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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11期|雷平阳:冰块里的钟(组诗)
《草原》2021年第11期 | 雷平阳  2021年11月12日08:20

桉树之一

时间早就杜绝

将树木进行神化和人格化。世间万物必须遵守

直挺挺的腐朽真理!但——这棵桉树,从天堂

下放而来,违背时间的禁令,是它

众多主权中的一项。我们所见的

它的这个侧面,天堂的枯枝

和俗世怒狮脊背似的躯干互相扭结

在倾斜中顽固向上。肌肉,一绺一绺

比冒险家和革命者的股骨更坚硬

 

创造时间——创造一种不会问罪的时间

而且意在探索暴力净化或固化为美学的

天梯,而且只是冷静地将人傲然而又苍枯的灵魂

指认为一棵顶着黑雾的桉树——黑雾里

锥心的白刺,像闪电化为零碎的钨丝

这是狂想曲爬升到失控的阶段,不是冒犯

这是史诗失去了主角,完美的自我正在审判诗人

并非筑庙者用恶棍替换了金刚。线条、色彩

神示的智力,包括斜面上垂着的绵软的树皮

肌肉绷开所露出的内部肌肉,无限逼近的桉树的

本身,无用的木头刀尖,作为背景的棉质天空

所谓从容不迫的创造性已经无所不在,新王国中的

消息树,足以封神的偶像,完全符合

“源于什么又高于什么”的法则,拔地而起

从天空前来。但它们还是没有逃脱抽象世界的困境

——以此为蓝本,或手持复印图片

搜查“实物”的行动开始于树内的人

终于探出头颅,颜料冻结、黎明的窗户再次关死

三者毫无关联的事件发生之前

就因为一棵手绘的桉树,种类不同的乔木

一律咬定自己是桉树,唯有这棵桉树

——它否认桉树的存在

 

——我所在的世界,没有一样东西还能被天堂征用

即使树干就是天梯,尽头有光的道路,它先于

新生的神话与经卷,被什么力量私自还给了天堂

它也只负责将我们带往

另外的天体。绕开提炼桉油的工厂

踏上万物灭绝之所

仿佛我们主动回到地狱,视刑罚如自虐

 

桉树之二

博物馆展出的大树,它企然

还活着。从仰望遗物的时代,我们的身体

灵巧地转入了仰望活体的时代。而且我们没有

撕裂感,惊讶的神态,被上帝击碎的心

适时地证明:我们的确对此造物一无所知

 

在流放地,走出流放地

在有神灵指引但歧路众多的荒野,走出荒野

在街区的迷宫,走出街区——我们将自己的 历程

忘得一干二净。亲手种植在路边的树,没有记录在

神谱之中,它的面貌已然被绝望的力量带走了

甚至它也染上了遗忘的传染病,不知道

把自己种植在剑麻丛中的人就夹在观众中间

——这个人双目失明,迈动木制义肢

依靠声音辨识狂喜的世界,无限的神秘性预示着

神秘已经到此为止。但我们只能私底下说说

——我们铸造的利剑,在斩断我们与神灵之间

互访的彩虹之后,剑光反过来抵在了我们的胸口

把我们一再逼退,还原为实验室里独立而自私的幽灵

 

“一棵桉树就足以杀死我们。”一场主题性戏剧

桉树重演过无数遍,因为上帝让它这么做

并让戏剧成为现实,不停地获取遗忘与重复的数额

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看戏的眼睛闭上了

今后还将反复死于语言,落叶,数目

死于西西弗斯最终放手的石头,死于后羿之箭

但这些从未来传回的消息,箭一样到来

语言或声音未到,它们已经穿越我们的身体

 

桉树之三

它自己醒来,声音唤醒不了它

它一醒来就没有看见自己。像树苗眨动

浑身的叶片之眼,无法看到自己苍老后的身姿

丢失与自灭,发生在明明存在的单一

物体上。在,不在,在而不在,不在亦在

它所提供的梦境令人着迷

——那么,它还在吗?它觉得自己

还在吗?将这根向外翻卷着骨头碎片的树干

还给它,让它重回自己的怀抱,它会否认为

我们——另一种神话里的怪物——用一根

海神庙倾斜的立柱偷换了它?它还是它吗?

