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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1年第6期|冯骥才:枯井(节选)
来源:《当代》2021年第6期 | 冯骥才  2021年11月11日08:44

冯骥才,浙江宁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和文化学者。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已出版各种作品集二百余种。代表作《啊!》《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一百个人的十年》《俗世奇人》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韩、越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种译本四十余种。

枯井(节选)

冯骥才

......

二表哥最喜欢两个季节到南边来打鸟,一是收割稻子、打谷脱粒的季节,那也是鸟儿们的天堂时候,鸟儿只顾吃,忽略了警惕,常常成为猎手们的累累战果;再一个是冬季,树叶落光了,远远就能看得清鸟儿们飞来飞去,落在哪里。现在是秋天,树叶茂盛浓密,遮挡住它们的身影,打起来很费劲。二表哥说,往前边二十里潮白河西边,过去有几个村子,一闹水就淹。自打上游修了水库,不闹水了,但河里也没水了,村民都搬走了,早成了荒村。那边的死树多,打鸟会容易些。于是,我们骑上车去了。这边几乎没有路,只能是平的地方骑车,坑坑洼洼的地方推车。可是跑到外边这种野玩,向来是不在乎辛苦的。

远远一看这荒村就叫人兴奋起来。一大片乱糟糟的老树和死树,混杂着一些早已坍塌了的残垣断壁,没有一处成形的房子,全然一片绝无人迹的废墟。但只是这种地方才会野鸟成群。我们先是听到非常热闹的叽叽喳喳的乱叫,跟着看到一群群鸟影忽起忽落,这么多鸟!好像举起枪就能打中一只。忽然,在一片又高又密、黑压压的野草丛后边,飞出两只很大的鸟,硕大的身躯,长长的颈,“啪啪”扇动长长的翅膀。二表哥两只小眼居然像手电筒的小灯泡那样亮了起来,他招呼我把自行车悄悄靠在一棵杨树上。这棵杨树在这一片地界最高。他说把车放在这里,为了一会儿打鸟回来,易于找到车子。二表哥高人一等的心计总是在这种时候显露出来。虽然他是一个装配工人,我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但他的生活智慧总是胜我一筹。他叫我轻装上阵,水喝足了,多带些铅弹。我照他的话做了,然后提着枪,猫着腰,蹑手蹑脚跟在他后边,好似摸进敌阵,心里边一阵阵激动。

在一丛灌木后边,我们隐下身来。二表哥说:“我先打,你千万别开枪,这儿可能有一群野雁。咱这种气枪打它身子打不死,只能打脑袋,你打不着,可枪一响就把它们全吓跑了。”

我把枪按在胸口下边,两眼死盯着前边一片野树,我一直没有看见那些野雁在哪儿,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眼前群鸟从草木丛中轰然腾起,四处乱飞,好像打散了世界。二表哥兴冲冲叫了一声:“我打碎了它的脑袋!”起身趟着野草丛莽冲了出去。

我怔了一下,跟着也冲出去。野草过腰,荆棘拦人,我顾不上了,手脚感觉疼痛也不管了,自以为一直跟在二表哥身后,可愈跑离他愈远,渐渐看不见他了,我站直身子一瞧,前边荒天野地,我走岔了道?大声呼喝道:

“二表哥!”

居然没人应答。我加大声音再喊一声,还是没人应答。我站住四下一看,慌了。这是什么地方?野树野草野天野地,而且一只鸟儿也没有。我有点怕了,怕迷了路。赶紧掉过身往回走。可哪里是我的来路?周围一切全是陌生的。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我忽然想起刚刚停放自行车那个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杨树,但我从周围高高矮矮的树木中无法认定究竟是哪一棵。我只能把自己身体的正背后认定为来时的方向。我必须原路返回。

在慌乱和恐惧中,我一边喊着二表哥,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上回奔。两次被什么东西绊倒,右腿膝盖生疼;我完全顾不上去看腿部是否受伤。这时,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呼我。我赶紧停下来,屏住呼吸,静心听,果然是二表哥的声音,他在呼我!我惊喜之极,大叫:

“我在这儿呢!二表哥!”

