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01

随心站在距离妇科门口四五米的位置，目光与玻璃门上“男士止步”四个字的红撕扯。

红色，有很多种象征。最主流的释义是喜庆、热烈。也普适爱情的表达，尤其是轰轰烈烈的那种。用在性格色彩上，则寓意了开朗和奔放等积极素养。用在股票市场，北美表示下跌，而东南亚市场刚好相反，是给股民带来福运的上升。它还可以作为危险的警告，令人望而却步。总之，它有千面。是最常见，最复杂的颜色。此时，困在随心目光里的红色，既不是喜悦的，也不是带有警示的那种。它比较中性，温和地告知每一个试图进入的男士，里边带有私密性，让男士们在外边等候自家的女人。

随心的身边没有男士陪伴，因此“男士止步”的告知，对她而言是无意义的。这一刻，她的男士说不定正在驾驶着网约车，将乘客送往目的地的路上。她不舍得让男士放下生意，到医院来陪伴她。多一单生意，离给儿子买房子的梦想就近一步。哪怕这一步微小得要用放大镜才能分辨出来，那也是有价值的。既然“男士止步”对随心无意义，那么告知便是多余的。一旦多余，便不讨人喜欢。真是没有自知之明，男士止步也就罢了，还红得那么张扬。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完全可以列入敌对的阵营。随心的目光威慑力极强，几个回合下来，性情温润的红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成了对方的目下败将。敌人用佯装投降来麻痹她，也是说不定的，绝对不能给红任何反扑的机会。随心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目光死死地扭住红不放。扭住红，与红一心一意地撕扯，给焦灼制造宝贵的喘息机会。

在与玻璃门上“男士止步”红撕扯前，随心在候诊区坐了一会儿。玻璃门的右手边，是导诊台和候诊区。候诊区里大概有七八排蓝色塑料椅子，塑料椅子被高概率地使用着，捏着挂号条的随心转了两圈儿，才找了一个空位子安放自己的身子。没人在意她，椅子上的人各自忙碌。大多数人的忙是安静的，他们沉浸在智能手机的世界里，偶尔抬一下头，看看挂在导诊台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自己名字的排序情况。也有干脆不抬头看的，反正轮到自己就诊，会有广播呼叫，只需留出一部分听觉即可。随心前边一个挺着孕肚的女孩，将身子靠在男孩肩头，戴着耳麦刷抖音，一脸幸福的模样。依偎着她的男孩子，也在手机上闲逛。逛着逛着，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男孩子手指灵巧地滑动屏幕，一行字跳进随心视线里：小样儿的，有没有想宝宝？五十岁的随心眼睛开始老花了，近处的字迹看上去一团模糊，稍远些的却无比清晰。“小样儿的，有没有想宝宝？”虽然只在屏幕上一打闪儿，便被男孩子手指灵巧地删除了，随心还是一字不漏地尽收眼底。“谁的信息？”女孩子问，问的时候视线没有离开手机屏幕。“我姐发来的，问检查结果咋样。”男孩子回复道。他的语气淡定、自然，丁点儿慌乱都没有。

小兔崽子。随心暗暗骂了一句。她特别想扳过年轻女孩的肩膀，面对面地告诉她，你的男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他在跟你撒谎。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当然很糟糕，糟到不能再糟的那种。女孩子会哭闹，说不定会打掉肚里的孩子，选择跟男孩离婚。离婚肯定会扒掉男方家庭的一层皮，因为是男方有过错在先，分割财产时法律会照顾女方。倘是富足的人家，倒也无所谓，有很多层的皮可以扒。要是换成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只一层皮就血肉模糊，几近丢了大半条命。越是往深处想，随心越是焦灼，索性掏出手机，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内容如下：儿子，千万记住，将来一旦结了婚，就得对人家负责，不要三心二意，你爸你妈可伤不起。发完信息，随心仰头望向电子显示屏，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显示屏在不停地滚动着患者的名字，尾随在各个诊室的后边，令人眼花缭乱。老鹰捉小鸡般，随心在一串又一串名字里寻找自己的，找来找去也没发现踪影。自己的名字跑哪去了？谁研究出来的这个屏幕，一点也不科学，滚来滚去的，累得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而且，打击随心的一个细节是，像她这样在屏幕上努力寻找自己名字的，多是年老的群体。她们努力地张着浑浊的老眼，让视线紧紧地粘连在自己的名字上，唯恐一个不留神，那名字便会插上翅膀飞了。疲惫的泪液，溢出眼角，沧桑的手捏着纸巾颤抖地去擦拭。随心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上青筋暴露，岁月感十足。她就要变成了她们，她和她们是一个群体。

