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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6期|马金莲:老蔫别传(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6期 | 马金莲  2021年11月19日05:52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人,八零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1年,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2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4部。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郁达夫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文学奖项。

老蔫别传(节选)

马金莲

1

拜秀芸到葫芦镇犯下的头一个错误是当着半院子同事的面问了老蔫一个问题。老蔫,你真姓蔫啊?百家姓里头真有这么个姓?

干部们刚下乡回来,在山头上督促老百姓种经果林,被山风吹了一天,一个个成了土贼,回来顾不上梳洗,从车肚子里钻出来直接围在灶房门口等开饭。晚饭丰盛,一股炖羊肉的香味儿飘满了镇政府大院,不用问,做饭师傅给煮羊羔肉呢。好饭不怕等,被这样醇厚绵长的肉香一熏,半院子的干部职工似乎都醉了,懒醺醺的,不着急催饭吃,就想搜腾个笑话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

拜秀芸这问话等于给瞌睡的人脖子下支了个枕头,大家都咧着嘴哈哈笑,拿尘土飞扬的目光把一个人罩住,看老蔫的反应。拜秀芸再傻,这时候也感到了不对劲,扑腾着一对毛茸茸的大眼,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委屈得嘴巴都吊起来了,她小声辩解,你们不都叫他老蔫嘛,难道不姓蔫?

王会计拍着膝盖说,姓蔫儿,他当然姓蔫儿了,他不姓蔫儿,谁还敢姓蔫儿!

谁都听得出来,这话里话外,都已经被他添加了佐料。

拜秀芸也听出来了,只是她仗着年轻,青春无敌,再加上长得漂亮,就更加的无畏无惧,干脆充愣装傻,说就是嘛,我明明听到你们都喊他老蔫!你是老王,自然姓王,他老刘,肯定姓刘,还有老马,谁都知道他姓马,那老蔫还能不姓蔫?

后来拜秀芸自然明白过来,王会计给“蔫”后头加的那个“儿”,就一个字,但是加得不简单,可以说别有用心,甚至居心不良,这巧妙利用了本地的方言土语,加个“儿”,老蔫就不是老蔫了,谁喊一声老蔫儿,老蔫就等于成了那人的儿子,蔫蔫的一个儿子,还是最小的那个儿子。王会计在镇政府院里是老资格,书记镇长后面就数他牛气哄哄了,但老蔫给他当儿,还是不合适,年龄差距太大了,得大着十几岁吧。而且从面相上看,就是两辈人,老蔫显老,一张脸写满了沧桑,王会计是白面书生,加上爱打扮,总是拾掇得溜光水滑。这么一个人,喊老蔫儿,占便宜的成分太明显,有欺负人的味道。

被这样当众欺负,那个受欺负的人老蔫,他居然一点都不恼,也咧着嘴跟着大家乐,他本来长一张大嘴,这么一咧咧,嘴大得触目惊心,好像脸的下半部分突然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口子里红的白的都要喷涌而出。他笑起来和大家不一样,别人都是嘻嘻哈哈,哗哩哗啦,嘿嘿嘿,嗨嗨嗨,反正能笑出声音,笑觉神经被有意识地操控,笑器官被拉扯又挤压,鸣奏出不同的笑声。有欢快的,沉重的,直爽的,委婉的,收敛的,放肆的,嘲弄的,同情的……在山头上被风吹了一天的疲劳,似乎被笑声的浪潮席卷,消散,跑得没了踪影,最后只剩下快乐,建立在他人受凌辱的基础上的快乐,似乎这快乐就翻倍了。老蔫是唯一一个笑而没有声音的人。嘴大咧,脸的下半部分的棱角就模糊了,下巴和鼻子都陷在一团肉里,眼睛和眉毛不愿意被肉团淹没,极力逃脱,向上挣扎,眼睛笑成了弯月,眉毛是更细的弯月,一张大肉团脸就这样被分割占领。所以他的笑容其实不快乐,倒像是很痛苦。嘴一张一合,好像他溺水了,就要死亡,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大概是捕捉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表情,注意到了有笑容没笑声的差异,拜秀芸悄然收了笑,拿冷峻的目光打量在场的每一个同事,都在笑,都快乐无比,都愚蠢自私,好像一群快乐的傻子。

