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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5期 | 黄朴:无界(节选)
来源 :《钟山》2021年第5期 | 黄朴  2021年11月16日08:46

小编说

这是一出世情悲剧。一出生即被过继予人的赵子龙从小到大都渴望得到亲生父母的关爱与肯定,渴望接受教育、用知识改变命运,渴望惩恶扬善、昭彰正义,但说是时运也好,说是性格也罢,他的人生似乎只能无可挽回地走向泥足深陷……

无界(节选)

文/黄朴

01

爸,这个背双肩包的男孩怯怯地叫了一声。我爸手里浇水的铁瓢惊得摔在了白菜翠绿的身上,你叫我啥?我爸竭力直起身,困惑的目光投到男孩黝黑的脸上。哦,姨父,男孩赶紧改了口。我爸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说,你咋一个人又来了,回屋里去。

“你不要给我叫爸。”我爸对怯怯地站在书桌前的赵子龙说。

赵子龙张了张嘴,他的目光落在我爸打满了红叉叉的作业本上。

“我也会打红叉叉。”赵子龙伸了伸脖颈说。

“红叉叉是你想打就能打的吗?”我爸暂停了对作业本的讨伐,冷峻的目光摩擦着赵子龙散布着雀斑的脸。

“甘谷的爸妈让我到你这里上学,说跟着你将来有出息。”赵子龙迎着我爸的目光。我听见他俩的目光咔咔地绞在一起。

“你给他说清楚,不要乱叫了,突然多了一个娃,叫我给学校咋交代?”我爸指着把赵子龙搂在怀里的人说。

虽然耳朵听不见,但我妈的眼睛能读懂我爸夸张的口型,她抚着赵子龙一头卷曲的黄毛说:“不叫就不叫,谁稀罕给你叫爸,给你叫爸就光荣啊?”

在妈妈的软硬兼施下,爸爸厚着老脸求了洛城小学的刘校长。在他这个曾经学生的安排下,赵子龙成了四年级的一名插班生。

孰料,不到一个月赵子龙就酿出了事端。

“你这娃太匪了。”刘校长的身子随转椅转着说,“他偷人家赵小娜的卷笔刀,还把李小军的鼻子打出了血。”

“他们栽赃陷害。”站在门口的赵子龙叫道,“赵小娜的卷笔刀丢了,老师就让全班学生举手,谁的手多谁就是小偷。”

“你的最多么?”爸爸问。

“嗯,差几手就全了。”赵子龙愤愤的。

“为啥呢,为啥大家都举你的手?”爸爸也当过班主任,但是让学生集体举手选小偷的事,他还是惊骇得闻所未闻。

“李小军说我走路像小偷,眼神像小偷,身形像小偷,咋看咋像小偷,他叫大家都选我,就没有谁敢不选我。”一脸无辜的赵子龙手紧紧抓着门框。

“李小军为啥跟你过不去?”爸爸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跳一跳的。

“李小军每天在放学路上截赵小娜,他要和赵小娜好,赵小娜不想和他好,他把赵小娜身上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赵小娜哭着给我说,我就报告了老师,老师不管。赵小娜的卷笔刀丢了,李小军就说是我偷的……”赵子龙哽咽着说。

刘校长截断了他的话:“你是班上年龄最大的,你一出手就把人家的鼻子打出了血,你不怕打出人命么?”

“我就打了一拳,谁晓得他的鼻子不经打。老师和同学都怕李小军,我才不怕呢。我们班上的同学谁没有被李小军欺负过,就连有的女老师他也欺负呢。”赵子龙扬了扬拳头,目光扫着椅子上摇摆着身子的刘校长。

爸爸简直想抽赵子龙一个嘴巴子:“你不好好上学,净操心这些事,这是你操心的事么?”

刘校长弹掉一截摇摇欲坠的烟灰:“张老师,李小军他爸你是知道的,不要因为你儿子,叫他把我们学校搅得鸡犬不宁。”

“他不是我儿子。”爸爸慌慌地揪着赵子龙的耳朵,像揪着一只不听话的狗,一路把他揪回了家。

最后,爸爸将塑料三角板的一条直角边打断了。赵子龙像个好汉样地矗着,头扬得高高地,睥睨的目光悬挂在墙角的蛛网上。

“我没错,我不怕,我这是学雷锋。”赵子龙看着我爸手里断了边的三角板,理直气壮地。

当残缺的三角板再次砸来时,妈妈的身体迎上去,她奋力推开了赵子龙。

“别人说啥就是啥,你自己不长脑子,我觉得龙龙做得对。”妈妈护着赵子龙。

爸爸将残了的三角板扔到地上道:“好好惯吧,早晚他会害死我们的。”

