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1期|李世成:智齿(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1期 | 李世成   2021年11月22日08:23

李世成,布依族,1992年出生于贵州晴隆,现居贵阳。小说、诗歌发表于《文艺报》《大家》《清明》《北京文学》《诗刊》《民族文学》《江南诗》《诗选刊》等。

智齿(节选)

◎李世成(布依族)

那时候他有点落寞,那是一种属于好脾气男人的落寞。当然他也说,他脾气其实也很坏,尤其对他在乎的人,是那种“怒其不争”的坏脾气——唠叨,无休无止,就想让对方明白,“你听听我说的又会怎样,我只是想让一切更加精准,恰如其分。”

这样的次数多了,在对方那里就变成了“斤斤计较”“婆婆妈妈”。一个男人得到这样的评价多少会有些心酸、难受。忧郁肯定不是这时候开始的,但每一件不开心的事——其实没什么事——都令他的忧郁一天天加重。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了何种程度。前两天,他又开始重复几年前说过的话:我怀疑我有些抑郁。他预先拿捏语气,试图说得轻松一些,显得一切不是那么确定。他习惯了不让朋友担心,并且尽可能不向人倾诉。而这次,他是通过网络聊天工具,向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说起。

你是不是会突然心情低落,朋友问。经常,他说。没有原因,他再次回答。朋友聊起他的一个朋友,说对方的情绪时常会一下子很低落,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兴趣。他吃药,朋友补充说。我不吃药,他说。

说点儿其他的吧,他率先扯开话题。走到一家叫“好运来”的排骨饭小店门口,他直接向收银台走去。一份炖鸡饭,他说。要加卤菜吗,服务员照例询问。不了,说完他转身走到左边放有免费小菜处,青椒炒西红柿,是他喜欢的,还有土豆丝。他选择一个角落低头慢吞吞地吃他的晚餐。

他已经连续四个傍晚吃炖鸡饭了。或许仅仅是因为,上个周末的一个懒觉醒来和那位未曾谋面的“老友”聊天,朋友问他,感冒你一般做什么,他说吃药、睡觉。活该你胖,她说。接着讲她的一些养生经,感冒一般是体虚引起的,这时候她往往会去菜市场杀一只鸡,回来炖汤喝。“养生”一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不想养生,倒是觉得自己感冒一个多月了,或者这几年,大部分的夜晚都在感冒中度过。

姚小瑶给他发照片时,他正在给一部书稿核红。即将到来的周末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反而多了一层隐忧,他清楚,这个周末不会与以往的任何一个周末有什么不同。

如果非要说出点不同,是他带着半边肿脸在凝视姚小瑶发来的照片。“李——小——河”,三个字划拉在雪层上,明晰无比。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小河这一称呼,让他觉得自己仍然年轻。他不止一次告诉她,姚小瑶,我叫李向东。李小河好听,李小河喜欢河。可我喜欢大河。你们家没有大河。

“垃圾桶盖上划的?”

“这里下雪高速公路都封了。”

“你在哪里?”

“南京。”

“替我去秦淮河了吗?”

“我在夫子庙。”

“河水凉吗?”

“你跳下去大概就知道了。”

“也是,我需要冰敷。”

“你说什么?”

“我脸肿了需要冰敷。”

“女文青扇的?”

“医生用钳子夹的。”

他开始向她诉苦,“智齿”俩字打多了,同客户说话,“欢迎支持”他都打成“欢迎智齿”了。该死的输入法,他说。什么是智齿,她问。你百度就知道了。我不要长智齿。嗯,梁咏琪不长智齿。别开玩笑了李小河。梁咏琪同迪丽热巴的合成版。才不是。

“我们的午餐要开始了。”

“替我多吃点。”

“不可能。”

“看在我只能吃粥的分上。”

“你还吃了一个鸡蛋呢。”

“一个小时后我就饿了。”

“小河……”

“啊?”

