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满族文学》2021年第6期|王新军:庙沟地.1931(节选)
来源:《满族文学》2021年第6期 | 王新军  2021年11月17日15:22

王新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国内30多家文学刊物(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多部,中短篇小说近百部(篇)。多次获得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并获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篇小说奖。现为甘肃文学院专业作家。

庙沟地.1931

王新军

我爷爷来到王家的时候,老王家在庙沟地已经有二百年了。

那时候庙沟地还是一片长满芨芨和白茨的荒草滩,疏勒河从南面的达里图地界向北一泻而下,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之后,像一个举止散漫的牧羊人,一路悠然西去。从远处望过去,这道河湾酷似一把银色的镰刀,清澈的水流在开裂的地层间穿行,将平碾碾的土地切开一道阔大的伤口,瘦弱的胡杨散落在两岸的沙地上,流水与河底鸡蛋大的卵石碰撞,哗啦声四季不停地鸣响。河岸更远的地方,芨芨草紧挨着野麻丛,三五成群的黄羊和形只影单的野兔时隐时现。狡猾的狐狸总是潜伏在野鸡最稠密的地方,用一种敏捷的方式捕捉肥硕的老鼠。

这里荒无人烟,更早以前它们还是布鲁湖南岸的沼泽地,夏天的时候,蚊子在低空中围成无数巨大的圆球,七月里骄阳强劲的光芒,也只能通过它们之间的缝隙,落在随风摆动的草叶上。那之前某一年的某一天,或许是因为一场罕见的暴雨,烟波浩渺的布鲁湖向西决口了,寂寞多年的湖水用沉默的力量,切开苜蓿烽以西的百里台地,向西泻入疏勒河古道,被芦苇包围的湖底渐次暴露在烈日之下。它们先是变成了水草丰茂的沼泽,水禽和飞鸟从四面八方涌来,啄食湖底裸露的鱼虾。接着一些水泊逐渐缩小,变成了水洼,后来地面上只留下少量的泉眼和蜿蜒的溪水,形成一处处日渐萎缩的湿地。游牧人绝望地赶着羊群远走了,会种庄稼的汉人们在离开数百年之后,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毫无疑问,在四周巨大戈壁的环抱之中,这里变成了一片适宜垦殖的土地。

物事轮回,一切都没有个定数啊。

就在这片蚊子与芦草同样茂盛的地方,老王家的祖先收起挑着行李的扁担,一身疲倦地停了下来。清澈的河水带着他们的乡邻继续远行。那时候他们没有像两个月前离开第二故乡时那样,与乡邻聚食之后挥手道别,在一路西行的风尘仆仆中,他们只用几句疲惫的招呼声匆匆代替了所有的仪式。

在最初与蚊子大战的一段时间里,老王家最强壮的一个男人丢掉了性命。那时候他们在荒滩湿地上并没有发现老虎和恶狼,然而一个被大家公认的——能够战胜老虎的男人却被蚊子吃掉了,这是一件超出人们料想的事情。一只蚊子吃不掉人,两只蚊子也吃不掉人,当成千上万的蚊子包抄过来的时候,一个比老虎还要强壮的男人就没有了胜算的把握。当他追逐野物的双腿陷入腥臭的烂泥之后,他健硕的身体,最终被蚊子的小嘴吸成了一具包着黑皮的骨架。因此我们老王家以及留下来的另外的人们,不得不从一开始就重视蚊子的力量。他们试用了上百种战胜蚊子的方法,最后不得不就地取材,用潮湿的芦苇裹上半干的茅草,摆出古老的狼烟阵战胜了蚊子。

