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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6期|李约热:景端(节选)
《长城》2021年第6期 | 李约热  2021年11月15日08:32

李约热,本名吴小刚,《广西文学》副主编,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小说集《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人间消息》《涂满油漆的村庄》等多部。曾获第五届、第六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2003-2006年度《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景 端(节选)

李约热

很久以前,野马镇有一个可怜人,他的名字叫景端。

野马镇的人认为一个人可不可怜,主要看三点:1.小时候是否死了母亲。2.是不是经常被人欺负,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3.穷得一塌糊涂。

景端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从小到大,他经常被人欺负,不管有没有理由,谁都可以过来骂他一顿甚至打他一拳,他最常见的姿势是两根手指插在耳朵里,拒绝那些骂人的话,或者是双手抱头,保护脑袋。他和父亲、妹妹除了种地,不会干别的,家里穷得叮当响,生病都是自己捡草药。他们的家,在远离人群的岭上,他们没有邻居也没有朋友,好像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面。

野马镇认定一个人是不是可怜人的三个条件,景端都占全了。

后来景端闹出事情,野马镇的人才恍然大悟:这个景端,真是可怜

权一追求景端的妹妹景香。

野马镇男多女少,一家有女百家求,景香虽然没有百家来求,但至少有十几个男人让她挑选,权一被选中了。

权一勤快,话多,喜欢“车大炮”(吹牛),三天两头买酒买肉到景端家,亲自上阵,生火做饭,叮叮当当,噼里啪啦,搅活了景端家的那潭死水。一家人很快就喜欢上他。

权一“车大炮”,喜欢聊不着边际的事情,不着边际的事情里面,又特别爱聊野马镇谁最厉害。景端一家人除了种地,深居简出,权一的到来,给他们打开了一扇窗口,那些野马镇的牛人,经权一的嘴巴,一个一个来到他们面前。

比如说曾一容,他是个副县长,每到过年的时候,就有一辆北京吉普把他送到野马镇,大年初一,他们家的鞭炮声响得最久,鞭炮屑厚厚的一层,人踩上去像踩在海绵上。权一能做菜,逢年过节经常被叫去曾一容家帮厨,在曾一容家,他第一次认识海鲜,那些鱿鱼和冰块一起从口袋里倒出来,吓得权一后退一步,像遇到了鬼。

比如说赵祥,三个女儿,分别嫁到北京、上海、广州,每个月,就有三张汇款单从上面三个地方寄到野马镇赵祥的手上。赵祥家是野马镇最早扒掉泥房子建起水泥房子的人家。比他家早的是野马镇供销社。

还有野马镇的拳师李不让,经常有十几二十个年轻人围在他身边,政府的人都怕他。

权一跟他们讲各种各样的牛人,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景端一家三个人,反应只有一种,就是半张着嘴巴,好像外星人看见地球人。

后来权一想,我什么时候跟景端提到“国王”两个字?他不记得哪一次“车大炮”的时候提到“国王”这个词,才让景端脑洞大开。他一拍脑袋,肯定是景端去看电影时听到的!

野马镇有月亮的晚上,青年男女在供销社广场旁边的大榕树下唱山歌,男女老少围着唱山歌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非常的热闹。比男人女人唱山歌更热闹的,是放电影。野马镇大部分人都喜欢看电影。景端一家三口不喜欢看电影,他们愁苦的生活比电影真实,电影哪里安慰得了,天一黑,他们各人钻各人的被窝,在被窝里想明天应该怎么办。景端那次去看电影,是因为他妹妹景香和权一谈恋爱,野马镇治安不好,经常有妇女在电影院里被摸弄,他不放心妹妹,怕遇到流氓的时候权一应付不了,也跟着去。就是那一次,他听到了银幕上面,男人女人嘴巴里蹦出“国王”这个词。

有一天,权一在景端家“车大炮”,还是说野马镇的牛人,说着说着,突然被景端制止,景端说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国王。

他把权一拉到自己的房间,说,你说我能不能当国王?