“没什么。”

姚小瑶没有再回消息。他开始回想昨天上午的情景,拍片后,医生在电脑上给他指出两颗智齿均埋在牙龈里,相当大的两颗。两颗都拔了吧,医生说。先拔一颗吧,我怕无法进食,他说。医生说明拔牙的过程,一堆令他脑袋空白的词,“骨劈开术”“牙龈分瓣术”“高频电刀加收”……有问题吗?医生问。啊?他皱起眉头。会削掉一点牙床骨,后期可能会隐隐作痛,但不用担心,两三个月就没事了。偶尔的隐痛感也都是正常的……这些有问题吗?没问题。你打算用一般麻醉药还是舒适麻醉,也就是用进口麻醉药。进口的吧,他回答。

一切似乎从泡椒粉店老板给他端上一碗细粉开始,他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他们先前已经用普通话交流过意见了。原汤粉,清汤就行。他补充说,不放辣椒。我们这有好吃的酸汤,酸汤不辣,放心吧,老板说。他想起酸汤鱼之类的火锅,锅里漂浮的红汤,确实不辣。他还多和老板说了两句,加粉,加肉。他怕回去后晚上很快又饿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说方言了,在多次点餐无效后,他还得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一遍,这让他深感疲累。他也纳闷,平时说“一碗粉”别人都会听成“两碗粉”,像今天中午,在一家标注“养身煨汤”的小饭馆,他用方言问,有没有西红柿炒鸡蛋,老板连续问他两声,需要什么?显然对方没听懂。他不得不动用差劲的普通话。付钱时他又用方言说话了,但可以想见,这类交流毫无障碍,即便他一句话也不说。

老板给他端上大碗牛肉细粉,他分明看到一颗泡椒立在大碗中央。他心情突然沮丧起来,泡椒不是辣椒啊老板?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很多客人就是为了我们这碗汤来的,老板心满意足地说。他趁去饮水机处接水时,再次瞅了瞅墙上的价目表。原汤牛肉粉就在第一个。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配合一下,尽量让表情投入些,一副正在享受美食的模样,额头冒汗?

红岩桥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家泡椒牛肉粉店他竟然没注意到。想想也是,最近他对“桥”这一物种绝望极了。桥这头,桥那头?过桥后是不是就是走到另一头了?诸如此类疑问,每每令他的躯体又沉下去些。他清楚,总有一天,自己会垮。沮丧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拴住他的骨头,狠狠地往下拽。

他放下筷子,打算用右手摸摸下颌骨,最后只动用食指去感受想象中的凹陷。他好像感觉到了,一颗黄豆般大的凹陷。关于智齿,从前没有人跟他提起过,心思缜密的母亲居然没有在他十六岁以前告诉他。

在大街上吃药,吞咽药丸颗粒时,他突然感到生而为人的某种羞耻感。这时候他还没有读过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如果他早一点读到它,哪怕拔了这颗智齿后读到,他估计也会觉得,生活还是美丽的,遗憾多得令人心碎,太宰治几乎可以成为他的密友了。当然,他们没有遇到。

他们其实已经分手多次了。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脾气暴躁的人。

就像这其中一次,姚小瑶打来电话时,李小河还差25分钟没到下班时间。

“有事吗?”

“你还没下班吗?”

“是啊。”

“我又忘了你什么时候下班了。”

“嗯,有事吗?”

“没事没事,先挂了吧。”

……

怎么看这样的对话都很轻松,她有着小女生的小调皮,他也有男生的沉稳样。问题出在他们都是脾气暴躁的人。他立刻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你真行,我以为有啥急事呢,11点35下班?”

“为啥每次打电话,你都认为我有急事?”

要在以往他们肯定会再吵闹一番,可是今天很不愉快,他们连理论的心情都没有。姚小瑶说你把我拉黑了吧,这样我就打扰不到你了。是,他把她拉黑了,电话、QQ、微信、通话记录、短信统统拉黑清空删除。“我说过,我们12点下班,一般情况11点50左右去食堂吃饭。你为什么要在11点35分给我打电话呢?”

