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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11期|方格子:紫斑风铃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11期 | 方格子  2021年11月12日08:20

换穿衣服时,裤裆处有些勒,他试图把裤子往下拉,但勒着的感觉依然像一只大手截住他。斑驳的镜子里,他看到妹妹穿着他宽大的沙滩裤,捏着剪刀在剪头发,麻花辫子剪去一半。他回过神,跳起来,捏住妹妹手腕,妹妹“哎哟”一声手指张开,剪刀掉落时,她另一只手敏捷地接住——像一个游戏,在父母分手的两年里,他们常做。有时欣喜,有时忧伤。

很多个夜晚,他们对交换后的装扮不甚满意。妹妹说,“你的T恤汗臭。”

他说,“你的裙子下摆太短”——的确,三角短裤露出来,样子有些怪。他勉强穿上妹妹稍大一点的裤子,依旧勒着。

这两天,兄妹俩被打发到外婆家。外婆跟老姐妹到隔壁村看戏文,草台班子。外婆刚嫁到小镇时看的第一场戏,《孔雀东南飞》,眼睛哭肿。外婆艳羡她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后来再看,才意识到是戏。如今草台班子又来镇上,外婆看那些被称作演员的戏子,跟她一样没有被岁月轻饶。灯光照出她们脸上叠加起来的皱纹,凄苦。“心里安慰了一些。”外婆第二天这样絮叨给他们听。

他们交换身份的事,外婆要是知道了,定会晕过去。

在父母忙着分割财产的日子里,兄妹俩也去鳏居的祖父处住。祖父在远离城区三十里一个村子最南面,祖父的屋子兀自在山湾矗立,邻居家远在半里路外的溪岸。

上百年历史的石头外墙,被偶尔路过的户外探险者作为背景拍摄,发到微信朋友圈。石头房子早年属于管山佬的屋子,祖母过世那年,祖父成为猎手。霰弹枪,弹弓,捕兽夹,还有一张铁丝绞起来的网,堆放在楼梯下方那个小隔间。

祖父不让他们进,门上的斯别林锁上了锈,钥匙转不动。祖父恼怒地拍门锁。妹妹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拿着铅笔过去,她抓起锁,把铅笔的尖尖往钥匙的凹槽里划动,“铅粉会让锁孔顺滑。”她刚说完笔芯断在锁孔里。她已习惯祖父的语气:走开去!你想干什么!快吃!快睡!

哥哥刚做完一道艰涩的奥数题,五年级的题型据说从初一年级课本找来,作为单元小测试。他对妹妹做个鬼脸,妹妹坐下重新写三年级上册那道关于国际主义精神的阅读题,一滴泪落在握笔的食指上,她用左手食指抹去。他递了一张面巾纸给妹妹。

有一次,哥哥在作业本上画外婆。他正在学素描,外婆眉心的一颗痣,他画成了含着一滴泪的眼睛。第二天,妈妈问画室老师剩下的课程画什么,暗示下一期不再续费,她孩子不该出奇出格,丑化外婆。妈妈给他另外找了一家画室,这已经是他换的第七家。

幼儿园中班时,哥哥第一次被送进画室,哭了一上午,他不喜欢暗灰色的铅笔画头像、苹果和圆柱。妈妈希望他能接受传统的绘画技法,不糟蹋艺术。

那张眉心一只吊梢眼的外婆像,她喜欢,藏起来——这个家里,妹妹出其不意地懂他。夜晚,他们互换衣服后,妹妹让他在她眉心画眼睛。

“跟外婆一样的眼睛。”妹妹说。

这是他们的另一个游戏,哥哥变成女孩,是妈妈,或姐姐。妹妹变成男孩,是哥哥,或弟弟。什么时候开始的?记不清了,如果非要追究,应该是住山湾祖父的石头房子里起。祖父出门时从外面反锁,寂静的夜里,他们听见山上各种声音,他们辨认出杂乱声音里的啼哭、幽怨、绝望、孤寂。他下床,只穿一条短裤,赤脚走在泥浆夯实的地坪,拉不开门,他搬了凳子,从窗洞爬出去。