关于我们老王家来到庙沟地的历史,每一代中都有人试图进行细致而真实的书写,但由于并非错综复杂的原因,二百年来老王家的历史却一直没有完整地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我们后辈们所能知道的片言只语,也不过是一代代人极为简短的口口相传:“那时候,我们的先人是挑着一根扁担来到这里的。”后来我们老王家和许多当年落脚庙沟地的人家一样,世代开荒种地,兼做放牛牧羊,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然而他们却常常生活在一片暗暗的哀伤之中,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过去消失了,仿佛生活在一种虚无的幻境里。关于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能从父亲身上得到明显的证据。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看上去他每时每刻都在蹙眉沉思,却又对所思所想一言不发,他所表现出来的深刻,仿佛已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庙沟地的命运将走向怎样的开端,一开始包括我们老王家在内的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但当他们远远离开河西走廊中段,顶着干燥的风沙跋涉了许多个日夜,最终选择在古老的布鲁湖南岸停留的时候,这片后来被命名为庙沟地的土地连同我们老王家的命运,就在一片蚊子的吵闹声中开始了。

那时候庙沟地这片土地尚未命名,它在布鲁湖消失之后,正以处女地的形式存在着。从四面八方到来的人们开垦它,种植它,向它索取粮食和蔬菜。人们经年累月的劳作,使得这里农田密布,牛羊不时点缀在河汊滩头的密草之中。与此同时,人们内心的无所依靠和外表的木讷神情,被一个巡边的马姓差官发现了。他口齿严厉地斥令远居边城的地方官,要求他择地筹银,为这些已经吃饱肚子的庄稼汉修寺建庙,把观音菩萨和孔子的圣像请进大殿,用彩绘泥塑和展示因果报应的壁画,对这群庄稼汉们进行教化,以避免他们走向更加深远的愚痴。这到底起始于何年何月,的确已经无从查考。总之一片高大的庙宇在疏勒河转弯的地方耸立起来了,总之庙沟地这三个字作为地名,就在祁连山和北山之间的绿洲上出现了,一片无名之地终于有了名字,一片野地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主人。

因为蚊子的缘故,老王家在来到庙沟地还没有建起供活人藏身的茅屋之前,就在沼泽边的一处高地上,垒起了一座庞大的坟茔。这个坟茔距离他们一开始选择停留的地方并不远。在他们看来,这个坟茔的出现完全是上天的安排,天意如此,人的意志是无法违拗的。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便有星星闪烁。当一些人漂泊不定的时候,土地会以某种神奇的方式留住他们,这就是根脉。当你的根系深深扎入泥土之中,你全新的日月也就开始了。老王家的这座坟茔,在当年就体现了这种难以言说的寄托与寓意,也昭示了某种新的开始。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那个第一次接受了王氏族人尸骨的地方,很长一个时期都无人垦殖,一直以老王家专用墓地的名义存在着,只不过人们给了它另外一个称呼——王家坟。

于是日月太平之后,人们走出用树枝和草捆围起的窝棚,开始垒墙起屋时,某一面尊贵的墙壁上便有了一个或大或小的佛龛。佛龛里除了供奉慈祥的观音娘娘,一些祖先的木制牌位也有了一席之地。后来一些家大业大的人家,祖先的木制牌位则被他们的后人请进了与新屋一起建成的家族祠堂。当一个家族人丁兴旺出现分支,子孙们分门立户的时候,祖先的牌位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新的走向,就像一个祠堂不可能容纳全部祖先的牌位一样。

老王家没有自己的祠堂,也没有制作祖先的牌位,甚至连一部简单的家谱也没有,或许这一切先前都是有过的,但后来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全都消失了,后辈子孙只能从漫长时间的缝隙中,星星点点地追溯家族的历史。到了后来,这种追溯不得不在一些不置可否的节点上索然止步,因为他们发现,的确没有人比他们自己知道得更多。这种空洞的思念已经无法容纳他们对先祖的怀想了,他们的思绪会在一些闲散的季节里相互碰撞,甚至纠缠在一起,把自己独立在时间之外。这也成了他们内心所有痛苦的根源。

但老王家的确一直固执地没有建祠堂,甚至也没有过制作祖先牌位的打算。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有关老王家的历史,便被悄悄地隐没在庙沟地这方圆十里的泥土之中。土地年复一年生长万物,必然使一些东西在毁灭的同时获得新生,也使一些东西永久消失了。土地接纳一切,同时消隐一切。这种接纳与消隐过程,在人类三维的世界中等同于灭亡。这似乎就是宇宙轮回天地变幻的大道理,只不过生活在庙沟地的人们从来不关心这些罢了。因为这些似乎超出了他们思想和意识的边界。

