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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6期|肖克凡:终身保修(节选)
来源:《江南》2021年第6期 | 肖克凡  2021年11月17日08:03

编辑推荐语

在很长的年代里,我们盛行二元对立的逻辑思维和判断方式,凡事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小说里,李本贵带着和他有着事实婚姻关系的女人栗灶花私奔到城里谋生,落脚在鑫旺小区一带,由此跟此处的居民和工作人员发生了诸多交集,参与和见证了一系列的人间剧目。在这个作品里,李本贵、王顺友、陆崇良等,人人揣着人生的秘密和隐痛,在自己想象和定位的人生角色中行走着,但生活在表象之下,往往包罗万象。小说疏朗朴拙,贴近生活,洞察世事,从中让人见出扎实的生活经验,而故事在反讽的同时,又进入到更深层次的思考,传达出一种淡淡的哲学意味。

终身保修(节选)

□ 肖克凡

李本贵上街摆摊修理自行车,听见城管执法车来了,立即收摊溜到鑫旺小区大门里躲避风头,鼻尖儿挂着油漆未干式的汗珠儿。他觉得自己跟城管那辆蓝色小卡车前世有约,总是提前让他嗅到空气里飘来的汽油味道,迅速逃离险情。

身穿蓝色制服的城管队员职责分明,只管街边摆摊的小贩,不会进到小区里执法。李本贵眨着小眼睛等待蓝色小卡车开走,心里念叨着“平安无事”。

他这双小眼睛,赛过小动物眼神。这是爹娘的遗传基因。有时想起爹娘,他心里就泛起人生理想。将来有了钱就买辆小卡车,车里装满各式各样年货,载着老婆孩子返乡过春节。就是不知家里接不接纳儿媳妇栗灶花,毕竟两人是偷偷跑出来的。

心里幻想着开着小卡车进村的情景,猛然听到有人高声喊叫:“修车的死啦?补胎!”一个白胖汉子推着瘪了车胎的自行车来了。

他猫腰抱起装满工具的木箱,喘着粗气走出鑫旺小区大门,应声说修车的没死活着呢。

打开木箱取出亲爱的工具们,蹲身摆出开张营业的阵势说,我给你用环保胶水吧多花一块钱。白胖汉子夸赞他懂得绿色环保经济。

李本贵动手干活儿,心里哼着家乡小曲儿。这时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城管队员突然出现,一左一右卡住位置。李本贵抬头望着以为这两人是跳伞下来的。

眨眼间他的修车工具就被城管队员稀里哗啦收进木箱里,左边的城管队员说全部清点完毕总共二十八件。右边的城管队员宣布道,明天带着罚款去城管大队领取被罚没的工具箱。

他下意识地询问多少罚款。那个瘪了车胎的白胖汉子抢先估价说,一百吧?

他听罢起身就走。这两个城管队员拦住他,说请把工具箱送到小卡车上去。他只得扛起油污污沉甸甸的工具箱,完成了任务。

没了修车工具等于没了固定资产,全家GDP肯定负增长。他甩着两条胳膊拎着十根手指,仿佛裸体人物走进鑫旺小区,一屁股坐在圆形花坛旁边,闷头抽烟自言自语。

这事儿怪不得别人,我也该接受惩罚啦。我跟栗灶花跑到城市来过日子,还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让人家留在农村吃苦受罪……他自我检讨着,狠狠朝月季花啐了口唾沫。

一个老太婆走过来说,你往花坛里吐痰“夕阳红三老汉”会罚你款的,五十翻倍罚一百。他只好解释说不是吐痰是吐唾沫,起身离开危险地带。

一路行走经过物业管理办公室,瞅见门前挂起“鑫旺小区物业改革指挥部”的牌子,咧嘴苦笑了。他的这种苦笑是日常生活的主要表情,真切而扎实。

这样看来天宝物业公司肯定被赶走了。那带头起事的三个老头儿,据说退休前均为国企处级干部,人称“夕阳红三老汉”,他们率领业主们跟天宝物业公司经理汪天宝辩论,简明扼要罗列十大问题,还批评汪天宝以自己名字注册公司名称属于“家天下”思想,完全不具备现代企业制度,只能被时代洪流淘汰。“夕阳红三老汉”甚至怀疑汪天宝系大汉奸汪精卫远房后裔。一下子事态变得严峻了。

当今中国老百姓全是爱国者,几乎不用几番对垒,传说中的汪精卫后裔不敢恋战却倔强地表示,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之后就不露面了。

李本贵只是这起事件的旁观者,他深知农民进城谋生不易,凡事不宜掺和。可是随着物业管理停摆小区垃圾停运,媳妇栗灶花反而多捡不少纸箱和塑料瓶,家庭收入明显提高。

栗灶花身材窈窕模样俊美,生了女儿自家腰身并未变粗。这使她暗暗讥笑那些城市肥婆,心里叫她们“皮缸”。栗灶花希望鑫旺小区混乱局面持续下去,而且愈乱愈好。这样生活垃圾停运,她就有大量纸箱和塑料瓶可捡,家庭收入翻番。当然这种活计只有妇女去做。男人还是得依靠修自行车手艺养家。

这时候的李本贵垂头丧气走过鑫旺小区中心广场。一群体形基本属于正能量的妇女,在叽叽喳喳说话好像灰喜鹊落地。他停住脚步听着她们议论,怔了怔神儿转身撒腿就跑,几乎撞到迎面驶来的自行车。

骑自行车的女士躲避不及失去重心,摔下自行车歪倒路边。那群妇女马上喊叫起来,七嘴八舌说施老师被人撞啦。

他不管不顾跑回家去,气喘吁吁把爆炸性新闻告诉媳妇,说那群妇女议论王顺友给救护车拉走,一路鸣笛送去医院抢救了。

栗灶花低头瞅着丈夫脚上旧皮鞋说,平时王顺友身体挺棒的,不会嘎嘣一下就死了吧?

他摇头说兴许嘎嘣不了,要是嘎嘣了是直接叫火化车的。说罢他将妇女们的议论转述给媳妇,说王顺友看管八号楼地下存车处,提前收了九十九户全年存车费,叫来救护车可能是趁机跑了。

栗灶花忙着整理废旧纸箱说,九十九户全年存车费能买几斤盐几壶醋,你说这点钱值得跑吗?王顺友以为自己是大贪官呢!

