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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1期|刘照进:飞鸿(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1期 | 刘照进  2021年11月17日08:20

刘照进,土家族,1969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散文》《山花》《解放军文艺》发表作品数十万字。入选《2020年中国散文精选》《二十一世纪年度散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多种,以及中学生辅导读物、高考模拟试题等。获贵州文艺奖、冰心散文奖、郁达夫小说奖·责任编辑奖、全国报刊联盟优秀编辑奖·内刊文学编辑奖等10余次。

飞鸿(节选)

刘照进

父亲去世后,祖父没人照顾,叔叔便从打工的昆明撤回老家。他在野外铺设线缆,时常要穿过那些葱郁的群山。那时候,他一定看见了从前。

祖父已经年届九十,听力严重退化,几乎达到失聪的地步。叔叔有事喊他,声音特别大,呵嗬呵嗬地吼,像打炸雷,祖父却总是充耳不闻。高龄让他对世事叨扰有着超然的免疫能力。

祖父整天仰躺在一只破旧的皮椅里,身子瘫软成一堆踩熟的瓦泥。那只旧皮椅子是叔叔从附近的乡场上捡来的,椅背上到处划着口子,露出黄浸浸脏兮兮的海绵。

叔叔在园子侍弄菜蔬的时候,阳光在院子里照着,一地金黄。花斑猫偎在祖父脚边,学他的样子,身子蜷成一圈,呼呼地瞌睡。苍蝇围绕祖父的鼻梁表演舞蹈,嗡,嗡,嗡,小演员身子斜飞,像轰炸机盘旋。

祖父纹丝不动。

他已从生活的战场上全面撤退,两眼浑浊,影子一样安详而迟缓。这时,他生命中的另一场战争也偃旗息鼓……

一九七六年冬天,四十六岁的祖父被一场喧天的锣鼓推上荣耀的顶端。十二月上旬的一天中午,在山脚下的破旧小学校里,送兵的仪式正在进入高潮。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老歌曲,歌声激昂、热烈、奔放,火焰一般在村子上空燃烧,和雪地里的冷寂形成了鲜明对照。

叔叔和村里的另外两个青年胸戴大红花,脸上露出腼腆羞涩的浅笑,没有帽徽领章的草绿色军装同样使他们看上去英姿勃发。他们被人群包围。电影中的英雄来到现实,尽管没有手握钢枪的英武雄姿,却更加贴实切近。

生产队长在送别的前一天作了细致安排。队长说叔叔是我们小队第一个革命军人,为全队人争了光,锣鼓一定得猛敲,赛过其他两队的势头。光荣的任务落到几位经验丰富的队员头上,咚咚锵锵,锣鼓就敲得格外欢快明朗。

座谈会现场由两间连通的教室临时改成,黑板上彩色粉笔书写的“欢送新兵入伍”艺术而醒目,那是美术老师的义务杰作。主席台上放置了扩音器,它的一端连线着长方体的三用机,红绸子包裹的话筒传递着支书磕磕绊绊的讲话,伴随着“嗯嗯、啊啊”的修饰语音。胸戴大红花的未来英雄坐在前排,后面坐着送别的亲属。我在祖父的身边,目光游离。我看见年轻的祖母在偷偷抹泪。那一天,支书究竟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记住。他的讲话远没有语文老师长长的唱腔动听。我只是专注于桌上的花生和糖果,趁人不备偷偷将它们装进毛巾缝制的小书包。我的一年级新同学趴在土墙的窗边,向我投来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我嘴里衔着水果糖,对着他们挤眉弄眼。祖父一会儿随着众人鼓掌,一会儿拉扯我的小手阻止我的肆意行为。祖父无疑是容光焕发的,他被要求发言时激动得语无伦次。

事实上,我的送别缺少实质意义上的依恋与不舍。如果说,祖父与送行的亲人们心里装着欢喜和激动,叔叔和他即将成为战友的同伴心里装着军人的期待和自豪,主持欢送的大队干部心里装着必要的仪式和表扬,那么,我的心里呢?我的心里只是装着大红花夸张的表情和一场锣鼓喧天的热闹。

