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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11期|李晋瑞:哥伦布的新大陆(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1期 | 李晋瑞   2021年11月10日08:40

李晋瑞,70后写作者,山西平定人,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随笔散文。作品有《原地》《爱上薇拉》《中国丈夫》《陌生人的玩笑》《阿兹特克女人》等。其中《中国丈夫》曾获赵树理长篇小说奖。

哥伦布的新大陆(节选)

李晋瑞

1

四十岁生日那天,我突然想,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俩应该待在一起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铺有格状、扎染或印花台布的桌子,头顶上有盏蒂凡尼罩子的灯,光线不很亮,但也不至于昏暗到叫人产生暧昧的联想,有没有蛋糕、蛋糕上是否有蜡烛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周围要空空荡荡,最好没有一个客人,就像是我的包场,而窗外是一抹浓墨色的夜,或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梦境。这种想法不是没有可能实现,只要我开口,她一定不会拒绝,只是我从未开口,因为我拿不准到那时我们该是以作家的身份见面,还是以同姓同族家人的身份相会,不同的身份对事物的看法往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们谁都不想伤害谁,毫不夸张地说,我应该算是她生命中最为珍惜的第二个男人,而她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有意识见到的第一具女性身体的人,再说,尽管我比她小了八岁,但是老天还是把我们生日安排在同一天,我就莫名地觉得对她要倍加小心。

自打那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就变成了一种提醒,如果赶上雨天,又正逢晌午,我们家便会更加紧张,尤其是父亲,那张本来已经稀松到不可收拾的脸便会拉得老长,还会阴云密布,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大雨倾盆,但那种忍无可忍急迫暴怒的样子,让你总感觉就在下一秒,父亲就会爆发:连你今年都四十了,你说说她……你今年都四十二了,你说说她……你今年都四十五了……我不知道父亲最终是如何克制住自己的,兴许是医生的嘱咐起了作用,几年前他得过一次脑血栓,出院时医生提醒过他,如果不懂得控制情绪,他终将会吃大亏,当然具体原因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上面这句充满抱怨和无奈的话,几乎成了一种固定句式,而且说话的语气一年比一年重,最近两年倒好,那份沉重已经让他无法再将整句话说出来了,你说说她……你说说她……被他省略的前半句已经变成了一种恨,然后他又用这种恨打败自己,一锤一锤的,或一刀一刀的,总之他是缴械投降了,临了把责任推到奶奶身上,你奶奶怎么就生下这么个东西?!可奶奶已经死了。

虽说快要中午了,可是外面的天,像受了诅咒一样阴沉。我们都能想象出老家主街上的人们在这样的天气下会有多么焦躁,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担心会再次看到一个古老预言的再一次印证,一个年轻女子,不论之前她在哪里,这时她都会一路急跑跑回家,手脚麻利地从衣柜里拿出那些行头,快速站到镜子前穿戴,她会在镜子前欣赏自己墨汁一样黑色的眼睛和像刚刚焗过油一样的头发,皮肤非常白嫩,白嫩到让当地人总觉得她根本不是当地人,她身材偏瘦,平平的胸部让人无法想到那里应该还长有一对乳房,但在她最后的一个动作往自己脚踝处系上一串小小的铃铛后,浑身的荡漾与澎湃,就像一位春心萌动的女子放弃矜持破门而出去见自己的情人了。没有人猜得出她的心,她也从不向任何人解释,哪怕有人说她精神上出了问题,事实上人们说她中了邪,她也不作解释。就像有某种感应,那些不论是正门还是侧门开在主街上的人家,在这个时候都会将门关上,但她知道与此同时又有人会躲在那扇门后面等着她,她很快就出场了,手里撑着一把猩红的雨伞,所有音乐都来自大自然与她脚上的铃铛,她那绾起的长发上插着鲜花,一袭长衫从脖子开始一直轻柔到脚面,鞋是绣花鞋,从抬腿迈出的第一步她就步态优雅,优雅?当地人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些词,当然她的曼妙不仅表现在身姿上,而且还延伸到她的胳膊上以及手指抚摸主街那古老石墙的动作上,曼妙当然也是当地人脑子里没有的一个词,当地人对女人美的形容实在词穷,最常见的是“好看”,如果说哪个女人“真的好看”,那你就不用再怀疑了。然而,她的美是没有人欣赏得了的,因为主街上的人们认为女人的美应该像供销社里的女售货员或是画报上的纺织女工,而年龄更小一些的人认为她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人的衣服,因为她的衣服只有在传统老戏里或是神话电影里出现过。但她就是不管他们,任由他们说笑。雨其实有没有都可以,当然最好是蒙蒙细雨,如果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层轻轻淡淡纱一样的薄雾里那就更好了,不过,就是仅仅只有一点潮气,或劈里啪啦下着大雨,也无所谓,她手里有伞,她就是要撑着一把红伞,缓慢、空灵如双脚悬空一样一点点从各家各户的门前经过,她继续向前,走过村委办公室、供销社、缝糿厂、小寺庙、小卖铺、榨油房、保健站、十字街、董家巷口,来到村里最粗壮最茂盛据说是棵唐槐的树下,她会在那里站很久,没有人知道她是在用心观察,还是在和那棵树默默对话,还是……当有人突然在某一天意识到,曾经有老人讲过很多年前在这棵下睡觉,被树上掉下的一条小花蛇砸醒的故事后,所有人在想到一个女人手擎红伞仰头站在老槐树的画面时就不寒而栗了,因为故事里讲,那条小花蛇是落到睡觉人脸上的,但当睡觉人错以为有人使坏扔来一根绳子把蛇抓在手中时,那条蛇并没有挣扎,它温顺地高昂着头与那人四目相对,然后慢慢地将嘴咧开,据说那人像丢了魂儿一样软瘫了过去,后来在他再醒来时,蛇已没了踪影,他却说那条蛇一直在冲他微笑。人们就把她与蛇扯上关系了,因为她的腰纤细柔软,眼睛越来越圆,最为关键的证据是她一遇见天阴要下雨的时候就兴奋。

