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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1期|王野:白狼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1期 | 王野  2021年11月16日08:44

王野,满族,1966年10月出生于辽西义县。先后就职于义县前杨中心小学、义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义县电视台、中央电视台。2005年加入公安队伍,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公安文联作家协会会员,锦州市文联作家协会理事;义县文联副主席,义县作家协会主席。1984年,发表小说处女作《九千八》,此后陆续发表《爱,穿越时空》《小彦超流浪记》《房家三代报国情》《一条腿走出的人生路》《永远的长安街》《印象江南》《荔枝与苹果》《千年追问》《中国气度》等报告文学、散文、诗歌、歌词作品1000余篇(首),100余万字。2002年编导大型电视纪录片《追寻远古的生命》,获中华世纪大采风纪录片金奖;2003年加盟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实话实说》节目组,策划《实话实说·谁是好孩子》等节目近百期;2012年创作完成电影文学剧本《钱塘江大桥》,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2014年创作完成长篇小说《派出所长》,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2018年创作完成长篇小说《白狼水》。

白狼水(节选)

◎王野(满族)

农历癸酉年(1933)立春的这一天,已经是阴历的正月初十。每年打春的这一天,都是王家照全家福的日子。

虽是在冬天,王家照全家福的地点却不在屋里而是在当院,这还不算,而且要把家里的马车、家具、座钟、掸瓶、古玩都搬出来摆好,大骡子大马分列两旁,都得一起照上。

这可难为坏了从城里早早赶来的照相匠樊师傅。王蓬阁一周岁的小儿子和那几头大牲口根本不听摆弄。每次樊师傅调好虚实取好景,刚要揭下镜头盖儿准备照,不是孩子哭就是牲口尥蹶子,根本照不了。樊师傅很不耐烦:“这么的吧,三爷,把孙子交给他妈抱着,你把那几头牲口先捋顺老实儿的。”

都是老熟人儿,王三爷瞪了樊师傅一眼,把怀里的孙子交到儿媳妇王氏那儿,起身来到几匹牲口前,挨着个拍拍屁股,摸摸身子,挠挠脖子,所有的骡马顿时安顿了下来。

樊师傅摘下眼镜,朝镜片上哈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手绢儿,眯缝着眼睛擦了起来:“一辈子就稀罕这带毛不会说话的玩意儿,我算是服服的了。”

“我稀罕你!开春你给我拉套种地呀?”王三爷又把孙子从王氏手里抱了回来,郑重其事地坐回前排正中的凳子上。

“我该你的!”樊师傅戴上眼镜,钻进黑布帘子,嘴也不闲着,“高大肚子和马大当家的,不管是谁,一旦稀罕上你这几匹马,开春你就得自己拉套种地。”

王三爷一听樊师傅提起了高大肚子,肚子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闭上你那张丧气嘴!一样儿话,百样儿说,你是哪句膈应人说哪句,烦不烦人呢你。”

樊师傅装好底片盒子,把头从黑布帘子里探出来:“那对,不这么说话,我怕对不起我爹给我的这个姓。”

王三爷抬头看了看天:“这天阴沉沉的,照透亮了啊?”

樊师傅一脸大拿一般的得意:“你就多余操那份闲心,你是师傅还是我是师傅?带干不干我也鼓捣这玩意儿二十来年了。我告诉你吧,就这阴了吧唧的小天儿,照出来的相片儿才透亮呢,一个个儿的小脸儿都白净儿的;大晴天照相,不是睁不开眼睛就是阴阳脸儿,那才邪性呢……”

王三爷拿这个贫嘴话痨也是啥辙没有:“痛快儿地照你的吧,再扯一会儿都半天过一半儿了,别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樊师傅收住话头儿,左手高举,右手掐着镜头盖儿:“好!看我这儿!都别眨眼睛,人不要动,牲口也不要动……”

王三爷强忍着没笑:“哎对。你说话牲口要是听明白了,我算服你……”王三爷自己没笑,可他这句话,把所有人都逗乐了。

就在大家笑得肠子翻个儿的时候,一头毛驴驮着一个人,顺着门洞冲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樊师傅和他的照相机一起撞零碎喽。

樊师傅一个趔趄,眼镜掉在了地上,一边儿镜片摔了个粉碎。他趴在地上一边摸一边骂:“干什么呢这是?狗撵的?后屁股着火了咋的?”

