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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1期|潘灵:太平有象(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1期 | 潘灵  2021年11月18日08:48

潘灵,布依族,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大学本科文化,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边疆文学》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编审(专业技术正高二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云南省委联系专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泥太阳》《翡暖翠寒》《血恋》《情逝》《红风筝》《香格里拉》《市信访局长》《半路上的青春》等八部,结集出版中篇小说集《风吹雪》《奔跑的木头》等两部,在全国文学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转载,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中国作协创研部等主编的年选,有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作品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云南文学奖一等奖、云南省精品工程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多个奖项。曾参与创办大型文学双月刊《大家》,编辑的文字图书曾获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中国图书奖。第八、九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代表。

《太平有象》创作谈

我的中篇小说《太平有象》,有幸被《民族文学》杂志首发,而且上了头条,在读者中引起了一定反响。在此,我要向《民族文学》表示感谢。作为一本在全国有重要影响的核心期刊,《民族文学》从来都是各民族作家的高地和精神家园。

我想写《太平有象》,始于五年前。我的初衷是要告诉外界,云南人是怎样保护野生动物的。但真正催促我拿起笔,给予我创作冲动的却是今年夏天云南大象北上的故事。

今夏,十数头亚洲野象,结队离开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一路北行,上高速公路,进田园沃野,大摇大摆,穿街过巷,进村入户,差点就进了省城昆明。亚洲野象一路上得到了云南各族人民的精心呵护,云南人民的动物保护意识让外界惊叹,让世界动容。

但大家不一定知道,云南的各族人民,为了生物多样性,为了人类环境,在保护野生动物中的努力、付出、担当和牺牲。为了达成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关系,他们得克服野生动物对家园的惊扰、损害,很多时候,都得承受精神压力和经济损失,有时,甚至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家园。但他们无怨无悔,深知自己的付出、隐忍和牺牲,都有价值和意义。

《太平有象》是一部致敬性的作品。我致敬的是那些为美丽云南义不容辞保护野生动植物并为此努力甚至不惜牺牲自身利益的各民族兄弟姐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太平有象,万物安宁!

太平有象(节选)

◎潘 灵(布依族)

01

公鸡已经叫过三遍了,太平村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雾幔像个热恋中的痴情男孩,紧紧搂着村子,就像搂着心上人一样,怎么也不愿松开。沙玛在公鸡叫头遍时就醒了,他睁着眼赖在床上,反复回味着昨夜米酒的香甜。昨夜他喝高了,他精心饲养的黑山羊,下了小崽。那是故乡乌蒙山的黑山羊,是父亲一年前托人远道送来的。想着他的黑山羊,沙玛睡不住了,他一骨碌下了床,披衣推开门,探头看一眼,见一片朦胧,就骂,有本事你就罩一天!边骂边回身去,将昨夜狼藉的饭桌上的半碗残酒倒进了肚里,就独自背了院里的背箩,准备下地去。一方面他想去巡视他的甘蔗林,更重要的,他想给那对羊母子,寻一箩肥美甘甜的青草。

沙玛人还没走出院子,黑狗大王就汪汪地叫了两声,意在提醒,它愿意给他作伴。沙玛侧身,表情严肃,声音威严说,不准乱咬人。黑狗就摇尾巴。沙玛又说,不准咬牲畜。大王犹豫了一下,勉强又摇了一下尾巴。沙玛说,都记住了?大王狠狠地摇了一下尾巴。沙玛紧绷的脸松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浅浅笑意,手一扬对大王说,前面带路。大王就兴奋地窜出了院门。出院门的沙玛朦胧中看见,大王一出门,左右邻居出门的狗,都惊慌地窜回自家院落了。

沙玛见此,就笑出了一脸皱纹。这条叫大王的黑狗,凶得很。它见什么都咬,什么都不怕,它咬生人,也咬家禽牲畜,还咬同类,甚至连驴友开的大吉普,它也追着咬。它有一股莫名的狠劲,沙玛就是看中了它的这种狠。它的狠,无意中树立了沙玛这个村主任在太平村的村威。

