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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塞壬:隐匿的时光(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 | 塞壬  2021年11月11日08:34

塞壬,原名黄红艳,现居东莞长安。已出版散文集四部。两度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百花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现主要从事散文创作,认为散文是表达自我的文本。是发现自我、发现世界、是确立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文本。散文表达我,也就是表达众生。

主持人语

如今写景物、写旅游、写读书的散文大行其道,因为无风险,且发表较为顺畅。写人物的散文,尤其是写非著名人物的散文,不但费力不讨好,还时刻折磨着写作者的良知。塞壬交给我《隐匿的时光》之后,我的时光就无法隐匿了。

在众声喧哗的汉语散文领域,塞壬其实从不沉默,她没有奉献大把怒放的纸花,而是从独一的声音中伸延出女作家罕有的硬朗荆棘。她具有打捞真实、拾取影子的双重技术。她一方面收集感受、思考和“塞壬式话语”,尤其是那些被宏大叙事抛弃或者遮蔽的人与事;另一方面她在捡拾过往的影子,并赋予其现实的身体、骨头和眼泪,让一个人站稳在飘摇的大地上。这样的文章直走骨髓,总是让我悲欣交集。《隐匿的时光》里主角曾生,这样的一位喜欢登山、灿烂、真诚、充满细腻情感的客家青年,该出手时就出手,匡扶正义。他活过、爱过,他的生命因为一个小意外,疾风一般归去。而唯有那些有心者的记忆里,塞壬为我们留下了曾生的精气神,留下了曾生的丰满造像。曾生所具有的爱憎,这样的品质在人们身上正渐行渐远,读到此,我们忍不住会高喊:“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塞壬曾经说过:“我分明地知道,我的性格里有钢铁的特质,沉默而坚定。”短文《消失的味道》是因我一再催逼下,在她深夜下班后完成的。场景简单,但十分考验文字功力。与其说是作家对充满乡愁的美食追忆,不如说是一曲对于民俗民情的深沉恋歌。在味蕾里展开的叙事不再四处冒气,而是压缩到肠胃中,反刍出来的那种圣洁之情:“有些味道,它只是一个意外。有些味道,它只能缘于某一个人。”

——蒋蓝(散文家)

隐匿的时光(节选)

塞壬

在微信群里看到曾生的死讯。一个意外。他在野外钓鱼,渔线甩到高压线上被电死了。这个群本是曾生拉我进来的,我跟群里的其他人毫无交集。我的微信群大多都是作家群,群里只发各种链接,作家们不交流,无趣而死寂。在那样的群里,我是一条死鱼,从不冒泡。曾生的这个群大多是驴友,他们热衷露营,骑自行车,攀岩,野钓之类的户外活动。他们频繁地晒照片,汇报行程,还分享旅途上一些新鲜的人和事。在这个群里,我觉得世界向我裂开了一条缝:这么多人热衷于户外,他们生机勃勃地活着,没有听到过谁抱怨人生。缝里漏下来的是某种自由的风和阳光。中青年男人,荷尔蒙,原味衣裤,在深山老林中裸露的肉体,还有他们露出大白牙的健康笑容。

死讯是群主发的,他艾特了所有的人,说是要包车前往殡仪馆吊唁,愿意去的人参与接龙,统计人数。我放下手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心理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从枕边摸索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却找不到打火机,我只好来到厨房,拧开煤气灶,叼上烟,把脸凑过去。

第一次离一个意外死者这么近。新闻上播报,有人食毒菇中毒而死,少年游泳溺水而亡,有人跑马拉松遭遇极端天气命丧荒野,然而,这些人毕竟不相识,看过新闻后,除了叹人生无常,无奈摇摇头,终究还是心无波澜的。一个人就这样死去是多么荒谬,毫无征兆,没有是非对错,就像死神无意中掷了个骰子,并没有差别对待,就被带走了。

袁隆平院士出殡的头两天,曾生在群里说已买好机票,准备请假去长沙送袁老一程,最终却被老婆阻止未能成行。他曾徒手捉住街上的抢劫犯,狂追劫匪一公里,最后把那个累瘫的坏人按住;他总有超乎常人的行止:他有一张照片被选中参加市里的摄影展,然后跑群里发三百块钱红包;经常驱车从虎门去厚街只为吃一口正宗的厚街濑粉;在手机上看见一些令人愤怒的新闻每次都义愤填膺……他这个人,有一种难得的纯净与天真,即使是在见惯了人性凉薄、世道凶险的中年,曾生似乎也没多大改变。暗地里,提起这个人,我多半只是笑,老实说,我的笑意里有一种人格及审美的俯视,虽然我一点也不讨厌他。