来人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地跳下毛驴,根本没理樊师傅。王三爷起身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邻屯八里堡的金老鲲。

金老鲲先没和王三爷说话,而是挨头辨认王三爷的那几匹骡马:“你没糟践多少,这几头好牲口都在这儿呢。”

王三爷没明白金老鲲说的是啥意思:“你说啥呢?当不当正不正整出这么一句。”

金老鲲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条,递给了王三爷:“我的好牲口,都叫大耳队抢走了,就把几头驴剩下了。”

王三爷接过纸条,看见上面写着:

打跑东洋鬼子,马匹如数奉还。

金老鲲所说的大耳队,是当地人对胡子的称呼,也叫绺子,后来统称为土匪。辽西一代的绺子宗派繁杂,他们打家劫舍,祸祸女人,像狼一样游走在大凌河两岸,下手的对象当然是当地的富裕人家。日本人入侵东北后,极力清剿这些带有地方武装性质的土匪。土匪也是中国人,他们眼瞅着煤炭、木材被源源不断地运走,自己又面临着被剿灭的境地,于是便纷纷竖起了反满抗日的义旗。

前些年,西山刘龙台一位姓马的青年求学归来,没走仕途没去经商,而是把附近的几伙绺子召集在了一起,秘密组建了一支抗日武装。老百姓渐渐地发现,这几年被他们称为大耳队的胡子们,让马大当家的归拢一番之后,不扰民了,专门和日本人对着干。

马大当家的和王蓬阁,还有沈家台的刘鸿霖,曾经是同学。王三爷和王蓬阁父子,一直在偷偷地资助着马大当家的他们。王三爷把儿子王蓬阁叫了过来,递过纸条:“是那谁的字儿不?”

王蓬阁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一口咬定地说:“指定不是。马大当家的写的是正宗的魏碑体。这写的这是啥呀!”

金老鲲说:“兴许是他手下的人干的呢?”

王三爷告诉王蓬阁:“你赶紧骑马上刘龙台去一趟,找马大当家的问问咋回事,快去快回。”

王蓬阁拉过一匹马,一跃而上。金老鲲拽着马缰绳:“要真是马大当家手下的抢走的话,你就跟他说,叫他们先使唤着吧。”金老鲲刚说完就后悔了,他瞅瞅王三爷:“开春地咋种啊!”

王三爷拍拍金老鲲的肩膀:“放心吧,撂不荒啊。”

王蓬阁走了,策马向西,转眼消失在冬日的晨雾里。

王三爷告诉樊师傅,全家福不照了。他吩咐伙计,该刨冻粪的刨冻粪,该套车下地的套车下地;厨房大师傅和面择菜,中午吃春饼,然后把金老鲲和樊师傅让到了屋里。

樊师傅收拾着相匣子:“这叫什么世道?照张全家福都不能叫你消停儿地照好了。”

金老鲲一脸的歉疚:“等蓬阁回来再照,等蓬阁回来再照……”

王三爷说:“我看照这劲头,不把日本人打跑喽,哪家人都全乎不了,还照个屁全家福。”

樊师傅瞪了王三爷一眼:“你叫我吃口饭行不?”

王三爷说:“我叫你吃饭,就怕人家把你的饭碗都凿碎喽……”

晌午一过,王蓬阁回来了,除了一匹最好的大白马,其余被抢走的骡马都被他带了回来:“抢牲口的事,属实是马大当家的手下人干的。知道这事儿马大当家的把手下人教训了一顿,还把所有的骡马都收上来了。那匹大白马,他真是太稀罕了,说玩儿几天,谷雨前一定奉还,别耽误种地。其余的,我都带回来了。”

金老鲲挨个摸摸找回来的牲口,心里总算有了点儿底。告别了王三爷,金老鲲略带遗憾地牵着牲口回八里堡了。

当天下午,按照王三爷的摆布,终于照上了全家福。这张全家福,是王三爷这辈子的最后一张。

谷雨时节,春雨点点入地,桃花片片飞天。春夏之交的二台子、五里屯、八里堡三个村庄,掩映在刚刚披上嫩绿的烟柳之中。大凌河南北两岸,春风浩荡,草长莺飞;河畔沃野,人勤地肥。

每年的这个时节,王三爷都瞄不着王蓬阁的身影。端午节那天,二台子和八里堡两屯人在大凌河的那场克仗没几天又要开打了,年年都有红肿淤青头破血流的。王蓬阁一边给春日里感冒发烧的乡邻们开方抓药,一边准备着医治跌打损伤等红伤的药品。