沙玛手握一把月钩似的银镰,一路上寻着又绿又嫩的青草,割了就扔进背上的箩筐里去。草寻了半背箩时,雾也悄悄散了,早晨的阳光把整个山谷照得金晃晃的。这时,沙玛和黑狗大王,一起到了甘蔗林边了。

敞胸露怀的沙玛,身背背箩,手握银镰,看着长势蓬勃的甘蔗林,心中有了王者的荣耀,脸上泛起征服者一样骄傲的笑容。这个打小就在苦寒的乌蒙山区种荞麦的沙玛,如今硬是在滇南的山地上,带着大家种出了连本地人都羡慕的优质甘蔗。这份成就,不自豪都不行。他的目光,就像这早晨的阳光,明亮而温暖地掠过这像士兵一样齐整地站立的甘蔗。他把箩筐放下,将敞开的衣服纽扣扣上,还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毕竟,将军是不能随便的。

但黑狗大王,却不合时宜地汪汪大叫起来,被叫声粉碎了将军梦的沙玛正心生不快,痛骂了一声死狗,就见大王像一道黑色闪电扑进了甘蔗林。沙玛以为黑狗发现了什么野物,赶忙伸手提起背箩,一甩手背到背上,也跟着扑进了甘蔗林。

蔗林里面,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如此不堪的场景,怔得沙玛手一发抖,手中的银镰就掉地上了。他也顾不得也没心思去捡拾,木桩一样地呆立着。黑狗在他身边,吐着红得像火焰的舌头,喘着粗气,眼中尽是悲伤。一大片甘蔗林,被压得七零八落,像一个经历了战火却又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沙玛甚至闻到了被折断的甘蔗散发出的腥甜气息。那气息扑进鼻孔,仿佛是鲜血的气味。闻着这气味,沙玛就像烂泥一样瘫坐在了甘蔗的尸身上。他捡起一根拦腰折断的甘蔗,含着泪,用力去撕咬这半截残蔗,蔗皮割破了他的嘴唇,他把那还未成熟的甘蔗汁液和着脸上流下的泪水和嘴里冒出的血水一股脑儿咽进了肚里。

黑狗大王惊诧地看着自己主人疯狂的举动,又突然汪汪地大叫起来。沙玛捏着半截甘蔗,欲击打黑狗大王出气,却见大王大叫着,扑向了十几米处的被压倒的甘蔗林地。沙玛只见大王去处,嗡的一声,惊起一片黑压压的绿头苍蝇。苍蝇飞起处,大王围着啥东西,一边绕圈一边声嘶力竭叫唤。

沙玛赶忙起身,奔赴过去,看到了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沙玛眼睛一阵刺痛。沙玛定了定神,将这沾着血迹的白色怪物抱起来,放进了箩筐里。

沙玛感觉到,自己抱起的,仿佛是一个软塌塌的面团。

02

太平村起个大早的,除了沙玛,还有两个被致富梦想鼓舞的年轻人,一个叫阿嘎,一个叫木呷。他们俩相约去雨林深处,看他们的发财宝贝。一年前,阿嘎从州职业学院大专班毕业,没像其他的毕业生那样在州府或县城找工作,而是心急火燎回了太平村。回到太平村的阿嘎,放下行头就去找儿时玩伴木呷。木呷取笑阿嘎,说你怎么放着城市人不做,回来当农民。阿嘎说,你懂啥?尽说没见识的话,未来属于乡村,不赶早回来,致富先机就是别人的啦。再说,我们彝族人,跟那些傣族拉祜族基诺族的人待在一起,就像山羊混在绵羊里,人家天天想吃糯米团,我却想我的苦荞粑。