在老王家来到庙沟地大约一百年后,其中的一支在大庙西北方向的一片土地上,取得了被广泛认可的垦殖权。他们在开垦土地的同时,还在那片土地上规划了一座代表着自己另立门户的庄园。这一支王家的掌柜是个有心人,而且从先辈们那里继承了木匠手艺。这当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立木架梁、起房建屋才是他远近闻名的拿手绝活。这座二进院落的庄园,因为耗费资财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六年。完工之后的王家庄园,成了这片土地上最为恢弘的建筑物。它的四周是黄土夯筑的丈八高墙,南面的正门有青砖砌就的高门楼子,门框和门板都采用了结实的榆木。北面西角的后门直通后院,后院里除了饲养骡马牛羊,碾房磨房也被巧妙地设置在里面。庄子周围,是自家不断扩大的耕地。一座像样的庄园是一户人家兴旺发达的标志,如果再加上鸡鸣狗叫娃娃吵这“人间三宝”,那说明日月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时候,这片南临疏勒河的土地上,又陆续搬来了一些人家,他们中有边卡哨营退役后无力返乡的兵丁将佐,也有来自内地的流放者;有行走江湖的落魄刀客,也有亏了本钱的行商小贩;更多的则是历朝徙民实边者的后代,他们怀揣梦想,远走关外闯世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着高大健壮的体格和孔武有力的身板。他们能够顶着风沙烈日,像骆驼一样在戈壁上负重穿行。也能像灵巧的盘羊一样,在荒山野岭上奔走。他们是战士,也是农夫;他们是游牧人,也是狩猎者。这期间,庙沟地以东以南的大片土地也得到了开发,人们有组织地将荒滩按规划进行开垦,凿渠引水,打埂造田。数十年间,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庄像蘑菇一样从地面上冒了出来。到了夏天,绿油油的麦田和谷子地绵延不绝,那种草色连天一望无际的景象,完全改变了往昔人们对这片关外苦寒之地的看法。就在这一时期,朝廷将“关西七卫”中所剩无几的赤金卫与和靖逆卫合并,重新恢复为这一地域的汉代建制——玉门县,县治设在两卫之间的达里图,周边四里八乡所有民户,统统归其管辖。后来当人们开始追忆往昔的时候,总会想起最早被埋进这块土地的那位王家先人,于是便有了“先有王家坟,后有庙沟地”的说法。事实上这种说法,更多的代表了人们对第一批拓荒者的某种纪念。

若干年后,有人在庙沟地西面的疏勒河上筑坝拦水,开渠引流,架起了当时最为先进的水磨,于是这个地方便有了一个有别于庙沟地的全新名称——水磨沟。后来住在这一带的人们,都会自豪地说,我家在水磨沟,我是水磨沟人。

水磨沟王家到了“兆”字辈这一代,改变了财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渐渐兴旺起来。完婚也就十数载光景,王家掌柜膝下竟然排开了五条儿子。人们用羡慕的目光和复杂的语气,按照排行的习惯,依次称他们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依据老王家的传统,“兆”字辈五兄弟成家之后,便被要求分门立户,各自择地,安家另过。

二爷兆华以一个农家少年的聪明好学,出色地继承了前辈的木匠手艺。门窗柜凳,桌椅农具,皆可承制,尤其构造整栋立木房屋的手艺,几乎超越了自己的先辈。那时候二爷已经完婚整整三年,他从庙沟地娶来的女人徐贵兰还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这事让这个声名在外的年轻木匠内心十分焦虑。另一方面,这也使得父亲的到来,成为他减少遗憾的另一种可能。后来证明,事实的确如此。

那个爷爷在那个腊月的头一场小雪中送命之后,父亲头上的天瞬间就塌了。当爷爷的尸首被人们抬到自家一片空地上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奶奶和姐姐锅锅不相信这个突发的事实,但当她们看到爷爷那被马贼劈成两半的脑袋时,便蓦地意识到死亡已经在她们到来之前降临了。锅锅扑上去喊了一声爹爹,发现他竟然没有动静,又摇了摇他的胳膊,那条胳膊却是像顶门杠子一样僵硬的。那时候她猛然扯开嗓门哭叫起来,奶奶则一屁股坐在被无数只大头棉鞋踩脏的雪地上,向天空发出母狼般尖利的嚎叫。