她这种怪异的行为发生在哥伦布离开村庄确定成为美国人的第二个夏天。一开始人们还在想她是装疯卖傻故意作怪,后来就想可能是什么东西附了身,但最后的结论是她被别人抽走了魂儿。那个抽走她魂的人就是哥伦布,人们很形象地想象,哥伦布临走前一定和她单独见过面,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但有一个细节是必定有的,她非常忧伤地低下了头,默默地哭了,那些黏稠的泪水像蜘蛛丝一样从她的眼睛里流出,在哥伦布转身时沾到了他的后背上,哥伦布能感觉到那种眼泪越来越稠继而凝固而产生的力,但他还是起身离开了,于是那些沾在他身上的眼泪被拉长,变成了许许多多细小的微管,就像吹糖人那样。人家哥伦布当然是无心的,是她把眼泪沾在人家身上怎么也撕拽不下来,哥伦布走了,漂洋过海,越走越远,一直登陆到自己的新大陆,那些由眼泪形成的细管因为距离便有了某种吸力,她的魂慢慢地通过那些细管被吸走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轻,眼睛越来越呆滞,很多时候连时空也消失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也身不由己,因为她自小就离不开人家哥伦布。

当然这只是人们的看法。以我对她的了解,尽管哥伦布人在美国,变成美国人了,她确实一直喜欢那家伙,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灵魂交出去,这与喜欢不喜欢没有关系,在我年轻时曾经为爱、爱情、婚姻纠结的时候,姑姑就跟我说,爱一个人是不受时空限制的,眼前的物看似存在但实际上根本不存在,所以不构成障碍,你爱他那就爱,你还管他是在你身边,还是在宇宙之外,管他是苏格拉底,还是斯巴达勇士?可是,话虽是这么说,但我不相信她真有那么爱哥伦布,爱这个东西多么沉重,又多么缥缈啊,至少我相信,这么多年来她对爱的内容肯定做过不少的调整,起码她守住了自己的灵魂。

讲到这里,听起来似乎是个痴情女子的故事。其实不是。这个女子,叫香荷,是姑姑,那个哥伦布是我们老家的邻居,叫米海西。但是我们每次聊天,姑姑香荷总会扯到米海西,似乎不聊米海西我们的话题就不圆满一样。

姑姑一直住在乡下老家,在我的记忆中她也从未离开过老家,奶奶去世前,上面对农村有一些扶贫项目,附近一个村有一家羊毛加工厂,姑姑去那里上班,但也没有超出五华里,在厂子里她的工作是将又脏又乱的羊毛除去绒毛,捋顺,然后一把一把成捆扎出来,那样的工作需要时间,如果她寄宿在那个村,便可以多拣一些,但她还是会早出晚归住自己家,那时她十六七岁,理由是每天晚上回家陪我的奶奶,但实际上是另有原因,姑姑回来要见她的哥伦布。那时哥伦布与姑姑的情况差不多,因为我们家已经单独起灶分开过了,姑姑和奶奶过,而米海西因为父亲病逝,也只有他和他母亲了,就连那种相似的情况,姑姑都认为冥冥之中是种天意,每天晚上在那段短短的吃饭时间里,姑姑一定是会去米海西家串门的,她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第二个家,为此奶奶经常提醒她,一个姑娘家,就不能在自己家安安生生吃上一口饭?老刮到人家家去干嘛!但姑姑从来不把奶奶的提醒当回事,她的理由是米海西的父亲刚没了,无论是米海西还是米海西的母亲都需要她去送点儿安慰。当然这种看似人之常情的热心骗不过奶奶,我那时虽然还分不清一块白肉长在女人的后腰和胸脯有什么区别,但对男女之情已经有了一点朦胧的认识,我清楚地记得,姑姑前脚走,奶奶后脚就说她,“你就别枉费心机了。”