丈夫低头寻思着,认为王顺友不应该被救护车拉走。

你认为他应该被警车拉走是不是?媳妇瞬间扩展思路说,你这么说反倒提醒了我,王顺友确实不像寻常人,大鼻梁子三角眼,眉毛黢黑紫脸膛,说话听不出哪儿的口音,就跟从地缝儿里钻出来似的。

这时栗灶花发现丈夫空手回家,转而询问修车工具箱呢?李本贵说明天去城管大队交罚款才能赎回来。

栗灶花顿时伤了情绪,说,你忘记啦?那箱子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咱俩来到城市后还特意刷了红油漆呢。

李本贵满脸愧疚说,是啊是啊,我改成工具箱嫌红色太扎眼,就刷了层绿油漆,生生把你的喜兴给弄没了。

栗灶花说明天拿钱把箱子赎回来,重新给它刷遍红油漆,我把这箱子当作出嫁的凭证,让它证明我是你媳妇。

好吧,以后我用帆布兜子盛工具,城管来了我撤退更利落。李本贵说着想起帆布兜子也是王顺友送他的,他认为那家伙特别慷慨。

傍晚时分,女儿小花背着书包跑进家门,这孩子在民工子女小学读五年级,学得满口普通话,大声说外面有人找摆摊修自行车的,嚷嚷要求赔偿医药费。

栗灶花起身问丈夫,你不会是把城管给打了吧?惹得人家找上门来。李本贵拨浪鼓似的摇头,表示自己只会挨打不会打人。媳妇推开租住的平房的铁皮门,迈着小碎步迎出去。

女儿小花趁机压低声音说,听说施老师给人撞倒了,敢情这事儿是你干的,爸爸你太不应该啦!

你怎么知道那是施老师呢?他急着问女儿。

我怎么会不知道施老师呢?她放着市重点小学书记不当,心甘情愿跑到我们民工子女小学当校长,人们都说施老师是教师里最好的人!小花放下书包气愤地补充说,这么好的人摔了车子崴了脚,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儿呢。

小花年纪不大却充满正义感,李本贵觉得女儿有些不像自家孩子,看来小花还是要上学读书的,明显有了出息。心里这样感叹着,他下意识抬腿走出家门。

门外那几位皮缸型妇女看见李本贵露头,随即抖擞精神高声宣讲,我们是新成立的鑫旺小区妇女说理小组,一旦见到不合理的事情,我们就摆事实讲道理强调依法治国,保证做到发现歪风不放过,解决矛盾不过夜!今天你差点儿撞到施老师,吓得人家摔坏自行车扭伤脚,你要负全部责任的。

栗灶花立即表态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施老师的自行车我们终身保修。

那么施老师的脚呢?她的脚你们也终身保修?一个满脸皱褶的精干妇女显出首领本色。

李本贵蔫蔫说道,不用你们妇女说理小组劳心费力,明天我当面给施老师赔礼道歉。

我们妇女说理小组是街委会认可的公益组织,我们的行为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几个妇女情绪激昂。

你们还都没吃晚饭吧?栗灶花突然转变话题说道,咱们小区便利店里卖的火腿肠马上过期,打五折你们也不要买啊。

你们吃了会拉稀的!栗灶花瞪大眼睛继续说,闹肚子去药店不会卖给你们抗生素的,因为那是处方药。

这关于过期火腿肠与消炎药的突发话题,弄得妇女说理小组成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定位,就跟旅游掉队的中国大妈似的。

一大早儿全家喝小米粥,媳妇说富硒小米在超市里卖得很贵呢。李本贵不知硒为何物,就苦笑说西是太阳落山方向,然后月亮就来了。当初他和栗灶花踏着月光跑出村子,一路由西向东来到这座城市安了家。他听到小米粥富硒,满脸苦笑成了咸菜的标配。

吃过早餐女儿小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栗灶花收起咸萝卜罐子忽发奇想说,不论王顺友逃跑了还是病死了,八号楼地下存车处都没人管理了,咱们趁机接管吧。

媳妇在家里说家乡话,丈夫听着家乡口音有着亲切的伤感,好像欠着家乡巨款还不清似的。其实农村老家的风气,即便女人说得对,男人也不喝彩,而是把媳妇提出的好主意,安置在肚里酿造几天,发酵成自己的高招从嘴里说出来。

栗灶花自然知晓丈夫心思,眨着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也这样想,就是不愿意说出来嘛。这也算不上抢别人生意。

物业经理汪天宝被赶跑了,改为“夕阳红三老汉”掌管局面……李本贵凝眉思索着,好像不愿意把媳妇的主意发酵成自己的。

媳妇随即啪啪拍响大腿说,我看出你心里有谱啦!你现在想去见“夕阳红三老汉”是不是?请求他们把王顺友存车处交给咱们管理。

我心里这样想过。李本贵有所保留地说,不过,我要先去给施老师赔礼道歉吧,看看赔偿多少医药费。

栗灶花猫腰拎起那双旧皮鞋,催促丈夫穿好衣裳蹬上皮鞋,顺手往他衣兜里揣了盒烟卷。你办完这件大事去赔礼道歉也不迟!再者说施老师大人有大量,她不会收你医药费的。说着把打火机递给丈夫继续叮嘱,你进门挨个儿给“夕阳红三老汉”敬烟,别忘了先给一把手。

我哪知道谁是一把手。李本贵嘟哝着走出家门,先给自己点了支烟卷权作家庭一把手。这时突然记忆短路,一时想不起王顺友的模样。我的苍天啊,今天怎么满脑子糨糊呢?我跟王顺友很熟悉啊。

他使劲拍打自己额头,拍得眼前冒出好多颗金星,每颗都是24K周大福的。之后低头打量脚上这双皮鞋。嗯,这鞋从前肯定是双新鞋,不知被谁给穿旧了。穿旧了也是鞋啊,它不会变成帽子吧。王顺友这家伙挺硬朗的,还请我喝过二锅头呢,这家伙说当英雄就要有酒量,凡是说酒壮怂人胆的,归根结底还是怂人。

想起王顺友的名言,李本贵恢复记忆力,王顺友的面孔也清晰起来。径直不拐弯来到改称“鑫旺小区物业改造指挥部”的物管办公室,抬腿跨过门槛叫了声领导,“夕阳红三老汉”同时扬脸应声,这说明他们都是领导。

“夕阳红三老汉”好像身份相同待遇相等,三人都是高靠背老虎腿皮座椅,屁股底下铺着同样动物皮毛的坐垫,特别有古典派头。李本贵看过电视连续剧《水浒传》,不由想起水泊梁山聚义厅,便依次朝三位首领点头致意,好像电视剧里的群众演员。

我看你满脸苦相是来上访的农民工吧,汪天宝拖欠你几个月工资?他是不是经常辱骂你们农民工是傻帽?一个貌似智多星吴用的尖脸老汉大声问道,只是手里没有梁山军师的羽毛扇。

他忘记递上烟卷就说,我不是小区保洁员,我不上访,我是想接管王顺友的八号楼地下存车处。

一个貌似宋江的方脸老汉问道,你说王什么友来着?他那里到底存了多少辆业主汽车?