妈妈自然听不到爸爸的话。呼呼喘着粗气的爸爸恶恶地抽着烟,逼仄的房子被他吞吐的磅礴的烟雾统治了。

就在我们天真地以为事情平息后的那个雨蒙蒙的早上,一个人率领一只狗杀到了我家门前的菜地边,那脖颈系着红布条的黑狗朝我家门口扔过一团团长吠。

“你是干啥的?”我爸掀起竹帘,他手里的蘸水笔往下滴着殷红的墨水。

“你不认得我?”那身着红背心、两条臂膀各纹了一条长蛇的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今天咱们这个账该算算了。”

“啥账?我啥时候欠过你的账?”

爸爸当真不知那厮的来头。他疼惜地看着那厮脚着雨靴将菜园里的白菜菠菜茄子西红柿蹂躏得体无完肤,忍不住痛哭流涕。一些人将头伸到了门外。还有人躲在屋檐下。他们脸上浮游着琢磨不定的表情。

“你真会装。”那人手摩挲着黑狗不安的嘴巴说,“你儿子踢伤了我儿的蛋,打烂了他鼻子,你说这个账该咋算?”

“汪,你说这个账该咋算?”黑狗似乎为了证明主人的话,冲我爸愤愤地吠了一声。

爸爸搓着被墨水染红的手指:“如果真是赵子龙干的,那就去医院,花多少钱我都认。”

“说得轻巧。”那人舞着阔大的手掌道,“叫那个小杂种滚出来,我朝他卵蛋上踢一脚,给他鼻子来一拳,这样子才公平。”

“那你踢我吧。”爸爸糊涂得不思考问题的真伪,他走到那人面前道,“你踢我吧,给你儿子看病,花多少钱我都认。”

那人将菜地里的白菜踢得飞起来,泥浆嚷嚷着扑向爸爸的脸。“我李黑记办事讲原则,谁干的谁承担,叫那个杂种滚出来。”

尖利如针的雨歇了脚,过道的人惊惶地逃回屋,门悄悄地合了嘴,窗上摇晃着几个看热闹的脑袋。

“一个十几岁的娃哪能受得了你一脚?”爸爸擦着脸上的泥浆道,“我教了大半辈子书,光忙着教育别人的娃,独独忽略了这个娃,你踢我也是应该的。”

“我怕一脚把你踢飞了。”李黑记的脚在菜地里跺起一阵阵泥浆,“不踢他卵蛋也可以,我扇他十个耳光,让你女子将来给我娃做老婆。”

李黑记的手指伸向我,黑狗朝我投来淫邪的一瞥。

哥哥恰背着书包从甬道走过来。他眯着眼,边走边背诵课文,我急冲他摆手,但他熟视无睹,径直走到了菜地边。

站住,在狗的叫声里,李黑记发出了一声喊。

我哥仓皇间停下身,看着凶神恶煞的李黑记身边站着一只耀武扬威的狼狗,嘴里吐着烙铁般赤红的长舌。

跪下,李黑记摸着狼狗尖锐的牙齿说,我乃李黑记也。

比李黑记还高出一头的哥哥突然膝盖一软,跪在了李黑记和狼狗面前,他的眼镜跌出老远,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本《高考密卷》。

“磕头求饶,我就放过你。”李黑记手掌摩挲着狼狗闪着亮光的毛。

“你想得美。”赵子龙突然冲出来,他仰头对李黑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冲着我一个人来。李小军今天打这个明天抢那个,他看女同学上厕所,他偷女老师的内裤,他把赵小娜身上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多人吓得不敢来上学了,这样的坏蛋我不收拾谁收拾。”

“好小子,有种。”李黑记摩擦着双掌说,“把脸伸过来,老子抽你十个耳光子。”

“不要你的手脏了我的脸。”赵子龙随手抓起菜地边的啤酒瓶。

“咋了,你还想拿啤酒瓶砸我?”李黑记冷笑着就要放出身边龇牙咧嘴的黑狗。

“我砸我自己还不行么?”赵子龙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瓶子。

李黑记摸着蠢蠢欲动的狗头说:“只要你把啤酒瓶在自己的脑袋上砸烂了,我就先放你一马。”

“你说话当真?”赵子龙看着酒瓶里几只嗡嗡的苍蝇问。

“笑话,”李黑记拍着鼓囊囊的胸说,“我李某人何时说话不算数过,我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嘭!