后来,拜秀芸才知道,老蔫姓李,叫李济民。根据干部们之间常用的称呼,至少大家该把李济民喊老李。但没有一个人喊,全部喊老蔫。一茬一茬的干部都这么喊,以至于每次分配工作的会议上,书记和镇长念到李济民的时候,目光都要在全场扫一圈,试图把名字和本尊对上号。当然对号有困难,领导如果较真,会特意让李济民站起来。老蔫就在一阵窸窸窣窣的低笑声里慢悠悠地站起来,跟一个被从泥土里强行拔出来的萝卜一样,带着一脸的懵懂,好像他刚从梦里醒来,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领导瞅瞅最边角上站起来的那个人,多半会扑哧一声笑了,也有不笑的,把眼睛瞪大一圈,忍着怒火,看着这个有些迷瞪劲儿的“捣乱”者。当然最后还是会知道这个人确实是李济民,也没有跟领导捣乱。

那个快乐的傍晚,应该给镇政府大院里的很多人留下了印象。之所以这么快乐,一方面是老蔫被戏弄了,他常被人这样戏弄,为何独独这次的快乐翻了倍,这就牵扯到另一个方面,这次戏弄老蔫的始作俑者,或者说搅动一池静水的那根棒子,不是一般人,是一个刚离开纯净的校园,走上社会大染缸的年轻美貌少女。拜秀芸当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她第一次出现在同事们面前时,男同事们的眼珠子差点爆出眼眶碎在地上,包括几个已经五十来岁的老杆子。乡镇混的日子长了,男人们变得十分好色,好像这毛病是会传染的,一传十,十传百,好多男的都有过带色的故事。

吃惯嘴的狐狸比狼利索。那时候乡镇女干部稀缺,三两年里头分配来一个,不是长得丑,就是已经结婚了肚子里怀着娃娃,要么只打个转身应个卯就离开了,借调到县里或者请假回家生娃去了。总之既漂亮又能久留的,少之又少。拜秀芸的漂亮谁都看得见,她还是个单身,她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住在镇政府大院的平房里,据说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啥背景,暂时不见有调走的迹象。这就成了一块诱人的肉,色香味俱全地摆在眼前,男人们有了蠢蠢动嘴的心,想咬上一口的不在少数。

大凡这种事的开端,十件里头八件和玩笑有关。说笑起哄间,言语,眼风,心意,为人品性,有了揣摩和勾连。所以拜秀芸在场的说笑,只要和拜秀芸有关的说笑,男人们都很尽力,捧场的,斗嘴的,怂恿的,挑逗的,各有各的手段。所以,拜秀芸一句老蔫姓蔫吗?才引起了半院子的起哄。

2

拜秀芸在葫芦镇犯的又一个错误,是她对老蔫产生了好奇。时间一长,还把这份好奇发展成了好感,这好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比同事关系近点,比男女关系远点,似是而非,朦朦胧胧的,等拜秀芸自己察觉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对老蔫心心念念了。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同情,很快她就发现一个有趣的反应链,只要她当众跟老蔫说一句话,就会引起一串反应,当然不是老蔫,老蔫往往来不及做反应,就有男同事们替他反应,他们附和,喊,叫,笑,起哄,拿老蔫开涮,把老蔫推到风口浪尖上,抬高,又抛落,再抬高,再抛落,一遍遍闹,一阵阵笑。

老蔫从来都不急,不恼,不发火,也不争辩。别人都是拿老蔫寻乐子,老蔫是拿自己寻乐子;别人消遣老蔫,老蔫自己消遣自己。这样的老蔫就分外显得与众不同,他显得窝囊的同时,何尝没有一种脱俗的豁达?别人以为他软弱,好欺负,其实拜秀芸看出来了,他并不全是这样,他是厚道,宽容,能把别人的无伤大雅的调侃转换为一种真正的云淡风轻,就当没发生吧,或者就当牺牲自己的一点小利益吧,只要能让大伙儿畅怀一笑就好。其实他还真没牺牲什么,笑过了,他还是他,大家还是大家,谁身上也没少一块肉,谁身上也没多一块肉。

可能一起厮混的年头久了,彼此熟悉了,这个小环境里就有了一股惯性,是一种强大而恶劣的惯性,那就是人人都好占便宜,饭桌上多吃一碗,出差坐公车时候抢坐较好的车辆,同一车辆内抢坐较好的座位,哪怕是言语间多侵略他人一句,也是能让大家开怀的,尤其饭前饭后在镇政府小院里闲聊的时候,拿彼此开玩笑成为一道常有的风景。老蔫的胖成为一个百用不坏的玩笑把柄。

老蔫,咋又大了?啥时节生出来?