那八号楼地库容不下四个轱辘的,只能存放几百辆自行车。李本贵觉得貌似宋江的老汉严重脱离实际,居然以为王顺友负责看管小区业主私家汽车。

你为什么想接管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呢?一个貌似电视剧里玉麒麟卢俊义的清瘦老汉轻声问道。

李本贵转向这位现实牌卢俊义解释说,王顺友前天给救护车拉走了,他要是生了大病恐怕不会回来了。

那个貌似智多星吴用的老汉抢在及时雨宋江表态之前说,眼下鑫旺小区百废待兴,你的诉求不是当务之急,只能放在改革后期解决。

李本贵只得拿出上访者的架势申诉道,现在八号楼地库里存放着好多辆自行车,没人管理怎么能行呢?你说小区百废待兴,那地下存车处也待兴吧?

好啦好啦,你写份申请材料呈来,等有时间我们研究一下。那个貌似卢俊义的又说话了,这老汉面孔清爽语气和蔼,给了李本贵盼头。

李本贵再次想起电视连续剧《水浒传》,卢俊义的大管家李固跟主家老婆私通,逼得玉麒麟卢俊义走投无路上梁山落草为寇。这样想着愈发觉得这老头儿面貌很像电视剧里的卢俊义。

貌似宋江的老汉不高兴了,呼地起身批评李本贵说,我们正在准备创建文明小区的宣传材料,你不要干扰我们正常工作嘛。

貌似吴用的老汉配合宋江说道,你个人的事情再大,那也是小事。鑫旺小区的事情再小,这也是大事。

李本贵当然不甘心,满脸苦笑说,我就是想为小区业主们看守自行车,从来不想干扰你们的工作。

貌似吴用的老汉盯了盯他脚穿的半旧皮鞋说,你经济条件不错嘛,还穿着名牌爱步呢。我劝你回家另做打算,不要啥事都依赖政府。

听了这种官僚主义言语,李本贵只得转身退出,满心沮丧沿着小区道路低头行走。一辆自行车迎面驶来,稳稳停下叫了声李师傅。他抬头看到这位身穿海蓝色职业套装的女士,顿时慌了神。

您、您是施老师吧?实在对不起,我让您摔了车子伤了脚,后果这么严重还没给您赔礼道歉呢!我要给您赔偿医药费,还要给您修好自行车……李本贵一口气说着,显得窘迫而诚恳。

施老师戴着紫框眼镜留着齐耳短发,身材挺拔高挑,眼镜里流露出温和目光,说道,李师傅您不要自责,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李本贵不知如何表示心意,打量着施老师的自行车说,我给您的车子做次大修吧!三道车轴都换新油,咱们就用六氯化钼!那是给电动车润滑用的……

您是被小区妇女说理小组给吓着了吧?她们工作过于热情,反倒弄得大家有些紧张。施老师有意缓解紧张气氛说,其实我的脚伤没多么严重,自行车也没摔得多么厉害。

李本贵想起女儿小花说过,施老师宁愿放弃市重点小学来到民工子女学校,人们都说她是教师里最好的人。于是他大声表示自己有修理家庭水电的技术,要是有小故障尽管打招呼,随叫随到。说罢朝施老师鞠了个躬,撒腿跑开了。

一口气跑进全家租住的小平房,内心仍然感慨不已,进门就说施老师真是个大好人。栗灶花望着情绪反常的丈夫,再度眨着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问道,你把八号楼存车处的事儿办妥了吗?

他有些负气地说了句“他们赶走汪天宝,鑫旺小区搞不好”,就闷声闷气躺在小床上,不言声了。栗灶花盯着行为异常的丈夫,问他身子哪儿不舒坦。

李本贵瞪着屋顶的水渍不说话,心里想着施老师。敢情教师里还有这么好的女子,以前我怎么不认识人家呢?这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栗灶花揣摩丈夫受了委屈,猫腰换下塑料拖鞋,穿上那件紧身小花袄说,我去问问那三个夕阳红!他们不要拿农民工不当人对待。说着仿佛当代轻功女侠附体,一闪身逸出家门,大活人好像风筝飘走了。

李本贵连续吸了几根烟卷,心里反复念叨施老师是个大好人。这时候媳妇扭儿扭儿回来了。她看到丈夫仍然盯着屋顶水渍,好像在看不花钱的情色电影,就气得笑了,之后探身伸手摸摸丈夫额头,说不烫。

既然不烫,她故作轻描淡写告诉丈夫,那个老汉说他们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有结果就通知咱们。

李本贵翻身坐起问道,你说那个老汉是哪个老汉?是宋江是吴用还是卢俊义?

看见丈夫张嘴闭嘴都是水浒人物,栗灶花随即卖关子说,我说说,你猜猜!猜对了,今儿我伺候你,猜错了,今儿你伺候我。

丈夫眯起小眼睛听着媳妇详细描述,认定那个老头儿是吴用,于是愤慨起来。合着大老爷们儿换成小媳妇进门办事,老家伙态度就变啦!这算什么梁山好汉。

我也觉得那仨老汉好比水浒人物转世的,不过呢……栗灶花说着停顿下来。

不过什么?什么不过?李本贵好奇地追问。

不过,我走出办公室十几步,那个貌似卢俊义的就跟了出来,他说可以把八号楼地下存车处交给咱们管理……

交给咱们掌管?李本贵听到事情出现转机,却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倒觉得卢俊义靠谱,因为我既没逼他也没求他更没贿赂他,这是他主动跟我说的。栗灶花颇为自信地说,他让我星期五等候消息,还说这事儿最迟不过星期天。

李本贵愈发觉得此事蹊跷,心里起疑却又不愿打碎美好愿景,就不再追问缘由。栗灶花自然不做更多解释,极力稀释丈夫的疑惑说,今晚咱家吃面吧,提前添些喜气。

我估摸这事儿还是一把手说了算,卢俊义绰号玉麒麟在水泊梁山排位老二,属于二把手。

你说他绰号玉麒麟?那我绰号母夜叉好不好!栗灶花勇气爆棚地说,从今往后我是孙二娘转世,你就是菜园子张青,当然你不用浇水施肥种菜,今后咱们接管地下存车处就不用吃苦受累了。

李本贵惊诧地望着穿着紧身小花袄的媳妇,目光恍惚起来。他觉得自己不会是菜园子张青,栗灶花却露出母夜叉孙二娘的苗头儿,眨眼之间有些不像自己媳妇了。

栗灶花动手擀面条,催促丈夫剥蒜说,咱们小区物业水电维修工都跟随汪天宝走了,到时候由你接管吧。

他觉得媳妇好像吃了什么药,一下变得就连擀面条的姿势都跟孙二娘似的,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少妇。栗灶花以为丈夫动了春心,低头小声说今晚你别惊动了孩子啊。