我之所以要写这个人,是因为我意识到,有一种品质在我们身上已渐行渐远。还有,一段特别隐匿的时光,它照见我这个人,曾那样地活过。

群里有一个陌生人突然加我,他说曾生留下了一点东西想要转交给我,看我能不能做点什么。第二天我收到一个顺丰快递,三个移动硬盘,足足有3TB的照片。陌生人说,曾生经常跟他一起去拍照,两人有一间工作室。有一次他说到,想出一本画册,希望塞老师帮忙挑选照片。如今画册是出不了,这三个硬盘放在工作室也没什么用,就当是拿给塞老师看看吧。

一时间,我陷入一种茫然的无措中—我从来就没有想到,曾生会把摄影当成一个严肃的事情来做。

我慢慢打开了照片,图片读得很慢。往下移,一张张的小图标在依次显示。量太大,看完颇费工夫。点开一个文件夹,主题是高州年例。其中有一个文档写了寥寥几句话,那是2011年农历正月十五,曾生和友人一起去高州拍年例,这是他第一次拍人文题材,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跟着有经验的摄影老师们一起总能学到东西。但他还记录了这么一句话:塞壬姐说,人家拍五张,我拍十张,二十张,三十张,这样总能出一张好片吧。我要多拍。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不记得了。但是,对于摄影来说,只要量够大,出好片的概率是有的。这是一个笨办法。我忽然想笑,曾生,即使在无人的私底下,他也是如同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谨记着老师的话。好严肃,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一瞬间,脑中浮现了他那张脸,呆呆的,眉头紧锁,张着嘴,欲言又止,他没有弄明白一个问题,本想追问,但又怕人家烦,所以经常欲言又止。这样的表情,简直像一个面具时常戴在他的脸上。求知的人是卑微的,所以他会费尽脑子迂回地试探,靠近,最终弄明白他想要的答案。

2007年,我在虎门一家大型卖场做宣传策划。有一天经理带了个男孩进办公室,说是给我添了个小助理,主要负责拍摄方面的工作。是老板的侄子,平常喜欢摄影,到公司来历练历练。个子不高,平头,穿了一件黄色的背心,外面套了件短袖的橙格子衬衫,一条满是口袋的垮裤子,脖上挂了银色的长链,非常潮,像跳街舞的打扮。他的笑容干净,有一点羞涩,脸上的酒窝只有抿嘴的时候才显现。虽然看上去很乖,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四下张望。最后,他完全不听经理跟我说什么,一个人跑到金鱼缸跟前,用手指敲缸去逗那条浮在水中纹丝不动的龙鱼。

这样的年轻人本不是为了薪水来工作的,家族企业,我不必太当真,随便带带就好。一问,喜欢摄影,主要拍些风光片,名山大川算是走遍了。他把片子发给我看,典型的沙龙糖水片,唯美,过度注重视觉的光影效果,甜到腻,从而引起摄影界的审美疲劳,已经有不少批判的声音了。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讲某张日出的照片,因为天气的原因,几天几夜没睡好觉,漫长的等待,找到最佳的拍摄点,最终才拍到这张绝美的日出。

在很多人看来,摄影就是拍风光片。他不知道,这张日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拍到。日出是固有的,拍摄点是不变的,只要时机一到按下快门就可以了。成千上万张一模一样的日出,像流水线的产品,他竟如此兴奋、得意,如获至宝。但我没有跟他讲这些,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嗯,不错。曾生意识到我态度的冷淡,他收敛了笑,惊愕地看着我。

很快,我布置了任务,让他去拍一个活动,图片用作单位网站的新闻配图。我想看看他对新闻摄影到底了解多少。结果不出所料,他交上来的图片根本没法用。活动现场的横幅没有拍下来,观众席的照片全是后脑勺,没有一张活动全景。最后的领导合影,活动的背景板只拍到半边,领导讲话的照片要么是低着头的,要么是表情奇怪的,而且都是大远景。他拍得最多的是司仪小姐,那些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孩。

幸好,我叫网站编辑小赵去了现场,她拍回了照片。

一片空白,我得从头教起。我跟他说新闻摄影有一个重要的标准是,一张照片就能看出这个新闻的重要信息。我一张一张跟他指出他拍的照片为什么无效。他听得极认真,不时点头。抬头看我的神情,几乎是膜拜。两眼亮晶晶的,仿佛是,对于摄影而言,我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带着他四处跑活动,跑商铺,一点一点地教,他慢慢上路。年轻人容易与人亲厚,向你问个问题,把脸靠太近,头发几乎交织在一块,气息都吹到人脸上,你甚至能闻到他用的沐浴露的香味。尤其是得到一点肯定之后就冲你笑,显摆那迷人的酒窝。啊,他不知道,青春这种东西是有毒的,小我七岁,整天“塞壬姐姐塞壬姐姐”地叫着,黏着你,完全没有顾及一个步入中年的女性,她的内心泛起的微澜。我闭上眼睛,老脸一热,觉得自己既陌生又可笑。