他没有跟她理论。通常的理论无外乎那几句,吵闹总是在一定的套路内施展语言的拳脚。他不知道这几个月来自己有没有被打掉一两颗牙或者手腕某处多了几条抓痕,他知道每次这样他的心情会很差,姚小瑶会更失落会更不开心。通常,每次挂电话后一般是他咄咄逼人地扔一大堆话过去。

“这不是打扰不打扰的问题,是是否理解、支持一个人的问题。比如你是学生有课时你会在11点50前下课?我毕业了工作了你就该知道我每天在干什么吧?”

“没急事人家上班时间你打什么电话?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人而已。”

是的,他以为姚小瑶会是一个懂事的人。姚小瑶肯定也认为他一直是个潇洒大度的人。小女生怎么了,打个电话至于吗?问题是他计较了,他先计较的,对于他的暴躁姚小瑶被迫接招,她不得不以果敢的答复终止矛盾激化。

如今什么事都没了。

快十二点的时候他去食堂吃饭。他应该在考虑着什么事情,他周身笼罩着一些模糊黏稠的气泡,没完没了,他去哪里它们跟到哪里。他坐在长条饭桌前一声不吭地把米饭刨到嘴里,他发现菜怎么都吃不完,米饭怎么也吃不尽。他忘了现在是夏天,这时候的饭量肯定不如冬季。他还打了他不喜欢的苦瓜,可他偏偏把苦瓜消灭殆尽,今天的苦瓜做得比较对他胃口。

后来他们又如何和好,已经不重要了。这只是其中一次,如此而已。很多时候,他因为生闷气,饮食无味,便会想,姚小瑶,你这时候打电话给我多好啊,你为什么不问我吃饭了没有?这几乎不可能的,他们的时间——空闲的时间不一样。姚小瑶下课了,看到一只蝴蝶,也要拍照发到他微信上,在她还没学好拍照前,她都是拿起手机好几次连拍,目的明显,她要把她看到的发现的一切新奇或不新奇的东西拍给他看。有时还会打电话过来,说看微信,看QQ,快看啦。他怎么可能及时看呢,他不是时刻在线啊,再有,上班时间他是不会在电脑端登录私人QQ的。姚小瑶知道他有工作QQ后,嚷了几次,非要加上。他说也好,有重要事情,你发到我工作QQ我就立刻能看到了,或者短信、微信,短信和微信他都设置振动了。这下好了,姚小瑶遇到一些琐事,便会扔一堆话到工作QQ上。

以前的姚小瑶并不黏人,他想象不出一个女孩换一个学校后,为何变化会这么大。那时候他们都还在曲阜一所学校读大专,她升本时本想继续考在本校,后来到了鲁北的一所学校就读。

他们还在曲阜上学时,几乎都是她把他喊出来。秋天了啊,她说,你不去上课总要出来走走。他们约在西操场见。她在栅栏边晃了晃手机。他双手插兜向她走去。他们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她从包里拿出几本黑色封面的书,没有拆封,递给他时说,生日快乐。他没有说谢谢,他想替她背包,顺便把书放进她包里。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拿着那三册《卡夫卡小说全集》,有些沉。他们围着操场走了一圈。难怪你问我想看谁的书,他说。她从台阶处蹦了下来,哎哟一声,扶住他肩膀。她说她昨天去爬泰山了,一直登台阶,本来想喊他,但知道他宁愿用所有时间在宿舍睡大觉也不出门,想想也就算了。她说“想想也就算了”的时候,他替她感到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歉意。但他们的默契是,不用再多说。抱怨多了,他也不会改变几分。唯一不改变的是,每次他出来见她,都会先在宿舍洗了脸刷了牙才出门。并不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爱美之心,而是他觉得他的一天,是从夜晚开始,清洁一下面容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他让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有十多秒,这没有什么,她也只是轻微搭着他的肩,如果可能,他还是愿意将手腕借给她。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拿下她的手,没有说话。他们继续绕跑道,他忘了她刚爬过泰山。她也没有再说爬泰山有多累。她再次从包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那是一个木质的平安符,是她从泰山山顶给他带的。她说知道他不过生日,但在这一天拿给他还是挺好。他终于说了一声谢谢。要真谢我,哪天陪我喝一场酒啊。他当然没有答应。在北方,他和舍友喝过几次酒,除了啤酒可以勉强应对,白酒可是折磨他不少。他想不出要请她喝酒的理由,也想象不出和她喝酒会是什么样子。

