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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漫溢话语
来源:《从文本到叙事》 | 王彬  2021年11月05日17:34

提要:漫溢话语包括漫溢与漫溢话语两个概念。如果在一篇小说中出现两个相连的故事,后一个故事在指向上颠覆了前一个故事,这一现象便称为漫溢。话语为故事服务,然而当着话语与故事表现分离倾向,甚至出现话语自足状态,这个现象便称为漫溢话语。无论是漫溢还是漫溢话语,从话语角度统称漫溢话语

关键词:漫溢 漫溢话语 话语自足

漫溢话语是小说中应该引起关注的现象。

漫溢话语包括两个概念。一是漫溢,一是漫溢话语。

小说的核心是故事。如果小说中出现两个相连的故事,后一个故事与前一个故事处于指向发生变异的断裂状态,这一现象我们称为漫溢。

故事通过话语呈现。或者说,话语为故事服务。但是,任何事情均有例外,在有些小说中,话语与故事表现出一种分离的倾向,话语脱离了故事甚至出现话语自足状态,这个现象称为漫溢话语。

无论是漫溢还是漫溢话语,在话语角度上,我们统称漫溢话语。

一 疏离故事的漫溢话语

《水浒传》,第二回讲述鲁智深打死镇关西以后,被官府追铺,有这样一段文字:

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⑴

对“饥不择食”四句,金圣叹批道:“忽入四句,如谣似谚,正是绝妙好词。第四句写成谐笑,千古独绝。”⑵ 指出第四句是“谐笑”。因为这一句与鲁智深当时的情景无涉,在逃命时还要想到择妻,自然是玩笑,而且那玩笑也大了些。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前三句从衣服、食品、道路的选择表现了逃难者的惶急心态,无疑是准确的,第四句则脱离故事,是为了凑趣而成,只是满足话语的自身,脱离了人物与情节而荡漾开来。

同样是《水浒传》,第三十一回,讲述清风寨的知寨刘高之妻为母亲小祥在坟头化纸时,被清风山的强人掳上山,矮脚虎王英强迫她做压寨夫人,宋江得知以后,劝王英释放了她,王英不同意,但最终碍于情面还是答应了。两个轿夫于是把刘高的妻子抬下山回到清风寨:

众人见轿夫走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也!是我走得慌了,脚后跟直打着脑勺子。”众人都笑。⑶

这是一则我们熟悉的故事。对这一节“脚后跟直打着脑勺子”的文字,容与堂刻本认为:“鄙俚可笑,可删可删”,⑷ 删略以后,情节更为紧凑好看。 金圣叹则持相反态度,批道:“妙”,“作者无可见长,故借此作闲中一笑也”,⑸ 认为是诙谐的微笑。

既然与情节无关,容与堂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有了轿夫的那些文字,自然会增加舒缓之气,将上下情节断开,节奏也就更为鲜明。当然,这还是就故事的角度,实质是这几句调侃本身便具有独立的超乎故事的价值,属于话语漫溢。

《西游记》是我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其中,第三十二至三十五回,叙述唐僧师徒四人离开宝象国以后,日值功曹化身樵夫警告唐僧,此处有一伙“毒魔狠怪”,专吃“东来西去的人。”⑹唐僧闻言让徒弟们细问端详。孙悟空追上樵夫问清底细打起小算盘。他想,如果自己与魔头打头阵,即便是打胜了也不显本事,不如让八戒去打头阵,“若是打得过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没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孙再去救他,却好显我本事。”⑺于是撺掇唐僧让八戒巡山。

令人疑虑的是,在八戒巡山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叫读者捧腹的情节。第一次,八戒钻进红草坡里睡觉。孙悟空跟在后面监视他的行动,看他如此懒惰,便变成一只红铜嘴,黑铁脚的啄木鸟,照八戒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啄出血来,八戒痛得爬起来,看见啄木鸟咬牙骂道:“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了。他一定不认我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朽烂的树,到里面寻虫儿吃的,将我啄了这一下也。”⑻为避免啄木鸟的袭扰,八戒把嘴揣在怀里,继续睡觉。孙悟空哪里肯容他,在他的耳朵后面,又啄了一下,八戒慌忙爬起来,以为这里是啄木鸟的窠臼,“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罢!罢!罢!不睡它了!”⑼于是打叠精神继续巡山。行了四五里路,只见山凹中有一块桌面大的四四方方青石头,八戒放下钉耙,对着石头唱个大诺,“把石头当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⑽喃喃自语道:

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什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现说我呆哩,若说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什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什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再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已编造停当了,哄那弼马温去。(11)

从情节的发展看,猪八戒的言谈举动与后面的故事没有必然联系。后面的故事并不因为八戒的嘴曾经被啄木鸟啄破,发生什么变化,也不因为他曾经对着青石头演习编造谎言,而产生什么与此相连的结果,与《水浒传》中的例子同样属于漫溢话语,从故事的整体性看,也完全可以芟夷。但是,倘若芟夷八戒这些可笑的举动,则无可避免地会减少许多阅读兴趣,而这样的兴趣,对纯文学小说是难以或缺十分必要的。通俗小说与纯文学小说的区别之一就在这里,漫溢话语的价值与意义也就在这里。

二 夸张的漫溢话语

这样的手法,在当代小说中被刻意夸张,以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为例。

《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的代表作。这个颇长的短篇,讲述了一个人民公社的故事。黑孩的母亲死了,继母不喜欢他,得不到母爱的黑孩孤独可怜。一次,黑孩被派出工,同村的小石匠总是照顾他,而外村的小铁匠则对他很不友善。一天,小铁匠让小男孩从田里拔萝卜,拔回来的萝卜放在铁砧上:

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⑿

黑孩想吃这个萝卜,但是小铁匠一把将萝卜抢过来,骂道:“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萝卜?老子肚里着火,嗓里冒烟,正要它解渴!”⒀小铁匠张开大嘴就要啃那个萝卜,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来,两只细胳膊插进小铁匠的臂弯里,身体悬空一挂,又滑下来,萝卜落在地上,小铁匠对准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脚,黑孩一头扎到姑娘的怀里,小石匠大手一托翻,稳稳地托住了他。

同样是描写名物,作者的意趣不同,对名物的处理方式也不一样。在宋人话本小说《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朱真盗墓时作案的蓑衣,在作者的笔下客观简洁,而莫言笔下的红萝卜则是细腻、浪漫、夸张而恣意,将客观的具像转化为主观的意象。对名物的处理方式很大程度地决定了小说质地。这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最令我们关注的是在故事中断之时,出现的新情节是不是故事之外的漫溢话语。

还是说那个萝卜,带着嗖嗖的风声被小铁匠丢进河里:“那个金色红萝卜砸在河面上,水花飞溅起来。萝卜漂了一会,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滚动着,一层层黄沙很快就掩埋了它。从萝卜砸破的河面上,升腾起沉甸甸的迷雾,凌晨时分,雾积满了河谷,河水在雾下伤感地呜咽着。几只早起的鸭子站在河边,忧悒地盯着滚动着的雾。有一只大胆的鸭子耐不住了,颟顸着朝河里走。”⒁之后是关于鸭子的描写,在鸭子的注视下,走来一个老头,老头的背驼得狠厉害,担子沉重,脖子像天鹅一样伸出来,之后是一个光背赤脚的小黑孩,看到这个孩子,公鸭子跟身边的母鸭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说,上次这个孩子把水桶撞翻滚下河,差点没把麻鸭子砸死。“母鸭子连忙回应:是呀是呀是呀,麻鸭那个讨厌的家伙,天天追着我说下流话,砸死它倒利索……”⒂从单纯性的角度说,鸭子与萝卜的描写均可删掉,莫言不删而显然有其追求。对此,满足于故事的读者可以不读,有雅趣的读者则可以品尝故事之外的独特味道。

与疏离故事的漫溢话语不同,如果说,《水浒传》与《西游记》的漫溢话语镶嵌在情节之间,对故事采取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而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则是一种夸张的漫溢话语——与故事完全不相干的态度,从人民公社的社员——他们之间的争斗,跨界到水面上争斗的不同颜色的鸭群里去了,虽然二者之间存在一种简单对应的暗喻关系。