有一天在办公室,他突然冲到我跟前:塞壬姐姐是作家吗?我很吃惊。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关于写作,在公司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及。曾生看到了网上的新闻,原来是我获得了东莞荷花文学奖,网上有一张我的高清照片。他指给我看时,我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希望他不要声张。

因为这个发现,从那以后,他对我的任何观点、建议几乎是虔诚般地全盘接受。虽然性格很好,人也实诚勤快,可是,悟性方面明显不足,一根筋,冥顽不化,实在算不上一个聪明的孩子。拍照,勉强能拍个实景。审美、情感,个人的观看方式依旧是一个黑洞。跟他讲摄影的“决定性瞬间”,他怎么都不明白。

他大概明了我对他的这一判断。有时我生气了:凡是我已经解释了两遍的东西将不再重复。他不好再问,讪讪地收回目光,只是下班的时候幽幽地试探,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以为他在公司只是混,结果完全不是。

公司做了一本宣传画册,当我拿到手时,无意中发现画册有一张图片说明出了错。尽管图和文字是曾生提交给我的,但毕竟我没有校对出来,所以责任还是在我。可是明天公司就有招标会,要在现场派发画册,重印已来不及。我跟曾生说,这个不起眼的小错,只要我们不声张是没有人能够看出来的,以后注意就是。

我其实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曾生不仅是我手下的小助理,他更是代表甲方立场的人,公司是他们家的。我只是为他们家打工。我居然当着他的面想要掩盖工作的过失,怀着侥幸心理,想蒙混过关。我看着他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样,有了一丝复杂的成分。我一瞬间就明白了,真的很后悔说出了那样的话,这相当于送一个把柄给他了。

那要如何补救呢?他问。

目前只能用双面胶把错误的文字盖住,然后打印出正确的文字,裁成条贴在胶上。

全部贴吗?

这次就不派了。下周还有订货会,我们让印刷厂重印五百册。

突然间,两个人的气氛有点尴尬了。我匆匆逃离办公室,非常羞愧。我的职业素养竟如此不堪。而我万万没料到的是,曾生跟他的几个朋友在办公室整整加班了一夜。一大早,我开门看到他睡在办公室沙发上,他睁开眼跟我说,搞定了,五百册,塞壬姐姐,很对不起,是我出了错,我以后会注意的。

虽然我不认为曾生会以雇主的身份来监督我的工作,但此次我的懈怠本身是恶劣的。曾生说要正式向我道歉,提出请我去他家里吃饭。

他居然私底下用最笨的办法去解决问题。我很震惊,这个傻子。

在广东近二十年,来来往往的人,极少会深入到家人这个层面。我以前对朋友有一个认知标准,只有把你介绍给他的家人,可以在他家蹭饭,出入自由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曾生要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我觉得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直到进门,我才意识到这顿饭有多隆重。曾生向他的父母介绍说,我是东莞的大作家,是他的主管,也是他的老师。我那天穿着休闲的白T和牛仔裤,素颜,头发随便拿个发卡挽着,而且是空手去的,连鲜花都没有准备。

真正的豪宅府邸,依山临水。车开进去,就知道进入了富人的小区。大厅里供着财神关公的全身像,电子红烛亮着,供着鲜果。罗马柱,天花是白色浮雕,枝形大吊灯。一围红木沙发和茶几,大电视,墙上挂着“德善祥和”匾额,墙角,有一棵茂盛的发财树,玄关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金鱼缸,红鱼穿梭,吐着泡泡。整个装修不伦不类,透着主家富有但庸俗的审美品位。

我喝到响螺炖瑶柱的瓦罐汤。奶黄的汤汁,浓鲜,腥香,曾生的母亲专门为我准备的。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味道,里面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诚意。她笑着,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懂的客家话,还要当面看着我喝完它。他们一家是梅州人,老兄弟三人在虎门经营面料批发市场二十多年。曾生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是幼子。老父亲客气地跟我说,儿子说在我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一直想表示感谢。

我拘谨起来,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我,在简单的尬聊中,我慢慢听懂了这顿饭的真正意思。曾家有一处物业在海港城,准备打造成购物、休闲、娱乐为一体的主题购物中心,希望我能担任企划部经理。曾生这是挖他叔叔的墙脚啊,我笑了笑,说是会慎重考虑,并感谢他们的邀请。

而彼时的我,已对职场感到厌倦和疲惫。写作处在上升期,状态很好,期刊发表的反响都不错。有一个镇区的文学会想邀请我过去编一本文学刊物,我很心动。毕竟,职场的累,已经让我的身体透支了。后来我跟曾生说了自己的想法,决定年底离职去长安镇。在我离开之前,我得尽快把文宣企划这一块教会他。

你离开之后,我还可以打电话向你请教问题吗?

当然可以。

那私人问题也可以请教吗?

我呵呵一笑,反问,是什么样的私人问题呢?

……

(节选,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