妹妹醒来时已是午夜,见不到他,抽噎着睡过去。天明时他从窗户进来,全身冻僵了似的,进被窝贴住妹妹。妹妹被寒意惊醒,他瑟瑟发抖喊妈妈。出于某种她自己也辨不清的情绪,她抱住他,用热腾腾的胸捂着他的脸。她瘦小,胸前没有肉,他却在陌生的感觉里睡去。

前一天,“禁止捕猎通告”贴在村里杂货店门口。夜深时祖父扛着霰弹枪出门,他计划当夜解决野猪——祖母送上山那天,一只野猪被棺材夫打死,当场让厨师烧了端上,吃祭奠饭的每个人赞叹野猪肉比家猪肉的香。祖母过世第七天,祖父在夜色里上山送魂灵,祖母新鲜的棺木裸露在外,算算脚印,足有六只——都说野猪擅长报复。他决意杀死掘墓的野猪,不管多少只。

事与愿违,当晚,祖父被一条蛇打乱计划,“自找死路”,该冬眠了它却还在吞一只青蛙。祖父愤恨花斑蛇破坏了他的计划。祖父本不想打死蛇,他再三避让,可花斑蛇却一次次盘缠在他脚边。

祖父很快破解:两个孩子从窗洞溜出去了。深山,夜半,孩子们出去做什么?他无暇顾及,重要的复仇计划未曾实施。出门前,祖父用木条把窗户钉死,斯别林锁啪嗒落锁,拔出钥匙,脚步声远去。哥哥和妹妹互换衣服入睡,妹妹钻进他怀里时,他心里某个地方酸了,又觉刺痛。他在脑子里搜寻到妈妈哄他睡觉时,怎样的手势,怎么说话。他亲亲她的脸颊,像妈妈亲他时那样。

她喊哥哥。他严肃指出:错了,现在,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儿子。

幼儿园时就有症状。

心理医生顺着路径一点点探求幽暗处,催眠使他进入半梦半醒,开始流泪——他早已忘记怎么流泪。尿床让幼儿园老师伤透脑筋,同伴大声喊:老师,蔡小宇小朋友尿床。每个节假日,妈妈都送礼给老师。新上市的荔枝,超市买一送一的面膜,“少不了她们照顾。”妈妈说。

午休,他掐脸不让瞌睡近身,不睡就不会尿床。大腿内侧更疼,有时抓破一层皮,痛得咬牙。老师当着小朋友的面替他换裤子,他用手捂住私处,老师笑拍他屁股,说:“别把屁股对着女生。”他咬破嘴唇忍住害臊。

之前,他喜欢老师,她们微笑,她们声音轻柔。一个午间,他抑制不住睡过去,猛听老师提起他的名字。他喜欢人们用“蔡小宇”称呼他,好久都没人喊他蔡小宇了。在家里,他偶尔是“小畜生”。在外婆家,他时常被称为“讨债鬼”。“你!”祖父指着他喊。

老师压低声音,“蔡小宇……他故意的,尿床,咬破嘴唇,坏小子……荔枝不新鲜……面膜过期了。”

素心院是周一念木匠生涯最后一座木头房子,他早年做过诸多活计,篾匠、瓦匠、道士、赌场里卖散装香烟。二十五岁时自学木匠,造起第一幢木头房子给他父母住。他自称对匠作这门行当天赋异禀,前世修的是匠作——一说到前世,忽然关心死后肉体与灵魂的归处。有一日去山上砍树,路过一座废弃的寺庙,进去,佛像庄严,他放下斧子,双手合十,“菩萨,我怕死啊!”“阿弥陀佛”,佛像后走出的僧人合掌,周一念吓得退出大门狂奔半里山路。浩荡山风迎面刮过,顿觉心门大开,反身回去,见大门口一本书,《悟前悟后》。他连夜读完,第二天问妻子,世间事我们能了否?

