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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1年第11期|仁科:仁科的小说(节选)
来源:《青春》2021年第11期 | 仁科  2021年11月15日08:01

仁科,“五条人”乐队主唱兼主音吉他、手风琴,也写小说、画画。

地球仪

桌上放着一个头像,是用竹子的根部做成的。竹根做成头发,很酷的朋克头;竹头做成侧脸,轮廓像个外国人,样子有点像高尔基。

头像底下压着几本书,旁边放着一个白色骨瓷茶杯,杯口崩了一个小缺口,围着一圈茶渍。一杯颜色发黑的普洱茶,有虫子在上面飞来飞去。

房间有个书架,上面的书、影碟堆得乱七八糟的。一张单人铁架床,床头也堆了一些书、杂志。被子上散落着几张照片、一串钥匙、一本笔记本。床旁边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包打开过的苏打饼干,两盒方便面,面早已经吃完了,剩下点汤水。

我将茶几上的几块饼干吃掉,穿上黑色牛仔衣离开了房间。

一层楼里有三个房间,厕所公用,就在楼梯口,我打开水龙头洗了个脸。

这栋出租屋有七层,房东住五楼。五楼跟其他楼层不同,单独一个很漂亮的木门,上面倒着贴了一个金色的“福”字。楼梯下到四层就开始乌漆墨黑了,“握手楼”都是这样的。过道里窜出一只小老鼠,它快速爬上走廊的栏杆,消失在楼与楼之间的夹缝中。

到楼下我点了根烟,猛抽两口。小巷子里没路灯,但租户窗口透出的灯光已经足够。巷口有个垃圾堆,垃圾堆是周围的人有心无意堆起来的。有指定垃圾投放点,但远了点,图个方便,人们从楼上不出门都可以扔出垃圾,省事。

远处传来铃铛的声音,环卫工人推着垃圾车缓缓地走过来。对面出租屋的铁门打开,有人扔出两塑料袋垃圾,关门。那两袋垃圾,从垃圾堆最高处滚下来,鸡骨头、米饭、卫生巾、烟头、易拉罐散落各处。

在垃圾堆旁,环卫工人拿出一把铁铲,开始工作。一铲下去惊动了垃圾堆里的各种小动物,蟑螂、老鼠、苍蝇、蚊子、蚂蚁到处乱窜。

我将烟头扔到了垃圾车里,离开巷子朝村口走去。

在一家快餐店里我点了份即炒快餐。一碗米饭、一碟苦瓜炒蛋放在我面前。这家快餐店有十几二十年历史了。对面楼一楼以前是一家超市,二楼是网吧,三楼棋牌,现在整栋成了桑拿城。

桑拿城的霓虹灯招牌很亮,还好最近门口来了几档烧烤。从我这个角度看,烧烤档飘起来的浓烟让霓虹灯看起来没那么刺眼。

烧烤档的生意很好,快餐店的人不多。除了我还有两三个客人,其中一个是兜售小玩具的流浪商人。我之前见过他几次,河南洛阳人,样子长得像兵马俑。我之前跟他买过一只平衡鸟和一个发泄球,发泄球弄丢了,平衡鸟被我送给了房东的小孩。今天这哥们带了一个新玩意,一个会发光的地球仪。要转它,它才发光,我猜就是手摇发电机的原理。快餐店老板给他儿子买了一个,他儿子智力有问题,坐在门口一直在转那个地球仪。

饭吃到一半,突然间断电了。周围的人同时发出了不同频率的叫声,还有人不小心砸烂了玻璃杯、啤酒瓶。就像上个月看世界杯,球刚好撞到门柱上也产生了这种效果。

黑暗中,那个地球仪,越转越亮。一刹那间,我想:如果我小时候能有一个地球仪,一个会发光的地球仪,那我的人生轨迹绝对不一样——瞬间明白了命运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发廊

很多年前,我在发廊工作过一段时间,做过地地道道的发廊妹。工作是我自己找的,面试很简单,老板问我会洗头吗?我说会啊,一问一答,就这样,就这么简单,当时他们正缺洗头妹呢。