栗灶花不减农村妇女勤劳本色,吃过午饭舍不得歇晌,蹬起三轮车小区里转悠,寻觅废旧纸箱和塑料瓶子什么的。转到十一号楼前捡到两只大纸箱,她双脚蹦踏把它踩扁,这动作很像学跳新版广场舞。气喘吁吁将战利品捆绑装车,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小栗”。

平生首次听到这样称呼,栗灶花扭身望去,竟然是被丈夫称为“卢俊义”的老汉,一派文绉绉的样子。她想起丈夫说水浒里玉麒麟遭到管家李固陷害,不禁对眼前这位“卢俊义”心生同情,但愿他妻子没跟别人私通。

毕竟是城市老汉有资格同情农村小媳妇。当代卢俊义扬起瘦脸打量着大太阳照耀下的栗灶花,表情略显亲切地说,你捡拾废品付出太大收益太低,必须改变这种辛苦状态啊。

栗灶花立即抓住要领说,是啊,明天就星期五了。

你说得对,今天星期四,后天星期六。当代卢俊义慢声细语说着,显得很有风度。

我光知道您姓陆,我就叫您陆处长吧。栗灶花满脸极不自然的笑容,好像皮肤刷了层胶水儿。

噢,你知道我退休前是正处级干部?这老汉旋即兴奋起来,咬文嚼字自我介绍说,本人名叫陆崇良,大陆的,崇拜的崇,良好的良。

栗灶花热烈说道,咱们小区都知道你们三位都是大领导呢。

你说得很不准确!老孙和老邬退休前都是副处级调研员,副处级调研员不是实职。陆崇良极其严谨地说,不过老孙参照正处级待遇退的休,弄得老邬总是感觉委屈,私下里散布不满情绪,这也属于不安定因素吧。

栗灶花得知老邬就是相貌接近电视剧里宋江的老汉,便伸手拂了拂紧身小花袄衣襟,很想询问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的事情。

小栗,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我提出的特殊要求你考虑了没有?陆崇良发问了。栗灶花不知水有多深便低头问道,那么,您对我还有其他特殊要求吗?

陆崇良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表情和蔼说道,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大门被两只锁头锁着,我手里有一只锁头钥匙,另外那只锁头钥匙归老孙掌管,必须打开两只锁头方可开门,这就叫集体领导责任制,谁都不能一手遮天。

栗灶花听罢字斟句酌问道,既然您说孙处长掌管那把钥匙,那么他对我有特殊要求吗?

我已经跟你讲过,老孙他不是处长只是副处级调研员,你不要叫他孙处长好不好?陆崇良再次强调老孙的级别,好像副处级调研员就不会对栗灶花提出特殊要求了。

平时栗灶花对“特殊要求”这类字眼儿特别敏感,她整天骑着三轮车收集废品,有时路遇人老心不老的男人,那目光好似装修墙面的刮子,一遍遍把她浑身刮遍。曾经有老男人公然向她提出“特殊要求”还承诺协助她在城里扎根。她回到家里只字不提遇到这类事情,避免影响夫妻关系。

不过前几天陆崇良提出的特殊要求,倒不是对她身体有所贪图,只是这项“特殊要求”确实非常特殊,令她感觉格外怪异。

如果你答应我的这项特殊要求,我会说服老孙打开那只锁头的……陆崇良从容不迫地说道,你不要背上思想包袱,这项特殊要求只是日常工作而已,你管理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的同时,从一号楼到三十六号楼,逐步摸清小区业主的家庭情况,尽力不要出现遗漏。当然这项任务必须暗中完成,绝对不能对外泄露,包括你丈夫你女儿都不能知晓。

之后陆崇良似有感慨地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所以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栗灶花见过电视剧里的堡垒,通常都是坏人守在里面,好人从外面进攻,就有了董存瑞和黄继光那样的英雄人物。

小区业主家庭情况物业管理处都有登记,您还要我摸清什么情况呢?栗灶花不能理解陆崇良的心思。

你没看过电视里法治节目,人的身份证都能造假,小区业主登记资料未必真实。所以我要你逐步摸清他们底细,比如张一经常去李二家,王三突然不睬赵四,刘五退休后照常每天早出晚归,孙六年纪轻轻宅在家里不动弹,康七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这样我们就能做到知此知彼。比如那个王顺友的情况你丈夫就不太清楚吧?

您说王顺友什么情况?栗灶花惊诧地问道,王顺友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哇!他不是给120救护车拉走了吗?

陆崇良不急不躁说跑了全市好多家医院,均无王顺友下落,还特意给火葬场打电话查询死者名单,也没有这具尸体。

陆处长,您老人家跟王顺友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非要寻找他的下落呢?也兴许王顺友根本没病,坐救护车直接走啦。

小栗啊,事态如果这样发展下去,王顺友的失踪就会成为有头无尾的悬案。陆崇良满怀社会责任感表示,我身为国家退休干部不能不重视这桩悬案,但是并不想拨打110报警。

您拨打110报警能说什么呢?王顺友既没抢劫也没杀人,他只是给救护车拉走了,顶多贪了九十九户业主全年存车费嘛。

陆崇良好像逮住只蛤蟆非要攥出尿来不可。小栗啊,王顺友是个看管自行车的农民工,他的经济状况怎么可能给民工子女小学捐款呢?可是他确实捐了,而且匿名汇给校长施蕙兰,那26万元人民币对谁来说都是巨款!陆崇良说着激动起来。

您是说王顺友捐了26万给民工子女小学?栗灶花听得瞪圆眼睛竖起睫毛,仿佛忘记呼吸。

是的!他捐了26万元人民币!陆崇良坚定不移说,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这么说王顺友很有钱哟?栗灶花满脸困惑说,可是王顺友给民工子女学校捐款,这属于好人好事啊,他反倒叫来救护车跑了?陆处长您当过大领导,你觉得这事儿对头吗?

