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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韩作家二重奏栏目 《西湖》2021年第9期|曾剑:护心镜
来源:《西湖》2021年第9期 | 曾剑  2021年11月08日11:40

黑石村在沈城南郊。黑石屯是黑石村的一个自然村,隶属乌泥镇。

车进入黑石屯。不时有小股污水,从村街的水泥路面漫过,像数条乌黑的蛇横行霸道。空气中飘荡着鸡粪的气味。

除了乔福林和张兰欣,黑石屯人家都养鸡。黑石屯是有名的养鸡专业村。不养鸡的乔福林和张兰欣,还未脱贫,靠低保度日。

张兰欣是一个独身女人。她本来是有男人的,叫乔福旺,她是乔家的媳妇。大前年,乔福旺去内蒙古给人放羊,春节没回来过年,后来这个人就人间蒸发。有人说,他在外另有新欢,与蒙古人一起过上了喝马奶酒、吃烤全羊的好日子,她哭了一场。也有人说,乔福旺凶多吉少,怕是不在人世,她又哭了一场,之后,人就有些恍惚,先是不爱吱声,哑女似地出现在田间地头,再后来,她不去地里干活,菜园子都懒得光顾。她每天做的事,就是站在村口,等她的乔福旺,那痴情的样子,让人感动,让人心疼。她有时清醒,有时痴颠。清醒的时候,她知道把自己收拾干净,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女人。痴颠的时候,她蓬头垢面,连饭都不知道做,就那么饿着。好在她每次痴颠的时间不长,不至于饿死。

张兰欣的娘家,在十几里外的平安地。张兰欣患病后,张兰欣的父母曾想把她接回娘家,张兰欣不回去。痴颠的时候,他们来接她,她大喊大叫,视父母是来犯之敌。待她清醒了,她更加倔强,她说,嫁出来的女,泼出来的水,我要等我的男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老乔家。

当娘的离得远,路不便,十天半月来看女儿一次,看一次哭一次。后来来得少了。她自己有病,那边还要带孙子,顾不过来。她说,女儿不易,可这世界上,谁又活得轻松呢?她说,这都是命。她说,人得认命。

我是到黑石村来蹲点的扶贫干部,来自市文旅局,公务员,业余写小说。扶贫工作期间,我被任命为黑石村驻村第一书记。乔福林和张兰欣是我的扶贫对象。村委会离得远,我不愿奔波,提出住在黑石屯。黑石屯没有旅店,没有公共食堂。机缘巧合,我同乔福军的儿子乔建华熟悉,乔建华在市里开饭馆,就在我家楼下,我经常去。我认识乔建华那年,他才十六岁,是学徒,现在二十六了,十年奋斗,他由学徒变成老板。乔建华管我叫哥,见到他爸乔福军,那么年轻,也就比我大四五岁,叫叔叫不出口,就叫他大哥,我让乔建华改口叫我叔,他说习惯了,改不了。于是,乔建华管我叫哥,我管他爸叫哥,有点乱,不是直属亲戚,各论各的叫,无伤大雅。

我提出吃住在乔建华家,每天交伙食费,乔家都很乐意。乔福军说,住吧,要啥伙食费。我说,要给,预算里有这笔经费。

我住东屋,是乔建华偶尔回来住的房间,中间隔一个厅,厅里有两副锅灶,一副与东屋火炕相通,一副通向西屋火炕。做饭炒菜,烧他们那边的锅灶。晚饭后,乔嫂把连着我这铺炕的灶膛点燃,烧一锅热水,供我洗脸洗脚,擦洗身子。待我上炕时,那铺炕已是热烘烘的,背贴上去,神仙般舒坦。

乔福林年过三十,父母双亡。近两年,他几乎卧炕不起。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健康的小伙子,长年在外打工,具体干什么,没人知道。他只在年底回家过年。屋里像狗窝,自己倒打扮得油光水滑。小伙子不丑,甚至有几分帅气,就是那个家不像家,没姑娘嫁他。有一年,春节逼近,不见乔福林在村街游荡,大伙以为他走了桃花运,到谁家当了上门女婿。三年前,一个春末夏初之日,他突然出现在黑石屯,他说他不出去打工了,在家种地。那时候,他的二十亩地,已承包出去,合同没到期,他没地种。有地种,他也不是种地的人。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高粱玉米苗,都有一尺高。他要种地,租他地种的人家,退回他二亩,就在黑石山的半山坡。