十年前,我已经为人父十五年了,我带着儿子坐在奄奄一息的奶奶的炕头,在那间因为岁月的陈旧光线已经变得异常昏暗的老屋里,唯独明亮的东西便是奶奶的眼睛。那是一位老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光,如两支细小的蜡烛燃到最后一刻,没有风它自己都在飘摇,应该是泪,是两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终究没有流出来的泪。姑姑忙碌着招呼我们,奶奶的死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变得就像自己亲身经过多次一样波澜不惊了,奶奶用颤抖的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块银元递给儿子,又把枯树干一样的手搁到我腿上,她蓬乱着头发,喘气声有气无力,但注意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一直在出出进进的姑姑的身上,就在那个下午,奶奶两眼紧闭,扔下一句:“香荷,你到底是没有让我看到你找下一块埋你的地方啊!”便咽了气。父亲当时站在旁边,那种重担突然压肩的感觉,让他用了世界上最长的时间看姑姑,毕竟长兄为父,可姑姑却根本不看这个哥哥。不过,在为期五天的丧事期间,我还是听到姑姑回应了父亲,她叫父亲放十万个心。等我死了,就是扔进茅坑沤粪,抛到野地喂狗,也不会埋进你家坟里。她就是这么说的。父亲大姑姑十六岁,尽管平时不在一起生活,但他们之间的那种陌生超出了我的想象。后来我才听母亲讲,父亲曾经打断过姑姑的两根手指。

2

母亲对姑姑的态度却不像父亲那样急躁,无论有多牵挂姑姑,所表现出来的也是一种姐妹间的温情以及姑嫂间的体贴,因此每当父亲充满焦虑地唠叨你说她眼看就五十五了,难道就这么下去呀……母亲就会说他杞人忧天,她四十的时候,你就说她眼看四十了,难道就这么下去呀;她五十的时候,你说她眼看五十了,难道就这么下去呀;现在你又是……“她能跑能跳能吃能喝,好好的,就先让她那样呗,走一步说一步也没什么不好吧?”

“她好?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就是好好的?”父亲大发雷霆,“有本事她就给咱永远好好的!”

自从父亲退休后,我们家每个周日都会在一起吃顿午餐。用餐时偶尔会聊到姑姑,在我还没有和她单独建立起联系时,每次聊到她,父亲都流露出和所有老家人一样的看法,这个香荷啊,真是没法说了!可是当我和姑姑先有了电话,后来加上微信后,我觉得姑姑并非他们说的那样。不过一个月前父亲为姑姑还是再次发脾气了,这次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当时我们全家人正在父母那里吃火锅,儿子由一名颓废的大学生变得积极上进了,刚拿到一个全国性的设计奖,值得庆祝,一个莫名的电话就把气氛搞砸了。父亲的神情告诉我们,电话是从老家打来的,但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说了些什么,父亲先是面露惊色,然后强忍着情绪慢慢说,“认识,认识,怎么不认识呢!唉,可怜的,一辈子心高气盛有什么好,看看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父亲挂断电话,回到座位上便开始喝酒,一口菜也不吃,我们就知道他生气了,还是最气的级别,因为自我记事起,父亲生了气就会一声不吭出门,他到俱乐部门口看别人打台球,或到花鸟鱼市走走,不知道哪一眼或哪个声音他的气就消了,只有生大气时他才喝闷酒,他不是想用酒压火,也不是想麻醉自己,而是恨不得一口酒下去结束一切,他的血脂和血压都高,肝有问题,这很危险,但他就是要这样不顾后果地作践自己。

“到底怎么了?”母亲问。

“香桃死了!”父亲半天才冷不丁开口。

“香桃?哪个香桃?”母亲先是一惊。

“你认识的人中还有几个香桃?”

“是香桃啊,唉,她总算死了。”母亲突然反应过来说,“死了比活着强。”

妻子和儿子不敢吭声,默默地听着,他们不知道香桃是谁,但能猜得出一定与姑姑有关。可是老家的人为什么大老远来电话告诉我们一个女人死去的消息呢?一来是这个女人与我们有关系,二来是几乎所有人都把她作为了姑姑的镜子,更有人认为如果没有这个香桃,兴许姑姑还变不成今天这个样子。在很多年前,很可能姑姑还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时,她就对姑姑说,女人咋啦,女人也是两只胳膊两只手,干嘛要依附男人,香荷啊,女人到咱们这里应该改改规矩了,我是不知道你,反正我这个人,不管能不能活得风光,但绝不要那种走风漏气,到处缝缝补补的人生。你听听这话多厉害,姑姑但凡听懂了它的意思,能不受影响?