是啊,这桩反常事件给我们敲响警钟!俗话讲水落石出,但是有时水落石也不出。所以我要你摸清小区业主们底细,不能被表面现象蒙蔽……退休处级干部继续开导栗灶花,敦促她接受“特殊要求”。

栗灶花被陆崇良引导懵了,好像脑海里盛满豆浆被卤水点成豆腐,随即又打散成豆花。她使劲眨动眼睛让头脑清醒,竭力思索“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的朴素道理,心里渐渐有了思路。

我只想接管八号楼地下存车处,他王顺友捐没捐款、住没住院、逃没逃走、死没死、活没活,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要为李逵上吊流眼泪——替梁山好汉伤心了。

心里这样寻思着,栗灶花重新聪明伶俐起来,说,陆处长,我愿意接受您的特殊要求,请您抓紧说服孙处长打开锁头吧。

我跟你说过老孙只是副处级调研员,虽然他手里掌管那把钥匙,但也不是什么处长。陆崇良认真校正栗灶花的错误说法,开始提出秘密工作的要求。

小栗啊,既然你表态接受我的特殊要求,那么我就对你提两点希望,一是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二是希望你圆满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

我小学毕业没啥文化,有时候跟不上您的思路,您不要嫌弃我就是了……说罢栗灶花抬腿跨上三轮车,载着半车废旧纸箱驶走了。

停稳三轮车走进家门,她知道不能把陆崇良的“特殊要求”告诉丈夫。只要获得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的管理权,陆崇良的特殊要求也就没那么特殊了。嘻嘻,他不就是要我悄悄打听小区业主们不愿透露的私事吗?比如谁家的孩子是抱养的,谁家的媳妇暗地坑害婆婆,谁家的夫妻常年不同房,谁家的儿子孝敬丈母娘不供养父母,谁家的老头子不正经总盯着邻家小媳妇……栗灶花懂得这些都叫“隐私”,为什么陆崇良非要掌握这些情报呢,难道退了休心理变态啦?

傍晚时分,女儿小花放学走进家门大声报告,学校今天下午停课自习,我们学校来了两个警察找施校长谈话,弄得老师们悄悄议论这事儿呢。

李本贵起身指着女儿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施老师不会犯事儿的,你说过教师里没有比她更好的人啦。

你干吗五官挪位啊!栗灶花望着情绪失常的丈夫问道,教师里那么多人你都认识啊?咱们谁都不敢张嘴给别人打保票。俗话讲水落石出,但是也有水落石不出的时候,咱们谁知道那块石头在哪儿呢!

水落石也不出?这话你这是听谁说的?李本贵好奇地询问。栗灶花自然不能承认这句话出自陆崇良之口,就说听到马路边有两个老头儿聊天。

静了静心系好围裙准备做饭,不由想起陆崇良指派的特殊任务,愈发觉得自己成了有秘密的人,这秘密好比钓鱼的铅坠沉在水里,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能感到隐形压力。

她心思乱糟糟的,不留神把饭烧糊了,觉得自己就跟那部电视剧里伪装成保姆的小女子似的,不论怎么伪装也不像是保姆,反倒像个女贼。

手里捏着板刷忙着涂抹油漆,李本贵头也不抬告诉媳妇给城管大队交五十元罚款,总算把工具箱赎了回来,不贵。

满屋子油漆味儿扑面而来,曾经的工具箱被漆成大红色,重新成为陪嫁箱子,栗灶花看得眼窝儿发热,想哭。她多次问过自己,从农村跑到城市谋生,跟家乡亲人断了联系,这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至今没有答案。她只是希望全家三口过上好日子。那么什么叫好日子呢,她也说不太清楚,便经常想起姐姐栗柴花。

栗灶花揾了揾眼角,持久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忍不住告诉丈夫说,陆崇良查遍全市大医院也没寻到王顺友踪迹,王顺友至今下落不明。

李本贵扭头看了看媳妇,喘着粗气问陆崇良是谁。

陆崇良在“夕阳红三老汉”里排位第二,貌似电视剧里的卢俊义。

李本贵继续涂抹油漆问道,他为啥这么关心王顺友下落?

因为……栗灶花几经思忖,决定把无须保密的情况说出来,这样也让丈夫有个思想准备。

小花她爹我告诉你吧,据说王顺友隐姓埋名捐款26万元,直接汇给校长施蕙兰啦。栗灶花说着及时止住话语,等待丈夫的反应。

李本贵放下油漆板刷,眉心拧成肉疙瘩问媳妇,你说的这事儿我怎么听不懂呢?王顺友要是给学校捐了款,这种好人好事应该受到表扬,卢俊义怎么就跟满城寻找逃犯似的?

栗灶花小声更正说,人家不是卢俊义,他名叫陆崇良,他跟我说王顺友失踪已经成了无头无尾的悬案。

怎么成了无头无尾的悬案呢?李本贵低头看着脚上半旧皮鞋说,人失踪了皮鞋还在,这就是线索啊。栗灶花被丈夫提醒了,立即逼迫换鞋,连声说不要沾了倒霉的秽气。

李本贵只得换了双圆口布鞋,想起这是当年母亲点灯熬油给他做的,盼望他继承父亲打井队的技术,他反而穿着这双布鞋带着栗灶花跑了,多年没见到娘亲了。

栗灶花拎起沾满秽气的半旧皮鞋,推门扔了出去,好比送走瘟神。这时李本贵给木箱刷好油漆,双手抓住镶嵌在两侧箱边的铜环,屏住呼吸猫腰走出家门,把箱子轻轻摆放在外边那座废弃的变电柜水泥台基上,等待风干晾透。

慢慢悠悠吸了根烟卷,他扭脸看见栗灶花扔掉的那双半旧皮鞋,凑上前猫腰捡起放进变电柜的铁门里,小声念叨起来。

王顺友啊王顺友,你叫来120救护车把自己拉走了,怎么没跟我打声招呼呢?咱俩毕竟喝过酒的。你的八号楼地下存车处,我媳妇想接管过来正跟夕阳红老汉争取呢。这些天你到底跑哪儿去啦?陆崇良说你失踪成了无头无尾的悬案……

李本贵念叨着又想起民工子女小学校长施蕙兰,这名字听着特别雅致,不像自家媳妇名字就是做饭烧柴迸出的火花。

咦——,王顺友捐了款,民工子女学校校长施蕙兰应该清楚啊。李本贵转身快步走进家门对媳妇说,咱们让施老师出面证明,说王顺友捐款做了好事,立马不就水落石出嘛。以后要是有谁还说水落石不出,你就问他那块石头给搬哪儿去啦!

栗灶花毫不犹豫抢答道,可能水里压根就没有那块石头!