三 颠覆故事的漫溢话语

然而,莫言关于鸭子的夸张的漫溢话语,仍然没有对故事进行干扰,从故事整体性的角度看,依然同《水浒传》与《西游记》中疏离故事的漫溢话语一样,既可以保留也可以删掉,保留与删掉没有本质区别。删掉可以促使情节紧凑,保留则可以氤氲一种话语的意味。山西作家蒋韵的《红色娘子军》则不是这样,在这篇小说中,简单的漫溢话语被演化为一种颠覆策略,将前面的看似中心的故事转化为后面故事的附庸。

我们不妨进行简单分析。小说的开头是:“那天,他们三人陪我丈夫游新加坡河。”⒃“我丈夫”是先生,“我”是爱人的妻子,从一个妻子的角度讲述故事。陪先生游览新加坡河的有三个当地人:大黄先生、小黄先生与骆先生,他们都是用华语写作的华人。大黄先生年轻时是一位“愤青”,是被上天指派做领袖级的人物,在大学的学生组织中担任重要职务,主编一份叫“启明”的刊物,“听这名字就知道那应该是一份激进的刊物。”⒄他看上了个一年级的新生,一个花朵般娇嫩的女孩,叫唐美玉,一个小家碧玉式的名字。他们都住公寓,大黄先生住这边楼上,唐美玉住那边楼下。每天夜里,痴情的小女生便煮一碗甜品,到固定的时候,大黄先生从自己的窗口垂下一只栓绳子的竹篮,唐美玉把甜品放在篮子里让大黄先生吊上去享用,如此这般,夜夜如此,朝朝暮暮,又怎是一个情字了得。“他们就用这种方式传达着彼此绵长的想念。”⒅忽然有一天,大黄先生被捉进监狱,唐美玉为了寻找他而精神失常了。每夜都手捧一块芋头糕,寻找垂着竹篮的窗口。当然找不到,最后唐美玉投海自尽了。十一年以后,大黄先生刑满出狱,听到唐美玉的结局时,一夜间就像伍子胥过文昭关彻底白了头。

一天,从中国来了一家芭蕾舞剧团,带来两场节目。一场是古典芭蕾舞选场,一场是《红色娘子军》。看完节目,两位黄先生去喝啤酒。当他们走到路灯下时,大黄先生戛然站住:“手扶着灯柱,慢慢滑下去,一蹲身,然后小黄先生就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泣血的长嚎。他蹲在地上,嚎啕痛哭。”⒆“入狱、出狱,十一年的监禁岁月,四千多个被海浪吞噬的黑夜,甚至,听到鲜花般的唐美玉蹈海的死讯,他都没有哭过,人人都以为,他骨鲠如铁。”⒇但是看了《红色娘子军》以后他却嚎啕大哭。小说至此结束。如果是这样,也是一篇不错,折射新加坡曾经的时代与曾经激进人物的悲剧。然而,如过是这样,这篇小说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分析的特殊价值。

这篇小说的特殊价值在于大黄先生故事中间的漫溢话语。在大黄先的故事中镶嵌了一个“我”在“文革”的经历,从而将故事转向,从大黄先生的故事转变为“我”的回忆。“我”原来是听,听小黄先生讲述大黄先生的故事,现在是“我”进入往昔的时光隧道,“我”成为故事的介入者了。“文革”中的一天,“我们”在楼上排练《红色娘子军》中的斗笠舞,突然听到有人喊:“葛华你爸跳楼了!”(21)“我”从窗口向下望,看到一个男人“身体摊成一个‘大’字,脸亲昵地紧贴着土地”,一个小女孩——就是那个死者的女儿:“分开人群冲进来,呆呆地,迟疑了一会,只一小会,突然气壮山河冲着那血泊中的死者‘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人群中有人鼓起了掌,还有人喊口号。”(22)那一声“葛华你爸跳楼了”的尖叫,让“我”记住了那个陌生女孩儿的名字,而她向血泊中的亲人啐出那口唾沫,子弹一样射进了“我”尚还柔软的身心。

“我”的《红色娘子军》回忆与大黄先生的悲惨人生经历,泛射出不同的人生经验,是两个国度两个人的不同的故事,唯一相同的是“红”的底色。我的回忆位于大黄先生故事中间靠后的位置,是因为他的故事而起,属于后面的故事,但是在指向上,后面的故事却颠覆了前面的故事,故事在这里发生了变异,也就是漫溢。这是从故事的角度说。从话语的角度,讲述后面故事的话语并不为前面故事服务,易言之,话语在前故事的后面漫溢开来,从而出现了漫溢话语。