阿嘎告诉木呷,他学会了在大树上种铁皮石斛,吸大树的营养,是极品中的极品,市场上价值不菲。阿嘎一鼓动,木呷的血就热燥了,说不学做毕摩了,跟阿嘎学树上种石斛。

木呷放弃神职醉心于俗事,这让做毕摩的父亲乌火恼火透了。乌火认为阿嘎这几年去州里不是读书,而是修炼魔法。是他让自己的儿子着了魔,走上邪道了。他对儿子说,木呷,你不学做毕摩,太平村今后就没毕摩了。木呷说没就没吧。儿子的不以为然激怒了老子,乌火咬牙切齿说,你要太平村失去神的庇护吗?没了毕摩,太平村的人,就没人传达神的旨意了。木呷抢白说,在我心中,阿嘎才是真的毕摩,他带给了我发财的旨意。

在乌火看来,这阿嘎太讨厌也太讨恨,他蒙蔽了自己儿子的心灵。当清晨阿嘎去叫木呷进雨林时,躺在床上的毕摩乌火用诅咒的语气大声说,今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树上掉下来,人会砸成烂鸡蛋的!

一路上,阿嘎一边挥舞砍刀砍着阻挡他们前进的藤蔓和树枝,一边调侃木呷,你今后腰缠万贯,不会怪罪我断了你的通灵路吧?木呷说,要真发了财,我向阿爸推荐你,让你做毕摩。阿嘎说,你想得美,我们发了财让我侍奉神灵,你去花天酒地?

于是他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在静谧的雨林里,两个年轻人的笑声,清越而爽朗。说说笑笑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就进到了雨林深处。

雨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恐怖的叫声。阿嘎和木呷像遭了电击,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叫声掠去了他们脸上的笑意,惊吓让他们的头发瞬间竖了起来。

阿嘎心中嘀咕,难道是毕摩乌火的诅咒显灵啦?

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挤进他们耳朵的,不仅仅是恐怖,还有悲怆、苍凉和绝望。

木呷定了定神,对阿嘎说,是哀鸣声。

阿嘎点点头,用手示意木呷跟着他往声音响处走。他俩小心得像怕踩死蚂蚁那样,放轻了脚步,像侦察兵一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

洪钟一样浑厚的叫声,让木呷胆怯得小腿都打颤了。阿嘎,不会是鬼怪吧?要不,我们别往前了,还是回去吧。

阿嘎回过头来,看一眼惊魂未定的木呷,他语气轻蔑地对木呷说,早知道你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我不该约你来种石斛,你就该跟你阿爸学做毕摩。要想回,你就回去吧。

阿嘎自顾又转回身,径直往前走。这次他没放松步子,而是脚步坚定地往前走。看阿嘎态度坚决,木呷摇了摇头,只好也跟了阿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木呷发现裤管被草叶上的露珠浸得透湿,步子也变得沉重了。

怕就回去吧,阿嘎头都没回说。

木呷说,我可不愿做胆小鬼。

木呷边说边大步往前迈,他想证明自己并不胆小,不愿躲在阿嘎身后,但他刚要超过阿嘎,却被阿嘎一把拽了回来。

嘘——

阿嘎一个指头立在嘴边,接着又用力将木呷按蹲下去,随即自己也蹲下,用眼神示意木呷往左前方看。

木呷看到,在左前方,一头野象正在用长鼻往草丛里拨弄着什么,它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想用鼻子把那东西给卷起来。野象似乎很心急,它粗重而短促的鼻息,让木呷读出了它的焦虑。

它像是丢了啥东西。木呷对阿嘎说。

阿嘎白了木呷一眼说,这是大象,又不是人,身上有钱包手机?