座椅上，仿佛有蒺藜生出来。刚开始是一颗，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繁衍成十颗百颗千颗，扎得随心生疼。疼痛，让随心的焦灼感又加深了一重。干脆，随心站起来，踱到旁边妇科的入口处。不断地有人进入，不断地有人走出。进入和走出者，都要经过那扇玻璃门，经过玻璃门前的随心。但是，没一个人特别注意随心，她们不知道捏着挂号条的随心，正在和玻璃门上的“男士止步”红进行一场较量。她不过是一名候诊的普通患者，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呢。

02

随心面前的妇科门诊，不是普通医院的妇科门诊，是三甲医院的妇科门诊。三甲医院报销的比例是百分之五十五，挂个普通号就得十五块钱，这样的数字简直是凶器，可以割掉随心的心头肉。鼓起勇气走进这家三甲医院，实属无奈之举。带着将近五个月积累的郁气，也带着对未来某种模糊的希冀。模糊，是不清晰，但绝对是存在的。它蛰伏在随心的身体内部，一方面等待郁气消散，一方面咬牙护住自己，防止被郁气吞噬干净。随心最终踏进三甲医院的大门，站在妇科门前与玻璃门上的红撕扯，当然还有之前漫长的五个月的辗转，都有模糊的希冀在助力。模糊的希冀理解随心，自己常常被忽略掉，实在是郁气过于强盛了。

这是怎样的五个月呢。组成五个月的，好像不是时间，而是数以万计同一个模样，同一副腔调的家长，他们居高临下地教训随心，日子不光是用来过的，更是用来煎熬的。“正常颜色是白色透明的，哎哟，你这是黄的，大量的黄。而且，宫颈上还有红色出血点。”医生的这句话，无情地拉开了随心五个月煎熬的幕布。

因为疫情的缘故，今年单位的体检推迟到了五月份。避免人员聚集，指定体检医院相关科室的医生，拉着各种医疗器材，到单位上门为职工体检。杂七杂八地加起来，体检大概有六七个项目，项目没有性别区分，男女同事通用。排队体检的队列，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明知道没有专门的妇科检查项目，在做某一项检查时，随心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没有妇科的吧？有一段时间了，随心觉得自己妇科方面出了问题。随心没有去医院检查，不单是疫情时期延续下来的谨慎，非必要不往医院跑，重点还是随心没有重视起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不痛也不痒的。未得到重视，并不代表随心心里没装着这件事。

知道友爱医院吧？我爱人就在那里上班，他们医院每年三月都会给街道的中年女性免费体检，名额有限，报满为止。今年不是受疫情影响了么，延迟到了五月份。您是友爱街道的么？真是巧，赶紧打电话问问，看是不是还有名额。我告诉您一个座机号码，打打试试。随心明明问的是负责登记的女医生，回答她问题的却是女医生身边的男医生。男医生很热情，很碎碎念。随心嘴上谢了男医生，心里略略地不爽。男医生说友爱医院免费体检的红利是针对中年女性的，也就是说，哪怕自己戴着口罩，男医生也看出她是中年女人了。中年，已经如一根越来越显而易见的鱼刺儿，卡在随心的喉管上，每完成一个吞咽动作，都能引发由它产生的刺痛。不知道从何时起，在单位她开始被称为“老同志”，“向老同志取经”“向老同志学习”这样的语句越来越频密。那样的语句，披着褒扬的外衣，实则恶毒得很，它们在嘲笑随心，你已经老化了。

“有宫颈癌筛查么，要是有，我也报个名。像我们这个年龄，每年都要做一次筛查才好呢。”和随心几乎同龄的女同事，躺在临时的医用床上，接受肾脏B超体检。“是有年龄限制的，大概是四十五岁至五十五岁之间的女性吧。”男医生两条纤细的眼睛，在女同事脸上口罩露出的部分扫了扫。正在整理衣服的随心，轻咳嗽了一声，卡在喉管的鱼刺儿刺痛了她。男医生可真够讨厌，他凭什么判定女同事的年龄不在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她要是像女同事那样，砸在脸上的钱，一张张摞起来可以顶到房顶，也可以抓着青春的尾巴荡秋千，不至于早早地被纳入“老同志”的队列。人家女同事有一个当副局长的男人，她有么？

