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陈昌平:血涡(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 | 陈昌平  2021年11月11日08:22

陈昌平,男,1963年生于大连,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教于辽宁大学广播影视学院。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作家》《钟山》等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刊转载,多次进入小说年度选本和排行榜。出版小说集四部。曾获《小说选刊》奖、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作家》金短篇奖。有作品被译介为日文、韩文。

责编稿签

黑色幽默仿佛镌刻在陈昌平的小说基因里,《血涡》便是一例。冷峻的叙述暗藏耐人寻味的细节,故事的推演与场景的转移都充满戏剧性的张力,接连不断的冲突,出其不意的反转,精巧缜密的布局以及高效的叙事节奏,读来令人大呼过瘾。然而最终,我们并不能享受痛快淋漓的正义,在这个开放性结局中,作恶者似有真情流露,却又夹杂着尴尬,谈不上所谓的良知觉醒;受害者明明持有诸多铁证,却又如盲人摸象,越挣扎越是远离真相。而陈昌平是通晓短篇小说奥秘的小说家,他深知,面对荒诞的现实,小说一旦做出它的判决,人物就将顺利获得救赎。

—— 欧逸舟

血涡(节选)

陈昌平

1

不管输赢,七点结束,然后吃饭。兴头来了会去歌厅或者桑拿。这都是聚会的固定程序了,十一点之前散伙回家,雷打不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玩也不能耽误第二天的工作。所以看起来从午后到傍晚的时间挺长,但玩起来就光阴似箭了。光阴里的重点当然是麻将。打麻将的时候谁也不扯别的,凝神聚力,专心致志。就是说张军要办的事情只能在吃饭、唱歌或洗澡的间隙瞅空儿唠了。所以了,当张军接到了孙艳的电话,是无论如何走不开的。

麻将桌侧边有个小抽屉,张军把手机搁在里面,抽屉半开,屏幕朝上,这样打牌时他就能兼顾屏幕信息了。今天手气臭,连点周主任三炮。第三炮不是故意的。几圈下来,一捆人民币就没剩几张了,嘴上还得恭维着周主任并稍带解嘲自己。这时候手机骤然震动起来。连坐三庄的周主任正被开门问题憋得义愤填膺,听到铃声,气恼地横了他一眼。张军赶紧摁死电话,打上静音。顷刻,孙艳发来一行短信:工地出事了。

这个得回。张军用膝盖夹住手机,别别扭扭地打了两个字:啥事?

片刻回了:出大事啦,快回来。

一把牌后,张军借口解手,跑进卫生间。电话一通,孙艳就哭了,摔人啦,快回来吧。张军大脑一炸,咋摔了?谁摔了?孙艳抽抽搭搭地说,大刘,在抢救。

老张磨叽啥呢快点儿。外面不住地喊。我这脱不开身,好容易约出周主任,为砖厂地块的事,张军低声道,然后高叫一声,来啦来啦,一溜小跑颠回座位。

进入十一月,工地基本停工了,讨债和要账的电话整天不断。工地被封、债主捣乱、施工事故……张军担心的几种可能里,最怕的就是人身事故。怕什么就来什么了,老婆的电话让他心烦意乱了,坐回牌桌,他捏着麻将就走神了,迟迟打不出牌。周主任啪地一敲桌面,你有事就忙去,别总三心二意的!张军被他敲得一激灵,迅速抽起一张牌,悬在半空,笑道,你们注意啦,我老张要整把大的啦!

手机屏幕一亮,来短信了:人死了,在人民医院太平间。张军扫了一眼屏幕,捏着麻将牌的手不住地颤抖。桌面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三个人低声分析着牌面,推敲着安全的出牌路线。排除十三幺,是七小对儿还是清一色呢?

事后想起来,连点三炮的时候,正是摔人那会儿。

2

雪粒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车胎打滑,车身醉汉一般不住地漂移。晚上灌了不少酒,头涨得厉害,本来已经往家开了,张军心里却横竖撂不下摔人的事,于是方向盘一拧,直接拐向人民医院。

太平间在医院西北角的院子里,套了一圈高高的围墙,墙头上拉着铁丝网,栽着玻璃碴儿。丰田霸道的车头直抵铁门,他咣咣摁了两声喇叭,大门没有反应。他又长长地摁了几声。过一会儿,铁门上的小窗吱嘎开了,露出个脑瓜。脑瓜大喝,叫什么叫!然后一根光束棍子一般冲着车窗扫过来。

张军按下车窗,喊了声,老秃!