那天乔福林去地里干活,从坡地滚下来。他在人们的惊叫声中爬回屯子。何以致此?他说,他在地里发现一只狐狸,他去追赶,眼看就要追上了,狐狸突然不见了,他眼前只有一个坟,那坟破旧不堪。一个洞穴,通向坟的深处。乔福林伸着脖子往洞穴里看,就见洞里喷出一股烟雾,扑打在他的脸上。然后,他就倒下了,昏迷了,等他醒来,他已躺在山脚,浑身疼痛。

乔福军在村口看见爬行的乔福林,要送他去医院,他不去,他说他在外打工,混个吃喝,没挣着钱,也没医保,新合作医疗,一年一千多块,他没交。乔福军开来平日运鸡粪的四轮车,铺上玉米秸,将他■上车,把他往县里拉。车到县城入口,被拦下来,说他这是农用车,脏,不让进城。乔福军只得把他拉回乌泥镇,在乌泥镇医院给他拍片子,还好,骨头没断。他痛成这个样子,应该是软组织损伤,没别的办法。老中医给开了十几副中药,让回家调理。他这病得养,老中医说。乔福军松了口气。他是乔福林的堂兄,是活在这个世上,乔福林最亲的人,但乔福军的老婆看不上乔福林,让乔福军不要管他的闲事。

回到家的乔福林,再也没有出过自家院门,他借助一副拐仗,偶尔起得炕来,在屋子里走动。乔福军不忍心他两亩地就那么任野草疯长,帮他莳弄。

我第一次走进乔福林的家时,被震惊到了,它的脏乱超出我的想象。我难寻一个下脚地。他炕头的墙上,挂着父亲母亲的遗像,向来访者展示他孤儿的身份。凝望他父亲母亲的遗像,我心生悯怜。我帮他收拾屋子。半个时辰下来,我累得满头大汗,他躺在炕上玩手机。我心里不免有些怨气:我这哪里是来扶贫,我这是给他当保姆来了。

他的炕梢居然放着尿壶,尿壶那么肆意地散发着尿骚味。我来帮扶他,每天要面对他,还要面对这个尿壶,受不了。可是,一个常年在炕上爬行的人,我又能拿他怎样。还得带他去看病,这样不行,首先得让他站起来。我开车,乔福军陪同,强行把他带到医院,这次我们挂的是专家号。检查结果:骨骼无断裂无挫伤,腰椎无异常。医生说,应该不至于是现在这种状态,理论上,他不需要拐杖。可乔福林就是站不直,还直喊腰疼。专家说,回去养着吧。

乔福林越养身子越懒,偶尔起得炕来,他直不起腰,借助拐杖支撑,胸脯与地面平行。他都这样了,还养了一只狗。他的那只狗,像他,腰是塌下去的,一条后腿站不直,在地上拖着。那只狗,像他,一副低三下四可怜兮兮的样子。

有老者乔老三,在村头开超市。他对乔福林表示同情,说他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还那么瘦,是撞到狐狸精了。说他那天不该追那只狐狸的,那只狐狸成了精,灵魂附体,吸他精血。那个乔老三,甚至去远山的道观,找来一位道人,要给乔福林作法驱妖,因乔福林不给他开门而作罢。

从医院回来后,乔福林提出最好给他建一个室内卫生间。他说,他夜里实在不敢去后院的旱厕,若再摔一次,不死,也得成植物人,那你们就麻烦了。他说,有了室内卫生间,就方便多了,这个尿壶就可以撤掉,免得杨书记给我端尿壶,我过意不去。他说的杨书记是我,我其实没给他端过尿壶。我只是在给他打扫卫生时,将他的尿壶挪个地方。我给他端尿壶,完全是他自己的臆想。

乔福林家有个后院,后门朝向院子。院里面有两棵枣树,现在树叶落光,那干枯的树枝,像十八般兵器朝天而立。雪覆盖大地,也覆盖着这个后院。有冻僵的白菜从雪地里探出头来,晶莹剔透。乔福军说,那是他帮乔福林种的大白菜。

给他种了,他都懒得收,我也顾不过来。

我说,他不是干不了活吗?乔福军说,他的腰的确受了伤,但还不至于这点活也干不了,我觉得他是懒。我大爷留下的房子,四四方方的,隔出一块来建卫生间,白瞎了。乔福军做主,在乔福林房屋的后墙角,垒出一块两米见方的地方,下管道,粘瓷砖,装马桶,电源接线,水管安装。乔福军说,这比他院子西北角的那个旱厕强多了,这也几乎就是室内厕所。如果这几步他都不愿走,我看他就烂在炕上算了。