权一追求景香正是关键的时候,他听说赵祥的侄子也想追求景香,赵祥,就是前面说的,每个月有三张汇款单分别从北京、上海、广州(准确点说应该是从三个地方的远郊)寄给他。面对这个强劲的对手,权一要胜出,必须要讨好景端。

权一说,能,你能当国王。

这句玩笑话弄哭了景端,他抱着权一,哭得天昏地暗,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完了。最后他说,你要帮帮我。

权一说,好!

景端和权一在家里商量“仙龙王国”的管辖范围。

没有地图,权一凭自己的印象,画了一张图,歪歪扭扭,都看不出是哪里的“地图”。

景端说,又不是打仗,要地图干什么,我们的地盘不能太大,大了不好管。

权一说,对,广东广西就够了。权一把“地图”上面多余的部分划掉,说,就管这些地方。

景端很吃惊,你也太贪了吧,这么宽,怎么管得过来?景端仗着权一追求自己的妹妹还没有追求到手,他在权一面前耍威风,他一把抓过那张“地图”,撕个粉碎,摔在权一脸上。

权一很吃惊,景端变了一个人。平时权一哪里见过他生气呀。景端平时是人见人欺。权一恭恭敬敬退到一边,那神态好像是“臣罪该万死”。他在心里说,他妈的景端你吃错药了吧,等我讨到景香,你想见我一面都难。

景端说,我们的地盘,野马镇、岜镇、贵镇、玖镇,四个镇,就够了。

权一附和道,地盘不小啦,野马镇有我们的人,岜镇水稻种得多,贵镇有煤,玖镇有水电站,够了。

后来权一才知道,为什么景端把“仙龙王国”的版图只“划”了野马镇、岜镇、贵镇、玖镇这四个镇,是因为景端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叔公叔婆,舅公舅婆,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就分布在这几个镇。景端只把有亲戚的地方纳入自己“国家”的“版图”。他除了四个镇外,再没有其他亲戚在其他镇、县、市、省甚至外国。

权一说,好!

接下来找“仙龙王国”的“大臣”。

本来权一要亲自出马,但是想到这事情太大,得让景端自己出马,一个人见人欺的人要招兵买马,得先过厚脸皮这一关。权一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游戏,他想,最好在招兵买马的时候,景端被人打一顿,把他的“国王梦”给打没了,老老实实重新当一个可怜人,自己呢,也好安心跟他妹妹景香谈恋爱。

权一说,找人的事你最好亲自出马,让他们见识野马镇最厉害的人是什么样子。权一到现在也不知道景端到底厉害在什么地方。

景端倒是很有派头,说,你先列个名单给我看看。

权一把之前他跟景端一家人说的野马镇的牛人,除了副县长曾一容之外,都列出来了,赵祥、李不让等等等等。不敢列曾一容是因为怕万一景端脑子发热真的去找他,那相当于报官。

景端对这些牛人不感兴趣,又叫权一重新列名单,他拿过这份名单,在上面画圈圈。

铁匠王立初。人家的铁匠铺都是两个人,你一锤我一锤的在烧红的铁块上击打,打出菜刀、刮子、锄头。王立初的铁匠铺只有自己一个人。景端走进门来,把他吓了一跳,景端还会串门,他做梦都想不到。王立初嘴重,不喜欢说话,他看了景端一眼,又忙自己的打铁活。景端也不说什么,在铁匠铺里转一圈,找到一把锤子,走过来,王立初的锤子举起来,他的锤子落下去,王立初的锤子举起来,他的锤子落下去,一上一下,竟然很合节拍。打着打着,王立初眼泪伴着汗水,落在铁块上,嗞、嗞、嗞,青烟模糊了两张脸。王立初从此有了打铁的帮手,景端在野马镇有了第一个朋友,或者说“大臣”。