哦,张总呀。老秃是太平间守卫,张军的小学同学。这时老秃咣里咣当地打开铁门,推开一道缝儿。张军熄火下车,说明来意,我想看看大刘。

太惨啦,看个啥。老秃一开口,张军就被他嘴里那股白酒和葱蒜混合的臭气顶了一头。他错开一步,闪过老秃,出门刚回来,哪能不看看。

从门缝进去,又打开了一道防盗门,张军跟着老秃和他身上的那股臭气走进太平间。老秃啪地开灯,屋子立刻煞白。地正中横着一辆平车,白床单罩着一具露手露脚的躯体。室内如同冰窖,白床单像半空中的一堆雪。

咋没个暖气?张军问。

操,他们把暖气掐了,说正好冷冻尸体,老秃说着,噗的一下掀开床单。眼前蓦然露出了大半个直挺挺的尸体。死者是大刘,辽西人,说话时尾音上翘,一张嘴就跟唱歌似的,平日在工地干活儿就像曲艺演员下基层一样。现在,大刘立正一样躺着,迷彩服上满是血污,眼睛眯缝,嘴巴张着,像是在唱歌。

咋这样呢?张军指了指大刘的嘴巴和眼睛。老秃凑上前,伸手把大刘的衣领往上一薅,用领口抵住下巴。这回嘴巴闭上了,歌声没了。老秃又顺手一摁大刘的眼皮,让他彻底闭上了眼睛。他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些,一边嘀咕道,我个看大门的,不该干这个活儿。

臭烘烘的酒气又一次扑面而来。老秃是个酒蒙子,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有条件蒙,也有理由蒙。张军从手包里摸出半包烟,扔给老秃,我自己待会儿。

腐败烟儿啊!老秃瞅了一眼烟牌,塞进裤兜,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大纸盒子,这是你媳妇送来的。张军知道孙艳忙乎了一下午,把丧葬需要的东西都置办齐了。

走时喊我一声。老秃转身去了。张军不愿直面大刘,于是捏起床单一角,试图把大刘盖好。可是大刘个儿大,床单又小,他拽直了床单四角,大刘的手脚依然露在外面。大刘是从三楼掉下来的。按说这个高度不一定出人命,偏偏地面有一截冲上的钢筋,大刘正好戳在上面,胸口像攮了一刀。

酒精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张军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像站在一艘颠簸的船上。晚上喝的是混酒,白酒、啤酒和红酒。三个领导三个口味,于是他就得喝三种酒。张军摸出一盒没开封的烟,撕开,然后摸找打火机。他打开手包,蓦然看到了一个信封——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着刘有源借条几个字。

他从来手包不离身。手包就是他的办公桌,里面总是塞着印章、烟和现金什么的。上周,大刘找到张军,要借点儿钱。大刘拿着写好的借条。借条上趔趔趄趄一行字:借张军老板工资五万块,从工资里扣除。署名刘有源,没写年月日。老婆病了,急需用钱。大刘巴结地看着他,唱歌一样说道。

张军知道他心思,公司拖了他们两个月工资,所谓借钱,既是讨账,也是预支。我想想办法吧,张军说。销售不好,账上没有任何进项,年底又面临着材料商的讨债。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但是老板哪能说自己没有办法呢。再说了,大刘是工头儿,不能马上驳这个面子。你先揣着,大刘把借条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抚平封口,双手递给张军。他觉得把借条塞给了张军,离借钱的目标就近了一步。如果老板借钱了,他只需在上面摁个手印就行了。手印就是民工们的印章,随身携带,使用方便。工地发工资,手印比签字还作数。

现在,这张没有手印的借条就在自己的手包里,就在眼皮子底下。

太平间四处漏风,寒风尖厉地刺进来,平车吱吱扭扭地蠕动着。张军伸出手,扶住平车边缘的钢管。钢管冰冷,摸上去就像触电。这种触电的感觉一下子把他打醒了。他猛然感到一个机会摆在他跟前,近在咫尺,就像借条与手指近在咫尺一样。现在,他只消动动动手,就能抓住这个机会……他呼吸一下子停止了,就像挨近猎物准备扑食一般。