但它真的很着急,木呷抢白说。

没错,阿嘎点头说。它都急得发狂了,快看,它正用腿刨泥嘞。

木呷说,它身子前好像是个深坑,它想下到坑里去。

阿嘎说,我看那是偷猎人挖的陷阱。

听阿嘎这么说,木呷急了,那它不能下去,陷阱下面布置有竹尖子,会受伤的,我们得阻止它。

他边说边腾地站了起来。

但他立足未稳,又被阿嘎拉扯了蹲下来。

想找死呀?你以为那是你家厩里的肥猪?这是凶猛的野象!阿嘎瞪一眼木呷说。

它要下去了真的会受伤。木呷用手拍了拍地面说。

大象可不像你那么笨,它聪明得很,会主动避开危险的。

还真像阿嘎说的那样,大象用脚刨了一阵,没再刨,而是昂起头,吃力地把长鼻伸向空中,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跟先前阿嘎和木呷听到的声音比起来,显得疲惫,却更加悲怆绝望。

那声音在阿嘎和木呷听来,不是叫声,更像是哭声。

它叫完,将头垂下,将长鼻又伸进坑里去,这次它没试图把什么东西给圈拽出来,而是在抚摸什么。清晨的阳光斑驳着透过树的缝隙,照亮了它眼角的泪珠。

木呷说,它好像很伤心。

阿嘎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谁都看得出它很伤心。你木呷真像一个长舌妇,讨厌死啦!

野象似乎放弃了对坑里的东西的努力,它收回长鼻,沉默地围着那坑,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迈着疲惫而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消失在了雨林的更深处。

阿嘎和木呷奔向那土坑,想看看坑里有什么东西。

奔到坑前的他们愣住了。

坑里是一头小野象。

俩年轻人如果不是看到小野象身边漫开来的血迹,一定都会认为这小野象是睡着了。它的样子看上去憨态可掬,安详而享受,像是正被一个美梦萦绕。

土坑确实是猎人挖的陷阱,里面有用茅草和芭蕉叶伪装起来的尖如芒刺的竹尖子。木呷尝试着想下到深坑里去,却被阿嘎唤住了。

阿嘎说,木呷别费心了,小野象死了。

木呷说,你凭啥说它死了?

我在州里念书时,听我的傣族同学说过,母象特别护崽,如果它没死,野象妈妈断不会离开。阿嘎手抚木呷肩叹息说,我们刚才听到的,是野象妈妈的呼救声。

木呷盯着深坑看了一阵,眼泪珠子就从眼角滚落下来了。阿嘎,木呷瘪了嘴说,你别笑话我,我就是心软,想着它这么小,我就想哭,都说大象大,可它却这么小,还没头半岁的仔猪大。

阿嘎轻拍了两下木呷的肩膀,哽咽了一下说,哪个的人心是铁打的?我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象也一样,我们回去吧。

木呷说,阿嘎,我想再看看它。

阿嘎没说话,他移开搂着木呷肩膀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但却没摸到打火机,他索性把一支烟揉得粉身碎骨,抛地上了。

动啦!

木呷惊叫了一声。

啥动啦?

阿嘎好奇地问。

木呷说,我看到象鼻前方的芭蕉叶动了一下。

他边说边手指土坑里的偷猎人用来作为伪装的芭蕉叶。

阿嘎朝木呷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芭蕉叶,比这头小野象躺得还要死。

你眼花了,木呷。

我没有,那芭蕉叶真的动了。

要真动,也是风。

坑里哪有风,象鼻子前的芭蕉叶动了,说明小野象还有呼吸。

木呷边说边纵身就跳进土坑里去了。

当心竹尖子!