你说压根就没有那块石头?李本贵受到震动,觉得媳妇就要成精了。栗灶花生肖属鸡,即便成精也是鸡精,转念想到鸡精是厨房做菜调料,又禁不住苦笑了。

看到丈夫这种常年不变的表情,栗灶花并不感到意外。她想起今天还没有完成陆崇良的秘密任务,就迅速换了件条格图案上衣,对着镜子修了修眉毛,出门去了。

李本贵坐家里抽烟,不禁动了心思。他觉得媳妇好像掌握很多机密,那双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都快变成紫葡萄珠儿了,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栗灶花骑着三轮车外出,当然不知道丈夫在家动了心思。自从接受陆崇良的特殊任务,她在小区里捡拾废品好像成了幌子,真实身份是搜集各类隐私的“私家侦探”,尽管极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还是嘭嘭敲起小鼓。她只得告诫自己这跟演电视剧差不多,紧张心情或多或少得到缓解。

前几天她发现十三号楼存在异常情况,经过跟保洁员交谈得到确认,有望赢得情报工作“大礼包”,她反复提醒自己稳住心神,不要还没胜利就冲昏头脑。

十三号楼2单元401的业主是个厅局级干部,这种人理所应当车接车送,就是那种车头镶着四个圆圈的高级轿车。可是他每天骑辆半旧自行车上下班,这种情况太不正常。农村少妇栗灶花暗暗分析,要么这个厅局级干部是假冒的,要么这家伙犯了错误削了官职,俗话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

她模仿电视剧里的女间谍角色思索道,我要想尽快得到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管理权,手里掌握的这条厅局级情报,既不能贱卖也不能讨高价,那么怎样拿捏分寸向陆崇良邀功呢?

心里这样谋划着,她使劲踏起三轮车拐过十八号楼角,看到施蕙兰快步跑出楼门,举着手机喂喂叫着,表情显出几分焦急。栗灶花连忙迎前叫了声施校长,关切询问遇到什么情况。

施蕙兰转身看到栗灶花,显然意识到不该这样惊慌,抬手扶了扶紫框眼镜极力恢复常态说,今天的天气真好,你又出来收集废品啦。

栗灶花继续坚持说,施校长您不要慌急,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大家都会帮助您的!

噢,其实就是我家厨房漏水给物业维修打电话……施蕙兰有意降低事态说道,电话里维修工说他们都被“夕阳红三老汉”炒了鱿鱼,现今鑫旺小区改朝换代没人维修,可是我怕跑水淹了楼下邻居……

我马上找人来给您抢修水管!栗灶花说着掏出手机快速拨通号码,大声通知丈夫携带工具赶到十八号楼,特意强调不是修理自行车是厨房管道漏水。

之后她跳下三轮车夸赞说,没有您出力建立民工子女小学,我家李小花哪有学上啊。您给学校翻新教室,添置电脑,聘请音乐美术老师,担心学生们拉肚子,亲口品尝营养加餐!家长们都说您是教师里最好的人。

眉清目秀的施蕙兰被夸奖得红了脸。栗灶花认为这是标准的瓜子脸,不像电视里有些女演员脸蛋修理过,不是原装正品。

李本贵拎着工具兜子跑来了。施蕙兰提前道谢说,李师傅给你添麻烦了。李本贵听罢唰地红了脸,不敢抬头跟她搭话。栗灶花气得伸手去揪丈夫耳朵,但是没有揪住。

施蕙兰家住三楼,她引领李本贵进家径直奔向厨房,栗灶花则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好像不懂这样做有失礼貌。

施蕙兰家两只旧沙发表皮涨开裂纹,估计废品站不会出价收购这种家具,电视机则是台式老款,闷头闷脑摆在那里。黑色铁艺衣架上挂着件藕荷色风衣,半长款。东边墙壁粘满尺寸不同的照片,走近细瞧都是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女孩儿,有咧嘴笑的有做鬼脸儿的。

这时阳光爬满客厅纱窗,显然窗纱很久没有清洗了,纱网颇有变成纱布的趋势。栗灶花暗自惊讶,施蕙兰外表一尘不染,怎么家里又脏又乱呢。看来校长工作繁忙没有精力操持家务。

这时厨房里传出轻微欢呼声,栗灶花近前看到丈夫埋头擦拭地面水渍。施蕙兰略含苦笑说,我真是糊涂,把节门拧得松了扣,当然就要漏水的。

栗灶花发现施蕙兰的紫框眼镜没有戴在脸上,此时露出女人的全部面容。这位校长真是标致女子,可惜还单着身呢。

李本贵擦干地面水渍,起身拎起工具兜子告辞。施蕙兰急忙阻拦说按劳取酬应该付费。栗灶花挺身谢绝说,我们巴不得为您服务呢,以后有活儿您直接叫他不用通过我。

施蕙兰从橱柜里取出一盒绿茶塞进李本贵工具兜里,连声道谢。栗灶花说这茶叶您留着给客人喝吧。这句话说得施蕙兰有些尴尬,随即解释平时家里没有客人。

是啊,您自己怪孤单的。栗灶花很想趁机了解对方。施蕙兰说学校里还有事情,做出马上离家的姿态。

李本贵扯了扯媳妇袖口,率先起身穿过客厅走了出去。栗灶花只得跟随丈夫下楼,小声抱怨说你是尿急还是屁憋。李本贵很有意见地说,你在人家里东瞅西瞧就跟小偷踩点似的,这太没身份了。

听到“身份”这词儿,她再次想起自己担负的特殊使命,慌忙把三轮车交给丈夫,小步颠儿颠儿找陆崇良汇报去了。

你这是尿急还是屁憋?丈夫望着媳妇孙二娘式的背影,把工具兜子扔进三轮车厢里,扭头看见施蕙兰走出楼门朝这边来了。

他蹁腿跨上三轮车,好像闻风而逃的样子。身后传来施蕙兰声音说,李师傅你女儿李小花学习成绩不错,我鼓励她参加课外兴趣班,是那种不收费的。

他停住车子鼓足勇气瞅了瞅对方,随即移开目光没头没脑问道,听我家小花说有警察去学校问话,施老师你没事儿吧?

施蕙兰扶了扶紫框眼镜,语气柔和说,谢谢你关心我,那俩警察来核实些情况,咱们就实事求是呗。

李本贵受到“咱们”这个词语感染。对!咱们就要实事求是,所以我争取接管王顺友的存车处,全心全意为小区业主们服务!

你说什么友的存车处?施蕙兰似乎没听明白,疑惑地说了声谢谢,匆匆奔学校去了。

李本贵伸出目光追着施蕙兰背影,心底生出阵阵疑惑。她好像不知道王顺友的事情,所以没搭我话就走开了。

我为啥见到施校长就心里发慌呢?他思索着踏起三轮车,一时找不到答案。这时身穿校服的男女学生们骑着黄色共享单车迎面驶来,大呼小叫就跟参加拉力赛似的。

他触景生情想起媳妇说过的话,大街上小黄车小蓝车小白车越来越多,你摆摊修理自行车的生意越来越少,就连电视新闻里都在说产业结构调整。这几年媳妇外出收集废品长了不少见识,已然预见共享单车是丈夫的冤家对头。

傍晚时分不见媳妇回家。女儿小花放学进门嚷嚷饿了,小嘴嘟哝说妈妈不在家做饭我就叫外卖。李本贵有些负气地掏钱让女儿去买快餐。小花拿了钱小兔子似的窜出家门,嘴里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听到女儿的歌声,李本贵觉得自己老了,今后漫漫人生路上没有多少免费景点了。于是埋头整理帆布兜里的修车工具,这情景仿佛老同志安排自己退居二线。

栗灶花有些夸张地冲进家门,就跟短跑选手百米撞线似的。她浑身散发喜气,说,我大功告成,已经把王顺友存车处拿到手啦。

李本贵仿佛听到电视剧台词,反而紧皱眉头说,我刚才跟施老师说起王顺友存车处,她好像不知道这码事……

没错!施蕙兰跟王顺友存车处有什么关系?栗灶花突然发泄情绪似的说,你不要总把施蕙兰挂在嘴边好不好?人家有文化有身份是知识分子呢,你也就是水浒里的菜园子张青!

