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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12期|赵宏兴:平行线
来源:《芒种》2021年第12期 | 赵宏兴  2021年11月24日08:27

赵宏兴,《清明》执行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大家》《十月》《钟山》《山花》等,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和各种年度精选等选载和出版。出版有长篇小说《父亲和他的兄弟》《隐秘的岁月》、中短篇小说集《头顶三尺》《被捆绑的人》和诗集、散文集《刃的叙说》《身体周围的光》《岸边与案边》《窗间人独立》《黑夜中的美人》等10部个人作品集,主编多部文学作品集。获冰心散文奖、《芳草》文学奖、梁斌小说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多次被各种选刊评为优秀责任编辑。

1

孙雪雷上班时间较晚,每天上午9点才出门,出门之前孙雪雷照例要将昨天的生活垃圾提下楼扔掉。

孙雪雷响应号召,把垃圾分为可回收垃圾和不可回收垃圾,不可回收垃圾大都来自厨房,是一些剩饭剩菜,可回收垃圾大都来自客厅和书房,还有一些快递纸盒子,现在家里的垃圾可回收的已经多于不可回收的了。

孙雪雷穿鞋,开门,乘电梯。到楼下,走几步,拐过楼角,甬道的边上有两个蓝色的大塑料桶,这就是这幢楼的垃圾桶了。小区里,这样放垃圾桶的地方有好几处。

孙雪雷提着垃圾刚走几步,就看到那个胖胖的老太迎面急匆匆地走过来。老太常年在这个小区里拾垃圾,对在哪里能拾到垃圾已了如指掌。老太发现孙雪雷扔的垃圾最好,就开始留心起来。时间长了,老太掌握了孙雪雷扔垃圾的时间规律,每到这个时候,就守在这里,因为孙雪雷会准时地提着垃圾出现。

孙雪雷把手中的垃圾像往常一样,砰的一声,扔进蓝色大垃圾桶里。

就在孙雪雷扔完垃圾刚走几步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阵吵闹声。孙雪雷回头一看,见老太与一位花白头发的男人在争执。

老太站在垃圾桶边,两只手抓着孙雪雷刚扔下的垃圾袋,花白头发的男人也抓着那个袋子,两个人在争夺着,那是一袋可回收垃圾。

老太很怒火,猛一拽说,你这人想干啥?

花白头发的男人说,我先拾的,你干啥?

老太说,我在这儿拾垃圾都几年了,你问问小区里哪个不认识我?

花白头发的男人说,拾垃圾不分前后,谁拾到的,就是谁的。

两个人为自己扔的一点垃圾在吵架,孙雪雷站着看了一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毕竟是垃圾,即使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能值得争吵吗?孙雪雷不理解,也不屑。他也没注意这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可能是跟在自己的身后吧。

孙雪雷想上前劝说一下,但又放弃了,他能让谁拾不让谁拾?劝不好,反而把自己卷了进去,不要蹚这个浑水,过去孙雪雷就吃过多管闲事的亏。

老太可能没有花白头发的男人劲大,垃圾还是被他夺了去。

花白头发的男人一边往外拿着报纸和饮料瓶子,一边往垃圾桶里面倒着那些脏东西。

老太空着手,骂骂咧咧地往回走。花白头发的男人没有吱声,一脸的满足。

孙雪雷走在路上,刚才的一幕让他感到惊诧,他以前没注意过,也没想到过自己的垃圾会引起一场战争。

2

孙雪雷是小城里的知名作家,以写底层人物著名,发表了一些小说,省里的几家文学刊物联合给他开过研讨会,有个著名评论家说他是“短篇王”,使他声名大噪。

孙雪雷喜欢看书,每天下班包里总是装着一些杂志和报纸。他看书有个特点,把书报掏出来,放到茶几上,先是浏览,把不需看的扔在地上,把需要看的放在茶几上,这样一堆报纸杂志很快就分出要看和不要看的两堆来。然后把要看的再细看,看完后再扔地上。看杂志也是这样,并不是把一本杂志从头看到尾,而是先看目录,找适合自己的作品看,看了喜欢就撕下来,其他厚厚的一本就扔了。孙雪雷这种读书的方法形象地说,就如嚼甘蔗,一边嚼一边吐,这样脚边就积下了厚厚的一沓,明天上班带下楼扔了。