乔福军这话有些重,乔福林并不在意,只狡黠地笑。乔福军面对他的笑,一声长叹,自言自语说,真拿你没办法,不是共一个爷,我才懒得管你。

乔福林没收入,靠政府一个月六百八十块钱低保过日子。乔老三隔几天给他送一箱方便面,几根火腿肠。乔福林长年不生火,开水冲泡出方便面的味道,使他的家,比别人的家更有烟火气息,香飘几个街巷。

乔福军的老婆,我叫他乔嫂,她总怀疑乔福林是装的。能吃能喝,一顿两袋方便面,一根火腿肠,外加一个卤蛋!我看他是装的。乔福军说,你莫瞎说,年纪轻轻的,不是有毛病,哪个躺得住。

乔嫂说,怎么躺不住?玩手机呗。乔福军说,行了,你不管他,也就罢了,莫说人家的话。没有你这样当嫂子的。

乔嫂说,他眼里就没我这个嫂子!

三十出头,这样躺下去也不是个事,郭书记说,总得干点啥吧。郭书记是黑石村的支部书记,以组织的名义来看乔福林。乔福林说,我这样子能干啥?郭书记说,我在快手上,看见一个残疾女孩直播带货,挣了不少钱。你们屯除了你和张兰欣,都养鸡。每天有人到屯子里收鸡收鸡蛋,钱都让商贩赚去了。你也下载个抖音快手A屁屁啥的,搞个直播,帮屯子里的人卖鸡卖鸡蛋,你赚点差价。屯子里养鸡的人多,你收入不会少。

乔福林不想干,说他笨,学不会。他说,我这个样子,不会有粉丝的,没人给我打赏,更不会有人买我的东西。我鼓励他试试。我说,或许人家看你这个样子,出于同情,关注你的会更多。他说家里没有网。套餐赠送的这点流量,几天就没。

我们给乔福林家装了宽带。线扯进来,路由器挂上,直播的支架、环形灯,配备齐全。乔福林说他装备不行,手机太旧,卡顿,速度跟不上。村委会便从扶贫专项款里,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他买了一部新手机,入了4G。

我们把他炕头那面墙,喷绘成一片青山绿水,画上的山坡上,小笨鸡悠闲溜达。当然,他卖的不是小笨鸡,也不是笨鸡蛋,是养殖的,广告总会在感观上、视觉上下些功夫,这算不上欺骗,真正卖货时,他会实话告诉人家,是养殖的鸡和养殖鸡下的蛋。

我当他的第一个粉丝,接着是郭书记、乔福军,还有村委会其他成员。我们让乔嫂关注他,乔嫂呸的一声,说,我没得事做?关注他?

直播开始,乔福林打不起精神,老犯困,言语就跟不上。平时油嘴滑舌,这时根本不在状态。

他吸不了粉,几次尝试之后,我们只好作罢。那只手机,不便要回,就送给他了。有了新手机,乔福林更怡然自得,成天只是躺着。不玩手机时,就呼呼大睡,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觉,夜里睡,白天睡。乔福林的嘴倒是甜,他说,感谢村委会,感谢杨书记,生活不易,多亏这手机,不然这么闷在家里,早他妈抑郁了。

郭书记说,没办法,就这样吧,政府把他养起来。我说,他这么下去,只怕会走进光棍的行列。郭书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想扶,扶不起来。我说,先这样吧,也许养养身体,过一阵子,他躺不住了,就会起来,没准还会出去做工。郭书记叹息道:但愿吧。

那天晚上,我回市里与家人团聚,乔福林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说有急事。我赶过去。他急促喘息,好像刚做过剧烈运动。他说,你快去看,我哥家的鸡,得了瘟,有的已经开始死了。死鸡应该被埋掉,他都卖了,卖给火腿肠加工厂,做鸡肉肠。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虽然不出屋,但耳朵灵,能听见。我心干净,能感觉得到。