三十五岁那年,他在离寺庙七里山路处建造一座木头房子,终结他的木匠生涯。“素心院”三个字,他用树木枝条拼起来,笨拙得像孩童手迹。

不知哪天起,素心院里多了一些生面孔,他们悄悄来,坐在素心院大门口亭子里,跟周一念说人间。周一念跟他们不谈今生,他只讲前世、来世。

更多陌生人住进来,他们在素心院四面是木板的房间住下。他们做饭,打扫庭院。

妻子范黎从菜地打回来一条蛇,周一念给它超度。范黎再不去田地,田地被村邻热情接纳。他们一日三餐简单到偶尔喝一碗热茶作为中餐,“皮囊显然需要清理。”周一念认为。

四十五岁生日那天,月亮挂在木头房顶,范黎端一碗鸡蛋给周一念。周一念抱拳道:范师兄,我已搬到西面房间独住……手一抖,蛋花溢出碗沿。范黎一愣,上唇往上一翘,吸住清水鼻涕。次日,范黎做好早餐,端到亭子,周一念捧书靠在木柱上默读,范黎问:“周师兄,炒粉丝要不要放点盐?”

之后,素心院每天有人入住,大部分自带粮食,米,面,油盐酱醋。素食是默认的,谈吃食显得幼稚。

首次入住素心院,蔡小宇七岁,妹妹蔡乐乐五岁。一家四口,幸福家庭模板。他们被安排在“三昧”房。两张大床,一摞大开本书,一座菩萨像。佛法,生死,这些词在房间窜来窜去,后半夜,他被吵醒,爸爸要回家。

“罗刹缠着我。”爸爸脸色阴沉。

“佛祖加持我们。”妈妈低声道。

此后五年,父母一直在为一个词争执,爸爸睡到夜半出门,彻夜不归。妈妈报警,失踪后二十四小时才出警。到第二十三个小时,爸爸回来。蔡小宇听父母说的那些词,藏着隐秘而可怖的气息,天堂,地狱,轮回。

随后不久,每餐吃饭前,爸爸无声息念叨,“感谢上帝赐予食物”。

妈妈在素心院皈依,兄妹俩见证这一刻。

“你们有大福报。”妈妈说。

随后,他们三人吃素。

爸爸烧猪蹄,牛门肚,酸辣大锅鱼。油烟机吹半个钟头,妈妈进去烧番茄炖土豆片,青菜香菇汤。

“咽不下去。”妹妹说。

“妈妈,为什么要这么苦?”蔡小宇问妈妈。

“修行都是苦的。”妈妈解释。

“周师兄说,修行是喜乐的。”周小宇提醒妈妈。

爸爸顺利成为唱诗班成员,他重学萨克斯,这是爸爸早年喜爱的乐器。“为了生存,丢弃梦想。”爸爸曾经抱怨生活接管了他的爱好。

蔡小宇和妹妹有一次谈论爸爸的吃食,他们吞咽口水,希望妈妈恢复厨房活色生香的气氛。妈妈说,“乐乐,你跟爸爸过吧,吃香喝辣。”

蔡乐乐说,“那我死掉。”

第二天,妈妈在蔡乐乐房间看到一个全身裹着白布的人,只露出两个鼻孔。妈妈吃惊地看着这个瘦小的身子。“妈妈,我要死掉。”

她从电视上看到死的形式。妈妈剪开白布,打了她十二个巴掌,又把她搂进怀里疼她。

蔡小宇问蔡乐乐,“为什么你要死掉?”

蔡乐乐严肃地告诉哥哥,“外婆说死的路上很黑,白布是灯,照亮。”

这次到素心院,兄妹俩特别兴奋,妈妈答应陪他们。前三天,妈妈不停接电话,空时妈妈也在淘宝买东西。有一天,妈妈告诉他们她要回城处理“很重要的事”。

临走前,妈妈带他们去河边。这条被称为文河的宽阔水域,是下游一个阔大水库的源头,傍着素心院右侧山坡。文河对岸是水田,四季更替,不同庄稼生长,成熟,收割。循环往复。

“那些被割掉头的稻子,他们的灵魂去哪里?”蔡乐乐问。她比同龄人问题多,常让妈妈瞠目结舌。

“他们没有灵魂,植物没有六道轮回。”蔡小宇说。

“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今年看到的稻子,是不是去年的?”蔡乐乐皱眉。蔡乐乐九岁,早早有了“川”字纹。

“脑袋里装了什么?语文成绩,从一年级到现在,得过八十分没?”妈妈折断一根草,草上的几朵花猛烈摇曳,随着她一挥手掉进文河。

她认得那草那花,紫斑风铃。一年级第一堂课,语文老师没有领读“啊哦额”,四十分钟教了十来种植物。鹅掌楸,七叶一枝花,野百合,仙鹤草。蔡乐乐只记住紫斑风铃。蔡乐乐喜欢这株草,早先一家人去郊外,野地里都是紫斑风铃。她摘下花朵,做成项链给妈妈挂上,做成花环戴在爸爸头上。

一家人都不认识这草,但都喜欢。短暂的夏季!