没有产门,只能剖腹了。

叫兽医站光头主刀。

谁都知道,光头其实头不光,因为姓蒋,还因为爱吹嘘自己是蒋介石本家。

老蔫,上秤得二百斤了吧,一斤九元,那也能卖个两千左右。

大家一起哈哈笑。

等拜秀芸弄清楚玩笑里藏的猫腻,她简直愤怒,因为光头兽医常年只给牲口接生,而一斤九元的,是大肉,他们分明是不把老蔫当人论。

可气的是,老蔫不生气,嘴岔子咧到了耳根,笑得无声无息,好像他一会儿怀孕下崽,一会儿被剁了论斤卖,都是好事。

拜秀芸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有了一种冲动,要为老蔫打抱不平。这不平岂是她一个小女子该打的?可小女子没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小女子还没有被世故生活浸泡和腌制,还保留着年轻人的血性和正义感,更有一抹天真。她还真就去敲了老蔫的屋门,敲了好半天就是不见来开。拜秀芸心里说,又不是女人躲起来坐月子,开个门要这么久?门缓缓开了,露出老蔫的脸,迟迟疑疑的,好像有一点不太欢喜。

拜秀芸粗枝大叶,没察觉老蔫的不悦。她迎头就说,以后你得还嘴,谁都不是瓜子,也不是面人,凭啥给他们捏扁搓圆?拜秀芸急慌慌的,她其实也怕自己不趁着胸口憋起来的一口气在那里撑,会胆怯后退的。她把话抛出去,反倒轻松了,结果如何,是老蔫的事,她能做的她做了,后面的裁决权由老蔫做主。老蔫揉揉眼窝,好像没睡醒,吃惊地瞅着面前的女侠,女侠亭亭玉立,看似漫不经心之下其实难掩心里的忐忑。老蔫目光里划过一抹亮,姑娘长得好看,还有她对他护犊子的模样,好像她就是他的那个谁。老蔫咽了一口唾沫,咽完了,又把脖子扯了扯。他脖子短,肥厚,只单独看脖子,像一截肥硕的藕,刚从淤泥里挖出来,泥还没擦,圆润饱满的一段。

拜秀芸想笑。老蔫的脖子真粗,戳一指头,能冒出肥腻的汁液吧,怎么就不锻炼减肥呢。这话拜秀芸不能说出口,又不是太熟的人,当面提人家缺点不合适。她来只想解决一个问题,提醒老蔫反抗,再不能任由那些无聊的人欺负。拜秀芸很认真地看老蔫的眼睛,期待看到他的觉醒。

老蔫脸上的亮色转瞬即逝,他像一头睡狮,甩了甩头,他不想醒,眼睛眯了眯,脖子往身体里缩下去,带笑容的脸往前伸,身子却向后缩去,说,小拜啊,你还有事吗?没有的话——老蔫身子缩进门里,一个手扳着门把手,随时要关门。

拜秀芸当然是识趣的,知道自己热脸贴了老蔫的冷屁股。她有点失望,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给他,表示自己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惯那些人的做派。她走开了,门在身后关上。走出老远,拜秀芸还回头瞧,白木门和门框及墙体衔接得很好,有天衣无缝的感觉,好像那里压根没有门,门也从来不曾开过。真是个老蔫,这么不识趣儿啊,怪道别人那么放肆,看他这态度,难道就没有他自己纵容默许的因素?拜秀芸越走越有气,高跟鞋在砖地上脆脆地敲了一路,心里恨恨地想,再不理老蔫了。既然烂泥扶不上墙,她没必要再费劲。