再有一年他就回南方去了。他知道。她也知道。他们的默契一直属于夜晚,偶尔也属于白天。有他不得不去上的课,她会在QQ里发消息给他,喊他出来,手伸进他的口袋,放下一个肉松饼,或者一块巧克力。她说她是来拯救他的,自从知道他每个学期都挂科后。那是一次在她们舍友闲谈时听说的,说他经常挂科。作为学霸的她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无数次挂科,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拯救他。她用了拯救二字。课余他们怎么搭上话的倒是忘了。此前他们有一阵没一阵在网络聊天工具上聊过,多是她问他家乡的情况,他回答。或者她拍到好看的照片,会发给他。他也偶尔回赠给她几首他刚写的现代诗。

后来,在她的生日那天,她把他叫过去。他们约在图书馆四楼见面,选了一个走廊边的书桌。她给他看自己写下的新诗。他说了一些个人看法后,拿出一本《北欧现代诗选》送给她。她则从包里拿出一条白色的毛线围巾,她说她第一次学,没有织好。他手有点抖,他觉得她并没有发现,因为她已经低下头去,没有看他。

他们的关系升温,可能还得益于每天晚饭时间的加持,他们约好在西门或者东门见,然后临时才决定要去哪一家饭馆。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盖饭,有时是土豆粉,有时是砂锅粉。每次吃饭她总是不好好吃,总是没胃口,她在准备升本,考试时间愈加迫近。他们一起吃饭一般都是他先吃完。这一次更是见她迟迟没将眼前的盖饭消灭,他说你是不会吃饭了,说着拿起她的碗大口大口吃起来,用的是她的勺子。她呆住了,从他手里抢过碗去,说,别用我勺子。她没有看他,继续慢吞吞吃饭,比先前还慢,但总算,她在吃饭了。过了很久,她终于将碗里的饭菜全消灭掉。

他们不说多余的话,只会说她的担心,以及他的无所畏惧。她担心她升本不成功或者他不能顺利毕业,他还有几个挂科的科目在等着大补考。他还不知道毕业了要干什么,多次为了不让她那么担心,他说他要考教师,回去做个小学语文老师。她稍感安心,于是她在图书馆自修室学习准备升本,他在他们宿舍楼的自修室学语文教育的专业知识。

他其实有过另一个理想。就像与那位阿姨见面时说的那样。彼时那位豫地阿姨路过,坚持喊他吃饭,坚持让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带,或许他带了香蕉去,或许真的空着手去的,或许他带去的香蕉在阿姨的坚持下让他拿回宿舍。他还在上高中他们就认识了,他没想过有天那位阿姨会自驾游路过他上学的古城曲阜。那家餐室叫“两岸咖啡”。服务生带他进了包厢。网友见面前他可能在读格非,或余华,或苏童,或博尔赫斯……或躲在图书馆期刊室翻阅文学杂志。阿姨问他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他说回家待着,写小说。想好了吗,阿姨问,他说想好了。现在稿费多少,他转过脸看向左边那位问话的女士。后来豫地阿姨告诉他,回去的路上她的朋友说,“那孩子以后没什么出息。”阿姨坚持维护她只见过一面的小网友,并相信他。