见我愣在那里,他说,你快去呀,现在给我大哥打电话,还能截回来,可别让那些死鸡流入市场。

苏区人民,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乔福林说。他玩幽默,黑石村归苏家屯区管辖。我没有笑。我给乔福军打电话,问他在哪。他说,他在朋友家。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与朋友喝酒。我问,你家鸡怎么突然没了?他说,鸡不怎么下蛋,正好有一客商要,价格给得合理,他就出手了。我问价格多少?他说,九块钱一斤。他说的是正常鸡的价格。我试探着问,很多鸡还在下蛋哩。他说,不养了,太累,院子里太埋汰,空气也不好,都没法住人,让你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我于心不忍,早就想处理。

我给乔建华打电话,说他家的鸡。我希望他劝阻他爸。乔建华挺爽快,他说,哥,你放心,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一阵喜悦从我心头掠过,到底是年轻人,在城里混,比他乡村的爹有见识。但我的喜悦很快像头顶的云朵一样远去,失望像北风一样将我包裹。乔建华说,哥呀,我爸没卖死鸡,也没卖病鸡,我家的鸡都好好的。是屯子里别人家的鸡得了病。这病来得快,可能一夜之间,这些鸡就都没了。我爸害怕,就把鸡都卖了。乔建华说,哥呀,放心,我家是讲究人家,不会做那缺德事,我家卖的鸡,活蹦乱跳,欢实着哩。

我说,我想去见你爸,我想去看看那些鸡。乔建华说,鸡早让货车拉走了,进了屠宰场,现在没准都宰杀了。他语气里有了不满,他说,哥,那不是你管的事,你也管不过来。我家算好的,没卖死鸡。养鸡的不只我一家,别的养殖户,别的屯子的养殖户,多了去了,死鸡都卖了。本来鸡病了,不下蛋,再不抢着卖点肉钱,人都得疯。这些鸡,直接送到肉食品加工厂,全部做了鸡肉火腿。乔建华说,哥,你是来扶贫的,不是来搞事的,由他去吧。这病鸡,有人卖,表明有人买,这是市场规律,你控制不了。你以后别吃鸡肉火腿就是了。我说,我从来不吃那玩艺儿。乔建华说,猪肉火腿也不吃。好肉,都摆在案板上卖,谁舍得用它做火腿肠。

我置身于乔福林家空荡荡的院子里,感到夜黑沉沉地压下来。

乔建华说得对,我的职责是扶贫。我想到张兰欣,她也是我的帮扶对象。等天亮,我得去看看她。

那个夜晚,乔福军一夜未归,只乔嫂一人在家。孤男寡女,我不方便留宿,便到乔福林的炕上睡了一夜。他不生火,那铺炕冰凉,我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起炕,腰痛病患了,半天才直起身。

早饭后,乔福军回来了。我去看张兰欣,一个独身女人,我让乔福军陪我。张兰欣的屋子收拾得干净,不像是有病的人,她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说,杨书记坐。我们坐下,她给我们沏茶。她看着我们喝茶。她说,他们都爱喝红茶,我不爱喝。我只喝花茶。杨书记,这茶香不?我说,香,很香。我说,你也喝。她拿起茶杯,却并不喝,捧在手里。她坐在我们面前看着我,目光相撞时,她就笑一下,如此反复。她的笑很假,完全是礼节性的,不是发自内心。笑过之后,她的目光就沉下去,木然而无神。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一次次努力地微笑,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没有神采,她在努力地掩饰。当一次次尴尬地笑过之后,她似乎伪装不下去了。她转过脸去,眼望窗外,那目光依旧涣散无光,近乎痴呆,似乎家里没有客人。不过,一有动静,比如我和乔福军说话,声音突然高起来,或者突然发出笑声,她就会陡然回过神来,朝我们笑。尔后,她很快会回到那种近似梦游的状态。

我们走吧,乔福军说,改天再来。我就跟着乔福军,走出张兰欣家的屋子。张兰欣一直把我们送到院门外。乔福军说,张兰欣知道自己的病,我们叮嘱她按时吃药,她说她知道。她吃过药后,是很好的一个人。她希望自己好起来。她想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便自作主张,减少抗抑郁的药量。一减量就不行,于是又加量,待她觉得自己正常了,再减量,如此反复。乔福军说,医生说过的,这样对她病情的控制很不好,可她就是不听,我们也不可能时刻盯着她。

我们离开张兰欣的家。临近正午,张兰欣过到乔福军家院子里,不进屋,把乔嫂喊出去。她说,她要请我们吃饭。我听见了,从窗户里朝她喊,不用客气,我还有事。她说,都准备好了。她说,好几天以前,她就想请我吃饭。

你们不去,我会生气的。她用威胁的语气说。

那天中午,我们正吃着饭,她突然呕吐得厉害。我们以为她病了。我说,你看,你都病了,还给我们做饭。你快休息吧。

她眼里掠过一丝惶惑。

饭后,我们走出她的屋。出了院门,郭书记说,她莫不是怀了孕,干呕的样子像,鼓起的肚子也像。我头皮差点炸开。我说,怎么可能!