晌午饭前,北岸二台子的萧延寿抻着脖子钻进了老王家的大门洞,胳肢窝下夹着他那吃饭的家伙杀猪刀,衣服还是那身几年都不换洗一回的家织布褂子,六尺之内都能闻到猪油放坏了的那股哈喇味儿。他身后跟着闺女萧罗馥。这丫头十九岁,已经出落得窈窕有致,粉白的脸蛋儿水豆腐一般光嫩,是南北二屯公认的美人。

前后脚儿进院的是送粪整地的伙计和挑种子的妇女,大伙儿一看萧延寿来了,一个个的咧着大嘴,哈喇子都要下来了,心里默默合计,晌午这顿少吃点,得给晚上的猪肉炖粉条子留点儿地方。

秫米干饭、水豆腐、土豆瓤子熬咸白菜、茎白叶绿的隔年油葱、妇女们剜来的大头蒜、陈酱炸的葱花酱、新大酱,一样一样端上了饭桌。大伙儿正数人,孙瘸子赶着驴车到了。

孙瘸子是城里西街道北“孙家蹄”熟食铺掌柜的,两根腿儿啥毛病没有。有一回一个瘸腿的东洋娘们儿买酱肘子,相当矫情,非要挑四个一样大小的,结果把所有的酱肘子挨个儿过了秤,就是没找着四个一样分量的。孙掌柜看着来气,顺嘴儿说了句:“这拨儿猪都是坐船来的,海上浪大,都颠瘸了。”东洋娘们儿没听明白这是拐着弯儿骂她,一旁等着买熟食的人都乐出了眼泪儿。从此,街面上在流传这笑话的同时,把孙掌柜的称呼改成了孙瘸子。

阳春三月,没风的天,屋外院子里摆上了吃饭的桌子,嘴急的这会儿一碗饭都进肚儿了。王三爷把老主顾孙瘸子和萧延寿让到了堂屋的八仙桌旁,屋里桌上的吃喝儿和外边干活儿人的差不多,只是多了大酱腌的咸肉和来自西山旧烧锅的六十五度烧酒。

孙瘸子从褡子里拿出一个布口袋,带着炫耀的口气说:“知道这里头装的啥不?苣荬菜!东关东旱地那边儿,老秋的时候挖点儿苣荬菜根子,埋在菜窖里,开春儿下地瓜吊子时,也一起埋在炕头的沙土里,比地瓜吊子先出来。”

孙瘸子带来的苣荬菜,原本是野菜,一种主要靠根茎繁育的野生植物,每年的立夏时节才破土钻天。

王三爷抓起几棵苣荬菜,把叶梗挽成一团,蘸了点稀溜溜的新大酱,放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边嚼边说:“嗯,煞口,正经不差味儿呢。”

西屋的王蓬阁,正在专心致志地炮制膏药,想着心事。前年冬天,沈家台刘鸿霖从奉天讲武堂归来,向他讲了当年九月炸火车道和奉天沦陷经过,约他一起去哈尔滨。当时王蓬阁大女儿才两生日,老婆王氏又有了几个月的身孕,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这位三弟同行。在五里屯西南方向刚刚通火车的六里店火车站,王蓬阁把小兄弟刘鸿霖送到了东洋人的票车上,二人从此天涯相隔。一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三郎刘鸿霖落脚在哈尔滨的什么地方,日子混得怎么样。

王蓬阁正想着心事,萧罗馥扭动着小母鹿一样的腰身闯了进来:“少当家的,嗨!草根子、树皮不当饭吃。没看当院儿的人都塞上了吗?把你那破玩意儿撂下,痛快儿的!先喂脑袋。”

王蓬阁从炕沿上扭过身来,发现萧罗馥几乎是紧挨着站在他的身旁,鼻尖差点儿没撞在她鼓胀的胸脯上,他赶紧扭回头继续炮制他的膏药。

萧罗馥把手里的空碗放到炕上,抢过王蓬阁手里的活计:“这黢黑黏糊的膏药管啥毛病的?”

“跌打损伤,淤青红肿。”王蓬阁低头答道。

在萧罗馥的心里,王蓬阁永远排在最前头,这种鬼迷心窍的爱慕与生俱来。幸亏她没看过《全唐诗续拾》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诗句,要不然,不知她心中会生出多少自作多情。

王氏从外面拍了拍窗棂,示意叫他们出去吃饭。王蓬阁端着酒碗朝外走:“水豆腐就烧酒,越喝越有啊。”

萧罗馥像尾巴似的跟在王蓬阁的屁股后头: “给我整两口儿,下晌儿我动刀,先壮壮胆儿。”

“你真想跟你爹学杀猪啊?”