不开心归不开心，随心还是打了男医生提供的电话。她没有做过宫颈癌筛查，听说做一次要好几百块钱，冲着这个项目，跑一趟也是值得的。接她电话的人说，我们每年都会在社区张贴广告的，您没看见？今年的情况特殊，要是往年，名额早就占满了。您来吧，别忘了带上身份证。占到免费妇科体检名额的随心，果真请了假，带上身份证去友爱医院了。随心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通电话后，从此会踏上一条漫长的求医路。

03

用我捎着你么？

自家男人的话，充满了关心。但褪去关心的包衣，露出的鱼刺儿锐利气质，却和单位体检时男医生的话是一脉相通的。有了痛感的随心，没好气地反问，你把我捎到友爱医院，我咋回来？自家男人回，在医院门口等着你啊。随心紧逼，要是很长时间呢？自家男人回，那就等很长时间。随心的紧逼升级，等很长时间，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可以，儿子在北京的房子用嘴吹出来是么？自家男人青了脸色，无心和随心恋战，落荒而逃了。落荒而逃是聪明的选择，和随心对峙的结果，只能更坏。说不定，自己会尸骨无存。自从儿子大学毕业，随心的脾气渐长，哪句话说得不合她的心意了，立马便会爆炸。好像女人的体内，埋着总也爆不完的雷。

盘点从前的日子，随心也是有过随心的日子的。刚结婚的时候，随心自家男人的身份是建筑公司下属某队的队长。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队长，未来可谓一片光明，坐上副总甚至一把老总的位子，皆有可能。随心的娘家在村里，娘家老房子翻修，沙子水泥及至钢筋等建筑材料，都是借了自家男人的光，一分钱都没花。娘家新盖的房子，是村里第一个打“圈儿梁”的，钢结构的框架一般人家想都不敢想。“圈儿梁”给随心长脸，觉得自己嫁了个有本事的男人。好景不长，建筑公司每况愈下，由于缺乏竞争力，被后来崛起的房地产开发商拍成了泥饼子，泥饼子一经风干，一摔就碎了。体制内的公司，原来也是说倒就倒的。公司每个月给上保险，其他的实在无力负担，职工只好各自施展八仙过海的本领，纷纷自谋生路。随心自家的男人，谋的是一条出租车生意的路。“你们那口子干啥呢？”随心最恐惧同事问她这个问题。

日子不随心，颜色晦暗，唯一的亮光是儿子的成绩。儿子在全市最牛的高中读书，三年后考入令人艳羡的北京大学。随心总算是扬眉吐气，狠狠地骄傲了一阵子，她对自家男人许诺，等儿子毕业，你就可以喘口气了。随心说的喘口气儿，指的是开网约车的自家男人，晚上不用再加班加点，方向盘转到凌晨了。让随心想不到的是，随着毕业季的来临，新的负荷又泰山似的压在心头。那么重的压力，压得随心每完成一次呼与吸，都异常艰难。儿子留在北京工作，是肯定无疑的了，然而一毕业，要面临结婚吧，可结婚的房子在哪呢？在北京市区买房子，别说想，连梦都不要做。远郊的房子相对便宜，也得大几万一平方米啊。儿子说，结婚的事儿，爸妈你们别管，先租个房子结了，以后有条件了再买。凭你们儿子的能力，啥都不是问题。儿子说的是宽心话，他们真的撒手不管，那也太不懂事了。起码，首付的钱，要给儿子拿出来。否则，未来的儿媳妇怎么看他们，身边的同事怎么看他们？腰杆儿都直不起来的。为了首付，随心不去美容院，不买中档以上的衣服，不吆五喝六地和闺蜜去吃大餐。和任何人都不敢攀，不敢比，小心翼翼地花每一分钱。千般万般地委屈自己，不就是自家的男人是一个网约车司机么。疫情爆发的几个月，网约车生意几乎停摆，现在刚有了回暖的迹象，自家男人居然随随便便就说出要拿出大把时间，用来在医院门口等候她的话。随心怎么能不愤怒呢。