阿嘎心提到喉咙喊。

03

沙玛背着不知为何物的腥臭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往太平村走。一路上,浓烈的血腥味招来了大如蜂群的绿头苍蝇,它们像一群轰炸机,嗡嗡地在沙玛的头上边飞边鸣。黑狗大王冲蝇群汪汪大叫,但它低估了苍蝇对腥气的执着。

沙玛一身汗水吭哧吭哧背着一团腥臭来到太平村口时,遇到了毕摩乌火。毕摩乌火用手扇着自己的鼻子说,沙玛,你背的是大粪吗?都快臭死人啦,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别往村子里背,不吉利的。

沙玛将背箩往路沿坎上一放,喘着粗气说,乌火,闭上你的乌鸦嘴,别仗着你是毕摩,就信口雌黄。

乌火听沙玛数落,也不生气,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沙玛,我知道你那点心思,总觉得我这毕摩的身份碍着你了,要不你拿去,这样,你这村主任就身兼二职,成土皇帝了。

于是,两人就真真假假斗上了嘴。

乌火,你这是假大方,我要真夺了你毕摩的职,你就啥都不是了,我怕你哭天抢地去告神灵和我们的老祖宗。

沙玛,你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我乌火不当毕摩哭天抢地?怕是你沙玛不当村主任才会捶胸顿足、寻死觅活吧?你也就只会当个小官,还有啥能耐?我乌火不当毕摩还能做彝医。

现在西医那么发达,谁会待见你那草草药打天下的彝医。

沙玛,说你没见识,轻了,你这是真没觉悟!这是民族医药,连国家都得重视,你竟敢说它不受待见,我看你这村主任,是不想当了。

……

他俩使的虽都是嘴上功夫,仅是唇枪舌剑,但也弥漫了刀光剑影,心与心都碰了个火花四溅。

斗嘴斗累了,乌火就走近沙玛放在路沿上的背箩,探头想看个究竟。

但扑鼻的腥臭气熏得他差点儿没晕过去。乌火转身,呸呸呸地冲地上连吐三口唾沫。他一边用脚用力搓着地上的唾沫一边冲沙玛表情严肃地说,不祥之物,不祥之物!沙玛,这是不祥之物呀!

乌火!沙玛也语气严厉地说,别跟老子装神弄鬼,我沙玛是吓大的?不祥之物?你有本事就告诉我,这到底是啥东西?

不祥之物!不祥之物!乌火语气肯定地说。

是什么不祥之物?沙玛又厉声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祥,沙玛,不吉祥呀!

沙玛气得上前揪了乌火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对乌火说,你们这毕摩世家是不是就只知道这三个字——不吉祥!乌火,你晓得不,这三个字害苦了我沙玛家!

沙玛边说边用力一推,把乌火推倒在了地上。

被推倒的乌火,皮球一样蹦跳了起来,跟沙玛扭打成一团。

村主任与毕摩互殴,这消息太令人兴奋,兴奋得比山坡上的风还要快地传遍了全村。于是村里老老少少都蜂拥了来看。

黑狗大王也汪汪叫唤着,伺机去帮主人忙。沙玛见大王欲扑过去咬毕摩脚,就大吼一声,死大王,滚一边去,不关你的事!

黑狗大王就丧气地摇了摇尾巴,溜到一边,张了嘴,伸长了舌头专心看它的主人与毕摩厮打。

围者众。毕竟他俩都是村里有身份的人,不好意思再拳脚相加下去,加之又有村里老者劝,一场好斗,也就悄悄收场。

全村人的兴致,迅速转向沙玛背箩里的怪物。

村子里两个体面的人物,像一对斗气的小孩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内心都有了强烈的羞耻。毕摩乌火抹了一下嘴角流出的血水,跺了一下脚冲沙玛说,翻百年老账,真是心胸狭隘的东西。他就一甩手上的血水回家去了。

沙玛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了,他红着脸,冲好奇的众乡亲说,一团烂肉,看啥看?

沙玛原本想哄着众乡亲,却没想被众乡亲围住了。他们问沙玛,这些是啥?沙玛说,我要晓得是啥,还会跟乌火打架?

沙玛边说边伸手去摸被乌火踢伤的腿。

有人说,这看上去像猪肚。

就有人反驳,有这么大的猪肚吗?啥眼力?这怎么会是肚子,我越看越像胎盘。

众人就轰笑,人群中的闲言碎语又阴又损。

胎盘?是你家老婆肚里掉的吧,要那样,她生的八成是个神儿子。

什么神儿子,生下来能做你兄弟。这么大的胎盘,生下来还不是成人?