兴致勃勃的人可以停顿,看得入骨一点:树干

最先分杈那儿,咒语式的右下方,有一只

空心的手臂,五根指头铁棍一样扯断

但还是忐忑不安地够着了一个圆环。手背的左边

木质肌理形成的旋涡,没有快速向内收缩,而是浮雕

有藓斑的浮雕那样凸起,像倒悬的母神生育众神的

丹穴。已经石化,接近风化,却没有变小

还在扩大,无限性具有反体制的修辞之美,也有

以旧器对质和羞辱新器的,综合了圣洁与放荡的

疯狂的忧愤。喜悦,没有露头。再往上

一颗呼啸而下的头颅与向上的手臂形成对称

似乎担负着觑觎夹在它们中间的丹穴的神职

这用喜剧之法,快急拉长的脑袋,瘦道士的脸型

隐约可见。其皮肉掉光,颧骨和颌骨因为暴力袭击

残损而尖锐,仅剩的左眼眶内永恒的寒光

短时间内不会停止喷射。钉上去的?树干

裂变而成?从空中砸在树顶?树干以其犄角

和颈椎,作为消失点,对抗的力量

终止于物事遽然断绝之前。数落叶和枯枝的人

站到了树干背后。虚无就像深渊,像无影无踪

查不出施法者的妖风。本是为了呈示风暴和时间外形

而构想的区位,理想化的终端元素,寂静地

带着失落的色谱,形态,有序排列,抢先暴露在外

犹如基诺人把死亡安排在生存的前面——仿佛

人的灵魂有了面貌,成为实体,我们用冰块和声音

组装起来的身躯,突然就原地融化,留下的水渍

存在几秒钟,散发着眼泪浓烈的香甜味

哦,我们与它之闪现出一种惶然的平衡

是的,惶然,每棵桉树底下,都有一个提刀追砍

自己影子的人。旁边的山丘上,有人

把女儿许配给松树。也许它来到了我们之中

我们——所有人——揳入了它的全身

抽空的与木偶化的人质,令世界旧貌未改

神相则入错了铁门。理论上我们已经死去

现在是表演死亡。理论上也必有背叛者致力于

我们与它的独立与复活,整饬边界,弥合缺口

但模仿鸟巢构建的天堂没有出现在桉树上

 

桉树之四·致陈流

无人查找自己的日子已经

归类于遗忘。钟表停顿,隐迹的飞鸟

长着幽灵迅捷的翅膀,模糊的脸

它们的对话无法翻译、聆听。我确信

这是一种普通的寂静,而且开始朝向

寂静的深处迈步。桉树扭结着躯干

曲折向上,像苍老的舞者在激烈的旋转中

没有放弃盘绕在四周的绿色枝叶并应许它们

春天的观众的身份——隐秘的寂静空间

因此向我敞开:一个新的世界

必有陈旧的青草为之装点隆起的

地面,也必有没有到来的美学提前在

桉树与桉树之间的细藤上露出芒刺

透亮的空气里存在着金属的冷雾,静止的时间

通过泛灰的叶片传达陌生的心跳

我被理论无情遮掩的光束所惊骇但又

从光束的理论中看到无处不在的沉默的希望

——此刻,你得调遣所有暴力的想象:这是风暴

卷走了狮子,但留下了狮子绵密的肌肉组织

这是造物主收回了真实的桉树外形

但把神的影子安顿在斜坡上供人类辨认

这还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植物,它想去天空生长

它那枝条由内向外升起的云朵,就像月光的线团

即将在更加寂静之时猛然散开它众多的端头

我得坦白,当这些桉树既是桉树

又不是人们观念中的桉树,它的造访

令我在初冬的这个下午如获援助

在深入寂静时肉眼看到了寂静本身的形状

品质,象征。尽管幻觉也会将我

领至别的什么地方,教导我把海底插着的橹片

也叫作桉树。同时又将画布上的桉树

叫作云梯或者玻璃栈道。在此物中

又一次发明此物,在无物的空间内获取

无物之中藏身于万有与万无边界上的“某物”

我们是不是该嘬起嘴唇,吹一吹

响亮的口哨?得意忘形直至万物复苏

——直至我们没有看见的植物都统称为桉树

 

红土流云之一

白色的白:白云以未知的方式

现身在种种分散的物体和色彩之中。又像是

众神的牛奶卷起海浪。或者是远山

草甸、树木、红土和路面本身就饱含雪花和盐

 

——所有的色彩,白色最为固执,量大、面广

它洗礼万物的信仰已经化为事无巨细的行动

在远山(白象群)、草甸(大海一角)

树木(风的纪念碑)、红土(时间的红米饭)