“学杀猪咋的?我爹说下晌儿叫我掌刀儿,下水拿回去收拾。”

“你可拉倒吧!还是叫你爹来个痛快的吧,省着猪遭罪。”王蓬阁也不知道萧罗馥说的是真是假,哪次都是她只管收拾猪下水,这次难道萧延寿叫他闺女亲自出马操刀了?他担心眼前这个大姑娘的刀法是否利索,也心疼他家今天出红差的那几口大肥猪。

每年的春节、端午、中秋、开犁、收秋的头一天,是王家雷打不动的杀猪日子,每次十头上下,春节前那次要提前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儿那天,数量也多到二十几头。

萧延寿是多年固定的老屠户,从没换过人儿。当初讲好的,杀猪不要工钱,但所有的大肠、小肠、猪肺子、猪血,王家少留一点,大多数都归他。虽然是这样说好的,可王三爷从没亏过他,每回都多少给他个仨俩的,有时还是带“站人儿”或“大脑瓜儿”的现大洋。

每次杀猪的猪头、猪蹄、肘子、猪心、猪肝也是少留一点后,其余的多数都被孙瘸子收走做熟食去了。剩下的猪肉有买的就卖点儿,没买的都做成猪肉炖粉条子,犒劳干活儿的长工伙计们。

冬天好说,猪肉在哪儿都放不坏。没上冻的月份,都放在后院枣树旁边的冰窖里,咋放都坏不了。王三爷家正房后院有一口冰窖,是他自己琢磨的。每年的三九天,王三爷带上铁钎子赶着大马车到大凌河里凿来大冰块,运回家后下面铺谷草、上面盖棉被储在冰窖里,不但不化,有时用到下一年上冻都没用完。

每次都杀不少猪,每回都吃足了猪肉炖粉条子,可有细心的长工伙计还是觉得这里面有蹊跷,王三爷根本没把猪肉都给咱们吃喽,老东家肯定是跟咱们藏心眼儿了。

一个脑袋好使的伙计说了一句:“把你笨得掉地上骨碌好几个个儿都不带粘土的。哪家财主没叫刘龙台马大当家的那伙绺子祸祸过?你也不寻思寻思,因为啥那帮大耳队不上这儿刮旋风来呢?”说完这位伙计就觉着后悔了,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下午,在长工伙计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十头大肥猪在萧延寿醉醺醺的屠刀下,一个一个嚎叫着踏上了归西之路。萧延寿临来时跟萧罗馥的许诺食言了,他还是觉着三闺女嫩点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事儿,暂时还不能叫她上手,必须自己亲自来。

晚上,所有人的吃喝儿全都一个样儿,秫米豆干饭,肉多粉条少的猪肉炖粉条子,好喝两盅儿的有烧酒,这是每年开犁前、收秋时王三爷犒劳干活人的标准饭食,管够造。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一大年就等着这几顿改馋的吃喝儿,都是出大力干活儿的人,天天熬口得够呛,都造足了吧,王三爷心里老是这么想。

晚饭后,孙瘸子和王三爷算好了账,把猪头、猪蹄、肘子、猪心、猪肝和从冰窖里取出的冰块儿装上了驴车。王三爷一边帮他拴绳子,一边叮嘱:“天头暖和了,你抄毛毛道儿从大块地后边走吧,近点儿是点儿,要不冰该化了。”

“那老袁家肉铺那儿我回去咋跟他回话儿呀?”

“你就说这回没杀那些,叫他过了这阵儿来泡整个儿的吧。”

王三爷看着孙瘸子的驴车走远了,转身回院儿的时候,发现萧罗馥喝多了,非要缠着王蓬阁送她过河回家。

姜还是老的辣,萧延寿一斤多烧酒下肚儿,现在走道还利索儿的,根本没喝多。他一把把萧罗馥拽了过来,逮小鸡儿似的,一手薅着三闺女,一手拿起猪肠子和杀猪家伙,直奔北树趟子大凌河而去。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谁要是把这小妈整家去,还不得倒八辈儿子霉。”王三爷看着萧家爷俩远去的背影儿,摇了摇头。