酒瓶在赵子龙的脑袋上炸开了,无数的碎片呼啸着乱纷纷地飞走了。

“这样行不行?”赵子龙舞着露出锋利茬口的瓶子说。

“你小子狠。”李黑记盯着赵子龙血糊糊的脸说,“我娃要是残疾了,就叫你姐给我娃做老婆。”

李黑记吹着口哨,带着他的黑狗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门洞里。

跪在泥地里的哥哥找到了眼镜,他抓起书,怨恨地瞪了瞪赵子龙,便返身回了学校。自此,他就住在宿舍不回家了。

看着哥哥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赵子龙捂着流血的脑壳说:“他要是再来,我就拿菜刀跟他拼命,他要是敢打我姐的主意,我就砍了他。”

爸爸冷冷哼了一声,扔了手上早已发干的蘸水笔。妈妈拿湿毛巾擦着赵子龙额头上的血说:“你不怕一瓶子把自己砸死了,李黑记就是洛城的土霸王,没有人不怕他。”

赵子龙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他要是再敢来,我就跟他拼了。”

我妈爱哭,眼泪水又止不住地奔出来。她哭哭啼啼地说:“啥事都要忍啊,你妈不知道咋教育你的,把你养成了土匪。”

赵子龙的脑袋上缠着红领巾。他在我爸的躺椅里咯吱咯吱地摇着说:“你知道我在甘谷过的啥日子么,我放羊的时候想爸妈,去河里抓鱼的时候想爸妈,坐在教室里想爸妈,走在放学的路上想爸妈,你们为啥那么狠,偏偏把我送给人。”

“你甘谷的妈待你不是比亲生的还亲么……”妈妈抹着鼻涕眼泪,哭得一颤一颤的。

“哭个屁!”我爸突然从里屋走出来,他指着在躺椅上摇晃着身子的赵子龙道,“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当自个儿是英雄,逞强使狠,你和李黑记有啥子区别?”

赵子龙被我爸一番呵斥,寡寡地站起身,只有躺椅落寞地咯吱咯吱地摇晃着。

原以为白天这么一闹,事情总算可以平息,孰料夜里我们都睡着了,爸爸和妈妈就发生了战火。

我爸一脚将我妈从床上踹下来。我妈肥胖的身子砸在地上,像一袋子土豆呼啦啦地散开了。

“我欠你的啊,你这个聋子婆娘,你一个人害我还不够,还带一个来害我。”爸爸吧嗒吧嗒地吃着烟,愤慨的话一句句砸向地上的哭泣者。

“姐,”睡在里间的赵子龙身子紧贴着我说,“你爸是咋了,他经常打我妈吗?他为啥这么狠,他不认我就算了,何苦这么打人呢?”

我将他的身子朝墙边推了推说:“你睡吧,他们经常打,打打就好了,你不要瞎操心。”

“他把我妈打死了咋办?”赵子龙的身子又贴过来。“瞎说,能打死么?”我往床边挪了挪,将脊背对着了他。他的身子又贴过来,他呼出的气体挠着我耳朵,我觉得身上像爬满了虫子。我又往床边挪了挪身,说:“你往里睡,再挤,我就掉地上了。”“姐,”他低声说,“我怕,我怕他打死了我妈,又要打死我。”“唉,”我说,“你那么厉害,敢拿酒瓶子砸自己的脑袋,还怕我爸吗?”赵子龙发抖的身子紧贴着我后背,爸爸的叱骂声渐渐低下去,接着就听见他咳得一声赶着一声。

“给我倒杯水。”爸爸在咳嗽的间隙吼道,“我咳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听见?”我要起身,被一只手揪住了。“让他咳,咳死好了。”赵子龙的声音像一只蜘蛛爬上我的身。“走开,那是我爸。”我刚支起身,又被那只手拉到了床上,他的身子更紧更热烈地贴着我。“走开。”我用了劲,赵子龙惨叫一声,头碰上了墙。

妈妈披着衣服从地上爬起来,身子趔趄着冲出了门。

爸爸的咳嗽一声紧着一声。我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你要是把我妈打死了,我们还不如赵子龙呢。”

“不要提那个杂种。”爸爸咕咚咕咚喝完水,喘息了一阵说,“甘谷那帮子没有一个好人,看把一个好好的娃教育成了啥啊?”