那个叫香桃的女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让我们唏嘘半天。据我知道,香桃的情况是:她自小就和她妈在一起生活,到死都没有离开过和她妈一起生活的屋子,之前我也认为她有恋母情结,几十年里没遇上一个情投意合的男人就是证据。可是最后我认为与她的洁癖有关,而且还不仅仅是生活上的洁癖,人们总说她接受不了男人那黑乎乎的胡子,闻不惯男人身上的汗腥味,她的嗅觉确实灵敏,她住在我家的时候,我就曾经把两朵采自同一枝上的月季花递给她,她只是轻轻一闻,便正确地说出了它们的不同,哪一朵要比另一朵早了那么三四天,她也是我记忆中最干净的人,在她的身上,除了淡淡的水汽、香皂、洗衣粉、雪花膏的味道外,连她说出的话,都不紧不慢字正腔圆,亮丽清脆,没有一点污浊。她当时是我们村的一名民办教师,本来和另外一名男老师住在学校里,但从姑姑那里得知母亲胆小,又只带着我这个小男孩时,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她总是在学校吃晚饭后,早早来到我家,而且几乎每次手里带拿着一本书。后来我就想,她那么爱看书,又对姑姑说出那么一番话,那她的洁癖就不仅仅是不接受男人的胡子和汗腥味那么简单了。在我考上初中,到乡中学住校那年,因为政策原因,她不再教学了,她回到了她们村。那个村很小,不到十户人家,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村民们都往外迁,有本事的直接去大城市,没本事的就是节衣缩食四处借钱也往县城里拼,香桃老师却始终坐在街门口看书,她亲眼看着那些村民像蚂蚁一样走过她的书页,先是年轻人,后是中年人,再后来是老人和孩子,开始时他们说出去打弄几个钱,到后来就说不搬不行了,否则儿子就得打光棍,他们每一家走得都很匆匆,就是走出她的眼镜框,突然因为想起什么东西忘了调头回来,也顾不上和她说话。没有人和她说话。反正她不食人间烟火。她也不想和人家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祝贺还是挽留。那时她母亲还活着,但已经有病了,她经常躺在静静的夜色中回想白天看到的景象,那些走出她视线的人就变成夏日午后悬浮在地皮上的热浪了,气息逼人,人形却模糊,她亲眼所见已经装好的车转动着马达停在村下面的公路上,邻居家屋门被关上,“咔”一声把锁锁上了,然后是第二个屋门,“吱”一声,这次还算利索,接下来却不是脆脆的“咔”声,她听到男主人在用拳头砸向门锁的声音,那个锁子与门上的钌铞或搭扣比起来显得很小,它的身体被抬起来,屁股朝上,男主人用拳头砸它,“嗵”的一声,男主人狠狠骂了一声“他妈的”,拳头砸到门上的锁鼻上了,但锁子还是锁上了,因为它知道再锁不上接下来就得挨砖头。到了锁大门的时候,声音更重,两扇木头包过铁皮后本身就重,她听到那种吱吱嘎嘎的声音很像抗争,男主人在奇怪,每天至少要开关一次的大门今天为啥突然拉不动了,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前一夜的雨使门变形了,而她看到的却是院门上扒满了他们的家人,父母亲,祖父母,祖父母的父母亲,还有他那两个不到十岁就夭折的儿子,他们一层一层争先恐后地扒在上面,让大门动弹不得,这是最后的表达,男主人却终于发火了,他开始意识到这种怪异有可能另有深意,男主公在外搞装潢,多少见过点世面,在这个情况下他不仅要动怒,还得动手,加上年轻时他耍过社火,于是他原地腾空将脚踢了出去,同时对那扇大门喊,祖宗们,就饶了我吧,你以为我愿意?门被重重地撞到墙上,因为碰到坚硬的石头反弹回来,那些攀附在大门上的灵魂,像湿淋淋的死尸一样开始扑通扑通落地,另一扇门见状就不敢再坚持了,两扇门很快被关上。走了!走吧!都走吧!黑暗中她轻逸地自语,还把微笑带入梦乡,在梦里她庆幸自己没有成家,否则的话她也得像邻居们那样离开村庄。

当然这些是我作为作家的想象,因为长大后我再没见过一次香桃老师。

父亲压着火气给我们讲,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乡里的工作人员接到县指挥部命令,要求必须确保人民的安全,乡里的工作人员开始给各个村打电话,轮到香桃时,电话只能直接打给她,因为那个村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在的那个村地势高,不存在山洪和泥石流之灾,但乡里担心她的房子。她的手机通着,却没有人接,一直,害得工作人员只好冒雨开车去看个究竟。到了之后,人家发现院门锁着,工作人员只好翻墙进院,院子里却满是一人高的蒿草,屋门也开着,可能是为了防止雨水倒灌,门口堆有没过门槛的炉渣和石灰,工作人员边打招呼边进屋,就发现香桃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了,枕头边摆着好几本书,打开的那本是《傲慢与偏见》。她死了,不知道原因,不知道死了多久。说到这里,父亲火药桶再燃,简直要气炸,他当着我的面就给姑姑打电话。

“香荷,香桃死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一个月前我还见过她,她说她院里的那棵桃树死了,预兆挺不好。”

“那你觉得她这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

“到死都没人知道怎么死的。”

“人都死了,干嘛还要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啊。”

这次,父亲一改以往的强硬口气变软了:“香荷,你知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好,那次我是不该对你动手,但我是为你着急啊。反正现在家里就我和你嫂子,我还是那个意思,你搬来和我们一起过吧。”

姑姑在电话就笑了,说:“哥,我说你是小心眼儿你还不信,那点事我早忘了,要说,我应该庆幸才对,至少你只是打断我手指,你要是打断的是我的腿,那我可真的跟你们一起过了!不过,你和我嫂子放心吧,我活不成香桃老师那样。再说,我也有我的安排。”