紫斑风铃带着全家人的气息,在她初学作文时用上,语文老师在她作文本上画了一朵,还有一个笑脸。蔡乐乐看着本子上的笑脸,不由自主走到讲台边。

“蔡乐乐同学,还没下课嘞,请回到座位上。”老师笑着说。

“我想抱抱。”她痴痴看着老师,老师的眉宇间都在笑,她笑起来多么像一株紫斑风铃。

同学哄笑。课堂瞬间炸锅。老师弯腰,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头上摩挲一会儿。

寒假后回到教室,新来的语文老师把她的作文本当作样本,“蔡乐乐同学,注意作业整洁,不要把花瓣放进本子,散散落落的。”

她在资料室找到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又抱了抱她,她抓住语文老师胳膊,把自己挂起来。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的做派没有被校方认同,期末考核时,她的排名最后,调整岗位调离讲台。

“他们的妈妈是被气走的。”素心院住了十多天的罗师兄跟新来的入住者解释。

“他们抢手机,打游戏。”适当补充。

吃饭时,兄妹俩羞于见人,总是在一拨又一拨人吃完后才去厨房,偶尔会有一两盘残羹留着。他们狼吞虎咽吃光,哥哥洗碗筷,妹妹抹桌子拖地板。

素心院讲究缘分,来了,坐下吃。吃完了,自己动手烧。

有一次,两兄妹烧了一大锅蛋炒饭,静坐修学的师兄师姐放下佛经,匆匆进厨房,盯着两个孩子大口吃完整锅炒饭。

“香不香?”罗师兄问。

他们满嘴是饭,满头大汗点头。

第二天早餐时净素的师兄师姐抗议道:“谁放了荤腥,腥气烂烘。”

妈妈走后第七天,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不换。罗师兄责备他们不该惹妈妈生气,“不听话是因,妈妈走了是果。知道吗?”罗师兄胸前挂着一长串菩提子,已在素心院住了三个多月,他从黄河古道边一座小城来到素心院拜师学艺,每天兴冲冲料理院内各事项。心理咨询,潜学《圣经》《金刚经》,会打一套耗时四十分钟的禅学养生拳。

又过几天,素心院来了两位贵客,“做音乐的,艺术家,还有一个画油画的”。

师兄师姐一早收拾房间。楼上三个房间,分别是:一心、二法、三昧。一心靠东面。春天香泡树开花,房间里被香气挤得紧。寒露后,香泡渐露橙黄。这个房间大部分时间空着,贵客才被迎进门。艺术家将在午夜入住“一心”。

兄妹俩住“一心”楼下,隔了一层厚木板,不隔音。

梦境混杂,蔡小宇拿着手机追妈妈,希望妈妈拥抱。他的悔意妈妈不接受。路过一条沟壑,他踩空跌落深渊,只听一声炸响,深渊窜起一条蛇,祖父打死的那条,范师姐打死的那条,两个蛇头纠缠着升上来。惊恐中他喊出声。

“一心”的贵客到了,拉杆箱倒在楼板一声炸响。两个女人的声音,机场安检要脱鞋,微整效果不理想,眼角往上吊,苹果肌下垂没有改善。又一声响,手机掉落在楼板。蔡小宇从深渊苏醒,心里升腾起舒坦,她们的声音像妈妈。

凌晨两点,楼上没再发出海浪样的声响,但她们在哼曲子,兄妹俩在被窝时不时被陌生的词汇勾起好奇心。干净的女声哼出几个音符,另一个女子认为低音区过于颤抖。声音低下去,兄妹俩也睡去。忽然,艺术家的声音又升高,这次在讲油画是否需要深刻,植物有没有思想。蔡乐乐踮起脚尖,耳朵凑近楼板。听不清,艺术家也入睡了。

兄妹俩再也无法入睡,他们兴奋,欢喜。蔡乐乐跟哥哥讨论割掉头的稻子有没有灵魂,蔡小宇提醒妹妹,“你的理想是舞蹈家,不要做思想家。”