最后赶到停尸场上的是父亲,那时候他还小,但他从母亲和姐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

七天后,在族人们的张罗下,爷爷被装进一口薄木棺材,抬到北沙梁后面的一处山坳里埋了。爷爷劈成两半的头颅,被男人们粗针大线笨拙地缝在了一起。他的那身象征勇敢的血衣被剪下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布棉衣,蓝缎子鞋面上还有祥云的图案。为了减轻他灵魂走上西天的痛苦,那些被剪成碎片的血衣,被投入坟地里为死者引路的大火里,在噼里啪啦的爆燃声中烧得一干二净。

丧事在他几年来亲手筑起的庄户小院里举行了七天,原本计划停灵三天就下葬,结果从与黄花营相邻的十二墩请来的风水先生段爷掐指算过之后,认为对于爷爷这样一个刚刚步入中年就遭暴亡的男丁,停灵三天实在太少了,五天也不够,丧事至少要办七天。这七天当中,至少有五天要请道士作法事,灵前鼓声弦索不能断。于是在家族请托的总管东家主持下,爷爷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七天。男人们在院子里砌灶架锅,生火杀羊,女人们在屋里揉面切肉,操持饭菜。父亲在一位族人的引领下,作为孝子前往远近的村庄为亲朋们磕头报丧。奶奶和锅锅的任务仿佛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爷爷灵前长跪,并用长短不一的哭声感谢亲朋前来吊唁。那个被爷爷从马贼手里搭救下来的刘小花,则被她爹刘栓宝锁在屋里,一直没有在丧事上露面。他们老刘家生怕爷爷的族人处于某种激愤,对她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但出于对丫头救命恩公的感激和报答,或者说更多的是为了安慰自家的内心,刚刚经历了贼抢的老刘经过深思熟虑,想尽办法适时地送来了三只肥羊,还为死者送上了一木盘硕大的白面馒头和一幅丈三的挽帐,并在爷爷灵前长跪大哭,一遍遍述说爷爷追贼救人的神勇与仗义,合着那流淌了半晌的满脸老泪,才使爷爷族人心头的愤怒稍稍得以平复。

丧席在院子里不停歇地一连摆了七天,远亲近邻来往穿梭,男女老少吃吃喝喝,人们把爷爷的丧事和过年的喜庆参杂在一起,脸上的喜悦在不经意间掩盖了吊唁死者本该有的肃穆和悲怆。这七天时间,轻松地消耗了爷爷多年积累的十几只绵羊和六口袋粮食,连老刘家送来的三只羊也搭上了。到了丧席结束的这天晚上,家里除了孤儿寡母三个人,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那个爷爷去世后,那个奶奶的去向始终是个谜。我没有从父亲的口中得到过一丝信息,这也成了父亲一生保守的秘密。

那时候父亲的家已经散了——姐姐锅锅被族里做主送给邻近的王家做了童养媳。王家有个娃子,大约比锅锅小两岁。母亲去向不明——不是不明,而是所有人出于某种避讳,都闭口不提。父亲自己则在此后不久,被过继给水磨沟王家,成了王二爷的养子。

这就是我爷爷中的“那一个”和“这一个”。

“石蛋,我给你打问下一户人家。”那一天,父亲的大爸将他叫到身边,用一只缺少温情的大手抚着他的毛盖儿说,“你去给他当娃子吧。”

“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父亲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的大哥——他的大爸,看了好一会儿,也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张开口嗫嚅着说,“我能给你放羊哩。”

“石蛋娃,你看,是这——我最不缺的就是娃子。”父亲的大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你大哥二哥都已经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还一个都没娶上婆姨哩……还有你三哥……这王二爷家境么——好着哩,你去给他当娃子合适着哩,他有吃不完的粮食。”