我们回到乔福军家,说起张兰欣,说她不断呕吐,说她小腹隆起。我们说话时,声音是极低的。郭书记脸上飞红,我面颊燥热。都觉得这些话语,不应该出自男人的嘴,但我们找不到别的方式描述。乔嫂瞪大双眼看着我,好像我是张兰欣。她说,天啦!她说,我去看看。

张兰欣排斥热闹,不欢迎人去她家。乔嫂一年也去不了几回,都得有充足的理由,随便串门,会引起她的焦虑和不安。乔嫂说,她知道自己有病,她怕别人是去看她笑话。

郭书记开车,到乔老三的村头超市买来一桶豆油,五斤鸡蛋,给乔嫂。郭书记说,你去吧,就说是村委会给的,让你送一趟,顺便观察一下。千万不要声张,别大惊小怪。她受不得惊吓。

我们在乔福军家等。半个多钟头后,乔嫂回来了。乔嫂说,可不是,错不了,是怀孕了,得有四个月。谁干的呢?她望着乔福军。乔福军说,你看我干啥?你怀疑我?丧良心!

乔嫂说,我没怀疑你,给你个胆,你也不敢。我在想,是谁干的。乔福军说,那你看我干吗?乔嫂说,我让你帮我想想。乔福军说,与我无关,我懒得想。

我说,如果张兰欣有相好的,倒是好事,让他娶了她,她也有个人照顾。只怕她是在神志不清时,被人占了便宜,那这事就大了。得找到这个人。

我承包的扶贫户出了问题,我有责任。我得调查清楚。这是个棘手的事,面对一个患病的女人,一个单身孕妇,多有不便。我焦头烂额之时,郭书记宽慰我:没事,别着急,天塌不下来。等一等,观察几天,看最近是否有男人独自上她家,逮着他,自然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我起来撒尿。那晚的月光很好,天也不冷,我便在院子里多停留片刻。乡村的夜寂静,带着凉意,少了鸡粪的气味。

我看见一个人影,在月光下,从乔福林家的院里飞奔而过,去了张兰欣家。那速度,像飞一样。他不是破门而入,是从敞开的窗户进去的。他双手搭在窗沿,纵身一跃,像战士跨越障碍一般,就消失在窗户那边。我惊得几乎停滞了喘息。我觉得那个人像是乔福林,这个判断让我骇怕,乔福林走路那么缓慢,而且是要借助拐杖的,怎么可能?莫非是撞见了鬼?

一只狗,跟在他身后飞奔,像猎豹。那个人进屋后,它就在窗外,半立着身子坐着,像一个放风的人。

那只狗,也像极乔福林那只狗,可乔福林家的狗,也是残腿,何至于突然跑得这么快?

我回屋接着睡,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个人太像乔福林了。我在炕上烙饼似的。窗外月明,我越想睡着,越是睡不着。强烈的好奇,驱使我披衣起床。我想去敲乔福林家的门。进他家,得先进院子。我拍了拍他家的院门,没有人应。我想我的猜测是对的,乔福林去了张兰欣家。我正要离去,有声音从卧房的窗户传来:谁呀?是乔福林,他的声音浑厚。我应声。我说,是我。他问,这么晚,什么事。我说,睡不着,以为你没睡,过来同你唠嗑。既然你睡了,那明天我再来。他说,进来吧,我的门没锁。你自己进来,我这个样子,开门都费劲。

那只残腿的狗,就盘腿坐在他炕前。

我问,你一直躺着?问过之后,很后悔,觉得自己的问话很傻。他说,是的,一直躺着。我这个样子,不躺着,还能干啥?他问我,怎么还失眠了?他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啦,就喜欢找不自在,好好的,就睡不着觉。你看我,白天睡,晚上睡,总能睡着。你们哪,心里想的事太多,不光想着自己,还爱琢磨别人。