他后来没有专职写作,正如最前面我们提到的——“他正在给一部书稿核红”,但他始终敬佩每一个专职写作的人。如今,他真是在过着一些人眼中“没有出息”的生活了,以致姚小瑶来贵阳找他时,他感到不知所措。他知道一个女生提着行李箱来找他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们在曲阜那所学校时没有说过,男生注定要返回贵阳,女生一定会回青岛去。

这个五一节,贵阳的阳光正好。天气好,李小河也很好,姚小瑶也很好。姚小瑶并没有告诉李小河,昨天她就在花果园的青旅住了一晚上了。她住的是一个标间,临时的室友早早就出去了,倒是另一个单间的女孩来找她聊天,那女孩说她闷极了,来青旅的人只有她在旅馆待最久,别的人都赶着将自己纳入下一个行程,只有她留下,并且一住就是两个月,她说青旅的房租比外面便宜。如果不是有前一晚在大厅的长聊做铺垫,她会本能排斥一个来找自己倾诉的同性。她一向不理解一个女人何以对另一个女人说起私事。也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稍微慢了下来。或许还不够缓慢,但她已经很努力了,她开始做到多年前李小河对她说过的话,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不要急,慢一点。她知道李小河指的是什么,她的急脾气除了让她焦躁,还能有什么益处呢。

她出来两个星期了,这两个星期促使她将一些以前没有想清楚的东西拿出来想一遍。包括过去他们争吵时拿出来说过的问题,包括李小河说他不会离开贵州,她也不会离开山东。她认真在考虑,家里有姐姐和哥哥,他们都离家不远。李小河也还有一个哥哥,但他的哥哥从小就外出打工,疏于同家里联系。李小河能上学,也可以说是他哥哥腾出了机会给他。她突然想起,这次她什么都没说就来贵阳了,事先也没有和李小河联系。或许她只是想来感受一下贵阳的生活,看看贵阳的样子。

这感觉太熟悉了,她隐约觉得有些冒险,也有些刺激。还有一种熟悉的委屈,这多像以前她悄悄去给他买一件T恤被拒绝的情景。当他们走到熟悉的亭子下,她从包里拿出衣服,让他试一下是否合身。他说他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穿上她给买的衣服。她也说不出有什么理由要买一件衣服给他。她只好说她去买衣服,看到男式的这件觉得不错就给他买上了,坚持让他试一试,说不合适她还可以去换。现在那件衣服还留在青岛她的卧室里,她应该带来贵阳,砸给他,当然现在长肥了的李小河肯定也穿不上了。

接着有一阵他们没见面,她说她想安心备考,升本在即,她很怕自己考不上。她还说她将她的长发剪了,现在是齐肩短发,很好看,她补充一句。

一直有个声音在他周围回响,那是他的声音,可他不知道具体说什么。想了想,他是不是刚才自言自语了。半天,想起自己原来是接了个广告电话,他只说,你好,就挂了。那边是被设定的语音广告,是他的声音将它们赶跑,当然也留下迷糊的语音扰乱他刚从睡梦中醒来滋生的恍惚。梦里他打开音乐播放器,找到听歌识曲的功能,对着夜莺的鸣叫识别。很难说这只莺鸟是不是就是从黔灵山飞到他的梦中的。

姚小瑶没有忍住,在零点来临时告诉他,她在贵阳。并且和他开玩笑,说她可不是一来就告诉他,她可是“第二天”才和他说的。接着发几个大笑的表情。他说他要过去接她。姚小瑶说她住的是青旅,并且已经睡下了,让他明早再来接她。他说好。

有一年李小河提过几次让姚小瑶到贵阳来,姚小瑶还在鲁地最北那座城市上学,当然也是她性情大变的时候。她没以前急,但显得她有更多的时间来和李小河说话了。她始终不说自己毕业了去贵阳之类的话语,连“南方”二字也不提。倒是对“草原”依旧憧憬。她和他谈了无数次草原,仿佛有朝一日,他们就真的可以一起去草原。而这一天,会随着她和李小河又一次谈起草原近一些。

