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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1年第5期|禹风:漫游者(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野草》2021年第5期 | 禹风  2021年11月10日08:36

车厢微晃,地铁在城市肚腹里疾行。郑坦坐在长长的边椅上,手抓身侧双肩背包, 腿上盖着毛巾毯,身边满是相貌迥异的地铁客。

好在其时并非早晚高峰,站着的旅人不多,沙丁鱼罐头似的那种拥挤还没开始。

膝上毛巾毯有点厚,郑坦想自己不该随意接受许小赐的馈赠,许小赐所有的馈赠都特别随意,随手拿起便塞过来,也不说什么,甚至郑坦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许小赐自己的东西。许小赐总淡淡笑,她的笑完全未赋含义。

如果谁同郑坦这般成天坐不同的地铁线,就会知道车厢干冷。空调打太久打太足,二十四小时足以凋灭一朵放车厢里的红玫瑰,也足以叫极少数过度利用地铁交通的“地铁虫”因车厢温控环境而生病。许小赐给的毛巾毯,轻覆大腿上,抵挡阴冷,帮到了郑坦。

现在他坐的是大城地铁一号线,从东往西行驶已好半天,扩音器报出一个站名,绝对已到达城市偏僻角落。郑坦哆嗦一下,从半睡半醒中挣脱,伸手归拢自己东西。他一伸手,心狂跳,眼前一黑,他没摸到自己那双肩包。

慌张持续两三秒而已,一场虚惊。背包在,只被谁轻微挪动了位置。现在它偎紧座椅靠背,脱离了郑坦触手可及的空间。郑坦十指抓牢双肩包,兀自心跳。他所有家当都在这背包里,假使包包被窃,他将连自己是谁都无从证明。

于是,紧要的背包牢牢负至背上,毛巾毯叠整齐挟于腰间,郑坦缓步走出了地铁口。阳光当头倾泻,外头是个孤零零没人气的商厦。他认识这商厦。

郑坦对着商厦茶色玻璃墙照镜子,看见一个高瘦中年男,并非流浪汉,却已有几分流浪汉气质了。他摸摸自己长发,决定哪天找个发廊理成平头。

郑坦再后退几步,打量这毫无人气的商厦,是开业经营状态,周边几个出入口都敞开着,挂悬塑料门帘。商厦里头确也有人声动静,不过,看样子,商户们会羞于出示每天的流水。这正是个典型缺客流的商厦,当然,它是由房地产开发商规划建造的。

当年,要在一整片郊区荒地上凭空变出成群居民住宅,碍于城市规划,不但地铁线要拉过来,配套的商业设施也得上。至于建起了商厦有没生意做,那完全不是房地产开发商考虑的因素。谁都明白,等房子全部脱手,脚长在开发商自己身上。

郑坦的长脸泛起一道快乐微笑,眼神闪烁几下,他忆起了那对开发商兄弟的模样! 他不但认识这兄弟俩,还曾同他俩相处愉快,帮过哥俩忙。想来若他当年有意于从他们手里买套居住单元,兄弟俩一定会给漂漂亮亮优惠价的,只是当时他看不上这地段,他从小住市中心。

郑坦犹豫了一下,撩起一道塑料门帘, 走进商厦,他记得对着入口就有一家小小服饰店。店还在,他走进去,对那托腮呆坐的老板娘笑了笑。

女人从白日梦里醒转,仿佛看见久久未遇的同类,露出得救笑容:“先生要什么?”

郑坦指指架子上一堆各色帽子:“我找一顶挡太阳的帽子。”

一顶深蓝色棒球帽改变了郑坦外表,他从商厦出来,乱发不见了,帽子收拢了精气神,人沐阳光,毛巾毯搭肩上,像是个从什么球场上下来的闲人。

他绕过商厦往居住区走, 这里行人稀少,路边全是移栽了十几年的樱树,树干斑驳闪光,斑痕像年轮又非年轮,于是时光都模糊了。

郑坦记得自己曾反复坐着专程接他的豪华凯迪拉克车从这种樱树下驶过,驶进谢老板兄弟俩那不同凡响的欧式售楼处,听见谢老板浑厚亲切的声音。总是当哥的张开双臂出来欢迎郑坦,当弟弟的腼腆拉开二楼办公室门,朝楼下客厅微笑。谢老板身材矮壮,留仁丹胡子,像旧时代里的日本人;而二老板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寡言少语。