那个时候我已经敢顶撞我爸了。我数落他说:“你们不把他送给人就好了,送到那样的环境,你还指望他能长成啥样呢?”

“你不懂。”我爸狠狠地吸着烟说,“都是一群混蛋王八蛋。”

房里涌动着浑浊的烟雾。一只壁虎趴在那摞厚厚的作业本上。后来壁虎爬到了那面贴满了爸爸及哥哥奖状的墙壁上,那金灿灿的奖状如一团团发光的火,可惜壁虎并不识得。

“你哥没回家么?”爸爸问。

“他住宿舍了,说最近不回来。”我又想起了哥哥跪在泥地里的身影。

“那个窝囊货,丢死人了。”爸爸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去看看你妈,”爸爸说,“她可能又去了杨树林,给她说些好话,不要火上浇油。”

“你要是再这么蛮不讲理,我们就去甘谷,不跟你在一起了。”临出门时我给他扔了一句狠话。

爸爸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响。我走着若明若暗的路,暗夜送来了他炸裂似的咔咔的咳声。

杨树拍打着手掌般纷繁的枝叶,宛如在我们头顶织起了密集的雨声,在妈妈哽哽咽咽的讲述里我看见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年月。

那时候家里穷,穷得出门连一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我隔一个月就去我娘家,每次都带回一袋子大米,带你外婆给你们做的衣裳。你外婆病重的时候我去服侍她,那个时候我怀的龙龙已经快十个月了。我妹一直不生育。她求我把娃生给她。我没有应,她便去求你外婆。你外婆病恹恹的,她差点就给我跪下了。我还是没敢应。这是大事啊,我哪敢擅自做主。你外婆临死前,你爸从洛城赶来了。你外婆抓着你爸的手,你小姨给他跪下,你小姨父也给他跪下,你爸就是不应。你外婆说你不应我就不死。你爸就是不应。你外婆就硬扛着不走。三天后,你爸受不了,说我答应。你外婆就一声长笑,死了。娃出生后,你爸给他取名赵子龙,三国刘备的五虎上将赵子龙,多么英豪的一个人物。只要去甘谷,他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跟着我,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吸引。五岁的时候,不知道他咋知道了我是他亲娘,每次都闹着要回来,要回到我们身边。但这已经不可能的了。你看他现在成了啥了?

“妈,”我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说,“只要我爸好好管教,赵子龙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谁知道你爸心里咋想的啊?”妈妈说,“龙龙来的这段时间他就跟吃了疯狗肉一样,见谁都想咬几口,我就怕龙龙还会再出事。”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我们美好的初衷。

02

那个飘着蒙蒙雨丝的午后,爸爸饭后意外地喝了一点酒。爸爸叹息道:“要是你哥在,还能陪我喝几盅啊,酒逢知己千杯少,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那你叫我哥从大学回来陪你喝么。”我嘴里嚼着花生米,笑嘻嘻地说。爸爸冷冷的目光甩过来,我咀嚼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恍惚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姨父,我陪你喝。”趴在凳子上写作业的赵子龙突然站起来。

“你会喝酒?”爸爸抓着酒盅的手僵住了。

“能喝几口。家里来客人了,我爸就叫我上场,不是陪客人划拳就是陪客人摇骰子,我骰子摇得可好了。”赵子龙提起酒瓶,往自己嘴里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

“你能喝多少?”爸爸往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烟。

“能喝个七八两吧,我从来就没醉过。”赵子龙拉过凳子坐在爸爸的对面,他给爸爸倒了一盅,给自己倒了一玻璃杯说,“姨父,我敬你,先干为敬。”他一仰脖将那玻璃杯里的酒尽了,还颇神气地朝爸爸亮了亮空荡荡的杯底。

“你抽根带嘴的。”赵子龙竟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盒揉得皱巴巴的香烟。

我爸没有接他递来的烟,他便将那烟支放在我爸爸的酒盅边,自己从烟盒里抖出一支,双唇夹了,洁白的烟支在他的嘴间来回滚动。“你是老师,抽烂烟人家笑话呢。”赵子龙眯缝着眼,将打火机摇曳的火光朝我发愣的爸爸送过来。

“你会的东西还挺多么。”爸爸盯着赵子龙鼻孔里喷出的烟雾说,“你还会些啥?