既然是街道上的医院，肯定在距离上占有优势。随心连公交车都没坐，蹬了二十分钟的自行车就到了。测体温，查看手机健康码，按程序确定进入者的安全性后，随心开始接受免费体检。免费体检一共有两项，一项是乳腺检查，另一项是宫颈癌筛查。检查乳腺时，乳腺科里的一个女医生，让随心把上衣撩起来，用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在随心露出的胸部上潦草地摸了几把。完了么？完了。有问题么？乳腺增生，右边严重一点儿，你要是不放心，再做一个乳腺彩超。乳腺彩超是免费的？得另外收费。噢，那就算了吧。女医生举着戴有一次性手套的手，用冷峻的目光将检查者往门外推。本来，随心还想问问女医生，您爱人是不是也是医生呢，前几天我们单位体检，您爱人也去了，就是他告诉我咱这里有中年女性体检福利的。潦草和冷峻，逼退了与检查无关的话。消失在乳腺科门诊前，随心的脚步停顿了两三秒钟，她用这两三秒钟的时间劝诫住了自己，忍住，别回头。一旦回头了，她没把握能控制得住自己，不朝女医生甩出比冷峻更冷峻的眼神。她是为着另一项重要的免费检查而来，不是么。

但随心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检查也未必就如她心愿。同样是一名女医生，从女医生眼睛四周皮肤的松弛度，以及眼角形成的放射状皱纹判断，应该比乳腺科女医生更年长。按照年长女医生的指令，随心仰躺在女性才有资格用的铁架床上，架起双腿，将要检查的部位呈现出来。年长女医生，持了一具鸭嘴状的器械，打开随心身体的私密通道。打开通道的过程，竟是这般地艰涩，不再如早些年那样顺畅。艰涩，是“老同志”该有的一种状态吧。随心再次悲伤了，又轻咳了一声。年长女医生用器材取到了她需要的样本，并且做了简短的点评，什么宫颈充血点、颜色异常之类的。宫颈为什么会有充血点、会是那个病么？不一定，也许是炎症引起的。筛查结果啥时出来？得送到有资质的医院去检验，半个月的时间吧，有问题会给你打电话。颜色异常也和炎症有关吧？有可能。年长女医生一边把取下的样本放进一只小玻璃瓶子里，在玻璃瓶壁贴上名签儿，一边继续对随心说，你可以先用点药试试，但是药不能随便用，需要做一个化验看看是哪种细菌引发的炎症。你要是想做化验，我就顺便把样本给取了，这个快，半个小时出结果。

您刚才不是已经取样本了么？那是宫颈癌筛查的，化验得再取一份。化验是另外收费的？是。“不一定”“有可能”“试试”这些模棱两可的词语，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掌，抡起来啪啪地扇在随心的魂魄上。产生的效果不是疼痛，而是惊惶和动荡。与此同时，与乳腺科女医生一样，年长女医生诱导随心做进一步检查的企图，令随心有一种落入圈套的感觉，在被套住前，她奋力狂奔，远离危险地带。

04

随心就像带着硫酸的奔跑者。逃出危险境地，并不代表她已经安全了。“不一定”“有可能”“试试”等词汇，是她怎么努力奔跑也甩不掉的硫酸。腐蚀性很强的硫酸，正在摧毁她的健康，摧毁她本就薄脆的安宁。

上网查资料，从铺天盖地的讯息中，颜色异常、宫颈出血点、那个病（随心拒绝说出宫颈癌这个不祥词汇）三者之间的关系。论证来论证去，也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果。汪洋的讯息，叫嚣声一片，都想极力证明自己的最精确。随心发现，所有的“最精确”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建议去医院做检查”。简直是废话，没味道的屁话。网上的“最精确”让随心想到一个问题，友爱医院的女医生们即便有诱导的因素，但也并非十恶不赦。

半个月的时间太煎熬人，万一在等待的过程中，充血点越来越多，从量变到质变怎么办。假如质变了，必将对家庭经济造成庞大的耗损，会直接影响儿子在北京婚房的首付款支付时间。既然没有资格生一场大病，那么就立即行动起来，铲除大病刚刚钻出来的幼苗。行动起来的第一步是选就诊医院，随心把选择的范围定位在一级医院的范畴。一级医院医保报销比例最高，过了八百块钱的门槛费后，报销比例达到百分之七十五。二级医院为百分之六十五，最低的是三级医院，只有百分之五十五。三级医院除了级别高，建筑群威武，医疗水平一定就比一二级医院高出多少么，民间流传的误诊案例便是有力的佐证。酸葡萄理论，坚定了随心去一级医院就诊的决心。这座城市，一级医院以及报销比例等同于一级医院的私立医院，夜晚的星辰一般闪耀。随心默默钦点了几家明亮度高、口碑良好的。被钦点的几家，没有友爱医院。友爱医院虽然“友爱”了一下随心，明显友爱的力度不够，过于小气。明明自己小气，还摆出一副别人小气的嘴脸，讨厌得很。