当晚的午夜子时,一匹枣红马驾辕、两匹铁青骡子拉套的大马车,载着装满猪肉柈子的麻袋,出后五里屯西北角,涉过一尺来深的西河沟子,来到了西八里堡腰街的金老鲲家大门前。

金家上屋的灯火亮着。王三爷咳嗽两声,立刻就听到了院子里开房门的动静,他从车上解下了一个布口袋。此刻,金老鲲已经打开大门:“三哥,进屋喘口气儿暖和暖和吧,我跟你说点事儿。”

王三爷把布口袋递给了金老鲲:“后鞧儿和里脊,肥的炼油,瘦的烀熟了扔酱缸里腌上吧。”

“哪回来都不空手,都是钱哪!快上屋儿。”

“把牲口拉上快走吧,天亮了道上就不消停了。”

金老鲲把要倒卖的两头大牲畜拴在王三爷的大车后辕上,老哥俩赶着大马车,出八里堡奔四方台。大凌河边的官道,春天翻浆,夏天泡汤,秋天扬土,冬天溜光,一年四季没有好走的时候。可能是由于铁道边的道路最近好像有人铺过的缘故,此刻比往常要好走得多了。春夜的大凌河故道上,马铃清脆,野花飘香。多年交情的老哥俩儿,卷烟闲扯,星夜兼程。

王三爷和金老鲲轮换赶着马车,经四方台过大康堡,出头道河奔半拉山子。东方见亮的时候,大马车已经冲下了山梁。

远远望去,晨光里,刘龙台到水口子的大道上烟尘弥漫,鸡鸣犬吠之间,隐隐约约夹杂着妇女和孩子的哭声。老哥俩儿警觉地勒住马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人连忙把马车赶到了路边一人来深的荆条窠子里。王三爷嘱咐金老鲲把自己和车马藏好,哪儿也别去原地等他,然后他从车上卸下一匹快马,飞身跃上,一溜烟儿地朝刘龙台奔去。

半个时辰过去,不时向远方张望的金老鲲看到王三爷从北边水口子的方向打马而归。王三爷跳下马来,一脸的懊糟:“马大当家的他们叫鬼子兵给端了,就鸡叫前的事。往出蹽的时候,枪子儿削在了大当家的后背上。”

“人咋样?”金老鲲脸色煞白。

“当场撂倒咱们十多个。大当家的中枪后,手下的把他用快马往刘龙台驮,没到地方,半道儿就不行了。”

金老鲲从荆条窠子里向外望望,感觉没什么动静,回头看看车上装着猪肉柈子的麻袋:“这些肉送不出去咋整啊?要是集上没啥事,兑给肉铺吧。”

“出这么大动静,集上哪儿还能有人了,往回赶吧。”

返程的路上,金老鲲执鞭。王三爷躺在车上骂了一道儿:“这叫什么世道?跑人家当院儿里熊人,骑你脖子上拉屎你还不兴吱声,敢挣扎两下就搁枪刺攮死你,这还叫人做的吗?我儿子听刘三郎说,小鬼子围奉天北大营那天,咱们那帮熊犊子玩意儿,手儿都没还,就差没放挂鞭开门迎迎了……”

王三爷骂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骂一会儿。二人经头道河翻崔家沟大岭,没到头半晌儿就过张家湾了。

猪肉没有送出去,王三爷要给金老鲲分一半,叫他回家也好好儿地犒劳犒劳种地的伙计。金老鲲嫌多死活不要,最后拧不过王三爷,只好在八里堡下车时卸下一角子猪前槽儿,说家里没冰窖,先搁你家存着,着急用时再去拿。

王三爷出门赶牲口集,不耽误家里大田开犁。没过继过来的王蓬阁的二弟王莱阁,年轻轻的就成了好庄稼把式。王三爷的大马车赶到北甸子的时候,王莱阁正带着二三十个伙计,蹚地的蹚地,点种的点种,捋粪的捋粪,合土的合土,压磙的压磙。

土地是有名有姓的。入得眼来的大片土地,其实每一块儿都被庄稼人起好了名字。庙西、河头、风水山、北甸子、单家门前、桑树趟子,这些顺嘴儿就能叫出名字的土地,在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乡亲们心中,有着贴肝贴肺的亲近劲儿,那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

一行行踩格子的大姑娘小媳妇,仿佛天上北飞的雁阵一般掠过田野,报告着春的消息。王三爷在地里蹲下身子,抠开刚刚压实的垄沟儿,看看种子撒得全不全,匀不匀。不远处,一棵苦麻子正开着白色的小花,在春风中摇曳。

王三爷猛地想起水口子道边儿上,也开着一朵同样的白花。那棵苦麻子旁边,一串殷红的血滴早已渗入泥土之中。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