搬运工黄徒。货车的喇叭声刚刚从坳上传来,黄徒就全副武装往供销社仓库跑去。说他全副武装,是因为他的装束有点特别,他干活的时候,肩膀上套着“千层垫”,头上戴着“鬼子帽”。所谓千层垫,就是把破布一层层缝在一起,装卸货物时垫在肩上。“鬼子帽”是唱戏用的,有长长的护耳,一走路护耳往两边飞,黄徒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顶,平时不戴,只有装卸货物的时候才戴。他为什么要在汽车到来之前,冲到供销社仓库门口等,是因为如果去晚了,装卸货物的活就被李桂才抢去干了。在野马镇装卸货物,有两支队伍,一支由黄徒带领,一支由李桂才带领,两支队伍能不能抢到装卸货物的美差,那要看黄徒和李桂才谁先到达供销社的仓库。如果是黄徒先到,李桂才一伙就在一边灰溜溜地看;如果是李桂才先到,那么黄徒一伙也只有干瞪眼。李桂才家离供销社近,常常是他占先。也有黄徒占先的时候,一般都是化肥、煤油之类的脏臭货物,李桂才他们不愿意干,才轮到黄徒一伙人。李桂才他们卸货,都是白糖啊,酱油啊,酒之类的副食品。

一连几天,李桂才家不远的地方,景端蹲在一边,野马镇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货车的喇叭声刚刚从坳上传来,景端看见黄徒全副武装从街角拐过来,往供销社仓库跑,“鬼子帽”的护耳朝天飞。

景端站起来——等了那么多天,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往李桂才家门口奔去。

李桂才刚刚走出门口,就被景端死死抱住。

干什么!干什么!李桂才喊。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抱住——一颗头紧贴他的后背,双手箍住他的腰。当他意识到这个人在帮黄徒,阻止自己去供销社卸货的时候,他非常恼火,放声大骂,猛甩身体。他想甩开景端,可景端下的是死力气,哪里摔得开。眼看黄徒已经跑到供销社仓库,跟着他干活的那伙人也先后来到,他意识到这趟活自己做不了了,才停下来。景端一松开手,李桂才的拳头就密密地落在景端头上、肩上、胸口上,他拿脚踢他的屁股和裆。他打景端,用了卸一次货物的力气,可把他累坏了。之后,他拉着口鼻流血的景端去找黄徒,质问黄徒为什么这样干,坏了先到先干的规矩。黄徒一脸懵懂,看到景端咧着嘴对自己笑,他更懵懂,景端为什么帮自己,这个可怜人。

从那天起,景端就多了一个叫黄徒的朋友。

从前有一个人,他头发长长,胡子长长,一身破衣裳,背着化肥袋,在野马镇拾荒。

从前有一个人,野马镇的小孩见他在身边出现,就吓坏了,边跑边喊,疯子来了,疯子来了。

从前有一个人,他住在野马河边的岩洞里,最想要的是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这个人叫做劳七。

如果没有后来景端闹出的事情,野马镇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记得在野马河边,曾经住着一个异乡人劳七。

劳七走在野马镇的街道上。

不久前,野马镇经历一场冰雹灾害,家家户户都在修屋顶,街上到处是残破的瓦片和废弃的木材。

劳七走在野马镇的街道上,脚下的瓦砾沙沙作响,他蹲下来,在地上扒拉,找那些还能利用的瓦片。很快,半袋残瓦就背在他肩上,残瓦很沉,从左肩到右肩,每换一次肩,瓦片就在身后响一下,这时劳七脸上就会露出丰收的喜悦。

劳七频繁在野马镇和野马河岸边的岩洞之间往返,岩洞的一角,堆着残瓦和被人遗弃的木材。要不是野马镇的这一场冰雹灾,哪里会有这么多建房子的材料,要不是野马镇的这一场冰雹灾,劳七想要一间房子的计划会往后推移好久。

光有冰雹灾还不够,如果没有景端,这个计划也不会很快实现。

面对一堆残瓦和废旧的木材,劳七手足无措,他试图将这些残瓦和废旧的木材变成一间房子,但是没有成功。

景端来了。他带来了工具,长长的板斧、锤子、刨,一整套木工的工具他都带来了,还有羊角锄、刮子、箩筐……他甚至把他爸也叫来了。景端、劳七还有景端的爸爸,三个沉默的人,在野马河边,用冰雹灾后被人遗弃的材料,建了一间木板结构的、摇摇欲坠的房子。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