五个月的时间，随心跑了三家一级医院，两家有医保的私立医院，还有一家二级医院。“做TCT筛查了么？”每到一家医院，医生商量好了似的，都会发出这样的询问。随心明白，医生所说的TCT，就是“那个病”的英文缩写。她的回复从“做了，结果还没出来”渐变到“做了，大夫说有事儿打电话，到现在一直没接到大夫电话，应该就是没事儿”。翻阅着越积越厚的病历本，有的医生会问，在哪儿做的TCT检查？随心说了友爱医院的名字。问她的医生分成两派，一派表示现在的TCT检查早就升级了，友爱医院沿用的是传统版，费用相对低廉，准确率也自然是打折的。这派的观点让随心心惊肉跳。另外一派医生则云淡风轻地认为，做那个就行。“另外一派”的队伍里虽然只有一名医生，但对随心来说，无异于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随心的身体，一次次仰躺在不同医院妇科的特殊床位上，一次次体验鸭嘴状的器具打开身体隐秘通道的艰涩感，一次次忐忑地守在化验室门外，然后再一次次捏着化验单听医生的宣判，“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免疫力的减弱，内部菌群就失调了”的判词惊人地一致。还用笔在化验单上“线索细胞阳性”下边画上横线，向随心普及医学常识，正是菌群失调，才给了线索细胞可乘之机，也正是线索细胞的作祟，才导致异常颜色的出现，异常颜色又导致了宫颈出血。随后，各种药物,内服的外用的,一袋袋地被随心搬运回家。临走出医生诊室，不同的医生嘴巴，发出同质化的医嘱：用药一周，内服加外用，停药三四天复查。治疗期间，禁止同房。马拉松般的五个月医治旅途，也不能说没有任何疗效，出血点轻了，淡了，消失了。可是，只要一停药，之前的症状便像商量好似的卷土重来,宫颈的危机就不能解除。随心的内心再度被恐惧侵蚀。

05

治得好么？

换到第六家一级医院时，精疲力竭的随心发出了深度质疑。值门诊的是一名比友爱医院年长女医生更有岁月感的女医生，头发已经都花白了。看上去，像是退休返聘回来的那种。女医生很慈祥，笑呵呵地回复随心，放心吧，我们用了新技术，保管一次根治。女医生鼓得比风帆还满的信心，不但没给随心带来喜悦，还将随心的质疑向纵深推进。随心悄悄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如同老牌间谍，引导老女医生再次信誓旦旦了一回。第六家一级医院，是在一家二级医院治疗无效后，随心慕名而来。在这家医院妇科门诊，她也确实看到了络绎不绝的患者。但慕名也好，络绎不绝的患者也罢，它们的力量都没能阻止随心诞下质疑这颗蛋。在就医路上，随心实在是奔跑得太久，信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果然是新技术，化验单出来后，随心被安排接受仪器疗法。仪器探头的形状有些暧昧，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她会不好意思正视它。老女医生在探头上边做好保护措施，还涂抹了润滑的液体，然后护送进患者的私密通道。同样是一周的治疗期，同样是三四天后复查。每个晚上，洗完澡的随心，便戴上父亲的老花镜，仔细检查。连着七八天，症状了无踪影。以往的经验，七八天没有，并不代表七八天以后就没有。再连着几天没有，说明老女医生的牛没有白吹。用药后的第三天，多么重要的一个节点，随心已经等不到晚上，她需要时时刻刻关注。在单位，她打着解决内存的旗号，一趟趟跑卫生间。“水喝多了。”这是随心匆匆奔赴卫生间的理由。其实，她完全不用解释，办公室的同事根本就没人问她什么。解释，反倒是欲盖弥彰的愚蠢做法。几个月以来，办公室的同事默契地达成了统一，老同志随心肯定是得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病。频繁地请假出去，然后带回来一身医院的味道。“家里最近事儿多”的说辞，和“水喝多了”一样，不过是老同志撒下的一个谎言。后疫情时期，人还是非常忌惮频繁出入复杂环境的人的。因此，随心同办公室的同事们，宁愿忍受暑热的不适，也要把口罩戴得规规矩矩。