沙玛听不下去,火头上的他,没有任何幽默感,他用当村主任的威严吼道——

谁再嚼舌头,我就连同这臭东西把它扔山箐里去,一起喂狼!

但他的威严在此时已完全失效。村民中依旧有人嬉皮笑脸,说沙玛,这东西扔山箐里可惜,你背回家去,这个月你家都不用买肉了。

他边说边伸手,欲把沙玛背篓里叫不出名的那大团东西提将起来。就在此时,黑狗大王像一团黑色闪电扑过来,重重地一口咬向他的手臂。

村民们首先是惊呆了,继而就是各自抱头鼠窜。看着珠子落地一样四散开去的村民,先前给沙玛和乌火劝架的老者,摇摇头叹息一声,然后走向沙玛说,一帮幸灾乐祸的乌合之众。

幸灾乐祸?沙玛看着老者说,什么灾?什么祸?不就一团臭肉?

没那么简单!老者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说,怪物现世,必有灾祸。沙玛别再往家背了,埋了它吧。

沙玛态度坚定地说,我就不信它是什么带灾带祸的怪物,我要弄不清它是什么东西,它就是把我家臭成茅厕,我也不扔它埋它。

老者摇摇头,叹口气径自走了。

沙玛重新将背箩背上,往家的方向走。黑狗大王一阵小跑,紧跟上主人。沙玛突然转身,说,谁让你咬人的?难道你还不嫌乱呀?

04

沙玛背着沉重的背箩,推开家的院门,站在院子里叫唤着自己的老婆。他粗脖大嗓地要老婆给他倒荞麦烧酒喝,却遭了老婆一顿奚落。

我还以为是英雄回来了!老婆语气中带着鄙夷说,彝家太平村村主任与毕摩打架斗狠,传到旁边的拉祜、傣家、哈尼寨子去,还不把人家的牙给笑掉了。

酒没喝着,却遭一顿奚落,沙玛窝火极了,但又不好发作。他把背篓重重地放在檐坎上,脸阴得像夏天雷雨前的天空,径直进了里屋,木桩一样倒在床上。

沙玛头才沾枕头,老婆就冲进来了。老婆冲他歇斯底里,说你要不把那背箩里臭烘烘的东西扔出家门去,我就死给你看。沙玛摆摆手,说恶婆子,你真比母蚊子都恶,耍啥泼?出去出去,老子困了,想睡觉。

老婆就骂,说沙玛,大中午的,你睡啥觉?早死三年,你背上都能睡起青苔。你一天就只想村子里的甘蔗、菠萝,什么时候想过家?什么时候想过我?什么时候想过儿子阿嘎?阿嘎成天往深山林里跑,哪天被豹子吃了,被毒蛇咬了,我看你用什么传宗接代?你现在又得罪了毕摩,他可不会替你给你那些逝去的老祖宗求情开恩的。

嫂子大声八气地说我什么坏话呀?毕摩乌火在院子里大声说。

说曹操,曹操到。沙玛老婆被吓了一跳。沙玛小声对老婆说,乌火要问起我,就说我没在家。

沙玛这一说,彻底激怒了自己的老婆,她尖着嗓门厉声说,沙玛,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在家?你要让毕摩以为,我刚才是跟野男人说话?咹?!

讨了个这么认死理的婆娘,沙玛只能服了。他一骨碌起床,披上衣抹了脸,推搡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婆,出了里屋。

院子里,站着笑得像弥勒佛般抱着一个酒罐的毕摩。

毕摩乌火看一眼哭丧了脸的沙玛,说沙玛哥,宰相肚里能撑船,还生我先前的气?

你太高估自己了,沙玛哼一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干啥?