他的话,如麦芒,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我们的谈话淡然无味。我离开他家。

清晨起床,我把我昨晚见到的情形告诉乔福军,乔福军说,不可能,他腰都那样了,怎么可能?乔嫂也在旁插嘴道,怎么不可能,我看他就是装的,我看哪,张兰欣肚里那个孩子,八成是他的。

乔福军朝他吼:妇道人家,莫瞎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回头对我说,杨书记,你怕是夜里睡得香,冷不丁起来,眼睛花,出现了幻影。要么就是你做梦了。

我努力回想,觉得乔福林那样一个废人,不可能这么敏捷,我于是也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眼见着张兰欣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是计划外怀孕,不能让她生。乔嫂说,赶紧带她去医院流产。她的话不无道理。一个抑郁症患者,挺着个大肚子,对她声誉不好,也让别人不安。谁都清楚,只要她肚里的孩子没找到父亲,周边的男人,都会被怀疑。

高低不能让她生,生下来,她遭罪,孩子也遭罪,乔嫂说。但乔嫂到底做不了主。我们找来村妇女主任刘桂霞。刘桂霞说,乔嫂说得对,不能让她生。她这样,生下来,孩子也得饿死。

我们到张兰欣家。刘桂霞指着张兰欣的肚子,试探着问:你胖了?张兰欣冲她笑,说,你可真傻,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里面。她双手覆在肚子上。那一刻,她是清醒的。问她孩子是谁的,她立刻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眼里的光散去,眼睛变得茫然、空洞。

刘桂霞说,她好像又犯病了,不行就假借给她检查身体,把孩子打掉。我说,这事得慎重,她在患病期间,我们是没有权力把她送医引产的,如果强行处理掉她的孩子,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会彻底疯掉。

刘桂霞说,不管怎么说,她这样的人,不能继续让她妊娠,不但孩子危险,她自己也可能会因此丧命。

乔嫂说,那就带她去医院吧,长痛不如短痛。

郭书记开车。他的轿车是越野型,宽敞,我们都坐了上去。我们往县城去。在村口那条通向县城的路上,我们看到了乔福林,他拄着拐杖,立在我们的车前,虽说是站立,那背是驼的,腰弓着,像一只站立的大虾。

孩子是我的,你们无权让她流产!他吼道。他身边的那只黄色土狗,朝我们扯着脖子狂吠,它似乎并不是残腿,它那么拖着一条后腿走路,像是为了讨好主人,而对主人行路动作的模仿。

他和他的狗,硬是把车拦下来了。

我不知道乔福林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他又是怎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拄着拐杖来到村口的,这上千米的路程。

新的问题来了:他让留下这个孩子,合法吗?他使张兰欣怀孕时,张兰欣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也就是说,乔福林的行为,属通奸,还是强奸?

乔福林说,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相好。郭书记说,你们倒是挺合适的一对,可以互相照顾,取长补短。你们近期办个结婚证。我开车送你们去县里办。

乔福林说,我不想结婚,我只想要个孩子。郭书记说,不结婚,这孩子就不能要,她都那样了,没法给你生孩子,除非你们结婚,你成天跟她在一起,你看着她。

郭书记说,你仔细想想,你是什么时候让她怀上孩子的?她那时若犯着病,你就是强奸罪,我们若是告发你,你就要进牢房。乔福林说,我俩好,她是自愿的,我俩是自由恋爱。郭书记说,那好,只要你乔福林同意与张兰欣结婚,并且照顾他,不管你使她怀孕时,她清醒与否,我们不予追究。

乔福林说,我愿意照顾张兰欣,我选个黄道吉日同她一起,去把结婚证领了。郭书记可得支持我。

我们都觉得,乔福林与张兰欣这样的组合是理想的。张兰欣头脑有时不清醒,乔福林是清醒的。乔福林腿脚不好,动作迟缓,他可以指挥张兰欣。张兰欣手脚倒还利索。

我们还未等到乔福林与张兰欣的黄道吉日,乔福林就被派出所民警带走了。那天,一高一矮两名民警,在村干部的陪同下,来到他家。高个子警察说,最近一座辽国古墓被盗,他们怀疑乔福林。郭书记说,不可能,他吃低保,成天在床上躺着,离开拐杖,他都走不了道。