“那可多了。”赵子龙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说,“我会唱歌。”他竟然很投入地唱道:“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望外边,外边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园,何日能重返我的家园。”

“要是有音响,效果会好得多。”赵子龙“噗”地将烟头唾出老远,又续上了一支。

“你还会啥?”爸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的脸被酒精烧得如起了一片大火。

“那可多了。我会下夹子,夹子上经常能夹着野兔松鼠,有时候还把人的脚脖子夹住了。我会炸鱼,一个电雷管扔到水里,能把鱼炸死一大片。我会骑摩托,能飞着越过障碍物。我会使弹弓,有回差点把一个人的眼睛打瞎了。我会打架,从来不认输不下跪。下跪丢人呢。我甘谷的爸说,穷人就要有一股狠劲,没有这个狠劲你咋能活得下去。”

赵子龙脸上蒸腾着热气,独自说得手舞足蹈的。

啪,我爸朝那张亢奋得像是着了火的脸上拍去一掌。那一掌也许凝聚了他毕生的气力,赵子龙竟从凳子上跌下来。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爸爸嘴里喷着唾沫骂道,“你不看看这是谁的酒,要喝酒你自己买去,看看你都学了些啥乌七八糟的东西,你简直是丢了我张家几辈子的人!”

跌在地上的赵子龙并没有急着爬起来,他擦着嘴角的血水说:“姨父,我丢人,也是丢我甘谷爸的人,不会丢你的人。你的人我丢不起。要丢也得我哥丢。”

我爸爸拍着桌子呵斥道:“滚,你给我滚!”

赵子龙虫一样蠕动了一会儿方爬起来,他往出走的时候,碰翻了桌子,花生米咕噜噜地逃着,有的逃得很远,一直逃到了门口。

“这个东西就不是好东西。”爸爸捡着地上逃得很远的花生米说,“你看看他都学了些啥乌七八糟的东西。你说,这样的娃能教好么?搞不好将来成了第二个李黑记。”

“你好好教育就会变好的,他的本质是好的。”我扶着有些酒醉的爸爸说。

爸爸嘴里呼哧呼哧地喷着芜杂的气体,他手抓着蘸水笔,在作业本上打了一个火红的叉叉。

“你去哪?”爸爸望着掀起门帘的我。

“我去找找赵子龙,这么大的雨。”我半边身子已站在了门外。

“他还丢了不成?!”爸爸不停地在作业本上打着红叉叉。

雨水在门前慌乱地奔走,我听着天空奔腾的雷声说:“我去找找,毕竟他还小么。”

爸爸猛地撕烂了那个打着红叉叉的作业本说:“我还不敢说他了,还不敢打他了,你看他那个坏样子,哪里还知道饭香屎臭。”

“你就不该喝酒,你不喝酒,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他。”我数落爸爸说。

“我今天原本心情非常好,何县长突然要接见我呢。我下午去了他办公室,何县长夸我是全县闻名的数学老师,他请我给他娃补习数学。他说我有啥困难了,可以直接找他。临走他还送了我一瓶酒,一直把我送到楼梯口。你说说,我不高兴吗?”爸爸脸上绽放着红光,他站起来,比划着手势,一时间沉醉在何县长接见的荣耀里。

“你握握我的手,”爸爸朝我伸出手掌说,“这是和县长握过的手,你握握,沾沾县长的官气。”

爸爸的手掌像一座浮游的岛屿,那五个交头接耳的手指兴奋得像是按住了宝物。我另半边身子终于跨出了门,我说,我去找龙龙啊。

没出息,爸爸叹息着收回了手。

远远看见妈妈左腋下夹着面盆,右手打着黑伞,雨水在伞面上砰砰地跳。

赵子龙跑了,我对头发上跌着雨水的妈妈说。

跑哪去了?妈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那把破了几个洞的黑伞撑在屋檐下。

她掀开门帘,望着在作业本上画叉叉的爸爸说,你又打赵子龙了?

“你看他都学了些啥乌七八糟的东西,要是我的娃,我都不知道揍了他多少回。”爸爸看着妈妈将面盆放在那摞作业本上。

他掀开潮湿的毛巾,看着盘在盆里乖顺的面条说:“灶上光知道吃面,能不能变些花样?”

妈妈解开系在腰间的围裙说:“你白吃还意见多得很,灶上吃啥咱们家吃啥,你还嫌弃不好,你出过一分钱么?”