毕摩乌火双手用力往上扬了扬酒罐说,找你喝酒,顺便告诉你那背箩里是啥东西。

沙玛斜睨了眼瞅一眼背箩说,你知道是啥?你真知道是啥?

当然!

毕摩乌火点头说。

你凭啥知道它是啥?

因为我是毕摩嘛。

沙玛老婆见俩人又斗上了嘴,不是冤家不聚头,要打嘴仗,到堂房来,当着列祖列宗,让他们评评你俩,哪个更行更能。

毕摩乌火进了沙玛家堂屋,往火塘边木凳上一坐,打开了酒罐。荞麦酒的清香,就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闻到酒香,沙玛的火气立马就散了。

沙玛拿来两个土碗,往火塘边一放,乌火往俩土碗里倒满酒。沙玛端起酒碗,也不跟乌火碰,一仰脖将一碗酒倒进了嘴里,他喉结耸动了一下,满满一碗酒就美美地进了肚里。他把酒碗往原处一放,说乌火,你别诓我,真知道我背回来的是啥东西?

乌火将酒碗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说好酒要慢慢品。

沙玛说,我问你话。

乌火说,胎盘,是大象的。

大象的胎盘?沙玛有些惊异。

乌火点点头。

为何先前不跟我明说?沙玛又有些生气地说。

乌火又抿一口酒,说,我是毕摩又不是神仙,也是才知道的。

搬这里好几年了,没听说这里有大象呀?沙玛皱了眉头说。

是没听说。乌火应声道。

太平村来了大象,沙玛思忖了一下说,太平有象,按说应该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要观了天象再说。乌火用职业的语气说,他看了看沙玛,叹了一口气,又说,是麻烦事那是肯定的了。沙玛哥,你我都招惹上麻烦了。

麻烦?你说我招惹了麻烦?沙玛摇着头说,乌火,我搞不懂有啥麻烦。

不是你,是你和我,不,准确点说是四个人,还有你儿子阿嘎,我儿子木呷。

乌火的话听起来像绕口令。

沙玛越听越糊涂了。

沙玛兄,俩孩子摊上了大麻烦。

乌火语气不再像先前那么沉稳了。

到底啥事,你能不能说明白点?这又不是你做法事,装啥神秘?

你儿子和我儿子,弄回来了个象儿子,你说麻烦不麻烦?乌火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说。

你是说,阿嘎和木呷,弄回来了一头小象?沙玛被惊到了。

正是!乌火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要不我怎么知道你背回来的是大象的胎盘?在厨房里忙活着给沙玛和乌火准备下酒菜的沙玛老婆端一盘油炸花生米进堂屋,听说儿子弄回一头小象,惊得一盘花生米全倾倒在堂屋地上了。

偷猎大象,那是犯王法的呀!她胆战心惊,又无比担忧道。

乌火说,不是偷猎,嫂子,俩孩子事实上是救下了一头小象。

沙玛老婆说,那是做了积阴德的事,有啥好担心的?

话虽这么说,道理也是这样。乌火端酒,这次没抿,而是一口干下了大半碗酒说,但谁能证明他们不是偷猎是施救呢?怕就怕……

乌火,你怕啥?沙玛说,我们彝家人,猎就是猎,救就是救,光明磊落得很。

但人家不会这么想。人家讲的是证据,你儿子我儿子,大清早就进雨林去,是不是去看他们挖的陷阱里困没困住猎物?乌火皱了皱眉头说。

沙玛老婆说,他们是去雨林里看种在树上的石斛。

嫂子,你知道他们是去看他们种的石斛,沙玛哥也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也清清楚楚,但人家执法的人会相信我们的话?乌火边说边摇摇头,我怕的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呀。

沙玛思忖了一下说,乌火的话有理,你巴望清清白白,却会越抹越黑。小象现在在哪里?

乌火回答说,在后山背阴地阿嘎育石斛幼苗的窝棚里。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