但是姑姑并没有说自己的安排。不过香桃老师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也有点担心姑姑了。正好父母也给我下了命令,我得好好劝劝姑姑。

3

我和我这个叫香荷的亲姑姑,还有更深的一层关系,我们是文友,只不过我写小说,她写散文,每当有新作品完成和读书感受,我们还会交流。不过,我们的观点总是不太一样,这也恰恰是我们需要的,至少对我们创作有益。

姑姑香荷初中毕业就回家了,我倒是上了大学,但学的是工科——电力系统自动化,因此在文学的道路上,实际上我俩一样,都不是科班。之前我们也不知道对方有此爱好,直到在省作协举办的一个文学培训班上相遇,我们姑侄儿俩同时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对方,因为我一直以为她在老家夜以继日地思念着她的哥伦布,而她觉得我一直身穿工装、头戴安全帽,长期奔波在施工一线,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一下就近了,有了文艺气质的她,在我眼里变成了蜕蛹的蝴蝶,稚嫩却美丽,连她的形象也由灰暗变光鲜了,特别是看了她那些描写家乡花花草草、风土人情,充满深情的文字后,她在我心中便有了光芒。

我对姑姑总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这很可能与那次偷窥有关。在我还没上初中,但懵懵懂懂中已经开始捕捉和踅摸一具异性身体时,姑姑给了我这个机会。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我发现院子里大太阳底下晒着两桶水,便知道家里有人要洗澡或洗衣服了,下午姑姑查看院里的动静,不仅关上了大门,连屋门也从里面上了插关,她拉上窗帘,却忘记了门槛上的猫洞,不过即便是那样,我也只能看到姑姑的后背,以及等到最后听到一阵水声,她站了起来。我看到了她的臀部与大腿,她一直是面朝窑掌方向的,她一直对自己的身体非常小心。但那已经让一个小男孩惊心动魄了,尽管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好奇,还谈不上肉欲的诱惑,但在后来每当我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看到莫妮卡·贝鲁奇出演的电影,总会想到姑姑。姑姑当然没有莫妮卡·贝鲁奇那么勾人,但她已经给我提供了一具可以供男孩子想象的女性身体。不过,这是我的秘密,就算后来姑姑因为看到我的一些小说里露骨的描写而称我是“坏小子”,她也不知道这个坏小子很小的时候已经这么坏了。

在接受了父母给的任务后,也是因为我对她的担心,很快就和她私聊了一次,当然得从文学入手。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她这么问我。

姑姑至今还一直待在老家的海西图书馆,虽然一分钱工资不拿,但她还是坚持每天早饭后,在九点钟前打开图书馆的门。海西图书馆建在村委会办公院二楼靠南的地方,打开窗户便可以看到南山脚下那座她曾经在那里读书也曾当老师的学校,现在当然因为适龄孩子都到乡里寄宿,已经废弃了。这次,姑姑很难得地给我开了视频,她让我看她新置办的老船木茶台,两盆茂盛的凤尾竹,以及修剪成迎客松造型的榕树盆景,我注意到她背后的博古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茶器,旁边竟然还放有古筝,她说这是图书馆的一角,几乎就是她的工作室了,茶台左上角是一台笔记本,她就用它写作。看样子,她的日子怡然自得。不过我知道村里人怎么看她,一定在私下里一如既往地笑她痴情,说她妄想,她这么苦苦地支撑着一个虚壳,最终也无非是一场空。这个香荷简直傻到家了。有人这么说。是啊,连人家的皮毛都见不到,还给人家守着一堆书,真不知道是哪股筋搭错了,旁边的人说。关键是,每天还像仙儿一样打扮自己,可那是仙嘛,那是妖!又一个人说。人们都认为姑姑是在守着那个哥伦布,至少是在守对哥伦布的那份爱,但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姑姑和哥伦布之间的真实情况。人们对哥伦布的记忆还停留在他豆芽菜一样的外形以及豪气冲天的牛掰劲儿上,他们一次又一次在谈论中再现着哥伦布带领船队乘风破浪一路西去的场景,他们把姑姑想象成船队首领身边那个低贱的侍女,没有人知道哥伦布到底是怎么去的新大陆,但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们知道米海西绝无这种可能,但他们又觉得把米海西想象成真正的哥伦布那才过瘾。但是无所谓嘛,他们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反正我又不和他们过日子。姑姑的这种不卑不亢冷静到安之若素的态度令我佩服,因此细雨霏霏,桐叶泛翠,姑姑绾起长发,缟衣綦巾,擎一柄红伞,出现在湿漉漉的古街旧巷,在心中体现的是她的一种强大,一种自信美。不过在写作上,我俩分歧不小,姑姑喜欢古朴自然的东西,而我偏于现代,更看重构思与设计,我说社会总是要往前走的,可姑姑说所有往前走的都是些外在的东西,充其量是手段或工具,步行、骑自行车、乘动车、坐飞机,但最终的体会还是落实到人上。我们适应时代是对的,但不能变成时代的奴隶,姑姑说。

“我最近在菲利普·罗斯的书。”我说。

“库切和山多尔呢,还有你喜欢的卡达莱,都看完了?”