发廊里有男孩女孩。男孩负责剪头、染发、焗油;女孩负责洗头、洗脸、按摩。我很快就学会了各种洗头的方法,还有如何说服客人舒舒服服地洗个脸,我还会将镜子、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老板很开心。

发廊里天天播着舞曲,他们个个都喜欢跳舞,但个个都跳得很业余,个个走起路来,屁股都会跟着节奏一扭一扭的。这些我都学会了。

那会儿城中村里头的发廊还会挂木村拓哉、深田恭子、酒井法子以及一些港台明星的海报。发廊还会播一些劲歌劲曲,有些歌听起来特别怪,整个调调都变了。记得其中有一首是谢霆锋唱的,改编成舞曲后,节奏很欢快,但谢霆锋的声音变了,听起来像是一个鸡嗓子的人在唱歌,很滑稽。每次播到这首“舞曲谢霆锋”我就想笑。

来光顾发廊的客人,什么样的都有。有些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嘴巴很“贱”;有些人满身文身,但说话像个娘娘腔;有些人毛手毛脚,像色鬼投胎,小动作特多,碰到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揉他的头发,掐住他的脖子,掐“死”他;还有些人来发廊,想了半天想剃个光头;也有些人一进来就直截了当,指着郭富城的海报说,我要剪这个发型。

给客人洗头,肯定要陪他们聊天吹水的。

你年纪多大,哪里人?

你猜。

你什么星座的,有没有男朋友?

你猜嘛。

就这样猜一猜、聊一聊,一天就过去了。

有一次,一大早来了一帮人,疯了,说要在发廊里拍电影。老板一开始不肯,怕麻烦。后来他们磨了半天,老板才同意,但也不能搞太久。老板一脸不耐烦,他总是一脸不耐烦,开心的时刻很短暂,一天有那么几个瞬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他可能是看了某些管理学的书,要在员工面前展示一种威严。但,何必呢,他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拍电影的那些家伙得寸进尺,说要追求真实感,想让洗头妹来演洗头妹,结果又挑了负责收银的来演洗头妹。这个可以理解,因为她漂亮啊。但她笨,没有表演天赋,手在抖呢,太紧张了。

她还是演不了洗头妹,演不出导演追求的那种真实的感觉,她本来就是个收银的。经过一番折腾,我估计她现在连收银的都演不了。她脸都青了,都快哭了,把我们给笑死了。

没办法,只能换人。我就跟导演说,我会演,我来试试。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演,但,管他呢,人生如戏嘛。

不过说真的,一开始对着摄像机还真别扭,那玩意让人紧张。但,戏如人生嘛,很快我就习惯了,进入角色。忘词了,我就瞎说,就像平时那样跟客人瞎聊胡扯。结果导演很喜欢,说台词改得很好,很经典;演得也很好,很自然。他问我有没有学过。我当时很开心,我说我没有学过,只是个电影爱好者。

电影爱好者

城中村环卫部门定期会做一些杀虫工作,通常这一天比较混乱,老鼠乱窜,街道满是死蟑螂。保安人员踩着单车巡逻,在各个小巷里走来走去,车轮咔咔咔地把蟑螂和老鼠的尸体碾成了肉泥。

我溜进了丽都桑拿城,扫黄之前它叫梦幻洗浴城。

桑拿城门口站着个穿粉色旗袍的女人,她递给我一个手牌。接过手牌后我快步走上楼梯,楼梯转角处有一面大镜子。上二楼时我退回一步,回头看镜子,我的发型没乱,刚才那阵风,将垃圾吹得到处都是,也将细叶榕上的雨水刮下来,我的衣服被雨滴打湿些许。通过镜子的反射,可以看到整条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看到一楼怀旧的大理石地砖,还能透过对面的落地玻璃看到街上的行人。

走进二楼的男宾接待处,一个侍应接过我的手牌。他用带有地方口音的粤语念了念手牌上的阿拉伯数字,这组数字用粤语读出来感觉不太吉利。他拿着我的手牌走到相应的柜子前,对着电子锁“嘟”一声打开了柜子门。我将衣服一件一件脱掉,露出左胸很酷的龙跟右手一个失败的骷髅头。侍应接过衣服,一件一件挂进柜子里。