李小河不这么想,他比以前上学时忙多了。一切糟糕透了。他觉得,时间变了。只有姚小瑶没变,她还是那个坚定自己留在北方的姑娘。他们的坚定是一致的。

登上黔灵山,他开始有些头晕,像低血糖症状。早上去接小瑶时除了恍惚感,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他告诉小瑶,有些头晕。可能晕猴子,他笑着说。小瑶大笑,先前他们一路说很多话,开始变得沉默,与他们踏进寺院有关。李小河的头晕也好了些,寺院里的猴子也比院外的安分。它们坐在房顶发呆,或挂在廊柱上远观着什么,看好久才放开柱子,跃到长廊上,向另一端的屋角走去。

孩子们在向石缸投硬币,大人们则在一旁观望,其间又有几个女青年加入,其中一个右手上的红绳吸引了他。他忍不住用手机拍下她的右手,光滑洁白的手腕在池水上泛着暖光。进寺院的人们,都没有高声言语,拜佛的拜佛,烧香的烧香。他静静地看着他们,再回头看看小瑶,小瑶已看他多时。这不意外,他们以前也这般相互注视过,不说话,只静静地相互望着。他的恍惚感更强烈了,眩晕再次涌来。他想换个地方,过去招呼小瑶说到其他山顶走走,他想找寻过去发现的黔灵山上一个有铁索的山顶走道,那里可以看黔灵湖。

走出弘福寺,小瑶被猴群吸引住了。她想跟着前边的三五青年走那条人们不怎么走的石梯,梯旁坐满了猴子。小河看向猴子们的眼睛,他望到的是危险和不确定性。李小河不肯上去,小瑶说没事,她坚信猴子不会伤人,她甚至用了通灵二字来说猴子也会明白,它们不会伤人。可偏偏他就见过几次猴子攀爬人身的场景。他看得毛骨悚然。他说他不想让她受伤,也不想让自己受伤。她在笑,说你一个大男生……她意识到这会让他生气,没有说完。果然,他没有再说话。姚小瑶说她自己上去,让他原地等她。他只好一路提心吊胆跟着她上去,走到半道,前面三五个人停了下来,再往前的几级石梯,一个女生似笑非笑地站在道中,眼中露出惊恐,如果不是担心她头上坐着的猴子乱来,她肯定哭出声了。

到了山顶,他如释重负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小瑶坐在另一边的石块上。她知道他生气了。她的头顶上,是两根电线杆立在那儿,电线杆之间用钢条架着一台变压器,一只孤独的猴子坐在钢架上。猴子望着远方,偶尔看看寺院的方向,像在思考它不应该坐在两根电线杆之间,但它不知道这时候更应该坐在哪里。

“小瑶,”李小河低声叫她,“幸好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啊。”

“对啊,能有什么事。”

“刚才如果被猴子坐在头上的是你怎么办?”

“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好好的,我们都还好好的。”

“对啊,我们不逗它,它们就不会攻击我们。”

“但我们不能确保不会有意外,它们始终是野生动物,它们不是人。”

“人比它们还危险呢。”

“如果是你被伤了怎么办,我被伤了怎么办?”

“可我们一点事都没有。”

“就算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想让它发生,刚才若伤到我我也忍了,可要是真伤到你我怎么办?”

“呀,李小河,原来你是关心我的呀。”

“那你关心过我吗?”

“关心什么?”

“我也有可能被猴子伤着。”

“不会。”

“你就这么肯定?”

“是啊。”

……

回去吧。李小河说。

下山吃饭。李小河说。

她知道他生气了。她还知道他肯定又会说他们有多么不在一个频道。

她知道,肯定是这样。

肯定。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