孙雪雷的住房小,盛不下过多的东西,他喜欢简洁,就要扔东西。记得日本有一本书叫《断舍离》,就是说过日子就是扔的学问,不要认为拿到家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舍不得扔,日积月累,让垃圾埋没了自己。书中说的与孙雪雷的想法不谋而合,也给他扔垃圾找到了理论依据。

后来,孙雪雷又分析出扔垃圾的深层意义。

这个社会是分多个层次的,有些东西在自己的手里是垃圾,但并不是无用的,比如那些纸呀、瓶子呀、快递纸箱啊等东西,却是那些拾垃圾的人的生活来源。孙雪雷不止一次看到,那些拾垃圾的人拾到垃圾时的快乐。而自己的垃圾能给这个拾垃圾的人带来一天的快乐,自己也是快乐的。同时,孙雪雷还发现这几年来出现了两种新垃圾,一种是一次性口罩,一种是直播软件的噪声。

但孙雪雷的妻子却不这样认为,她喜欢把用过的东西留下来,进行改造再使用,比如把可乐瓶子清洗晒干,说装豆子不生虫子,把油桶收起来,说可以装米。还有那些化妆品的瓶子,用完了,还是那么漂亮,可以做花瓶等。

还有家里的纸箱子和报纸杂志等,过去,每次孙雪雷去扔,妻子都要吵一次,妻子骂他不会过日子,这些东西积攒起来,家里也可以卖,一个月下来,能卖不少钱哩。

这个孙雪雷也算过,有一次,他用小行李车拉了一车的书哇纸呀纸盒子,跑了半天路,找到一家废品收购站,却只卖了十元八元的,就觉不值得,还不如扔了。而垃圾积了一个月,不但占用了自己的空间,而且自己跑这一趟,卖那点钱还不够辛苦费的。孙雪雷把账算给妻子听,两人经过几次拉锯战后,妻子也不问了,但家里正用着的东西如果找不到了,妻子第一个感觉就是被孙雪雷扔了,找他质问,孙雪雷说没有扔,你再找找,过不了几天还真的出现了。

3

在这个小区里,拾垃圾的老太大家都是熟悉的。

老太的儿子在菜市场卖鱼,每天系着黑色的皮围裙,脚上穿胶鞋,用三轮车拖着一车鱼一早就往菜市场赶,中午回来,车子里的鱼卖完了,但皮围裙上沾满了鱼鳞,一身的腥气,看了就恶心。

老太一家的生活条件简陋环境恶劣,但她家的院子里,栽着一棵梨树,每到春天,开了一树洁白的花,仿佛能照亮夜晚,给这个家庭增添了不少诗意。

老太有两个上小学的孙子,放学后,两个孙子跟在老太的身前身后,有时老太就牵着他们的手,去翻垃圾桶。老太每天拖着肥胖的身体,准时出现在小区的几处垃圾桶旁,像上班一样准时。仿佛这小区就是她的地盘,这些垃圾桶都归她管理,别人要是插进来,就是侵犯了她的领地。

老太没想到,现在小区里又出现了一个拾垃圾的人,就是那个花白头发的男人,这让她觉得领地被侵犯了。

那天,为了孙雪雷的垃圾,老太与花白头发的男人第一次发生碰撞,也让孙雪雷开始注意起这个男人来。

这天孙雪雷乘电梯下楼,意外地与花白头发的男人在电梯里碰上了。他手里提着一捆纸箱废纸等,头发蓬乱着,国字脸胖胖的,肤色黝黑,眼睛望着电梯,没有表情。孙雪雷觉得这个人好面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天他与老太为拾垃圾争吵的事。

电梯里时间很短,他们一起走出来,花白头发的男人走在前面,打开楼洞的玻璃门,用脚挡了一下,直到孙雪雷走出后,才放下,这给孙雪雷留下了一个美好印象。

走在马路上,孙雪雷随口问了一句:“你也住这幢楼?”