我一丝不挂地走进洗浴大厅。左边一排淋浴室,一间间用磨砂玻璃隔开。右边是一个大梳妆台和两间桑拿房,中间一个温泉池,厕所在斜对面,正对面有个楼梯通往三楼贵宾休息室。

从淋浴室里走出几个中年男人,他们说说笑笑,三个跳进温泉池,一个从梳妆台上拿棉签掏耳朵,两个走进厕所,另外一个在饮水机前取水喝。

墙壁上挂着个大电视机,电视播着一部港产片,配乐很好听。有一部很酷的独立电影也用了这段音乐。电影叫《朋克高尔基》,讲述一起凶杀案。杀手动手时就播着这首曲子。

那部电影很好玩,里面三个主要演员一句台词都没有。其他跑龙套的路人却说个不停,各种口音都有,很好玩。有一幕就在附近的一家发廊里取景,我印象深刻。

发廊里放着舞曲,舞曲唱的语言很怪。一个中年男人在和发廊妹逗趣,说他全听懂了,唱的是波斯语。他说他曾经去过土耳其,听过这首歌。发廊妹问唱的是什么?他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听,接着还将发廊变成地球,带着发廊妹横跨大西洋:你想象一下,我们的位置是美国,你是华盛顿我是纽约,这排镜子是大西洋,对过那两个发型师是葡萄牙和西班牙。旁边帮人洗头的靓女是法国,她在帮德国洗头,那两张凳仔是荷兰和比利时。角落里焗油的老太婆就是英国。发廊妹问,那中国呢?他指着对面沙县小吃,沙县小吃就是中国,但马上又觉得搞错了,如果发廊是地球的话,沙县小吃已经是外太空了,所以最后还是认为发廊的落地玻璃才是中国。这时镜头对着落地玻璃,几秒后,透过玻璃看到杀手从街道经过,镜头离开了发廊,跟上杀手的步伐。

杀手的样子一点都不酷,很普通,就是那种消失在人海里的长相。不知道是演技问题,还是导演刻意要求,他演得很僵硬,很怪,但就这点也显得他很特别。

其中一幕很关键。

在一家餐厅门口,一个打扮成财神爷的乞丐,背把吉他在唱歌乞讨。店里有位客人给了他五毛钱,他嫌少,没走开,继续在唱那些很难听的流行歌。老板娘怕影响生意,走出来轰他走,一不小心扯破了他的戏服。那套戏服虽然不是纸糊的,但瞅着就可怜,穿得太旧了,风吹日晒,缝缝补补,变得脆弱,一扯就破。乞丐财神爷死活要让老板娘赔他衣服。混乱中小偷趁机拿走了杀手的背包,从餐厅的侧门走掉。

镜头跟着小偷回到出租屋。小偷将包里的东西倒到床上:钥匙、钱包、笔记本、几张照片。接下来的情节是:笔记本的内容引起了小偷的好奇,他按照这些线索来到一间桑拿城。

我从侍应那里拿了一条毛巾,往其中一个淋浴室走去,布帘拉上。一红一蓝两个旋转式水龙头开关,我伸出双手习惯性地同时将它们拧到尽头。

如果杀手这个时候进桑拿城来,他也得把衣服脱光,他也只能一丝不挂地走进淋浴室,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他只能徒手把我干掉。

杀手也许会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件浴衣,抽出腰带,往我这间淋浴室走来,趁我擦背的时候,用腰带勒死我。这种杀人方式电影里很常见,不过也特别有用,一分钟就能把我给解决了。想到这,我喉咙都有点痒痒的,真可怕,幸亏我没什么仇家。

杀手动手的那一幕,摄影拍得很好,镜头从水池里推上来,可以看到池底那些色彩鲜艳的东南亚瓷砖,还有水池里的灯,很梦幻。镜头推出水面时,可以听到几个泡澡的男人在聊天,谈论一则新闻:附近的一个房东被租客敲了头,死在家中,保险柜被撬开,最后凶手在一家快餐店里被警方抓获,他没有反抗,像块木头那样手脚坚硬,被警方抬走。又一说法:他只是个冤大头,凶手另有其人。

……

(未完,全文刊发于《青春》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