路面(朝圣的沙粒),以及它们的皱褶和背阴之处

白色把其他色彩收为信徒

白色就是以比喻醒世的上苍

 

世界从此铺开:破损,简陋,兴高采烈

天堂的标高下移了几公里

垂怜天生不会仰望而内心白云飘飘的人

 

红土流云之二

赤野千里,我侧身而过

 

但我仍然要向它们鞠躬:路面上的辙痕

碎裂的白石块。边坡上状似龙头的土丘。阴影

斜光。绣线菊一样的枯草。小面积重叠的两块灰色坡地

静穆的山脊和让画面重量暴增的红色。黑颗粒

形成角度的众多斜线。长方形蓝天。动态与逼真

红土路两个端头上没有预兆的出现与消失

强制的寂静和冒险的韵律。孤立感。高悬与失效

 

匿名岭上的冬天,仅靠虚无抵抗不了

剥皮抽筋的坏天气。土地在燃烧但没有火焰

冻死在幻觉中的人如同溺毙于银河。或像是溘然

沉睡在编号的冰块内——灵魂扛起冰块快跑

四周丘陵红光闪耀。令人想起一座尘封的

巨型红色车间。有只饥饿的白猫在跳舞

脖子上系着一个它的爪子永远抓不到的气球

冷的双面性,精神之冷最为致命但隐藏在

虚拟的高温之中。我曾经抱冰而眠。将断气的同伴

背上采石场后面的山巅,扶起他僵硬的脑袋

掰开他的眼睛,唱着歌,观看日出

 

死亡之后的登临,孤峰之上眼底空

我与死者同看一场日出,上山的红土步道

比现在所见的这条路更窄一些。北风吹起红土

像一匹匹巨大的红布从地上升起,卷着冲天的红风柱

我看见同样可以观看日出的众多山峰因此而变暗

几面绝壁乘势起航,船一样离港

但被风扣下。风走之后,绝壁都变成了采石场

 

礼赞大地之一

山地上,热带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夜。老佛爷说

闪电在空中变成剑麻,剑叶呈莲座式排列

落在了乱石堆里。我坐在缅寺的外走廊上

清数剑麻的数量,才知道有几道闪电

昨晚降临这山顶小寺。它们的外观脱离了闪电

闪电形成剑,剑上有刺,莲座的边缘也有着

剑刀的锋利。仅仅是看看

我就在内心把这些闪电变成的植物放在对立面

一生经历的伤害那么多,那么痛,仿佛今天

终于找到了那伤我的——同一个莲座上次第而出

形质相同的不同剑锋。可找到了剑锋

又能怎样呢?如果人的心脏形状长得像剑麻

人的胸腔装得下一株剑麻,两株剑麻

我又能怎么样呢?想了想

石灰岩山上的剑麻,数量就多出了一倍

 