次日,兄妹俩一早进厨房,焖熟小米粥,白煮蛋,汤粉丝。他们激动,慌乱,希望做出一顿令艺术家满意的早餐。妹妹不慎打破一只玻璃汤盘,煤气烧着洗碗布,哥哥一勺冷水浇灭。厨房一片狼藉。

罗师兄进厨房,兄妹俩刚救完火,脸上黑乎乎的煤灰,罗师兄舀一碗汤粉丝吃,味道过得去,想再添一碗,被蔡乐乐挡住:“留给她们吃。”

中午十二点过十分,“一心“卧房传出音乐,手机音量放到最大。兄妹俩熟悉这曲子,前年他们入住素心院,妈妈从范黎处拷贝一份。这首名为《灵气》的曲子,在妈妈盘腿打坐时播放,妈妈要求兄妹俩一起听。乐曲太长,没听完,他们写作业去了。

亭子里,兄妹俩第一次跟大家一起坐着等艺术家一起午餐。吃饭有餐厅,但罗师兄认为,“艺术家大都比较浪漫,亭子里午餐更能激发灵感。”

艺术家面容姣好,肤色白净,尤其她们的手——蔡乐乐看到其中一个的手,像早晨煮熟的鸡蛋蛋白,泛着光泽。想到语文老师的手。她不由自主站起来,走过去,盯着女艺术家的手看。艺术家招呼她,她辨认出是昨晚哼音符的声音。

他们熬的小米粥凉了,煮鸡蛋被放在桌面,餐桌略微一动,冷鸡蛋就在桌面滚动。汤粉丝被汤浸泡到肿胀,像惨白的细绳子——他们用心准备的早餐被冷落。

十一碗新烧的蔬菜,色泽明丽,辣椒绿,胡萝卜橙红,南瓜饼焦黄中透着深绿,三色藜麦粥被赞美。音乐家对中餐赞不绝口。

没有人知道兄妹俩为了这顿早餐,夜半醒来过几次。第一声鸡叫时,蔡乐乐跳起,蔡小宇不在床上,洗手间不在。她赤脚出门,夏日清晨的木地板依旧还有热度。蔡小宇坐在楼梯上看微明的天,昨晚他穿着妹妹的裙子入睡,此刻,她的裙子被他坐在屁股底下。她坐在一边,耐心等他——梦游的哥哥眼里到底能看到什么?片刻,他站起回转进卧室躺进被窝,翻身后醒来,见妹妹站在床前,他跳将着脱下裙子,她也飞快脱下T恤,他们换回自己的衣衫。

“你该叫醒我!”蔡小宇拖鞋出门。

“不!”蔡乐乐轻声说。心理医生叮嘱:“切勿叫醒梦游者。”她问:“为什么?”医生语气冷峻:“醒来即死亡。”

他们被要求吃下“剩余的早饭”。煮鸡蛋,小米粥,汤粉丝。他们撑胀肚皮。他们羞愧,面红耳赤。

他们又被问及,“就兄妹俩住这里?”

“他们妈妈被气走了。”

亭子是大人的世界,他们不好意思赖着不走。兄妹俩昨晚想好的要听音乐家说话的计划不能实现。音乐家被周师兄邀请光脚去文河淌水。兄妹俩想像夏日的天空映在文河有多美。

“水存在不存在?”

“杯子里的茶叶不存在?”

“懂事前的你对你来说存在不存在?”

周师兄跟艺术家探究,太深奥,兄妹俩顿感隧道套在隧道里,无穷尽的幽深。

的确,妈妈离开时要收缴手机。三个人推搡拉扯,兄妹俩左冲右突,妈妈狼狈缴械,“前世欠你们的。冤孽!”

