了寻找又大又稳的橡皮擦。最好的橡皮擦摸上去发涩,这样摩擦力才大。狡猾的阿猴还用小刀把橡皮擦削出一个平缓的斜面。对付他的橡皮擦,不能正面进攻,否则自己的橡皮擦会腾空飞起,然后滚落桌面。阿猴他们像发了疯一样爱上这个游戏。有时还没分出胜负,上课铃就响了。阿猴会说,都放着都放着,别搞乱了,下节课继续。

阿猴弹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准确来说,是看了看甘蔗。甘蔗似乎从未察觉。他低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折纸。艺琳跟我说,其实早在手工课之前,他就已经一直在折纸。你没发现而已,他折了满满一桌肚的折纸!折完了纸鹤,就折纸笔筒,接着是大圣庙和乌龟,好像他要用纸把世上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做一遍似的。他折纸,纸也折他。一张薄薄的白纸,一经对折,食指指腹滑动着按实。折痕笔直,将纸张一分为二,对照如镜。对映的镜子里,三维从二维里闯出,空间在平面里孕育。每经一次翻折,空间里滴入了时间,潮湿里有生命悸动的迹象。向下凹陷,坍缩又膨胀,内里涌进了空气,盛起了一个魂灵最初的安宁。他折得越用心,也就越沉默;越沉默,与周遭便越隔绝。有时候我都觉得,甘蔗折的不是纸,而是蚕茧。

喂喂喂,我叫你呢!听不见吗?外省的。“外省”两个字好像刺痛了甘蔗,让他停下了手中的纸笔筒。他抬起头,如梦初醒地看着阿猴。阿猴背靠着课桌,往前顶着胯,睥睨的眼神里,带着三分装出来的散漫。阿猴背后的课桌周围,是一群正在玩橡皮擦的男生。他们原本弓着腰,现在也都直起身来看着甘蔗。甘蔗眨眨眼,没说话。手指在课桌上擦了一下,留下几道汗渍。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站起来。来跟我们耍一下。愣什么啊,叫你一起玩,是瞧得起你!阿猴歪着头,皱着眉,像电视里的古惑仔。甘蔗把手里折了一半的笔筒收进了桌肚。双手在桌肚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铅笔盒。铅笔盒是赛车的模样,不少地方掉了漆,有的还生了锈。他把笔盒打开,里边除了几支削得锐利的铅笔,并没有橡皮擦。

老二,你借他一块!老二是阿猴对绵泽的称呼。绵泽看上去比甘蔗更瘦弱一些。你们别太过分了!艺琳站起身,径自走到阿猴的面前,挡在他和甘蔗中间。你要是再逼他,我就告诉老师你们在玩什么。说这话时,艺琳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但她没回头看,因为阿猴正盯着她。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阿猴发怒,毕竟在此之前,他还没受过这种脾气。他说,好!那我就不要你的破鸟了!还没等阿猴发完脾气,教室外就听见收作业的美美大喊,甘蔗飞走了,他的纸鹤!颠倒错乱的呼喊,有如自由的七巧板。我扭过头去,混乱中只看见甘蔗跑出教室的背影。

也不知道甘蔗有没有帮美美找回纸鹤。但之后美美对甘蔗格外照顾,我们却都看在眼里。美美的妈妈是我们学校最严格的老师。这是我表哥告诉我的,他叫她灭绝师太。美美梳着跟她妈妈一样的马尾,母女也有着一样的性格。她总是在清晨最早的时候到达教室,在早读之前来回梭巡。她笔直的步伐到了甘蔗那里,总是成了弧线。美美有意地绕过甘蔗,朝前面走去,为他留下更多的时间补作业。多数时候,甘蔗还是能按时交上作业。但有时他就连作业本都拿不出来。这种时候,艺琳就把自己空白的本子借给他。甘蔗羞赧地接过本子,总不免补上一句:下午带新的还你。他有些憨厚的笑容,让大家相信他只是忘了写作业。

那天傍晚,夕照过早地闯进窗户。教室里的人与物,无可避免地镀上一层怀旧的橘色。结束的铃声打响之后,班主任走进教室。她站在讲台上像个踌躇满志的将军,命令我们全班调换座位。我们听从她手指所向,搬起自己的小桌子,用脚踢着自己的椅子,摇晃着朝着新的座位移动。桌椅的铁脚在水磨石地板上咿呀乱叫,我们被尖锐的声响所包围。旁边的班级在叫,楼上的班级在叫,整栋楼都在噪音中狂欢,我们是别人的地板砖,也是别人的天花板。我们踢着椅子,发出他们必须聆听的声响。有人发笑,也有人捂住耳朵,但更多的人只是移动着。我抬着桌子,忍受着周围的噪音,脑子里还想着甘蔗的纸鹤。那只纸鹤去了哪里呢?是不是真的像甘蔗自己说的那样,飞走了呢?如果是的话,又是谁给它点上了眼睛呢?

你个傻子!美美为了救甘蔗才故意那么说的。我没想到艺琳听见了我的嘟囔。看!艺琳给了我一个轻微的肘击。我下意识低了头,看了看我的椅子腿,以为自己碍着她了。毕竟她脾气很差,动不动就对我动手。看!她的声音更低了,也更不耐烦。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迁徙的海洋里,甘蔗像一只在风浪之中摇摆的小船。他弯着腰,步履蹒跚而笨拙地移动着。他不时撞上别人的桌子,也顾不上道歉,只是张开怀抱,去护住桌子上摇摇欲坠的折纸。他小小的甲板上,已经被满满当当的折纸占据:长颈鹿,尖头的战斗机,还有一座山神庙—一看就是孙悟空戏弄二郎神的那座。更多的折纸在夕照中倒伏层叠,堆成异常尖锐的形状。这些永远不会在现实相遇的物件,全部在这里汇聚起来,经受同一场地震的考验。你说你傻不傻?艺琳又说了我一句。桌脚的噪音还在折磨着我的耳朵,我的脸颊开始发烫,眼前有些模糊。我突然不耐烦起来,随口应了一句,就你聪明,万一这世上有鬼呢?

……

(节选自《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

【陈润庭,1993年生,广东澄海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在读,曾获两届广东高等院校高校校园作家杯首奖、首届全国大学生汉语创意写作大赛银奖、台湾南风文学奖现代小说组第一名等奖项,作品见《花城》《山花》《芙蓉》《作家》《作品》《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等刊,入选选本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