“早看完了。”

“《粉黛罗绮》呢?还有林语堂的那本《生活的艺术》,你看了吗?”

“正在看。”

“那你的感觉怎么样?”

“《粉黛罗绮》里好多生僻字,我得搬字典。”

“我是问你菲利普·罗斯。”

“收获很多啊,譬如他的小说总是到最后才会给你呈现一种总结性的惊艳。我们周围的小说,包括一些站在讲台上的大家,总是希望我们写小说时要追求跌宏起伏的故事、悲欢离合的人物命运、个性十足的对话、缜密复杂的内心,每个细节都要力求做到尽善尽美淋漓发挥,但在菲利普·罗斯的小说里,彻底放弃了这些,他把笔尖就那样看似随意地直接停放在一个个浅显日常的表层上,但那个笔尖又像蚊子吸管一样扎进你的肉皮里,尽管它扎得不深,但它可以做到从一小滴血中,品尝出惊天动地的背景和人物感慨万千的人生。”

“举个例子,譬如——”

“ 《布拉格狂欢》,还有《垂死的肉身》,都是,作者写得那么轻松,却很深刻,就像博尔赫斯形容卡夫卡,简直就是一种复杂到极致的简单,原话我忘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看完后,我也有要写一个有关狂欢的小说的冲动。”

视频里姑姑突然愣在那里。我以为信号不好,卡了。过了几秒,她开始翻腾桌上的书,又弯腰从腿下取出一本贴满口取纸的笔记本,然后又起身走出了屏幕,好一会儿后,她拿着一张纸片在镜头前给我晃,她诡异地冲我笑,一边压低声音跟我说:“‘被人操是这个国家仅存的自由!’是这一句吧,你是不是觉得这句话特别带劲?当时看到时把惊到我了,多狠的句子啊,但又非常深刻。”

这次轮到我发愣了,她还是我印象中那个缟衣綦巾、脚穿绣花鞋、手擎红伞的姑姑吗?

“怎么了,小子?”她收起笑脸,“你以为你姑姑不会看这种书,是不是?别以为一个女人没有成家就不懂男人,你一定喜欢那个奥尔佳吧,否则你不会对‘狂欢’那么过敏,还有,你为什么想写狂欢,你很憋屈?还是很压抑?”

“不。那倒没有。”

“那你哪来的狂欢?不憋屈,不压抑,哪来的狂欢?你可别搞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啊!我就是不喜欢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东西。”

“可她的那个哥伦布呢?”

“呵呵,这次可是你先提到了他。”

“那好,那咱们聊聊香桃老师吧!”我说。

我看着她慢慢地给自己煮了一壶新茶,还举起茶杯来谝我。还是说点别的吧,要是你爸你妈让你当说客,就免了!我真的骗不过她。

“我是说,我记得你那个哥伦布,米海西的外号,还是香桃老师给起的。”我只好想法绕出去。

“这事你怎么会记得,你那时那么小,还是个吃屎的孩子。”

“才不是。可惜啊。”

“可惜什么?”

“香桃老师?我觉得吧,我们没必要为这事纠结,香桃老师那么选择自有她选择的道理,至于她的死嘛,我始终就一种态度,对于不确定的未来没必要害怕,因为害怕也没用,要来的终究会来,那就让它来好了。既然人生不可预知,那我们就把现在的自己活得宽阔一些嘛!”

“真是香桃老师的腔调。”

“有吗?”

就凭这一句,你就发现姑姑绝不是人们说的那么简单了吧。姑姑说,要说起来,无论是米海西、姑姑我还是你,都应该感谢香桃老师,因为是她让那些根本不关心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的村里人知道了世界上竟然有过一个叫哥伦布的人,这个人不仅和一块新大陆联系在一起,还和村里的一个叫米海西的男孩联系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香桃老师的这一提醒,米海西兴许也不会把自己和哥伦布联系在一起。同样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早早吃过晚饭的香桃老师来到我家,坐在院中的梨树下和正用晚餐的我们聊天,我们是从父亲为还娶母亲和碹新窑欠下的债长年在外打工聊起的,我们聊到世界上的伟人,我第一个说是孙悟空,孙悟空七十二变,降妖除魔,还有不死之身。姑姑在旁边就用手敲我脑袋,小子,我们说的是世界上,孙悟空是世界上的人吗?我不服,谁能给世界下个定义?反正我们听到、看到、想到的东西就都属于世界。我就是这么认为。香桃老师在旁边浅浅一笑,半天不接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抓住姑姑的胳膊问,“香荷,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姑姑问。

“你那个米海西……”香桃老师说,“我敢发誓,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外国人,你看看他的眼窝,眼睛的颜色,皮肤那么白,鼻梁的那种弧度,还有细细软软的黄头发,简直太太太像了。”

“像谁啊?”

“哥伦布。”香桃老师问姑姑,“他的外语一定很好吧?”