咚咚锵锵。咚咚锵锵。

欢送的队伍沿着公社方向逶迤而去。我们的目光望断山路尽头时,锣鼓才停下来。一场白茫茫的雪很快覆盖了村庄。

后来我才知道,一九七六年的茨坝大队小学,欢送了两拨新兵。春季学期,我们大队提前送走了一名侦察兵。他们都在未来的战场上杀敌立功,为古老村庄别上了荣誉的徽章。

相当一段时间,叔叔离家留下的空白,是靠祖母的眼泪和祖父的想象来填充的。祖母没有出过远门,她的担心滑稽可笑。她常对我念叨,说叔叔从小没吃过苦,晚上要一个人站岗,狼来了可怎么办?说着说着,又抬起袖子抹眼泪;抹着抹着,又抿嘴一笑,说叔叔是有福之人,嘴角长着一颗“福”痣,“一痣之嘴,好吃油汤油水”。祖母说。也难怪祖母担心,我们家住得孤单,有一次,只有父亲在家照看幼小的叔叔,后山下来的狼就差点将爪子搭在叔叔肩上。

叔叔寄回的第一封信被人通知去公社领取,祖父欣喜异常,他丢下农活几乎小跑了两个小时山路。白色的信封,没有寄信地址,右下角印有“三五二〇七部队”,也不贴邮票,免费,盖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三角形邮戳。

叔叔参军之前是一名农中的初二学生,他们在一处名叫一碗水的野外学校半耕半读。粗劣的文字暴露了他的学无所获,他像一位蹩脚的说谎者用杂乱的语言向家里所有亲人问好,告诉他们的部队是野战部队,驻扎的地点在云南昆明,桩柯山(音同),无人知晓的一处荒野。叔叔的字迹潦草,语言啰嗦,表达零乱。祖父当着我们一家人的面喜滋滋地大声阅读,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笑容。那些信的内容,祖父不止一次地反复揣摩,已经完全默诵在心。但是祖父喜欢在乡亲们到来时展开信纸,当众告诉别人。祖父是在让别人共同分享他的快乐和满足。

叔叔第二封信到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已经正式成为一名老兵,先是从新兵连分配到了高射机枪连,做了一名高射机枪手,不久又调到团部直属队,成了一名汽车兵。信中还附了一张四寸的黑白照片,边角切成规则的波浪线,叔叔站在一棵大树下,身旁架着高射机枪。叔叔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军帽上的红五星十分耀眼,叔叔的脸上刻满军人的刚毅,英姿飒爽。

充满诗意的照片背景远在一场战争的想象之外,瓦蓝色的天挂着薄薄的云彩,叔叔身边绿茵茵的大树和高射机枪钢铁的冰冷保持着极度的协调和一致。叔叔站在高射机枪旁边,就像农人站在自己心爱的犁铧旁边,或者像画家在他的画架旁边,它们的未来是一场丰收的图景,或者一幅诗意的构图。战争是冷酷的,但是战争在潜伏的时刻却用诗意进行了外表的伪装。

祖父也肯定把它当成了一幅诗意的画。他需要在这幅画的面前充当长期的欣赏者,尽管他的欣赏水平只是保持了一个乡村粗通文墨者的水平。祖父兴致勃勃地找来村子里会木匠活的堂弟,要求他做一个镜框。那时照相对于农村还是一种极度的奢想,我们家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一张照片。祖父叮嘱他的堂弟要将镜框做得仔细精致,仿佛对堂弟的手艺充满了疑惑。祖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玻璃,尽管不大,表面也有一些冲洗不去的斑痕,对我家却是一件奢侈品。镜框做成了,柏木的框沿刷了桐油,油亮亮的泛着光彩。叔叔的照片被镶嵌在镜框中间,单独的一张小照片置于镜框的中心,有些单调和笨拙,透出童话的色彩。镜框挂在紧挨堂屋的板壁,进了门就能够一目了然。显然,祖父是希望镜框能够起到宣传的最大效果。后来,叔叔又陆续寄了几张军营生活的黑白照,有一张是他驾驶汽车的照片,它们被放置在镜框中高射机枪的周围,丰富了祖父祖母对叔叔的怀恋和乡亲们的仰慕参观。

叔叔开始来信渐少时,祖父隐隐听到了让他不安的消息。边境上充满了战争的空气。据说我们曾经帮助过的一个小小邻邦,此时竟然狼子野心,恩将仇报,频频在叔叔驻守的边疆制造麻烦。也许是一种策略,还击的枪声还没有打响时,民间已经有些沸沸扬扬,村头寨尾到处是跃跃欲试的架势。战争终究是会流血牺牲的,并非民间无关人士嘴上的愤懑发泄,祖父每日在民间的小道消息和议论中担惊受怕。