随心当然懂得口罩背后的含义，但是她有脾气么？

一整个白天，经过无数次的确认，随心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五个月，翻越了一个完整的夏，大半个秋。看不见尽头，没有方向感的翻越，将随心的耐力磨损得残败不堪。深秋，大地的娇娆转化成沉甸甸的果实，以一种收获的美而存在。难不成，困扰自己的病，也契合了大自然的规律，要赶在这个季节凋谢么。这个晚上，如果能够平安度过，说明凋谢真的要开始了。

06

第六家一级医院首个疗程结束的第三天，简直重如泰山了。在这种情形下，随心依旧没忘了抽时间做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分量，丝毫不比泰山轻。晚上八点多，随心穿上外套出了家门。

深色的外套，更具有隐蔽性。下了楼，几个转弯后，随心神秘的身影，便在通往目的地的街道上潜行了。一棵棵粗壮的大部分叶片还未及脱落的法桐，强化了潜行人的隐蔽性。十分钟后，目的地到了。那是小区和小区之间谦让出来的一片空地，零散地泊着几辆网约车，两三个厮杀正酣的象棋摊儿。西边的小区明显比东边小区沧桑，含混的街灯，愈发凸显了沧桑的深度。物体也是有灵性的，失去了青春的西小区，便在丰富性上做文章，想办法吸引外界的目光。一拉溜的底商小门面，飘散出热气腾腾的烟火气。形形色色的牌匾中，按摩店足疗店以大概率胜出。据说，按摩足疗是假，提供特殊服务是真。给随心透露信息的，是自家男人。这片空地，是自家男人“趴活儿”的地方。没有约车的，就在空地上候着。空地离家里近，四周的小区也比较密集。人员的密集，与约车的几率成正比。“按摩店的女的，不是啥好鸟儿。”自家的男人，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才对随心这样说。说这话的时候，疫情还未发生，随心也未被这病套牢。自家的男人会去招惹坏鸟儿么？随心想过这个问题。答案是否定的，她不太相信半百年纪的自家男人，会将忍着腰椎变形之痛为儿子赚取首付款的钱，拿去花在不干净的地方。

遭遇疾病困扰后，随心的信任打折扣了。漫漫五个月，她严格遵照医嘱，不和自家男人亲热。自家男人配合得很好，即便亲手把外用药推进她的体内，也没有不乖的举动。他的配合，他的乖，都让随心起疑。按医嘱，随心每天都要洗内裤，然后把内裤再用开水烫一遍，以达到彻底清洁的目的。洗一个人的也是洗，经常捎带着自家男人的一起洗。随心的“捎带”目的不纯，清洗自家男人内裤前，检阅的仔细程度不比自己的粗糙，望闻切诊等医学手段都用上了。虽然对自家男人充满了挑剔，但随心并不希望这个家有任何闪失，闪失的代价太大，她根本没有买单的能力。既然不能有闪失，那就得像呵护新栽植的小树一般，前后左右地给予它安全的支撑，防止大风刮歪了。把网约车的收入，日清给随心，是安全防护的一种。没钱的男人，能干什么呢。但这还是不能让随心彻底安心,暗中窥视，自然而然地被列入防护手段之一。

几辆泊在空场的网约车，其中就有自家男人的。自家男人的车头，刚好对着一家按摩店。化了浓妆的，比随心年轻不了多少的按摩女，坐在门店里一只小凳上嗑瓜子。冷丁看上去，女子很像坐在门口赏外边的夜景，来打发无聊的时光。细致打量，端倪便显现了。按摩女本意不在消磨时间上，而是假借闲适的状态，在搜寻猎物。下象棋的男人，看下象棋的男人，开网约车的男人，过往行人中的男人，皆有可能成为她捕获的对象。往嘴里递瓜子的那只手，承担了比递瓜子更重要的使命，有可能朝着成为猎物的男人们打招呼。那哪里是打招呼，小手一勾一勾的，明目张胆的诱惑。“勾”是有声的，嗲嗲的那种，来吧，进来吧。见被勾住的人停下脚步，或是眼睛里有了内容，小手便比出一个数字。对方认可了数字，一桩买卖也就达成了。