气温不高不低,阳光浓烈,正是秋日。郑坦想自己这时候走来这地点,恐怕不仅是随性,也不只是出于怀旧,冥冥中是有含义的,只不晓得这含义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他抬头望见记忆中那栋售楼处房子,房子还是原来模样,通体白色,有希腊柯林斯门柱,端庄娴雅,大方祥和,给人一种安宁的信心。

郑坦稳住自己步履,朝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走近,时间在记忆和现实间横亘,像闪光的大河。他不晓得楼房如今属于谁,里头还有没有留下自己见过的人。

这时他很自然地摸摸肩头挂下的毛巾毯,毯子触感柔和,散发一种好闻干净的气味。他想起了那个老太太,就是谢老板两兄弟的亲妈。老太太给他留下的印象突然散发特异的启迪,隔空传来,帮他理解一串时代的密码。

郑坦终于站在白楼前了。上一回站这里,是二十年前。上一回站这里,他不是步行来的,是谢老板的司机开豪车接他来的。楼里有人,楼门口挂着牌子:栋樱置业集团物业。

很多黄蜻蜓在院里飞翔,它们飞累了就栖息在周边樱树枝丫上。郑坦下意识对着楼房入口玻璃门照照,看见自己身影。间隔二十多年,投射在镜面里的躯体有微妙区别,亦有微妙的相似。

此刻,他才忆起谢老板的日本妻子薰子。薰子当年为表明自己是日本女人,常穿和服出来会客。薰子曾以一种全然商业化的和善人格接待郑坦,以至回忆起她,郑坦除了被礼遇之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唉,薰子,谢老板的好帮手。

郑坦伸手摸到玻璃门洁净发亮的不锈钢把手,指尖一阵凉,他忽然就想起了谢老板得意扬扬告诉过他的故事,一个把本地动物园小老虎崽子偷运出关带进东京民宅的笑话。

谢老板一家当年还是能带着某种轻快感在这大城捞金的,那是已然流水般漫过去的一个短暂的历史时期。短暂时期里,这城市大部分人还凝神努力分辨时代变化,捉摸春风的新意,虽不甘,依旧陷于懵懂。

如今,城里到处都是聪明人了,当年谢老板的那些套路和招数都很难再施展。郑坦理解自己一路行来早早体验了生意人谢老板一家的套路并借此成长,他仍对这家人留下些温情脉脉的好印象。他不想贬低任何已发生的事情,归根结底,人生不过是场体验。一位大眼睛女生从楼里走近门来,伸手

帮郑坦拉开玻璃门:“先生,你找谁?”

许小赐和郑坦此前彼此不认识,没任何往来。

郑坦偶尔来这学校讲课, 许小赐也讲课,同时她还担任教务工作,包括负责照顾外聘老师。学校外聘教员没固定程序,这些会讲课的人时不时会突然出现在许小赐面前。

郑坦背着双肩包准时出现在讲课的教室,他一讲就是一整天,但中午不到学校食堂吃饭,他一个人去附近餐厅或咖啡馆吃,再踏着钟点回来讲下午课。教师办公室有免费咖啡,郑坦一次也没去打过咖啡,他任命课代表时,交代说课代表有代老师打咖啡的小使命。

头一回看见找他找到教室里来的许小赐时郑坦情绪抗拒,他抗拒任何提醒他建立新 “关系”的陌生人,他不愿无缘无故建立任何关系,他已奋力摆脱或粗暴地割断了很多旧关系。与富有进取精神的人不同,郑坦视社会关系为约束和负担。

许小赐笑容可掬找到郑坦,想告诉他他有义务上交每一学期的教案概述,不过,她看见郑坦满脸不舒适,还有轻微恶心状,心一软,便答应郑坦由她代他按规定格式写教案概述,只要他先提供部分口述信息。

郑坦因此对许小赐心生好感,认她是个可以打交道的人。

这学校向毕业生提供本科学位,由英国资本和本城某国资财团共同投资,毕业生大多数将进入富有竞争力的中小型公司,换言之,这些孩子们将来是靠自己本事吃饭的。当然也就说明这学校务实,教给学生的只能是实用技能。

郑坦已把自己过去纷繁芜杂的关系树砍得只留数得清的枝干,他慨叹自己曾从事靠大量社会关系支撑的行业,最后不堪负累,黯然撤退。不过,当手机不再鸣唱,越来越沉静的日子也有份奇异重量。