可是,他的声音有点怪,声音很小,好像与我相距挺远,而且我分辨不出他声音的方向。像在前边,又像在左边。我一边往前疾走,一边喊:“你在哪儿?”我怕失去了他的声音。

忽然,我又听到他的声音,这一次声音距我不远,但仍然很小很小,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他藏在什么地方,在周围一堵墙或一块石头的后边。然而这一次,我从他的声音清楚地辨别出他的方向——右前方,而且不远!

我急忙向右前方跑去,跑出去不过十来步,突然一脚踩空,竟然凭空掉下去!平地怎么会掉下去?我感觉就像掉进大地张开的一张嘴里,我四边什么也抓不到,急得大喊救命。突然我像被什么抓住了,其实没有谁抓我,是我手里抓着的枪卡在头顶上边什么地方,好像卡着大地那张嘴的上下嘴唇之间。我抬头望,上边极亮,竟是天空;下边一片漆黑,四边没边,深不见底。难道我掉进了一个洞?一个万丈深渊?我极力抓着卡在洞口的枪杆,想把自己拉上去,可是我的臂力从来就非常有限。怕死求生的欲望使我用上全身力气拼命往上一挣,跟着听到“咔嚓”一响,枪杆断了,我想我完了,栽落下去!我不知要掉到什么地方去。

下边并非没底。突然,我整个人实实在在摔在下边,幸好下边是很厚很厚的烂泥。但我还是浑身上下剧疼。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就在眼前:

“别叫了,我比你还疼,你砸我身上了,我的腿多半给你砸断了!”

是二表哥吗?是他。可是眼前一团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他说:

“现在咱俩全掉进一口枯井里了,没救了,只有一死。”

我听呆了,惊呆了,彻骨地冰凉,这么容易一下子就来到阴阳两界之间?

“我以前听说过这些荒村子里边有枯井,曾经还有人掉进来过。我来过这边几趟,从来没碰上过。今儿怨我,一心只奔着那只大家伙,忘了枯井,掉了进来。原以为你能救我,谁想你也下来了。现在谁也救不了谁了。只有等死。”

看不见二表哥,只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在我的对面。

等死?怎么能干瞪着眼等死。我便大喊起来,心一急,索性狂喊,一直喊到没力气了,也没人应答。

“这地方一年半年也不会有人来,外边能听得见你喊声的只有那些鸟儿了。它能把你救出去开枪打它们?”

“你还有心思说笑?再不想办法,咱真没命了。”

“想办法?咱俩的命已经攥在阎王爷手里,你还真想活?怎么活?拿什么办法——你说?”

二表哥的话平静之极,显然他已经理性地面对了现实。这种理性叫我定下心来。我才明白,我们已然身陷绝境!

在这荒郊野外、杳无人迹之地,绝对没有任何人相救,而我们自己是绝对没办法爬出这枯井的。渐渐地,我看清楚了我们身处的环境。这口致命的井大约两丈深,井内早已无水,井底的稀泥是多年雨水所致。由于下宽上窄,湿滑的四壁无法攀登,我们手里的工具只有两杆枪,枪比人还短,有什么用?我忽然看到右边有一根很粗的绳子垂下来,心中一阵惊喜与慌乱,竟以为有人营救来了,翻身要起来去抓那根绳子。二表哥发出声音:

“那是一根树根,从井壁伸出来的,与上边没关系。”

任何希望都是不存在的。

我逐渐看到二表哥的脸。在井里朦胧的光线中,他的圆脸不再是红润的,更像一个素色的苍白的瓷盘,五官像用墨笔画上去的,刻板而没有任何表情。

“我刚刚真的把你的腿砸坏了?”我对他说。

二表哥的回答叫人胆寒:

“用不了太多时候,我们就该捯气了,还管它腿不腿的。”

二表哥似乎已经超然世外,我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后来竟忍不住对二表哥痛哭起来,并一边哭一边说:“我们很快要死了吗?”