也许那晚的生意不太好，也许不相信搞不到对面的网约车司机，按摩女的小手朝着随心自家男人的方向勾去。自家男人的网约车，由于车头刚好面对着按摩店，门里小手的任何动作，驾驶座上的人都会看得一清二楚。男人背对随心，随心看不见男人面部的表情，只能从肢体动作上做判断。小手勾了一下，自家男人没动。小手又勾了一下，自家男人还是没动。每勾一下小手，按摩女眼睛里的狐媚气也会随着喷薄。随心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在嗓子眼儿处突突突地狂跳，像一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只要驾驶座上的男人有所动作，它便会在刹那间冲出去。天哪，自家男人的左手抬起来了，摇了几摇，在回应小手的勾引。随心的眼神穿透男人的头盖骨，转了一个弯，看见自家男人掀动眉毛，满脸低级欲望的挑逗相。他的身子也动了，就要下车了。随心嗓子眼的心脏未及冲出去，小腹一坠，一股热流从身下喷发出来。与热流喷发同步，自家男人的车子左转，驶上宽阔的马路，急吼吼地闯进夜的内部。

07

第六家一级医院的治疗最终以失败告终。

儿子婚房的压力，窥视自家男人的压力，抗拒衰老的压力，第六家一级医院的治疗以失败告终，赶紧紧密地团结起来，向随心发动疯狂的进攻。要么崩溃，要么疏散压力。随心有权利选择崩溃么？她悲哀地意识到，她这个权利早被生活剥夺了。随心是个知识分子，但她已经顾不上知识分子形象，气势汹汹地冲上了第六家一级医院的妇科门诊，找夸下海口的老女医生算账。我打过那样的包票么？老女医生做梦也不会想到，接下来她要为自己的疑问买单。随心亮出了证据，录音里的声音是赖不掉的。

眼看围观的患者越来越多，老女医生极度克制，依旧用慈祥面对杀气腾腾的随心，您这个应该属于个别的案例，从来没有出现过。虽然是个别案例，您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院方解决不了的，我自己来承担。老女医生才是武林高手，她的慈祥和宽厚，反倒映衬出随心有多么泼皮。随心的预想是，如果老女医生反应激烈，那么她就将泼撒到底，来一个患者揭露老女医生的骗子嘴脸。真是应了民间那句“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老女医生肯定是看穿了随心破釜沉舟的决心，故而采取了以柔克刚的战术。没费多大力气，就达成了赔偿随心治疗费用的口头协议。当老女医生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手机，要将赔偿金“扫”给随心时，随心拒绝了，扔下一句“赔偿不是目的，希望您能引以为戒，以后少忽悠患者”潇洒转身。

接了老女医生的个人赔偿金，随心就输了。潇洒的转身，像一剂通络药丸，溶解了随心血脉里的一小部分郁结块垒，让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08

“随心请到妇科二诊室就诊！”

广播里好听的女声抑扬顿挫。与女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随心包包里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好听的女声和微信提示音结成联盟，齐心协力将随心黏贴在“男士止步”上的目光拉拽回来。随心掏出手机，微信是儿子的回复：老妈要是对我没信心，我就一辈子单着。后边缀着一个小鬼脸的表情包，调皮得很。随心口罩后边嘴角微微上扬，僵硬的面肌仿佛有了几丝儿活泼的气象。

深吸了一口气，随心踏进玻璃门。三甲医院的妇科果然气派，妇科门诊，产科门诊，专家门诊，在随心的两侧排开去。曾经在候诊区坐在她前边的年轻女孩，挺着大孕肚从产科一诊室出来，与随心擦肩而过。左手拿着检查报告的年轻女孩，可真是幸福，一边往外蹒跚而去，一边翘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门口等候的男孩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准妈妈的幸福，被爱人娇宠的幸福，无所忌惮地飞扬。随心继续往走廊深处走，仰头辨认诊室门口的牌子，看看哪间才是妇科二诊室。

如果医生要求重新做TCT检查怎么办？

如果检查出不好的结果怎么办？

如果治疗需要一大笔钱怎么办？

一堆的“如果”，来拉扯随心推妇科二诊室门的那只手。这时候，一直孱弱模糊不清的希冀，突然强硬地冲过来，大声训斥“如果”们，不就是一个几百块钱的TCT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和人比起来钱算什么东西。再说哪有那么多的坏结果，之前的治疗方案说不定都是不准确的。希冀用它的强硬，让随心看清了它，并被它震撼。

于是，随心的手臂重新获得了推门的力量。

【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全国四十多家省市级以上刊物。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多家杂志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亲爱的树》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