他不知媳妇为何变脸,近乎本能地反击说,你不要总把陆崇良挂在嘴边好不好?人家是有级别有地位的退休处长呢。你还没变成母夜叉孙二娘呢!

你不要贬低陆崇良,我就是找他把王顺友存车处搞定啦!栗灶花主动休战说,咱俩别掐了好不好?我赶紧做饭别把小花饿坏啦。

她话音落地,满脸欢喜的小花走进家门说,我买了肯德基!一路上就吃完了。

栗灶花看着嘴巴沾着番茄酱的女儿,扭脸冲丈夫说,我没在家你就独自做主让小花出去吃洋快餐?

李本贵表情从容答道,以后你要是总忙乎外边的重要事情,我们爷儿俩肯定不会拉你后腿的,只要饿了就出去吃呗。

看到丈夫发生这么大变化,栗灶花嗅到这里有醋味,没再说话。

早饭内容特别固定,一贯小米粥,显示家庭生活稳如泰山。李本贵记得母亲说过小米粥养人。今天栗灶花增添脆辣萝卜条,这个新品种让夫妻嚼得嘎吱嘎吱山响,好像给口腔医院做广告。

女儿小花上学走了。栗灶花感到丈夫兴致不高,打开大红油漆箱子,找出那件掐腰紧身的藕荷色对襟小褂,照着镜子挺胸收腹,弄得身条儿愈发突出。李本贵抹掉嘴角米粒疑惑地问道,你是要参加社区民工模特表演吧?栗灶花急了眼说,你两碗粥喝脑子里去啦?今天咱们接收王顺友的地下存车处。

昨天我跟施老师说起王顺友,她那表情好像不知道这人失踪了……李本贵还是重复提起这桩事情,只是没有苦笑。

今天接收存车处,这事儿跟施蕙兰没啥关系,跟王顺友也没啥关系,只跟咱家有关系。栗灶花整装待发目标明确。

李本贵接过话茬儿说,我看跟那两把钥匙有关系!

咱们进城混生活多不容易啊!栗灶花收拾停当率先走出家门说,你不要有了好日子不珍惜啊。

李本贵跟在媳妇后边说,你说啥叫好日子?有吃有喝那是养猪场,有房有床那是住院部,有永久居住权那是墓地……

栗灶花惊讶地瞪着丈夫说,你这嘴劲是跟谁学的?以前没口才呀。

丈夫临时想起收音机里评书《大明英烈传》的人物,就说跟巧嘴滑云龙学的。栗灶花立刻想知道滑云龙住几号楼几单元,顿时表情迫切地问道,你说的这个滑什么龙是小区业主还是临时租客?

是啊!他买了朱元璋的二手房,去年冬天搬来的。李本贵没想到自己也学会了这套戏弄人的手段。

栗灶花毕竟肩负陆崇良的特殊任务,便咬住这话题不放松。你说的那个滑什么龙是不是住在二十四号楼1单元顶层,又黑又瘦走路甩着外八字脚的?

李本贵忍不住笑了,说了声“那是陈友谅”,便大步朝前走去。栗灶花听到“陈友谅”认为出现新线索,追着丈夫继续询问,却得知滑云龙和陈友谅以及朱元璋都住在评书里,而且是永久产权。

平生首次受到丈夫戏弄,栗灶花气得跺脚发泄道,李本贵你不是人,你是我的洗脚盆!

施蕙兰骑着自行车迎面驶来,李本贵主动让路闪到旁边说,您这辆自行车应该大修啦施老师。

施蕙兰停下车子随手拢了拢齐耳短发说,这辆车子我骑了好多年,也没想过换辆新车。

其实做好保养就跟新车似的。李本贵非常专业地说,大街上共享单车使用寿命很短的。

栗灶花上前抢话说,王顺友好久没有下落,从今天起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归我们管啦!

这仍然没有引发施蕙兰惊诧,她只是礼貌地点头说,这很好啊,你有了工作岗位以后不用捡拾废品了。说罢骑上自行车走了。

李本贵望着媳妇,栗灶花看着丈夫,好像话剧落幕静场。

王顺友给民工小学校捐了款,施蕙兰是校长不会不知道吧?栗灶花憋着不满情绪说,这是陆崇良红口白牙告诉我的,他退休前是正处级干部不会说假话的。

可是有谁知道陆崇良的正处级是真的呢?李本贵显露抵触心理,对夕阳红身份表示怀疑。

栗灶花采取息事宁人战术,不吭声了,一路快走来到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入口。果然大门上挂着两只黑漆大锁头。

听媳妇说过这两只黑漆大锁头得同时打开才成,就问掌管钥匙的宋江和卢俊义怎么没来。栗灶花更正说不是梁山来人,是孙调研员和陆处长。

李本贵产生联想说,宋江和卢俊义这两人真够倒霉的,一个差点儿被阎婆惜害了,一个老婆跟管家私通,结果都落草梁山了。

你这辈子掉在水浒里了,我下钩子把你捞上来吧。栗灶花从藕荷色小褂暗兜里掏出两把黄铜钥匙,伸出小手尝试开锁。

李本贵登时起疑,凝住目光盯视媳妇。栗灶花嗅出老陈醋的味道,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昨天我跟夕阳红老汉表了决心,他们开会研究决定把钥匙交给我,今天都不来现场了。

你跟夕阳红老汉表了什么决心?眼看着两只黑漆大锁被媳妇打开,李本贵追问愈发精细。

我说保证做到存车处环境整洁、账目清楚、车辆安全、昼夜值班、绝不以权谋私搞不正之风……栗灶花流利地说出这套话语,侧肩用力顶开存车处两扇铁门,扭摆着腰肢沿着坡道往地下存车处深处走去。