警察让我们找来梯子。他们揭开乔福林房顶的一块天花板。他家的天花板,竟然是夹层的,天花板由方形白色塑胶板组成,塑胶板上面还有一层,是复合木板,构成一个板楼。高个子警察从“楼口”探进手去,摸出罗盘、洛阳铲,还有半脸盆铜钱,这都是乔福林盗墓的证据。高个子警察冲乔福林喊:站好了,扔下你的拐仗!乔福林不扔,依然弯腰站着。矮个子民警挥腿踢掉乔福林手中的拐杖,失去支撑的乔福林,不但没有跌倒,那腰反倒像解压的弹簧一样,突然绷直。乔福林愣了一下,瞬时拔腿朝后门冲,跳进他家的后院。矮个子警察飞身而去。乔福林跑了不到三十米,就被那个矮个子警察按倒在地。

我想起那个夜晚,那个飞一样的黑影,浑身直冒冷汗。原来那个在黑夜里飞窗而入的人,果真是他。我呆立那里,脑子一团浆糊。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乔福林被带走时,说他想单独同我说几句话,这是不被允许的,高个子警察说,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当着大伙的面说。

乔福林扫一眼两个民警,走向我。他大声说,其实没啥,上次借你两百块钱,忘记还你,就在我枕头下面,你回头取一下,我们两清。

他没向我借过钱,我猜测他另有所指。我点头说,行,两百块钱,不算啥,你莫放在心上。他说,取了吧,我这进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利滚利,等出来了,我可还不起。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幽默一句。

他跟着警察走。他那一直弓着的腰直起来,风吹着他宽松的睡衣,仿佛一面张开的帆,去迎风破浪。

警察没管我们欠债还钱的事。人赃俱获,对他们来说,足够了。警察肯定不会想到,乔福林给我留了一封信,那封信并不在他枕头下,而在枕头下方的炕席底下压着。那其实算不上是信,就是一张小便条。他写道:

杨大哥你好!

我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今天有一事托你。我家院子里埋着一块铜镜,是唐代军人的护心镜。这块护心镜质地好,镜面雕龙绘凤,应该是一位将军之物。这个铜镜,与我盗墓无关,是我祖上留下来的,我爷爷耕地时发现了它,把它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我了。我爹临死前,把我叫到他身边说,儿啊,院里枣树底下,埋着一面铜镜,你有过不去的坎,就去把它挖出来。

我在网上查了,这种铜镜少之又少,至少能卖到二十万,鉴宝节目出价也在十六万以上。你帮我卖了,十五万以上就可以出手。你把钱给张兰欣,不要一次给,隔三差五地给,让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替我养好。我知道我的罪,但我盗的都是小墓,不是大罪,三年两年,我就出来了。你是好人,帮忙照顾张兰欣,别人我都信不过。

乔福林不养鸡,却在枣树底下堆了一车鸡粪,那棵枣树都快被沤死了。我曾问过他,院里要这堆鸡粪何用,他说做菜园的有机肥料。我现在才明白其用途。他的心眼倒是多。

我手捧这便条,站在他家炕前,眼前出现那只铜镜。它或许会给我带来麻烦,“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传给我。”这话我不敢轻信,虽然他“别人我都信不过”的话让我感动,可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那个护心镜,即便到了我手中,凭我的能力,也很难出手,或许它除了给我带来麻烦,并无别的意义。我不能帮他处理,但也绝不会揭发他,我有我做人的底线。再说,万一真的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呢。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家枣树下埋着一面护心镜。

我烧掉了那封信。

我一直不敢去碰那个护心镜,但时刻想着它,它时刻在心里搅扰着我。大约六七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没能战胜强烈的好奇心,半夜去了他家院子,把那块护心镜挖出来。它埋得很深,用塑料包了好几层。那塑料都朽了,一碰就碎成鳞片状。

我只是想看看,然后再埋回去。

我手捧护心镜,它沉甸甸的。我像盗贼一般,被紧张和兴奋充斥着,全然忘记了鸡粪的臭味。我把护心镜掖进外套里,准备回到我的房间,拉上窗帘,点上台灯,仔细欣赏。我想看看,到底怎样一只宝贝,会值二十万。

我抬腿,刚要离开,眼前亮起一片灯光,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听他们说,别动,警察!

两个穿警服的人,让我跟他们走一趟。

我很骇怕,心怦怦地跳动,我努力让自己镇定。我说,一切是可以说清楚的。我跟着他们走,光束之外的世界,黑沉沉地压过来。空气中飘荡着鸡粪的气味。

【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研究生、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协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及第28届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鸭绿江》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