礼赞大地之二

早春,跨季作物长势堪忧

在等水和肥料。草垛是死去几个月的前辈

遗体拢在一块儿,骨抵骨站着,也在等

用去填充牛厩,或就地烧成灰。作物的新生

与下场,不该用来比喻人。两种无辜的生命

贴在一起,最无辜者与最残忍者

最残忍的无辜者,三种最为贴切的命名

也许都犯下诽谤罪——在卑贱的作物与主人之间

探寻社会的真相、罪恶链并进行审判,说明权力

已让人性灭绝。将法律推广到虫羽世界

必然会有吃掉蚂蚁的蚂蚁,芝麻大的身体

被子弹打出一个大洞;苍鹭刚叼起小鱼

手铐马上铐住它玉箫般的长颈。我经历过

田野上的早春,泥巴干燥,草叶空响

冷风隔着皮肉吹疼骨头。我点燃地沟里变色的树叶

和破破烂烂的塑料膜,看着浓烟升空时

弯曲而又虚张的样子,突然奔跑起来,总觉得

田野尽头阴沉沉的山峦像鬼脑壳,它们

对我的鄙视让我压抑。但那一场奔跑

以金字塔的草垛为终结——冰冷的石碴

嵌进了赤裸的双脚,用干硬的草梗小心地

刮擦才能刨出,再往创口敷上蜘蛛网。我对田野和山峦

所知有限,它们的身体压着无数没有结清的账本

唯独欠缺一个少年虚构的尊严。一块饥饿

流血的石头,因此早早就穿上了不合身的

无辜者遗留的烂衣服。现在,暗红的天空又重新

返回山梁,零星的树丛往清冷的环境中

添加了一丝忧伤,世界的光线不足,但空气的

透明度足以让人看清远处菜地里的绿色

横亘的地界和山坡的前沿。我把以前的早春

与现在的早春,进行比较:它们的尺寸

不同,重量则惊人地相等——关于岁月递增

每一个早春串起来有着登高向远之势的观点

我持反对意见,也不认为它们一个覆盖了

另一个,遗忘才是时间本身。它们分明是一副

拼凑而成的旧扑克,五十四个早春

游戏、魔术、赌博,功能不误,却因颜色

新旧、图案、尺寸和纸质各异而不像一个整体

令打牌的人频频出错。因为出错,因为不想辨识

早春的田野上就永远只有一张纸牌,不相同的图案中

作物与人互相割喉。人跟着季节消失在

山梁后面。深沉的宁静,像两个草垛

突然变成巨大的狮子头——它们背后

也许有一座占地面积远大于原野的寺庙

 

礼赞大地之三

切割开来观看,眼前的山中小景

由六个平面组成:天空、山冈、树后的斜坡

长草的土台、菜园和麦地。除了天空不知始终

有四个平面向着长草的土台倾斜,终结之处

也是张力凝结的中心。它们互相依傍

但又尊重各自的独立性,表象上绝非完美的组合

暗藏着内在的平衡与坚固

——如此理智地看风景,因为我得从风景中

获取实用的资讯而不局限于对自然之美的

忘我领受。真我的境界高于忘我、无我

和再造一个我。久在旅程的人才会明白这一点

所以菜园和麦地提醒我——那枯草蓬高过天空的

土台背后,一定有一户人家甚至

一个聚落。这等同于朝圣者领悟神迹而发现了天堂的方位。缺少了麦地和菜园

风景中只有天空、山冈、树后的斜坡

长草的土台,我就得赶在日落之前翻越山冈

继续寻找未必能遇上的天堂。此刻,我的心

也钉牢在枯草下的土台,又有一个平面倾向它

“多美的枯草啊,不朽的枯草!”

坐在你们看不见的两棵杏树之间,我喃喃自语

好像自己已经坐在窄门的门槛上,终于用

现实主义的魔法骗过了黄昏时分的上帝

 

礼赞大地之四

砍一株,结果砍了几千株

只想砍一株,却被迫砍了几千株

砍几千株,仿佛只砍了一株

一株,被砍了几千次

砍伐玉米秆,几种砍伐行为,如果砍伐的不是

玉米秆,而是人,那真的会让人觉得

后颈上的风声就来自刀刃。眼前这一排排玉米桩

带着斜角,锋利如刀,同样足以戳穿我们的脚背

恐惧远不止如此,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这种行为与场面很容易模仿——有玉米地的地方

就会有砍伐,什么样的死亡隐喻都可能因此到来

因此变成失控的事件。末日降临在玉米地上

谁也不敢保证它会饶恕我们。有传言说,在巨人国

巨人们已经默认,玉米桩下形同塑料膜的白东西

其实是巨人的骨头。矮人国砍伐巨人,像砍伐

吸饱了巨人钙质的玉米秆一样凶狠

——我们终将在劫难逃,循环的

古老故事中,我们的内心藏着玉米秆的影子

砍伐的现场深入人心

 

礼赞大地之五

两个植物方队排列有序,在山坳上

用不同的色彩挖沙、移走乱石,开辟

新山谷。它们在静止中行进

绿色方队前往自己的冠顶

黄色方队前往自己的根

完全没有顾忌石头的阻碍清除之后又会回来

黑树更像是观念的秃鹫。合围的石山干燥、破碎

但空气潮湿,一场雨先于紫色的晴空簌簌落过

那麦秸垛顶着的光,圆润而且喜悦

就像是注入了神仙笑声的雨水还没有蒸发

不妨说得更直接:就像是缩小身形的神

披着光的绒毛,在麦秸尖上现身

远空云朵似莲,还停在巨大的花瓣里面

一重天有一重天的多变与善心,这一重

叫我身在僻壤,却倍感自己就在老天爷身旁

——此刻再看,我说的两个植物方队

其实是一条由村庄开始,笔直地向我们

铺来的大路上长出了植物。乱石

筑成的房子安插在乱石的罅隙间,白墙,黑屋顶

严重低估了的永恒,出自混淆和密封

雷平阳,当代诗人,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著有《风中的群山》《天上攸乐》《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出云南记》《雨林叙事》《山水课》《基诺山》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诗刊》2013年度诗人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