郑坦顺自然的水道不抵抗地漂,顺从且温和地离了婚,又让自己的关系树失去小半个树冠,形为半棵树而存世。为此,他毕竟也挣扎过好一阵子,才忍痛得安稳。

“一个人在家没人说话是不好的。”舅舅打电话过来,“你还是到我主持的学校讲讲课吧,有门新课适合你:我们按英国人意思,准备增开‘随想课’。”

这门新颖的随想课绝对有其使命。舅舅副校长合拢校长办公室的门对郑坦明言: “你晓得的,现在年轻人实在不容易,学校需要一个你这样的明白人,帮这些小孩在进入职场之前想明白自己是谁。”

想明白自己是谁?郑坦自问是否已完成这一步。

答案倒是肯定的,他已想明白自己是谁了,也想明白自己是什么了,或者还想明白了自身为何出现于此时此地。

帮助一些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从他角度,他觉得是有意义的。不过,郑坦问副校长舅舅:“真有必要让小孩们想这种问题吗?慢慢来不行吗?自自然然或早或晚,人人都会想明白。”

“不行,”舅舅严肃相告,“在我们的学校,学生们必须立刻想这问题,这是教育的一部分,他们将来或许因此少吃点苦头。”

许小赐通过微信和郑坦老师保持沟通, 她在代替郑坦完成了教案概述后,又为郑坦协调了课时,让他最方便地安排讲课这件事。当然,许小赐还把课时费表格发给郑坦,留言如下:“郑老师,感谢您牺牲自己时间精力来帮忙学校的年轻人,课时费只能算表表心意,完全不足以体现课程价值。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无论大事小事,请不要犹豫跟我讲,我会适时跟进。”

郑坦想,自己和一屋子又一屋子的学生们随想些什么呢?

他们自己是谁,若他们不晓得,难道我晓得?郑坦不得不承认老舅和英国人合谋的这门新课有意思,教学相长,也许自己也将对自己有新发现。若对自己有新发现的话,是好事还是坏事?郑坦相信是好事:朝闻道,夕死可也。

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路径还是要设置的:开天辟地第一课,郑坦为学生们打印了一个短故事:欧·亨利的小说《女巫的面包》。

“你们读完这小说,有何感想?”郑老师面无表情,坐讲台后,面向前方一排排学生发问。

教室里,女生大大多于男生,女生们就尖声回答:

“一段爱情被误读了。”

“她需要更大胆的表白。”

“女方的含蓄和腼腆制造了悲剧。”

郑坦掩面摇头,百感交集,他低头看着仿木纹台面,心里痛骂:“你们这些将来的庸俗婆娘!”

忽然他竖起的耳朵听见一道温和女声:“老师,我和大家的感想不太一致,我觉得这位面包店的女人有点可怕。”

郑坦抬起头,看那发言中的女生,女生长相一般,眼神挺亮,侃侃而言:“如果一个人以纯粹自我的臆测看待世界,甚至被臆测支配去行动,恐怕不但不能实现爱,还会给别人带来损害。”

“是啊,要不她怎么就一直嫁不出去呢!”郑坦刻薄地应和,“世界在她眼里,就是她能理解的那个样子。”

他特意问了这女生姓名,她叫阎汶。

上午下课,郑坦背起双肩包,从三楼防火梯孤单单走下去,站校园凌霄树下,点起一支烟,想着到底去哪家餐厅吃饭合适。好吃的那家没wifi,有wifi 的几家不迎合他的味蕾。世上没两全其美,世上永远需要降格凑合,理想主义者必须多备几份病历卡。

他扔开烟头,看见许小赐笑吟吟走来:“郑老师,你看我多粗心,忘了给你办食堂的磁卡,来,今天我请你吃中饭,卡我下午替你办。”

“不了,我本没准备吃食堂,吃了食堂,我也还得出门找咖啡馆,不如直接出去。”郑坦实话实说,“要不,今天我请你吃午饭吧,你熟悉周围,带我找家好餐馆?”

许小赐愣一愣,微笑说:“那么,还是由我来请郑老师吧?”