半晌,花白头发的男人说:“不是的,我是来10楼拿垃圾的,10楼一位老人家里有点垃圾让我上来拿。”

孙雪雷盯着他手里的那捆废纸问:“多少钱?”

花白头发的男人说:“不要钱,就是一点烟盒纸药盒子,也不值钱。”说完,他提了一下手中的垃圾让孙雪雷看,孙雪雷瞄了一眼,也是的,不值多少钱。

孙雪雷问:“你贵姓?”

花白头发的男人说:“姓行,行动的行。”

孙雪雷问:“还有这样的姓?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两人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到了小区门口就各奔东西了。

4

行师傅就租住在这儿的城中村里,城中村是一片错错落落的二层楼房,楼群中有几条幽深曲折的小巷。城中村与小区一墙之隔,但奇怪的是,行师傅租住的这个小院子,却与小区有一个小门可通。物业曾要封住这个门,却没有封成,原因是当年这个工厂小区在这片城中村建房时,这儿就是一户人家的院子,小区用地正好划到这个院墙,小区的围墙和院子的院墙共用一段,这个小门就存在下来了。但达成协议,院门只允许这一户进出,不允许其他住户共用,否则小区就没法管理了,就有权封门。

孙雪雷住的楼,就在小区的最后一排四楼里,他站在楼上的北窗前朝下一看,行师傅的小院子就一览无余了。行师傅租的院子是红砖平房,门窗都用瓷砖镶边,可见当年盖起来时的气派,但现在陈旧了,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梧桐树,夏天浓荫匝地,行师傅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就停在大树下,行师傅进进出出,手里都提着垃圾,很少空着。

星期天,孙雪雷买了空调,空调安装后,那个装空调的小伙子说:“我把你的纸箱带下去吧。”

孙雪雷激灵了一下,小伙子是想要这几个空调箱子,但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老行,说:“不要你带了,这个箱子我还有用。”

那个装空调的小伙子一声不吭地收拾着东西,不满地走了,孙雪雷来到门前边关门边和他说再见,小伙子也没有搭理一声,孙雪雷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下午,孙雪雷下楼,正好迎到老行从院子出来,就和他说了家里空调箱子的事,让他来拿,老行跟着他上到楼上。

打开门,孙雪雷热情地邀老行进屋,老行站在门口,望着铺着木地板的家,犹豫着。孙雪雷说:“没事,进来。”说完就从门后的鞋架子上,拿了一双一次性的拖鞋放到他的面前,老行换了鞋,走了进来。

老行弯下腰去,开始收拾放在地板上的纸箱。孙雪雷递给他一支烟,老行伸手接了,孙雪雷帮他点上,两个人坐下来聊了起来。

孙雪雷问:“现在打工也能挣到钱,拾垃圾干啥呢?”

老行说他来自山区,是个文盲。打过两次工,但因为不识字,出了两次错,不但扣了工资,还罚了款,不想上班了,村子也不想回去,后来,他就开始在城里拾垃圾了。

这让孙雪雷感到很惊奇,问:“你不识字?”