妈妈确实说得不错。她在学生灶上压面,每次回家,都要端回一盆东西,或者是面粉,或者是面条,有时是煮好的肉,有时是蒸好的馍,实在没东西可端了,也要端回几块煤。

你妈是咱们家的大功臣呢,爸爸有时候得意了,忍不住说,不要看你妈耳朵听不见,她比耳朵好的人聪明几百倍,学校灶上吃啥咱们家吃啥,她的贡献大得很呐。

那不是偷吗?我常常忍不住说。

傻啊,那咋叫偷呢,你没听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么?爸爸总爱给我上课。

找龙龙去,妈妈拉着我的手。

我们在学校后面废弃的土庙里找到了龙龙。他坐在一尊断了胳膊的神像头上,嘴里叼着一支烟。龙龙,妈妈喊道。他偏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妈妈说,我到底是不是你和他亲生的?

是啊,妈妈说。

我不信,要是亲生的,他咋对我那么恨。赵子龙拍打着神像的头,神像脸上的泥皮簌簌地落着。

屋顶漏下的脏水一滴一滴打在龙龙的头上。妈妈说,你哥上大学了,他还抽他耳光呢,你哥抽烟被他发现了,他硬是叫你哥把烟丝吃了,几天不给吃饭。

赵子龙抠着神像的眼珠子说,他看我的目光冷飕飕的,比这个庙里神像的目光还冷。

你说话老没大没小的。妈妈跪在地上给神像磕了几个头,拉着龙龙往出走着说,跟你爸说话不要没大没小的,他当了一辈子老师,最希望别人尊重他,给他戴高帽子。

虚伪,他把自己当作庙里的神像啊。赵子龙将地上一块石头踢得飞了起来。他挣脱了妈妈的手,一个人冲进了滂沱的雨地里。

自给何县长的儿子补课后,爸爸分外关注洛城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他看着在电视里讲话的何县长说,县长多不容易啊呀,每天有开不完的会,批不完的文件,见不完的人,太不容易了。

电视里的何县长讲完话,他总是情不自已地站起来长时间鼓掌。

写作业的赵子龙掀开门帘,好奇地看着我爸爸一个人呱呱地拍手。

龙龙,看一会儿电视。妈妈手上握着一个削了皮的苹果。

“不要给她叫妈。”爸爸突然转过身,指着我的妈妈对赵子龙说,“她不是你妈,你妈在甘谷。”

妈妈一直注视着爸爸的嘴,她看懂了我爸爸的话,她说道:“在咱们自己家里,叫爸妈有啥不可以的,又不是在甘谷,你搞得这么清干啥?”

似乎得到了我妈妈的支持,赵子龙的胆子肥了一点,他对我爸爸说:“你明明就是我爸啊,为啥要给你叫姨父。我甘谷的妈叫我跟着你好好念书,将来上个好大学,给赵家光祖耀宗。”

“胡闹呢么。”爸爸一提甘谷我妈妈那些亲戚就起火,他敲着桌子说,“是他们的娃就好好养么,送我这里来啥意思?”

“龙龙就在这里上几天学,你分这么清干什么,世上的事能分得那么清么?”妈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她拿衣袖擦着眼睛,哭得身子一冲一冲的。

“还不怪你这个死婆娘。”爸爸最看不得我妈妈动不动就哭,他指着我妈妈说,“种子坏了能教育好么,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这个聋子懂啥啊?”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么。我压了几十年面,灶上吃啥,咱们家就吃啥,我给这个家做的贡献比你少吗?”妈妈跋涉在自己思维的沼泽里,哭得一把泪水一把鼻涕。

“你还以为你做的是啥赢人事情。”我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不客气地讲,你那是偷,天长日久地累起来,你这罪犯得就大了,我是不想揭你的老底,你还想叫我表扬你啊?”

我爸这话就说得重了,他们经常吵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都能背下来,但他公然说我妈的行为是偷窃,是犯罪,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妈妈也许没有看懂我爸的话,她走到我爸跟前说:“你今天就把话说清楚,龙龙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爸爸的目光轻蔑地投射到我妈抽搐的脸上,他在作业本上拿红笔写道:“龙龙是不是我亲生的,你最清楚了,你怎么能问我呢?”

瞧,我爸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不像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了,他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拿无赖的甚至是流氓的口气跟我妈说话。这就很欺负人,很不厚道了。

我妈彻底怒了,她将我爸面前的作业本哗啦啦推到了地上,“你还当老师呢,你哪有脸在讲台上当老师啊!”