“是呐,上初中时就很好,他好像总能无师自通,听说到了县一中英语依然很好,还多次参加省里的英语演讲比赛。”

“是啊!可是他生在咱们这种连ABC都长不出来的小山村。你不觉得奇怪吗?”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他似乎一直有个梦想,想出去。有一次我问他,你了解外国吗。他说正是因为不了解才要去了解啊,他当时还真搬出哥伦布来了,他问我,哥伦布当年了解美洲吗?”

“这小子勇气可嘉啊。”香桃老师说。

“可是他妈就他这一个儿子。”

“我倒觉得一个男孩子有志向是好的。”

姑姑从那天开始就叫米海西“哥伦布”了,背地里说那个哥伦布,当米海西的面时就说,你个哥伦布。我也从那时开始对米海西产生了仰慕之情,觉得他志向远大。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一晚的聊天姑姑是压着情绪的,她和米海西的关系早已经大不如前了。再后来我就听说,是因为米海西身边有了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叫胡秀林,也是本村人,不过人家比姑姑水灵,最重要的是人家比姑姑胆大不要脸,是谁主动的搞不清楚,但是两个人已经那个了。姑姑因此对米海西失望透顶,她就想,米海西那么一个自控力强的人,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裤带扎紧点儿,起码也等到登上新大陆那天啊。香桃老师倒像个过来人一样跟姑姑说,“不过有些事吧,放到男人和女人面前就不一样,兴许米海西也是身不由己。”屁,我就从来不信什么身不由己,难道他不那样会有人杀了他?等着吧,姑姑决定哪天非得亲口问个清楚。

有好长一段时间,姑姑不理哥伦布,人们都以为她是在吃胡秀林的醋,或是自卑。用村里人的话讲,之前她总觉得自己在米海西那里活得像个正宫娘娘一样,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当这个事实突然一下落到头上,就接受不了了,可是能怎么样,难道她能把人家拴到自己裤裆里?米海西上高三的那个初秋,一天晚上姑姑撂下碗就去要米海西,她推开院门,还险些撞到米海西母亲的身上,她直接进屋把米海西拉出来,她把他带到村西山坳里那棵他们曾经在那里度过无数个夏日晌午的杮树下,她一脚又一脚地将那些柔软的青草踩倒。

“你等在这里。”姑姑说。

米海西乖乖停下来。姑姑继续向前,到树下后慢慢转过身来。

“你看着我。”

米海西听话地看了。“然后呢?”米海西问。

“你觉得我怎么样?”

“现在?还是你这个人?”

“都指。先说现在吧。”

“你这是干嘛,要英勇就义?”米海西笑了,“我手里可没有枪。”

“可你比有手枪还可怕。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米海西依然在笑,“我现在在站着。”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你到底想干嘛,我不懂你的意思。”米海西稍稍正经了一点。

“你不懂?”姑姑死盯着米海西,说着,她把两只胳膊往里一缩,左一下右一下,一条被她事先预谋好的连衣裙刷就落地了。清亮亮的月光清亮亮地照在一具女人的身体上,没有一点紧张,也无一点羞涩,但它是强硬的,盛气凌人的,姑姑命令米海西,“你过来”。米海西自然就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了,他又重新开始笑,笑这眼前一幕的无聊。“你想干嘛?有什么话就直说嘛。”米海西说。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姑姑说。

“那你想干吗?”

“过来。”姑姑口气更加强硬地说,“咱俩可是从小在一个枊条笸箩里长大的,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怕。我只想知道你想干吗?”

“你不是号称哥伦布嘛,伟大的航海家,无所畏惧。”

“我不想和你斗嘴。”

“谁在跟你斗嘴!”

“那好,那你就把衣服穿好。”

“不。你不过来,我就不穿。”

“可我过去干嘛啊?”

“来摸摸,然后你说说和胡秀林有什么不同。”

“你可真无聊。”

“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姑姑又重复一遍,“她是,我也是。”这时姑姑哭了,像是受了世界上最大的委屈。

米海西就觉得面前这个女人不光是无聊,还是无耻了。他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这个赤裸的女人,既看不出美,也看不出丑,他能看到的全是邪恶,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这么做也简直太低级了,于是满腔怒火,努力想用一句精炼似锥的话让她明白,她这种下三滥的做法,不仅无事于补,而且是在自取其辱,他本可以调头就走的,她以为她是谁,她爱脱就脱吧,愿意赤条条就赤条条吧,但他还是留了下来,轻声问她:“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

“疯的人是你。”

“你什么意思?”米海西问,“赶紧把衣服穿上。”

“你是不是把胡秀林那个了?”姑姑抹一下眼泪。

“哪个了?”

“哪个了你不知道?”

“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

“赶紧把衣服穿上!”米海西说,“我和胡秀林都已经成年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胡秀林啊!”