父亲的大爸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四个儿子了。就在十天前一个无风的静夜,他女人又为他生下了鞋底大的一个儿子。她身上除了骨头已经没有什么肉了,根本没奶水喂娃。要不是正好有一只下了羔子的母羊能挤奶对付,事情恐怕就麻烦了。几年来大爸家的地没有增加一分一厘,每年的收成也就是数得着的那么几升几斗,碰到眼下动不动贼抢火烧的世道,多养活两张嘴,真是个不小的负担。而他自己的儿子们,本就一个比一个能吃,在大爸眼里,渐渐长大的他们已经不是儿子了,而是一匹匹永远吃不饱的狼崽子。

自打翻过年他就骑着爷爷留下的那头毛驴开始外出,遍访了方圆三十里的所有村庄,直到有一天老驴在残雪地里摔了一跤断了气,他也没有为死去兄弟的娃子寻妥个落脚之地。就在他被现实折磨得无比焦虑的时候,水磨沟王家突然托人捎过话来,要他抽空去一趟。头天接了话,他连夜借好邻居吴厚德大掌柜家的老草驴,第二天一早顶着星光就去了。那时候湖沟里的冰块还没有完全解冻,枯草纤瘦如发,但他感觉暖风已经向他吹来了。

这一去,事情竟然成了。

如果不是水磨沟王家最后放过来的这根救命草,父亲大爸真有点撑不过去了。这倒不是说他的家境撑不过去,而是他内心升腾起来的某种意念在不停地催促他,折磨他,推搡他。家里多了张外来的嘴,女人娃娃咋看石蛋都不顺眼,虽然碍着他的面子,但他知道背地里石蛋没少受他们的欺凌。

“人家有的是粮食,就是缺个儿子。”父亲的大爸开导他说,“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去了正好——你去了一个家就浑全了。”

有了在大爸屋里这段冷眼恶语外加饿肚子的经历,父亲对新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抱太多的幻想。

“能吃饱,天天都……能吃饱?”他将信将疑地小声问道。

“那肯定,他满满两仓子粮食,就你一个儿子,还不紧着你吃。”父亲的大爸十分肯定地回答。

“他还有二十多亩地哩——水浇地。”父亲的大爸生怕他不答应,又补充说。

“那就走吧。”父亲想了想说。

那时候父亲肚子饿哩,咕咕咕叫得正欢。尽管他又喝了一马勺凉水,把肚子喝得咣啷咣啷乱响,但仍然难以抵挡那种被掏空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冲撞。另外一户人家有粮食,天天都能吃饱,尽管这对他是一种奢望,他觉得往后的境遇无非就是比眼下更坏一些罢了,但无论如何,他也是应该去试一试的。父亲的大爸听了他这句肯定的回答,心里感到异样的高兴,这比他预想的情况简单多了,几乎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石蛋这娃子答应得太痛快了,不仅没哭没闹,眉宇间竟然暗藏着一些喜色,这让父亲的大爸心头蓦地升起了一股酸楚,他突然意识到父亲其实早就清楚他个把月不动声色地东奔西走,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撵他走。当这个结果突然来到的时候,他又感到某种包含着歉疚的失落。

从那个春风乍起的日子开始,父亲便领受了另一个家族的使命,开始了另一种意愿和人生。父亲坐着一辆大轱辘牛车,身体包裹在一件硕大的光板皮袄里。那时候父亲的身子是一丝不挂的,这一去就不再是自家的人了,临行前父亲的大爸叫他脱掉了那身已经半旧的衣裤,把它们留给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在父亲的大爸眼里,这是他唯一能够留给这个家族的财产。

后来我根据父亲的口述考证,那一天从节令上讲,应该已经过了惊蛰。荒野里的枯草杂木,看上去比冬天更加清瘦,但其中暗含了一丝生机。在巨大的黄色包围之中,绿意只能成为它们或深或浅的点缀,黄色依然势不可挡地占据着整个世界,并成为世界的主色调。风贴着地面,先从低凹处出发,然后借助草木的阻挡升到空中,继尔回旋飘扬。在遇到更大的障碍物绕起弯子的时候,便发出或尖利或沙哑的长长哨音。老牛拉着沉重的大轱辘车,沿着故有的车辙前行。在父亲眼中,眼前灰空如盖,目光所及之处的大地,全被一层淡淡的黄尘笼罩着。