祖父作为黄土地上一位普通的农民,以他淳朴的农民式的理念褊狭地理解着战争。祖父不止一次地表达着他的困惑和不解。他说国与国之间,不就像我们老百姓家与家之间的关系吗?祖父一生与人温良和处,没和任何人有过宿怨,祖父单纯的人生哲理里蕴涵的是和睦、与世无争,信奉的是以德报怨。祖父像弱小的蚂蚁一样,在预知一场大雨来临的前夕,除了恐惧和不间断的奔逃,没有任何能力摘下一片树叶来修造自己坚固的家园。

战争是对战争的制止。这句话,我是在北京聆听一位专家的讲座时豁然开朗的。三十多年后,专家解读了那场战争的背景和意义。专家说那是一场正确的战争。

没有电视新闻、看不到报纸消息的山村,战争的硝烟被遮蔽到了事实的另一面,祖父只有通过想象来放大战争的残酷。祖父渴望任何关于战争的零星消息,却又担忧消息会给他带来的某种不祥。他的右眼在年轻时一次疾病后严重伤残,此时因为日日的泪水浸泡,竟然视力受损,在日后的任何一次风吹中都会流泪红肿。祖父的焦虑、失落、担心、害怕全部写在那段时间的每一个缝隙里,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幸的消息终于抵达了偏远的山村。不过,消息的到来总算撕开了战争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面纱。同村和叔叔一同参军的战友窦儒兵在前线受伤,部队通知他的父母前去探望。祖父听到消息,像落水的人在奄奄一息时突然看到了一根稻草,获得了某种救赎的希望。祖父连夜赶过去央求,希望他们打探到关于叔叔哪怕一点零星的近况。

大约半个多月后,窦家探望儿子的父母回来了,他们带回了战争的残酷片段和儿子的荣耀,却没有带回叔叔的丝毫信息。叔叔和他们的儿子不在一个作战单位。窦家的儿子在一营,是名重机枪手,在一次野外对敌的战斗中,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机枪手趴在潮湿的丛林地面,敌我双方的子弹嗖嗖地对射,子弹穿过浓密的丛林树枝,口当口当地打中机枪前面的挡板,火星四溅。机枪手已经忘记了害怕,他像猎人面对凶残的野兽,眼睛里只有愤怒的火焰。子弹擦着他的身体不断飞过,擦穿了衣服的两摆。那时候,死亡离他是如此的贴近。后来,他的右手被子弹击穿,鲜血顺着手掌溪水一样地淌下,洇湿了地面,他依然扣动扳机拼命地扫射……

窦家父母到达军营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离开战场,在后方医院里养伤。口述的战争在乡村不断重复,像电影队反复放映的英勇杀敌的黑白故事片。

祖父因为没有在银幕上找到叔叔的影子,他的恐惧显得更加庞大。祖父内心一遍遍地呐喊和寻找,他的儿子在这场战争的哪一个角落呢?祖父像一尊雕塑,沉默在旱烟烧出的烟雾里,独自蹲在老家旁边的竹林下,对着叔叔参军离去的山路发呆。小路曲曲弯弯,丝线似的缠绕着对面的山梁,丝线尽头是群山,群山尽头是云彩,云彩尽头是远方……

祖父的远方是什么呢?远方是吞噬叔叔身影的一场战争。

叔叔再次来信是在次年春天。那时已经过了一九八〇年的春节。战争暂时停息下来,叔叔随部队撤到了后方。

春节前夕,叔叔所属的部队去了边境。叔叔的两位老乡也同时上了战场,但彼此不在一个连队。叔叔和他的战友在河流的上方停驻下来,那是一条流淌在山涧深谷的小河,两岸崇山延绵。成片的橡胶林层层叠叠,铺展出浅黄与褐红杂染的美轮美奂。

战争不需要任何人欣赏美景。

脚下的河流就是国境线。对岸的丛林里同样潜伏着敌人。那些炫美的自然图景不过是一种伪装,稍不留意,鲜血就会染红疆场。

彼此对峙,也在等待。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叔叔和他的战友用小洋锹悄悄地掘好猫耳洞,和衣而眠,吃压缩饼干,喝山间冷水,借星月作灯,以荒野为厕。

虽是冬季,南方濡湿的潮气并没有减退多少,寒气袭人的夜晚,四野寂静,不知名的野物被冻醒,发出怪叫,声音尖长恐怖。

那是一段漫长而煎熬的日子,半个月潜伏过去,叔叔的胶鞋里已经熬成了稀粥,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充血。他的青春帅气暂时退到了战争的后方。

……

(全文见《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