他盯着露在床单外面的大刘的手,灰褐色的双手挓挲着,指甲黑白分明。他拿出印泥,抠开盒盖,接着小心地捏起大刘的食指,把它摁入印泥。印泥硬,手指也硬——死人的手真硬,他朝印泥上哈哈气,再一次把大刘的食指摁入印泥,然后狠狠盖在借条上写有刘有源的名字旁。这个手印盖得不好,太用力了,看不出一丝纹路,于是他朝大刘的食指上长长地哈气,看样子几乎把大刘的食指含进自己嘴里了。他重新盖了一个,稳稳地,把指肚在刘有源的源字上揉了半圈。这次纹路清晰了,一圈一圈的,看得出来是个斗。

蘸了印泥的食指像出血一般,他擦了几次才擦干净。这时身后吱嘎一声,他慌忙回头看去。防盗门虚掩着,在寒风里吱嘎一声,蠕动一下,再吱嘎一声,再蠕动一下……他知道自己得走了。他喊了一声老秃,然后点上一支烟,猛吸两口,烟头朝外,把烟横在靠近大刘手边的钢管上。

3

林红长得矮小干巴,一头灰白的头发像一团脏抹布,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多出好几倍。如果没人介绍,张军准能把眼前这个人认作大刘的母亲。来到太平间之前,她几乎哭得虚脱了,看到大刘的遗体,一出溜瘫在地上,头耷拉着,像是睡着了一样。孙艳安排了两个壮汉照顾她,生怕闹出个三长两短。

一同来奔丧的还有大刘的儿子、妹妹和娘家那边的几个亲属,说话和举止,都不像难缠的人。张军提早安排了旅店,同时订好了饭店。饭菜早已齐备,满桌鱼肉,大盘大碗,标准接近乡下的婚宴了。张军扫了一眼,除了林红和儿子,其他人都在狼吞虎咽,荤菜下得极快。他嘱咐再上一盘糖醋排骨,然后便拉上林红和她儿子来到另一个包间。

大刘的儿子叫刘博,二十多岁,又高又瘦,像根竹竿子,发型时尚,还染着一绺醒目的黄毛。张军一提到赔偿金额,他就率先开口了,说照规矩办吧,一副老练成熟的样子。

谁都知道一个常识,补偿的事情谈不拢,尸体作为一个砝码就不会被火化。不火化,事情就会闹大,直至闹成一个社会事件。张军见过抬尸闹事的,把尸体摆在县政府门口,披麻戴孝,哭天抢地。政府管不管吧?!显然,谈得拢与谈不拢,关键取决于补偿金额。只是“规矩”这个词含义模糊,有国家的规矩,也有民间的规矩。按照国家规矩办,耗时漫长,甚至闹上法院。所以一般人都会选择民间规矩。民间规矩就是私下和解,双方各取所需。既然是私下,当事双方都得把话摊开了,说透了。

张军说得很婉转,但意思却很明确。大刘出事的时间是周六,不是严格意义的工作时间。非工作时间发生这样的事故,不管怎么说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吧?不能让公司承担全部责任吧?张军这些话说得兜兜转转,却也有理有节,林红一直不吱声,表情却有点儿理亏的意思。接着张军从手包里摸出信封,拿出牛皮纸信封,抽出借条。

林红和刘博传看借条,把短短一行字上下左右地审视着。这怎么能证明是我爸的字呢?刘博高声质疑道。林红瞪了他一眼,叹口气,算是认可的意思。

字迹和手印都是可以鉴定的,张军说。他又取出一张刘有源的工资条,指指上面的字迹与手印。工资条上面的手印像一串红灯笼。刘博接过工资条,跟借条上的手印互相比对着。你们不信,去找警察鉴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张军大度地表示道,你们所有人来的开销,钱我出。这两天发生的费用,差不离的,都算我的。怎么说他也是在我这里出的事儿。

最后的补偿价位,在张军的预料之中,甚至比预料的还理想一点儿。扣除借条上的五万,最后赔付的金额让张军长长舒了一口气。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