3

等冷静下来后,拜秀芸心里多出来另外一个拜秀芸。后者对前者开始了说教。老蔫嘛,就那么个人,对谁都温不吞吞的,又不是对你一个人不热情。也许他还没睡醒,正迷糊呢,等清醒过来,肯定会感激的。先不要急着给他判刑并执行枪决,还是留点以观后效的机会吧。肉身的拜秀芸,被精神的拜秀芸说软了心,算了算了,她不计较了还不成么。老蔫么,就那个熊样,他要是不那个熊样,她也许还得吃惊,不能立刻接受呢。

拜秀芸第二次主动找老蔫,怀里抱着半个西瓜。西瓜刚上市,挺贵呢。拜秀芸买一个,劈下一大半抱着来敲老蔫的门,措辞她想好了,买多了,一个人吃不完,看他还没盛夏呢就流汗,吃点凉快凉快。镇政府的单人小宿舍,一样的白色木门,严丝合缝关着,一片蓝色窗帘把窗口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道底细的人不会料到里头有人。拜秀芸也算是熟悉老蔫了,知道他在里头。他几乎不回家,常住宿舍,又不是周末,他也不会出去,所以他铁定在。敲了一阵门,瓜重,拜秀芸换一下胳膊,再敲,就开了,露出一张带着微微不悦的脸,似乎他刚从梦里给惊醒。拜秀芸这回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深感抱歉,抱着瓜后退。老蔫却接了瓜,笑了,哎呀,瓜贵着哩,你太费心了!

这一笑,他就又是那个被众人调侃时候和善慈祥的老蔫了,脖子里的肉拥下来一圈,把脖子原本的棱角给淹没了。拜秀芸心里长出来一个手,想摸摸那些软乎乎松晃晃的肉,就像小时候她喜欢把手伸入奶奶的衣襟,抚摸奶奶柔软光滑的肚皮。拜秀芸心有点儿跳,她好像喜欢这个人了,一看到他就觉得暖洋洋的。从上次跑来为他打抱不平的时候就开始了吧,不,也许更要早,从什么时候,还真说不清了。也许是看到他在人群里被人欺负,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和善地微笑的时候就开始了,反正他走进她心里来了,等她察觉,已经赶不走了。

喜欢一个人,连他的短处也能包容,也跟着喜欢,比如眼前这段短又粗的脖子,至少不讨厌呀。拜秀芸把“爱屋及乌”四个字在心里摆弄,老蔫是屋?一座矮胖陈旧松松垮垮的老屋,她想笑。就算是老屋,她也想在这屋檐下避雨躲风。

老蔫接过瓜,身子往后退,要关门了,见拜秀芸在原地不动,他愣住了,似乎才记起来这样没有礼貌。他为自己的失礼谦笑,哦,呵呵,多谢小拜,多谢小拜,你看我这人邋遢,屋里脏,不好意思请你进来坐,抱歉得很,真是抱歉得很!要不你这样好吗,改天我把房间打扫了,再请你来?

拜秀芸岂能听不出老蔫口气里的敷衍,她心里当然是失望的,脸上在笑,笑得温婉,可人,一副一切以别人方便为先的贴心。笑容挺美,老蔫撞上了,傻了一下。

看老蔫有一瞬间的失神,拜秀芸心里暗喜。世人都爱美,世上的男人不爱漂亮的女人,没天理。老蔫没能例外,只要他走神,说明他入心了,入心就好。拜秀芸的脸偷偷地红,心扑通扑通地跳。老蔫的老婆像阴影一样在眼前闪了一下,很快就忽略过去了,就算那女人早二十年和老蔫走到一起,老蔫半辈子的精力也都消耗在了她身上,那又如何?他们的日子还不是过得不好,老蔫常年不回家就是最好的说明,说明家里不温暖嘛。

拜秀芸心情大好,不能进老蔫的屋,也没关系,慢慢来吧。她的目光绕过老蔫,瞄见那屋里确实脏乱。拜秀芸心里真痒痒,要能放她进去,她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给他拾掇一遍,直到整理出一个清洁整齐香喷喷的屋子。

从这以后拜秀芸隔三差五给老蔫送吃喝,每次都说不小心买多了,一个人吃不完,坏了可惜,请老蔫帮忙。老蔫倒是来者不拒,每次都含笑收下,忙不迭地说多谢,每次都道歉不能请小拜进屋坐。拜秀芸极力不让自己的失望流露出来,她总是装得大大咧咧的,给老蔫摆摆手就走开了。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