“我真是服你了。”米海西难以忍受到了极点,“你以为你是谁啊,该滚哪去就滚哪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姑姑也伤心透顶,米海西怎么就不懂自己的心呢!姑姑算是领教了,体会到了,她在米海西心中其实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就像有一次米海西开玩笑说她的那样,她就是一块沾满油污的旧抹布,不仅擦不干净,反倒擦到哪里哪里脏。姑姑就不再说话了,她慢慢弯腰,一点一点将裙子拉起来,眼泪也同时落到自己身上,原来自己一直是在自取其辱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面前这个男孩早不把她放眼里了,是上初中时他在纠正她错把baby读成[bæbI]时吗?还是在他上高中后有一次很兴奋地对她讲,原来耶路撒冷是三大教的原始发祥地,姑姑却说她根本不知道耶路撒冷是哪里?真记不清了,但在那一夜她已经意识到,米海西已经真成哥伦布了,他把自己摆在了对她来说已经高不可攀的位置上。最终米海西还是先姑姑一步走了,临走时还不忘扔下一句,“你们这些人……一堆破烂货。”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传到姑姑耳朵里就变成了伏天的雷声。

那天晚上姑姑回家后失眠了。米海西的话像一个弓箭方阵一样围着她,不仅给她来了个万箭穿心,还把她射了个支离破碎,米海西毕竟是一个农家子弟啊,理想远大是好的,远大的理想如灯塔一样立在他悠长的人生道路上使他不至于迷茫,可是他不该如此讨厌或嫌弃这些爱他的人啊,你们是谁?是她自己?米海西的母亲?是不是这里还包括胡秀林?哦,也许是自己错怪他了,兴许他只是在说一些陈腐与落后的东西,但是不论是谁,这个“破烂货”也够刺耳了。

哥伦布米海西后来如愿以偿去他的新大陆了。姑姑作为一块旧抹布或破烂货被扔在老家。她还不嫁人,死活要把自己吊在米海西这一棵树上,村里人讲,天地有序,自然有道,春播夏锄秋收获,啥季节就得干啥事,姑姑却都错过了。

姑姑在视频里和我聊天,我发现她的肤色越来越好了,她给我看她新画的画,全是老家的那些花草树木,她还用老家的话给我朗诵她的诗。我跟她说,我最近在思考小说的“城市语言”问题,她说她也正好在思考“乡土语言”的问题,还说她和米海西一直在做的那件事已经有些眉目了。我问她是什么事。她就是不说。我便说她:“姑,看来你到现在还爱着人家米海西啊!”

“那是。”姑姑自嘲着说,“你姑姑这辈子就准备这么没出息下去了。”

“可是,米海西爱你吗?”

“如果因为对方爱你你才去爱对方,那还是爱吗?”姑姑在屏幕上厾点我,“亏你还是搞写作的人。”

4

那是一个周日的早上,五点半电话铃就响了,我被吵醒,姑姑跟我说,计划有变啊。撩起窗帘,外面阴雨沉沉的,我以为是因为天气。她说不是,是她突然觉得从机场接上两个美国佬儿,不直接回家,而是先到省城自己的哥哥家寄住,不妥。尽管是两个孩子,但是从美国那种飞机、高楼、地铁,一下回到只有鸡狗、花草、石板路的乡下,可能会不适应,之前她觉得应该有个过渡的过程,可她突然用美国人的思维重新想了一下,就意识到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事先她没有和米海西沟通,也没有和小美国佬交流,为了减少节外生枝,一切还是按最初的计划进行,她带一辆车到机场提取上两个小美国佬,然后直接回老家。

其实父母家住的离机场还不到十五公里,姑姑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还是把电话打给我,我就莫名地想到,姑姑在打电话时,兴许她的眼睛一直在看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因为断过已经严重变形,是两个手指让她改变了主意呢。

那件事发生在米海西高三那年的正月初三。胡秀林和米海西的事因为胡秀林的肚子被米海西搞大而败露,姑姑不着三不着四地跑到胡秀林家把人家胡秀林打了。她回到家,父亲又打了她。一切都像编好的剧本一样,姑姑从胡秀林家出来,父亲就开始黑丧起脸,他早早站在奶奶屋里靠近门口的火炉的地方,姑姑走在回来的路上时,父亲就在那里酝酿了,他将窝囊与羞辱拌在一起,然后倒入温水,散进酵母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自己脱光了衣服求人家一个男生来摸自己就够丢人了,现在又八竿子打不着地跑到别人家去打人,这妮子不收拾是不行了,她不要脸,家里人还要脸呢。父亲的怒气已经发酵好,都快从嗓子往外喷了,姑姑适逢时机地回来,她满肚子的气还没消呢,走路一挺一挺的,她开门,看见父亲脸色不好看,可是她又什么时候见过父亲的好脸色呢,她从父亲的面前走过,冷不防就挨了几记耳光,几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没让这个妹妹走脱,他伸手抓住了姑姑的胳膊,随手拎起身边的和泥铲子就往姑姑身上打,姑姑后来说她是在第七下的时候伸手去捂的,要不然她的腿总得断,可父亲辩解说他打的是姑姑的屁股,总之和泥铲子落到了姑姑的手指上,姑姑惨叫一声从父亲手下挣脱了,后来几个月里没有人把她的手指伸不直当回事,她自己也没当回事,她只是说气话,他是我哥,想打就打吧,大不了打死我呢!说不定,打死她还真是她的愿望。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