郑坦觉得许小赐的语音透露出一个秘密:她并没想到会去餐馆,但她想继续表达完善她的好意。郑坦第一眼看见许小赐就认为她长得不好看,但她似乎是个良善人。

其实走不远,就在大马路对面,许小赐知道一家小小的私家日料馆。刚到十一点半钟,可以进客人了,许小赐小心翼翼探脸进窄门,招呼老板娘,问是不是可以脱鞋进去。郑坦跟着她一起坐到长柜台的一角,心想:“不是老板娘招呼客人,反而是客人小心翼翼问是否可以进门。”

等套餐那工夫,许小赐和郑坦聊的是课程和学生。郑坦说:“这些小孩都是三四线城镇来的吧? 不过,其中倒有心智成熟的。”他想着那个说《女巫的面包》女主可怕的女生,这女生明白欧亨利在说什么。

“让我猜猜,郑老师大概说的是阎汶?”许小赐侧脸微笑,“心智成熟的小孩并不多,所以我想该是阎汶。”

“是啊,你猜对了。”郑坦说,“我不是专业当教师的人,我从不能成功掩饰自己的失望,要是没阎汶,学生们第一课就会知道我这人不随和。”

许小赐点的秋刀鱼套餐来了,郑坦的和牛套餐紧跟着。郑坦怕许小赐抢着请客,随手就把现钞递给了老板娘。许小赐发出柔和的喉音,然后说:“真是谢谢郑老师了。等下次,轮到我请。”

郑坦这才恍然大悟:“听口音,许老师你是台湾人?”

郑坦不晓得说什么好,对着一双陌生大眼睛,他难找词汇。不过,他尽力了,他说:“也许你会奇怪,我就想知道一下谢老板兄弟俩还在不在这里办公?”

他这样说的时刻,觉得自己真是个怪物。连教科书上都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却来到记忆中白色的楼,寻找当年在这楼里演绎故事的人。

楼的躯壳矗在这里没动,甚至挂的门牌还是谢老板创建的集团,但谁又把浩浩荡荡流逝的许多年如此不当回事呢?谢老板这种人,怎会原地消磨?

“谢老板?兄弟俩?”拉门迎客的女生困惑地看郑坦,“这里是栋樱置业集团的物业,我们没对外业务,先生,您是否弄错了地方?”

“哈,”郑坦往后退一步,“抱歉。难道你们集团总裁不姓谢吗?”

“这我不清楚,这楼属于栋樱集团,是它的物业,但楼里不全是栋樱集团的人,我们是租客。”女生越说越神清气爽,她笑了,“我解释清楚了吧?希望没耽误您。”

郑坦连连点头:“感谢,感谢,姑娘,有谁知道栋樱集团情况的,我问几句行不行?很多年前,我一直到这楼里来,跟谢老板兄弟俩谈事;我今天走过此地,想起他们了。”

女生眼帘再度流露雾一般困惑:“好的,先生,请进来稍等,我去请大楼的负责人。”

她走了,大堂只剩下郑坦一个人。郑坦环视四周,轻轻咒骂一句:“真过分!”

是的,确实过份的:大堂里所有陈设仿佛都视时光为无物,完全同郑坦的记忆相符。抬头那巨大的珠盘吊灯仍是薰子在东京订购,用集装箱运至浦东码头,然后码头用一辆临时找来的冷藏车运抵现场的。谢老板每次看见郑坦都调侃:“小兄弟,你的脸色还没我们的吊灯新鲜,晚上干什么了呢?”

走廊尽头仍旧养着大缸大缸的散尾葵,难道二十多年不能换一种绿植?

大理石地面没明显磨损,依旧打理透亮,像能在上头溜冰。郑坦耳边真切幻出谢老板带嗡嗡和声的浑厚嗓音:“小郑兄,请慢慢走,我们公司有个规矩,谁在大理石地上滑脚,要请所有人喝咖啡的。”

时光是什么物质,它把小伙子变成了大叔,却不改动大堂的任何细节?这大堂都没见老,郑某人我怎么见老了呢?

“先生,您好。是您打听栋樱集团吗?”一位富态中年妇女出现在大堂里,“您是哪里来的?”

郑坦点了点头,手下意识捋着肩头垂下的毛巾毯,忽然明白自己打扮不伦不类。

“是这样,我曾是栋樱集团谢老板的朋友,很多年前他们公司总部就在这楼里。后来我出国,跟他们渐渐断了联系。今天忽然想起,过来看看。如果您知道怎么联络他们,能否告诉我电话号码什么的?”郑坦连续说着,最后不自信了。

断掉这么长时间的关系, 谁还去接起来?人间日新月异,处处物是人非,纵使浪漫,也不至于浪漫到这地步。

大概不可能从这位矜持的中年妇女嘴里得到什么有用讯息吧!