李本贵站在大门外点燃烟卷猛吸两口。咦——!你还真变成了母夜叉孙二娘啦,硬是从梁山首领手里讨来两把钥匙,说开门就开了门。

地下存车处深处传出栗灶花的喊叫,那响动像是呼救。他扔掉烟头儿沿着坡道冲进去。这条坡道很陡几乎收不住脚步,他感觉被某种力量一拽到底,就像那年半夜里跟着栗灶花跑下山坡,冲到公路边搭车那样的劲头。

黑暗里媳妇咯咯笑着说,我要不喊救命你还不进来呢。她的声音悠远空旷被无限放大,听了有些瘆得慌。他天生不是胆大的男人,不然早就去做坑蒙拐骗行当了。村里的马老单贼大胆,结婚半年就犯案被枪毙了,让苦命的媳妇守了寡。

栗灶花连声催促丈夫把电闸合上,她的声音再次产生回荡,显得这座地下存车处无限辽阔。李本贵感觉听力不太灵敏,瞪圆小眼睛找到电闸,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把电闸推上去。

这座地下存车处明亮起来。他转身看到十几辆自行车并排摆放着,仿佛被长期非法关押的囚徒,令人想起曾经发生的冤假错案。

栗灶花精神抖擞嗓音明亮地说,王顺友那家伙跑啦,光剩下这十几辆车子没人管,让咱们给他收拾烂摊子。

李本贵近前观察这十几辆自行车,不知被触动哪根神经,满怀同情地对它们说,你们没人管,你们真可怜。

栗灶花没有理会拟人化的丈夫,跑去勘察地下存车处的西区,再次发出尖叫。李本贵从电视剧里听过这种声音,大多出自追星少女的喉咙,于是觉得媳妇越来越不像话了。

小花她爹!你看咱家不用租房啦,这是免费三居室!栗灶花兴奋得拍手跳脚说,我没想到天上真的会掉下馅饼,还是三鲜馅的!

这座地下存车处西区设有三个房间,门前分别挂着“存车处长办公室”“存车处长宿舍”“存车处管理室”三块白底红字的牌子。栗灶花高兴得原地转圈儿,好像从前公社宣传队里跳舞蹈的。

王顺友收了九十九户全年存车费,这点钱值得他跑吗?再者说他携款外逃也不用叫救护车吧?这家伙好像故意要把动静弄大,李本贵望着王顺友故居,先是咂嘴后是摇头,仍然认为这事儿蹊跷。

栗灶花没有心思寻思王顺友逃跑动机,欢天喜地站在“存车处长宿舍”门前说,小花她爹,你晚上睡这间宿舍,白天坐在“存车处长办公室”里。我和小花住那间“存车处管理室”,等于我们娘俩儿还是归你领导呢。

说罢,栗灶花嘻嘻笑了。李本贵觉得媳妇笑得有些怪异,从前没见过她这种笑容。这种陌生感弥散在这座地下建筑里,呼吸有些沉闷。

栗灶花热情高涨,哼起家乡小调动手收拾房间。不知什么原因,反正李本贵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究竟哪里不对头又说不清楚。那个下落不明的王顺友仿佛就躲藏在某个角落里,已然变成隐身人。

栗灶花没有察觉丈夫表情异样,嘿哟嘿哟把王顺友睡过的稻草床垫拖出房间,大声说咱们明天买个新床垫。她的声音再度引发回荡,好像远处还有个栗灶花在说话。李本贵瞪大眼睛环视着四周,脑海里闪过那个女人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栗灶花也害怕了,叫了声本贵贴身凑近丈夫。他平时极少享用这种昵称,便神差鬼使答道,这里没有王顺友,只有咱两个大活人。

这句话吓得栗灶花扑进他怀里。李本贵只得鼓舞媳妇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来临,做过亏心事,重新再做人。

本贵你别吓唬我,人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也不用抱怨谁……栗灶花反反复复说道,以后咱们好好活着就是了,以后咱们好好活着就是了。

就这样凝固了几秒钟,时光重新缓缓流动起来。一瞬间夫妻同时恢复正常生命状态:“本贵”的昵称还原为“小花她爹”,栗灶花也不再颤抖依偎丈夫怀抱,立马恢复精明能干孙二娘形象。

李本贵踱进“存车处长办公室”,随手打开王顺友遗留的铁皮柜子,翻找出两册透明塑料夹子,一册是存车处管理台账,登记自行车品牌和车主姓名住址。另一册是存车处收费存根,一叠叠收据底联和账目明细。看到这两册资料井井有条,李本贵忍不住夸赞说,王顺友你挺有文化啊,弄得这些材料就跟机关干部似的。

栗灶花恢复常态,自言自语着。我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谁想到这里有不花租金的三居室呢,当然不见阳光就不见阳光吧,听说太阳晒多了会生皮肤癌的。以前在农村老家顶着大太阳干活儿,谁身体里没攒足二十年阳光?这后半辈子够用了,兴许有剩余还转成太阳能呢。

李本贵听了有些惊讶。媳妇这程子变化不小,已经敢于说起家乡往事,好像不再回避了。看来城市好比大水缸,大活人泡在里面久了也会褪掉原先痕迹。可是褪掉原先痕迹就能心安理得吗?李本贵寻思着。

栗灶花停止自言自语转向丈夫说,小花她爹,你在存车处门口摆摊修车吧,那些城管队员不能跑进小区治法的。

李本贵继续寻思着。即便褪掉原先痕迹过上好日子,将来总要回到家乡吧?女儿小花在城市里出生,她吃麦当劳喝矿泉水说普通话,从来没有沾染那些痕迹,这孩子长大算农村人呢还是城市人呢……

小花她爹!这里有辆穿着衣裳的自行车!栗灶花又在远处喊叫。李本贵起身寻找声音来源说,小花她妈你瞎说什么!自行车怎么会穿衣裳,它又不是活物儿。

他这样说着期待得到媳妇回应,就能确定她的方位了。果然存车处深处传来栗灶花的应答。我没有瞎说!这自行车的衣裳是红色美丽绸做的,你过来看看吧。

你说红色什么绸……?显然“美丽绸”三字使他受到触动,摸索着走向地下存车处西区拐角的地方。

他至今没有见过那种名叫美丽绸的面料,但是知道这种面料可以做成高档寿衣。前年夜里做梦,梦里哥哥说父亲穿着美丽绸制作的衣裳走了,老人家对这套寿衣很满意。梦里他问哥哥美丽绸寿衣啥颜色,哥哥没有搭理他。大清早醒来擦干满脸泪水,他没把梦境告诉媳妇,毕竟栗灶花不属于正规进门的儿媳妇,无论阴间阳间都难以得到父亲认可。

做过这样的梦,他愈发不敢跟家乡亲人联系,他成了没有家乡而习惯于苦笑的人。

……

(全文详见《江南》2021年第六期)

【肖克凡,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天津作协原副主席。出版文学著作 四十余种,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奖项,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