在牛车的吱呀声里,父亲眼前是无尽苍凉而远博的灰空。那时候的父亲,像一只刚刚顶破壳的小鸟,把头从皮袄里挤出来,呼吸着带着咸味的空气。车板箱里塞满了去年的麦草,新皮袄的毛领子一直壅到他下巴上,浓重的羊腥味袭击着他,又引诱着他。父亲的脖子很细,头便显得格外硕大,这样的体型极像一种造型夸张的木偶玩具。父亲偷偷看着坐在车辕上自己新的父亲,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根已经磨得油光水滑的羊骨头烟杆,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柳条棍,时不时爱怜地敲一下黄牛的屁股。柳条棍每一次落下都带着浓烈的感情色彩,仿佛不是在抽打,而是在抚摸。黄牛总是保持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老样子,它的车拉得很稳,对于这辆车,它已有了多年的驾龄,在水磨沟那块地面上,任何人对它的劳作都没有理由说三道四。它身上那些皮鞭抽出的老茧,就足以说明它成长所付出的代价。它既然选择了在一户人家作牛,就会用自己勤勉的劳作终其一生。父亲的眼睛只能看见半边牛臀,仿佛牛全身的力量都藏在那一鼓一鼓的肌肉里。

父亲被巨大的空茫笼罩着,眼睛盯着路边缓缓移动的芨芨草,耳边是长风掠过时发出的尖利呼啸。风声越来越大的时候,父亲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凉景色使父亲眼酸眸困,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涩涩地闭上了。那时候父亲还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他喜欢坐一坐牛车,但他从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牛车,所以父亲在牛车驶离黄花营不久就沉沉睡去。大轱辘牛车的吱吱声像荡在风声里的树叶,呱啦呱啦地地一路喧响。

这次远行在父亲的一生中,大概是最为漫长的一次远行了。这种距离的长度与内心的孤独与恐惧叠加在一起,使这次远行在他的心里几乎成了又一个噩梦。父亲在后来有了我们众多的儿女之后,却对此缄口不提。但父亲肯定不会将这一切忘却,事实上那次幼儿时代饥寒交迫中的远行,使父亲对离家出门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因此在来到水磨沟王家之后,他就暗暗决定,这一生都不出远门。

皮袄里的父亲被一次又一次地颠醒又睡着,睡着又颠醒。直到太阳落下西边地平线,夜色从高空降落下来,摆在父亲面前朦胧的长路依然绵绵无期。路的前方一片漆黑,父亲幼小的内心开始涌起了一层惆怅,一层厚厚的惘然。隐隐的恐惧让他蜷缩起来,仿佛整个身体就被他攥在自己手中。父亲感到他身边原有的一些东西正在快速消失,迎面而来的新的一切却又无从料想,无从把握。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漫长的黑夜过去之后,以往的东西将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了。

春寒料峭中的朔风,在夜幕降临之际停歇了,宛如一匹狂奔不羁的野马,终于回到了骑手的胯下。于此同时,巨大的寂静使父亲的耳朵里塞满了虫鸣。仿佛每一棵枯草,每一粒飞尘都在发出轰轰烈烈的声响。夜色淡却了白昼的喧哗,尘埃落定的夜空深远无比,神秘无比。幼小的父亲像受到惊吓躲藏起来的小猫,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看不见的地气升上来以后,空气中有了一丝轻微的潮湿感,父亲的嗓眼慢慢变得不再那么干涩难耐了。

那时候父亲手里攥着一把刀子。那是父亲的大爸用来替村人们宰猪杀羊的,一年用不了几次。在这个爷爷从车上卸下三口袋粮食的酬谢之后,父亲的大爸把扒光衣裳的父亲交到这个爷爷手里,开始贪婪地一一解开口袋,验看粮食的成色。这个爷爷看到骨瘦如柴又一丝不挂的父亲,登时面露愠色,赶紧把搭在身上的新皮袄给他裹上了。就在被爷爷抱上牛车的瞬间,父亲从街门道的墙缝里拔出刀子,裹进了皮袄里,之后又藏在车板箱的麦草里。幼小的父亲深深体会到,在男人的一生中,拥有一把刀比拥有一根杠子更为重要。手中有刀,会让敌人望而却步;手中有刀,会让握刀的男人站立不倒。父亲的性格从这一天起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牛车上路之后,他偷偷把刀子抱在怀里,面对巨大而沉静的黑暗,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带刀的男人,我啥也不怕。