“整天玩游戏,眼睛要瞎了。”妈妈告诫,妹妹帮腔道:“全班哥哥的视力最好。”

“小东西闭嘴!”妈妈瞪她,“语文阅读理解部分扣十五分……”妈妈还要往下说,她躲到哥哥身后,蔡小宇像大人一样摸摸妹妹的头。

他们的房间里,四面木板。木板上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是树的纹理。起初,他们做的游戏里,有关于“像”的一项。他们躺着,抬头看楼板。

“那个像外婆的眼睛。”妹妹说。

“她哭起来有点丑。”他补充道。

妹妹辩解:“外婆没办法才哭的,外公死了。”

他耸耸肩:“我不想再去那个屋子了,全都是香灰。”

“像不像我们家咪咪?”妹妹欢快地指着一处树结——在他们离家两分钟后,爸爸将猫砂连同猫窝送到分类垃圾边。有人要了猫窝,给家里的狗睡。“猫?不要!”咪咪从垃圾桶的夹缝里逃走。他们回去时,再也见不到咪咪了。

“回去我画咪咪。”他说。

“赵丽丽说我撒谎。”自从她不小心把同桌赵丽丽的课本带回家后,一直不被信任。班级里橡皮丢了,赵丽丽在她笔袋翻找。有一次把她书包里的东西倾倒在桌上,一袋牛奶落地破了。上课时,她还在抹地,老师让大家“以此为戒,不能带吃的到教室,不做偷食老鼠”。

赵丽丽对她做鬼脸,“嗨,偷食老鼠!”她没有辩解。

音乐家穿着白色长袍,胸前别一枚深蓝色盘扣。油画家牛仔阔腿裤,烟灰色翻领衬衫。艺术家的身影渐渐小了,她们的说话声撞到河岸跌撞着回到素心院。

妹妹说:“她们小时候会不会惹爸妈生气?”

哥哥嘴角牵动:“裙子上的油渍洗掉。”

妹妹自言自语道:“我们……不交换衣服了,我是女孩子,我想穿裙子睡觉。”蔡小宇反击:“不稀罕!”

他们早早躺进被窝,在艺术家进“一心”之前,楼上静悄悄的,他们可以安静入睡。蔡小宇掰手指算:“八点半到十二点半,四个钟头,加上凌晨三个钟头,哥,我们能睡七个钟头。”

“长身体时要睡十个钟头。”哥哥提醒。

有时期待,有时厌憎。艺术家不停地哼曲子,音符反复修改,争论声透过楼板渗透到他们房间,进入他们梦境。

第四天午间吃饭时,音乐家喝下一碗藜麦粥,眼神扫到蔡小宇脸上,她笑笑说,“变声期的孩子,嗓子眼像被风割破了。”

油画家忍俊不禁,说:“你在写歌词?”

音乐家嘀咕道:“眼袋出来了,没睡好。楼下俩孩子一直在说话。”

罗师兄看看艺术家,随后把眼神送到蔡小宇脸上,盯着蔡小宇,蔡小宇抬头时,怔了怔,咕嘟吞下一团饭。

“妈妈把他们扔这里,不管了?”音乐家责备道,“监护人嘛,撒手不管说不过去。”

他们被要求在中饭前搬到西面窄小的居室以示惩罚。像积木搭起来的简易房间,电扇固定在板壁,床头柜上一双袜子,是前一个入住的人遗落的。没有洗过。

“你们半夜三更不睡觉打搅艺术家创作。”罗师兄利落地判断,“那天起早烧早饭……通宵打游戏了吧。”

不,没有。蔡小宇在心里说。

妈妈走的当晚,蔡小宇删除手机里的游戏,下载一个程序,做编程。这个秘密他连妹妹也不说。

风扇吃力转动,木板间像蒸笼,沉闷,燥热。“要自知。”罗师兄说。

夜晚八点半,暑气像藏在木条纹里,这会儿全都窜出来围住他们,他们努力让自己入睡,不能如愿。天光透进木板间,他们对视一会儿。

“如果你的T恤汗味淡一点……”

话音刚落,他迅速脱下T恤,同时,她的裙子也丢给他,幽暗里,他发觉她的奶头凸起。

“你发育了。”他的声音沉郁。

“赵丽丽去年就在打针了,那些虾都有激素……早熟是心理暗示,你记得这句话吗?”蔡乐乐背对着哥哥,蔡小宇烦躁地训斥:“昨晚我睡沉沉的,你吵醒了我。”

蔡乐乐委屈:“楼上有人哭,我怕。”

他们在热气里熬过三个多钟头,午夜时分木板间风凉起来,他们睡得踏实。窗外传来谈话声,艺术家上楼,楼梯就在他们居室外。艺术家这几天讨论的问题似乎没有结论,她们还在说着生前身后事。