我从来没有见我妈妈这么歇斯底里这么愤怒过,静默的火山终是爆发了。

“赵子龙你都不知道是谁的种,你跑到人家张老师家里来干啥呀?你到底是谁么,你是狗日的还是猪日的啊,你这么不要脸,跑到人家张老师家里来干啥?你这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你咋不去死啊,你死了就没人怀疑我了!”我妈妈也会说脏话了,她说出的脏话像一梭梭尖叫的子弹,惊得灯光一闪一闪的。

我就是个杂种,赵子龙的身子向墙奔去,血花在沉闷的声响中炸开了,赵子龙像被子弹击落的鸟,荒芜地摔在地上。

03

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的赵子龙那几天没有去上课,他一个人坐在学校后面那座破庙里。有时候,他站起来,朝身后泥塑的神像撒出一泡热乎乎的尿水。

“我想回甘谷去。”赵子龙那天晚上对我说。

“你就待在这里好好上学。”我安抚他说,“你要是回去了,就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赵子龙看着天空几颗孤冷的星说:“你爸从来就没把我当他亲生儿子,我最冤枉了。”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我拉着这个十三岁少年的手说,“这次教育局原本要提他当副校长,可有人举报他还在甘谷偷偷生了一个儿子,现在这个儿子长大了回来上学了,最后他副校长没当上,还被记了一个大过。”

“那咋不开除他呢,把他开除了就好了。”赵子龙愤愤地说。

我没有理会赵子龙反常的情绪,仍是安慰他道:“你要理解爸爸呢,当校长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为了你能上学,他厚着脸求了好几次刘校长,他可是从来不想求人的人。”

“哼。”赵子龙说,“他做了亏心事,他不求谁求?”

看着赵子龙被纱布包扎的脑袋,我没有再同他进一步争论。那几天爸爸大部分时间泡在教室里,见了赵子龙,他就远远地避开,直到赵子龙入睡了,他才像个地下工作者鬼鬼祟祟潜回屋,顶着一头荒乱的白发,匆匆地批改着堆积如山的作业。

那年七月,我和赵子龙给考场送开水。这一天能挣十块钱的差事是我爸求了校长才得来的。赵子龙惊奇地发现有老师不停地给几个学生传答案。他把这天大的秘密告诉了我。

一个是何县长的儿子,我对他说,其他几个都是县上部局长的子女,这几年学校一直都是这样操作的。

领导的子女就能这样吗,那对其他学生太不公了吧?赵子龙愤愤地说。

我没有给他过多地解释,我知道我越解释,他越不明白。要这样考的话,我也能考上大学,抄答案谁不会啊。赵子龙几乎要嚷叫了。

我胆战心惊地告诫他,千万不可给人讲出去,讲出去就捅破天了。谁知赵子龙嘴上应了,心里却暗暗记下那几个老师的名字。第二天上午,赵子龙勇敢地把此事报告给了巡查组的人。当检查人员走进考场时,那几个作弊的学生堂而皇之地把答案压在试卷下,有人还埋怨说,写得太潦草了,抄都不好抄。

那年何县长的儿子竟考上了重点大学。那联合舰队几个帮助做题的老师,有的去别的学校当了校长,有的到某局当了副局长,有的子女还没毕业就在财政上领工资。最倒霉的是我爸。数学卷子是他一个人做的。但学校说他莫名其妙又多出了一个儿子,给国家增加了负担,给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并降两级工资。何县长曾许诺我毕业进洛城中医院的事也泡了汤,县上没有单位敢接受我。爸爸三番五次去找何县长。但何县长根本不接见他。校长给我爸传话说,你不愿意参与就算了,还暗地里指使你娃告黑状,要不是看你教了一辈子书可怜,早把你开了。

我爸爸的精神彻底垮了。他这个洛城有名的数学老师无法再在课堂上讲课了。有时讲着讲着,他就讲他对何县长多么忠诚,给何县长的儿子辅导功课何其尽心。他还会在课堂上骂学校,骂校长,最后便痛哭流涕地骂赵子龙乃至骂我母亲。

学校便不让他上课了,安排他在传达室当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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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见《钟山》2021年第5期)

【黄朴,1971年生人,副编审,现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新生》《丫丫的城》等。曾获路遥青年文学奖、陕西新闻奖等。在本刊首发的《镀金时代》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