成年以后,这把刀又成了父亲用来宰猪杀羊的工具,它放在我们家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我们谁也不敢伸手动它,动它引来的,必定是父亲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那把刀据说是一个很有名的蒙古铁匠打造的,做工虽然够不上精细,但锋利程度可以与任何外观漂亮的刀子相比。

在我能够看见那把刀子的时候,历经多年磨砺和使用,刀身已经又细又小了,如果不是被包在一个光亮的皮夹里,没人会在意它。那时候我所感兴趣的,是那些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木头马刀,它们比父亲那把已经退役的杀猪刀更能激起我冲杀的欲望。有一把童年的木头马刀我保存了很久都没有舍弃它。那把木头马刀是在一场童年的战争中,我从作为敌人的同伴手里夺来的。我先用一根长棍将同伴击败,然后对方认定长棍比马刀历害,结果同伴那把精致的木头马刀就到了我手上。马刀到手之后,我又用同伴的马刀将手持长棍的同伴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扬眉吐气地走过硝烟弥漫的童年战场。

那天夜里,父亲是被一双大手摇醒的。

牛车在三更时分如一叶飘泊在大海上的小船,终于摆脱风浪的纠缠缓缓靠岸了。父亲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盘大炕上了,他一睁开眼睛就闻到了扑鼻的饭香。他张大鼻孔贪婪地吸着,油炝葱花浓烈的香气却不断向他扑过来,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往里渗。当最粗壮的那股香气通过鼻腔钻进父亲肚子的时候,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晃了一下,仿佛有一丝莫名的寒气从他身体上掠过。父亲在那个瞬间抿上嘴唇,咬紧了满口细碎的小牙。

爷爷坐在炕沿上,手里握着羊骨头烟锅,脸上堆着厚厚一层笑,他一边抽烟一边乐呵呵地对正在灶台上忙碌的女人说,“娃子叫石蛋,这名听着贱,但硬实,好养活。”

听男人这么说,女人回过头来盯着父亲看,她的眼睛专门看了看父亲的大头细脖子,然后眨着眼睛思谋了一阵才说,“这娃……该没啥毛病吧?”

“没啥,我仔细看了,就是吃不上饱肚子,给饿得。”男人胸有成竹地说,“娃正长身子哩,一饿就这相,吃几顿饱饭就好好的了。”

爷爷嘴里又呵呵了几声,就招呼父亲坐到炕桌前吃葱花面条饭。父亲的父亲用烟锅指了指给他端饭过来的那个女人,示意他叫那个女人妈,这是一路上已经商量好了的。父亲瞟了一眼那个穿着半长大襟褂子的女人,她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周正的眉眼看上去还没有年老的迹象。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紧闭的双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倒是女人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嘿嘿轻笑出两声说,“娃是累坏了,这长的路,可不把娃累坏了,吃饭,先吃饭。”

这顿饭父亲吃得十分贪婪,但爷爷却只准许他吃两碗,而且必须连汤一块吃。事实上父亲吃完两碗的时候已经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后晌父亲一个长觉睡醒,他才哇地哭出声来。这一哭父亲就一直哭到了大后晌,身材清瘦的爷爷生怕父亲牛脾气上来跑回老家去,便从院子西北角的羊圈里抱来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答应立刻为父亲宰了,晚上在火盆上给他做红柳烤肉吃。父亲听了,却一把将小羊搂在怀里,一个劲地摇头,并且不许爷爷再碰。

小羊的到来神奇地减轻了父亲心里的悲伤,他真的喜欢上这个有粮食又有羊的新家了。从此,父亲代表这一支王家,在水磨沟延续了下来。

……

(全文原载《满族文学》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