月亮挂到中天,一切归于沉寂。蔡小宇起身时,乐乐没有察觉,熬了几个夜晚,她疲惫至极。蔡小宇赤脚,开门,过走廊,来到“一心”楼下房间,妈妈在素心院时就住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妈妈的气息。他躺下,没一会就睡去。天亮他醒来,发现妹妹抱着他脖子睡着,他掰开她的手。

他决定离开素心院。路线已想好,步行到村口,中巴乘到镇上公交站,换乘326路公交到城区——他家在另一个城区。但没关系,他能找到家。

第二天,兄妹俩没吃早餐,他们睁大眼睛躺着,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系。等他们过去吃午餐已是下午一点,厨房没吃的。他们回到居室吃方便面,嚼着吃,房间弥漫添加剂气味。门被推开——两个女子站在门口。

“艺术家?”蔡乐乐迷惑地看着她们。

“吃饭了吗?”

“热不热?风扇太旧了。”

“床上连个毯子也没有。”

“几天没洗澡了?”

“怎么在吃方便面?”

问了很多问题,有时蔡小宇搭腔,有时乐乐接嘴——他们不忍心拒绝艺术家,十五分钟游说后,他们跟随艺术家走出素心院。

文河里,另一拨新来的教友跟周师兄体验文河水,修学照旧:“水存在不存在?我们的记忆最早是几岁?我们记得自己前有没有活着?离开世间后还有没有我们……”陌生人在河水里嬉闹,泼水,扔石片,摸到螺蛳重新放回河里。

兄妹俩熟悉这弯曲的小径。台阶下来,稻田分在路边。前方一百米左右左拐,文河在此有个大落差,形成帷幔一样的薄瀑布。

爸爸妈妈和好没?妈妈这几天会在哪里?他们更关心这个。

“暑假之后到学校会不会跟同学谈素心院生活?”艺术家问。

“吃素有没有被同学耻笑或排斥?”再问。

“罗师兄给你们催眠了没?”戏谑地又问。

他们没有回应艺术家的询问。这些问题每年都被问起,令人厌烦。一条狗远远跑来,偶尔停下嗅嗅路边植物,偶尔快速跑开,还停下来挠痒。艺术家互相对视,她们艳羡地看着远方的畜生,“不如狗来得自在。”

河对岸,花在风里摇摆。

“唱首歌吧。”音乐家停住脚步,她问乐乐会唱什么,“让我们荡起双浆?泥娃娃?闪闪的红星?”

蔡乐乐摇头,“都不会唱。”

音乐家顾自在前面哼,“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忽然,蔡乐乐蹦跳着,“啦啦啦……”她用“啦”哼出一个曲子。艺术家停下脚步,凝神屏息,侧耳倾听。那是音乐家在机场即兴创作的一个曲子,只是一些简单的音符。连日来,她跟油画家反复提起这个未完成的只在心里流淌的曲子。她们在楼上哼唱,否定,重组,再否定。

蔡乐乐哼了几个音符后随即顾自啦啦啦的唱着,这一刻是来素心院最开心的时刻,她要紧紧抓住。她哼唱着蹦跳着往前,看到开在对岸的紫斑风铃,也不觉得那么想念爸爸妈妈了。两位艺术家发出怪异的声音:“哦!我的天!”

她们从未意识到,连日来,被打搅的是这两个孩子。

晚间,兄妹俩不再互换衣服,这是他们在素心院睡得最安稳的夜晚。他们不再装成熟,不再假装被安抚,回归到男孩,女孩,哥哥和妹妹。

第二天,兄妹俩早早起床,艺术家跟他们约好今日一早去文河淌水,抓鱼,打水片。艺术家承诺教给蔡乐乐另几个音符。兄妹俩换上干净衣衫冲出房门跑上楼。

艺术家不告而别。

蔡乐乐鼻翼翕动落下泪。蔡小宇拉着妹妹,过走廊。才发觉他们的房门上贴着一幅画,白色栅栏,尖顶木头房子,紫斑风铃花开在河岸,狗尾巴草在朝霞中摇曳。

哥哥揭下画纸,背面画着的五线谱上,音符蝌蚪一样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