没想到二表哥如此淡定。他说:“已经死了!你要是不甘心,最多也是等死。”

我坐在井底的烂泥里,鼻孔呼吸着腐臭得令人窒息、含着一种沼气的空气;耳边响着二表哥不绝的呻吟声。他的腿肯定在我掉下来时砸断了,因为他一直背靠井壁斜卧着,一动不动,他明显已经动不了了;他清醒时没有发出一丝叫苦之声,睡着后便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这表明,他的心已经死了,只有肉体还活着。

四周漆黑一团,头顶上边的井口里,是一个圆形的银灰色极其通透的天空。这圆圆的天空正中,是明亮、苍白、冰冷、残缺的月亮。除此纤尘皆无。这是一个要死的人最后看到的人间的景象吗?这景象是神奇还是离奇?

在我直面月亮时,忽然想老婆、家人、二表嫂,一定在着急地找我们。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他们知道我们到南郊这边来,但我们这次改了地方,到潮白河故道这片荒村来了,他们会想到吗?能猜到吗?找得到吗?这个想法曾一度重新燃起我生的渴望。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我身上有火柴,我应该把衣服脱下来点着,扔到洞口外,引起野火,引来找我的家人。这疯狂的想法令我激动起来,可是很快我又陷入绝望。我身上的烟卷和火柴早已被井底的泥水泡烂!

随后,月亮从井口处一点点移走,阴冷的井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把眼睛闭上一动不动,更因为饥饿使然。昨日进入荒村前,二表哥叫我轻装上阵,我没带任何吃的。坠入枯井已经快一天了,渐渐饥饿难熬。洞里没有任何可以充填空腹的东西。我感觉到了低血糖,心慌、昏眩、抽搐,一度真有吃烂泥甚至咬自己一口来充饥的幻想。后来,很奇怪,我感受不到饥饿,原来饥饿和疼痛都可以慢慢麻痹和接受。我相信,人的身体在极度饥饿时,一定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站出来,对饥饿感进行自我抑制。

但是,跟随而来的一种可怕的感觉不可遏制,就是衰竭。我觉得从身体内部出现一种困乏、软弱、松懈、瓦解的感觉,我像一个气球撒气了,一串珠子散挂了,一团浓密的雾气开始消散了。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其实是身体里的一种精气。一旦散了,没法抓住。这就是死亡前的幻灭感吗?

我在这感觉中渐渐睡着了,也可能是昏迷

了。迷迷糊糊醒来时,洞里变得朦朦胧胧,略能看见一点东西。二表哥倚着井壁还在睡。我忽地发现他的脸好像缩小了,还有一点变形;怎么,他死了吗?我叫他两声。

“我还没走——”他忽然出声,“快了。”

死亡正向我们走来,我已经感到了,我也没有心思说话了。一天来,经过各种情感的折磨与忧思,我渐渐把人间的难舍难离的东西放下了。我尽力叫自己明白,没什么放不下的。放下了才是真正的解脱。这就是死亡的哲学。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听到有人唤我。

睁开眼时枯井里似乎亮了一些,头顶上井口的一边有一抹阳光。呼唤我的是二表哥。他像是坐直了一些,不等我开口,便说:

“我必须要对你说几件事——”

不等我问,他竟然主动地说:

“这几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掖着,都是我干的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

我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不知说什么。可是他根本没在乎我怎么想,依然接着说下来:

“我这几件事没任何人知道,只我自己知道。我原想带着它们走,可是我带不走它们。人间的事最终还得撂在人间;我必须说出来,放下来,才好走。反正咱俩已经是死人了,死人的话活人听不见。现在你只管听,别问。你要是觉得我是王八蛋,你就骂我,随你便。好,我说了——”

没想到,这个一直叫我敬着的老实本分的二表哥撩开他的人生内幕,竟是这样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

全文请见《当代》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