果然,中年妇女嘴角抿了一抿,表示她听见的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话语。不过,也有出乎郑坦意料的,她微笑一下:“先生,我听懂了。如果您愿意进来喝杯咖啡,我现在有点时间,可以跟您稍微聊一聊。”

郑坦想这是最好的回答,他点点头,尽量得体地说:“希望我没太过打扰。”

沿大堂尽头长廊往左边走,自然经过一小段“水晶走廊”。走廊两边的水晶无缝玻璃没被打碎过,依旧擦得明净。透过玻璃,两边棕榈花园的棕榈树比记忆中高大了,枝叶遮了蓝天,这是时间的证据。

郑坦尾随愿意接待他的中年职业妇女,只看得见她穿西式套装的背影,这是位渐渐接近衰老的女子,她身材瘦削,没有赘肉,裙子长及小腿肚,皮鞋干净却已不新了。

郑坦恍惚觉得自己跟随的仍是吴太。吴太就是谢老板兄弟俩的生母,她喜欢用娘家的姓标识自己。

当年吴太掌管集团财务,她对郑坦,不晓得为什么,始终很大方。

吴太总含笑看小伙子郑坦,笑容里有一种对他了然的高深,那时,吴太就是一番职业妇女打扮。不过,她的职业套装永远天蓝色!

走过水晶走廊,印象中该是谢老板手下那群年轻干将们的大办公室,那群女雇员郑坦还记得真切,都是些被训练得温文尔雅的本地人呐。她们有本地人脑筋,却随着薰子彬彬有礼地轻言细语。这些都留给郑坦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永远有个微笑的张晓敏,她对郑坦特别亲切,好像认识他似的,会问他最近怎样。

不过,如今不再有什么办公桌了,这里布置成了咖啡厅。带领郑坦进来的中年妇女吩咐吧台要两杯卡布其诺, 她转身一笑:“先生,请窗边坐吧。”

郑坦从肩上扯下自己的毛巾毯,折好, 放到椅面上,准备坐在毯子上。他降下双肩包,放到打横的椅上。他随那女人面对面同时坐下。郑坦展现正式的微笑:“谢谢接待我。我确是曾很多次来这楼,这咖啡厅从前是她们的大办公区。”

细打量,中年妇女有双类似于狐狸的眼睛,这使得她表情不那么淳朴,接待郑坦像有其他动机似的。她的笑带某种装饰性,并且不含温度:“先生,也许您偶然路过,有些怀旧。我呢,倒愿意听听有关这栋楼从前的故事。我每天在这楼里上班,我愿意多了解关于它的讯息,我工作职责的一部分就是维护保养好这栋楼,这楼挺漂亮,不是吗?”

咖啡送来了,滚烫,郑坦尝了尝,不由惊讶:“这好像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咖啡呀,栋樱集团从日本进咖啡豆子。”

该怎么同这好奇的陌生女人谈谢老板一家呢?郑坦提醒自己言谈要有所保留。

“那么,栋樱集团还在本市运作?我很久没看见有关栋樱的新闻了。”他试探。

“我姓苏。”女人没回答提问,“先生贵姓?”

通报了姓名,苏女士点头:“郑先生,栋樱集团当然还在。不过,您不晓得谢老板已把公司总部搬回大阪去了吗?他加入了日本籍。中国大陆的房地产项目都已完成了。”

哦,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就像游泳池里有蓝色的水那样令人舒畅。时光有令人得安慰的旋律:谢老板随了薰子的国籍,收拾了这里的生意,投入了岛国人生。正因为此,此地再无栋樱集团风生水起的传闻。

“原来是这样。”郑坦觉得自己被嘴里的咖啡香粘住了唇舌,“就像乐章翻篇了。”

苏女士忽然调皮地笑起来,比她之前的模样添了生气:“郑先生您很有意思,您就像一支插曲,带着陌生气息跑来,让我们在千篇一律的上班时间里改换情绪。您可以跟我说说这楼从前是怎样的吗?”

郑坦看见苏女士新鲜笑容时倏然醒了,他坐在这栋神奇的白楼里,时光仿佛在他心里做了什么手脚,他感到亲切又温暖:“当然,我可以聊聊从前。这咖啡就和从前一般滋味,请再给我来一杯吧!”

……

(中篇小说节选,全文刊于《野草》2021年第5期)

【作者简介:禹风,毕业于复旦大学,巴黎高等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2015年起,在《当代》《十月》《花城》《野草》等多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登。出版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