老行说他上了两年学,那年放暑假,学校要求每个学生上学要交三十斤大粪,他背着粪箕起早贪黑地拾,就是拾不到三十斤大粪,他就不去上学了。

“还有这事。”孙雪雷听着像天方夜谭,大笑起来,“只听说上学要交学费的,还没听说要交大粪的。”

“这是真的,我们那一代人学工学农就是不学文化,唉。”老行说,“我们接受的教育就是没有大粪臭哪有米饭香。”

老行说着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说:他对文化人很尊重,从第一天看孙雪雷扔的垃圾里有书和纸,就觉得他是一个文化人,不是一般人。

孙雪雷说:“每天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的,太脏了。”

老行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啊,才开始拾垃圾时,他被垃圾桶里的脏东西弄吐了好几回,坐在垃圾桶旁吐,吐得胃都没了东西,只有黄水。吐完之后,耷拉着头又去翻,他恨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只配做一个拾垃圾的,就这样慢慢适应了。过去在村里,他是很讲究面子的,到了城里,也不讲究了,都是生活所迫呀。然后,老行自嘲地笑笑说,在城里谁也不认识谁,但回到家里,我不说是拾垃圾的,我也要面子哩。

孙雪雷望着坐在面前的老行,觉得老行的自尊心挺强的。老行的双手紧攥着,偶尔相互搓揉。最后,他伸开手,对孙雪雷说:“你看你的手多白,多干净。”

这个孙雪雷还真没注意过,他看看自己的手,也没觉得白。老行把他的手伸过来,说你比比。孙雪雷看他的手时,手指粗大,骨节突出,皮肤黝黑,皱褶里都是黑色灰尘。

老行说:“我的手是拾破烂的手。你的手是拿笔杆子的手。”

孙雪雷再看看自己手背,果然皮肤白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哪有用手分人的,都一样,劳动的手。”

说了一会话,老行拖着孙雪雷送给他的纸箱子出了门。孙雪雷关上门,来到北窗看着,只见老行拖着纸箱走出楼洞,走到院子里,扔在地上,他的身影里透着愉快和满足。

孙雪雷很快就和老行成了好朋友,孙雪雷就喜欢听他聊一些拾垃圾的事。

老行说,有一次,遇到一个小伙子,让他上门去收垃圾。

这是一个高大门楼的小区,小伙子领他来到家。原来,这个小伙子的父亲半月前去世了,他的母亲早几年也去世了,现在,他要卖这个房子,要把家里的垃圾清理一下,他又不愿朝外拉,觉得累,想找一个人上门来帮他收拾,这就遇到了老行。

老行进去一看,宽大的客厅里堆了一堆发黄的旧书、旧报,还有一摞塑料皮子的日记本。老行站在这堆东西前问,是这些东西吗?小伙子用脚踢踢,说是的,老行蹲下身子去收拾,拾了两蛇皮袋子拉了回来。

回到家,老行把蛇皮袋里的书倒出来整理,老行识字不多,那些旧书和笔记本他看不懂,他看里面的照片,有老夫妻在南京长江大桥上的照片,在黄山松前的照片,还有在大楼前和一排人的合影,看来这对老夫妻也是文化人,不简单。还有孩子的照片,有的坐在小三轮车上,有的坐在书桌前,老行想,这是小伙子的童年吗?他最喜欢看那位女子的照片,她穿着时尚的裙子,烫着卷发,笑得那么甜,他都看呆了,这位女子是否就是小伙子的母亲?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老行虽然识字不多,但他从这些照片上看到了生活的沧桑,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历史。可是,这个小伙子却全不要了,当垃圾扔了。

老行说:“那个逝去的老人如果知道他的身后是这样的,一定会很伤心。”

孙雪雷感叹地说:“这些都是人生的悲哀,一个人的感情最后就成了一场空,没谁纪念你,怀念你。”

一来二往孙雪雷与老行成了朋友,这事被孙雪雷的妻子发现了,她觉得不可理解。

这天吃过晚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聊天,妻子问孙雪雷:“你为啥成天要和一个拾垃圾的人搞在一起?”

孙雪雷说:“我认真观察了,老行是一个厚道人,给他点垃圾算啥。”

妻子讽刺说:“物以类聚,看来你也是一个拾垃圾的素质了。”

孙雪雷的妻子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又上过大学,看人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孙雪雷很反感,但这么多年也没能改掉她这个毛病。

孙雪雷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在社会底层活动,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我需要这些东西,平时我找这样的人聊还找不到哩。”

妻子说:“我注意过这个人,他的眼睛里有凶光。”

孙雪雷吃了一惊说:“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人。”其实他还真没注意过老行的眼睛。

“我看人不会错,你小心点,你干啥都热心肠,最后吃亏也是在这上面。”妻子说。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妻子又说:“你和他交往可以,但不能让他上咱家的门,我不想沾这样的人。”

孙雪雷说:“人家的眼睛里怎么有凶光了?你说给我听听。”

妻子说:“我遇到过他两次,他的眼睛往下看时,眼角就会露出凶光。”

孙雪雷说:“你就是一个老巫婆了。”

妻子说:“我不是巫婆,我是心理学家,往下,那是他看到破烂的眼光,是一个人尊严受到损害的眼光。”

孙雪雷不想和她讨论下去,走进书房去了。

孙雪雷在外开会两天回来,家里积累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门口一片,孙雪雷一看就生气,放下行李,就提着来到老行住的院子里,要送给老行。

“老行。”刚迈进院子,孙雪雷就兴奋地喊了一声。

“哎。”老行在屋里应了一声,抬头看到孙雪雷站在门口,双手还提着纸箱子,停了一下,冷冷地说,“我是拾破烂的,不是要破烂的。”

“我知道,我这是送你的,省得你跑上楼了。”孙雪雷说,他知道老行可能误会了。

老行又重复一句:“我是拾破烂的,不是要破烂的。”

孙雪雷觉得老行脾气有点儿怪,老是强调他是拾破烂的干啥,啥拾破烂,要破烂的,还不是一个意思,这个人真固执。

孙雪雷把破烂放下,老行的屋门开着,屋子里堆满了破破烂烂。拾来的纸箱码成两摞,有一人高。书报纸一摞,整理成四方块,用塑料带子捆好,一层层码上去。地面上还散乱地放着杂七杂八的电风扇罩子、塑料瓶、易拉罐等。一台电视机放在桌子上,声音大得就像村头的大喇叭,老行坐在一堆垃圾中拿着剪刀边整理东西,边看电视。

老行并没有热情地邀请孙雪雷进去坐坐,他站起身,从一堆破烂上面拿了一本书,递给孙雪雷说:“这本书不错,我都收藏好几天了,送你吧。”

孙雪雷接过去一看,是一本黄皮子的古诗校勘学的书。知道这是很专业的书,很冷门。一般没有人看,不像小说或故事类的书普通人都能看。

孙雪雷奇怪地问:“你为啥说这是一本好书?”

老行用粗大的手指,指着封面上的一个“古”字说:“虽然我识字不多,但我认得这个字,这是一个古字,在我们农村古的东西就是值钱的。”

孙雪雷为老行的精明和幽默好笑起来,把书拿在手里说了一声谢谢,就回家了。

孙雪雷临出门时,老行对他说:“下次要有垃圾,我上楼去拿,不要送下来了。”

孙雪雷从老行那里回来后,坐在书桌前看了几页书,便又开始分神,他觉得老行身上有点异端,不易相处。他并没有歧视他,而他却在排斥自己。其实他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没必要相融。生活有时候就是平行线,两条线可以永远平行,不需要相交。孙雪雷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他走到北窗,又看到老行在院子里忙碌,他把破烂一趟趟地往老梧桐树下的三轮车上搬,他的身子健壮有力,仿佛隐藏着沉重。

拾垃圾的老太好久没有捡到孙雪雷的垃圾了,她知道孙雪雷把垃圾送给了老行,她很生气。这天,她和孙雪雷迎面走来,手里摇着一截塑料带子。走到跟前,她问:“那个拾垃圾的人,是你亲戚吗?”

孙雪雷停下脚步,说:“不是。”

老太撇了撇满是皱纹的嘴,不屑地说:“不是的,还这么热乎。”然后头一扭走了过去。

孙雪雷愣了一下,望着老太臃肿的背影,觉得受到了侮辱,他想大声地斥问她有什么资格这样和他说话,但与一位老人吵起来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忍着气走了。

5

孙雪雷好久不和老行见面了,这天,他从办公室带回一捆旧报纸,决定送给老行,孙雪雷想就最后这一次了。

“老行。”孙雪雷一进老行的院口,还像往常一样大声地喊道。

老行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每次来,老行都是在整理垃圾,把垃圾分类,打捆。

老行说:“你怎么又送来了。”

孙雪雷走到他的跟前,把手上的旧报纸一提说:“没用的,送给你还能卖两个钱,在我那还占地方。”

老行站在门口没有动。

孙雪雷提着书,就往屋里走,老行站在门口,忽然轻轻地挽住了他的脖子,他们是如此近地紧贴在一起,没有了一丝距离。老行的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孙雪雷伸出雪白的手,想扒开老行粗糙黝黑的大手,但没有扒动。孙雪雷扭了一下脖子,觉得老行是在开玩笑。孙雪雷一动,老行的胳膊反而更用劲了。孙雪雷说:“哎呀别开玩笑了,老行。”

老行没有说话,锋利的剪子捅进了孙雪雷的胸里,孙雪雷嗷地叫了一声,他抬眼看了一下老行,终于看到老行眼里的凶光,和妻子说的一样,但已经晚了,孙雪雷松开双臂,像一根管子瘫软了下去,鲜血从他的身子里流了出来。

老行又朝他的身上捅了几下,边捅边说:“让你送,让你送。”然后,放下满身鲜血的孙雪雷,让他躺在地上。

老行坐在垃圾中间,看着躺在一堆垃圾中间的孙雪雷,感到很陌生,他伸出手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然后拿出手机报案。

放下手机,老行开始继续整理垃圾,他把孙雪雷送来的旧报纸打开,果然是一堆好东西,能卖个好价钱的,老行重新捆好,放到身后的纸堆里。

孙雪雷躺在地上,胸脯在剧烈地起伏,他已陷入昏迷。

一会儿,警笛声大作,警车来了,救护车来了。

第二天,各大新闻媒体就报道了这件事:“行某某是拾垃圾的,孙某某经常把自家的废品送给他,行某某认为受到了歧视,产生不满,怀恨在心。遂萌发报复心理,在门口趁孙某某不备,突然持剪刀袭击,连续刺杀,致孙某某重伤。”

底下跟帖无数,大多都对这个杀人动机感到荒唐,有的人认为他也有送废品的习惯,看来得停止了,还有人认为不会这么简单,要彻底查查。

孙雪雷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了半个月,终于摆离了死神。

半年后,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拾垃圾的老行被判了无期徒刑,并赔偿孙雪雷几十万元,孙雪雷表示放弃赔偿。

6

现在,孙雪雷出门仍然提着垃圾到楼下去扔。

现在,拾垃圾的老太去世了,老行已在监狱里。

有一天,孙雪雷忽然看见又一个拾垃圾的人,他背着肮脏的袋子,奔走在马路边的垃圾桶前。

两旁的高楼林立,光亮的人们穿梭来往,垃圾桶被清洁工擦得锃亮,它代表着这个城市的风度。拾垃圾的人,把枯瘦的胳膊伸进深深的垃圾桶里,他的身体紧贴着垃圾桶,倾斜得与它亲如兄弟。他抓起了一只塑料瓶子,迅速放进肮脏的袋子里,然后赶往下一个垃圾桶。

孙雪雷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他刚想走过去,便感到胸口的刀疤有了痛疼,这是距离的痛疼,他用手捂了一下胸口,然后转身大步地上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