由此,使得小说蛹化蝶飞,从而增加了时空变幻与叙事的复杂, 在叹息爱情是何等脆弱,命运又是何等不堪的时候,透映出作者的叙事指向。 这样的漫溢话语相对疏离故事与夸张的漫溢话语而言,自然深沉繁缛。与莫言不同,蒋韵的《红色娘子军》不是简单的漫溢话语,莫言则相对简单,芟夷后的《透明的红萝卜》可以仍然完整,而《红色娘子军》则不可以,因为“回忆”已经升华为小说的中心,大黄先生的故事其实是为后面漫溢服务的铺垫,小说的实质是指斥“文革”对人性泯灭与亲情的摧残。同样是漫溢话语,运用的方式不同,小说的形态也自然发生了不同的质地变化。《后汉书•孔融传赞》有言:“北海天逸,音情顿挫”,(23 )又说:“越俗易惊,孤音少和”,叹息孔融的文章俊逸顿挫,却少有知音。(24)何为“顿挫”?李贤注曰:犹抑扬也。前者为抑,后者为扬,大黄先生的故事为“抑”,我的回忆为“扬”,后面的故事不并是前面故事的附庸,而是飞扬于更高层面的境界,转捩为小说的指涉,从而成为小说的真正主体。

四 话语自足

上面分析,话语既可以传达内容也可以疏离故事。话语相对故事只是载体,只要传达了故事内容,便可以登岸舍筏,话语便被舍弃了。反之,话语如果对故事采取一种疏远姿态,我们便称为漫溢话语。就故事角度而言,漫溢话语可以简称为“废话”。不传达故事的话语,只满足话语自身的话语,当然有资格上升为“废话”。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中,漫溢话语往往处于故事后面而用于调侃。但是,也有例外。宋代的短篇小说《碾玉观音》,在叙述者在进入故事之前,便引述了三首《鹧鸪天》,分别吟哦孟春、仲春与季春三种景象。

第一首《鹧鸪天》,吟咏孟春,也就是春色萌动之时:

山色晴岚景物佳,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垄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25)

第二首也是《鹧鸪天》,歌咏仲春的景致: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扬淡淡风。 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荫浓。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26)

第三首还是《鹧鸪天》,感叹春光凋零: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浓。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莺渐老,蝶西东,春柳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27)

之后是王荆公,苏东坡、秦少游,曾两府、邵尧夫、朱希真、苏小妹的诗词,认为春天的归去与不同的物象有关,是春风春雨是蝴蝶是黄莺的啼声,朱希真认为是“也不干黄莺事”,(28)是杜鹃啼得春归去:

杜鹃叫得春归去,物旁啼血尚犹存。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29)

苏小妹认为“都不干这几件事”,(30)是燕子将春天衔走了,有一首《蝶恋花》词尾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度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31)

最后,王岩叟全盘否定指出:“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32)而是时间到了,春天只有三个月,每月三十天,九十天的春光已然度过,春天自然要返回去了。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希。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33)

在这篇小说的发端之前,为什么要援引如此之多的与春天相关的诗词?作者解释是,因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34)从故事的角度看,这样的解释十分牵强。因为这些春词不涉及情节发展,不是情节变异的元素。但是作者却不避啰嗦而娓娓写来,从而渲染一种意趣。当然,这种意趣不是由于故事,而是脱离故事生发的, 这种无关故事的意趣,便是漫溢话语。《碾玉观音》的作者之所以敢于如此大幅度地脱离故事征引诗词,原因在于中国传统的小说观念,不是简单地视小说为故事,而是将小说归于诸子百家的范畴, 故事存在理由在于它仅仅是一种载体,当话语不需要载体便可以吸引读者时, 话语便可以直接登场,从而出现话语自足。

换言之,当着话语不以传达故事为唯一宗旨时,话语被获得了自觉而进入自由国度。进一步,“当着叙述话语完全放弃了传达内容的功能,只沾沾自喜于自身的价值,话语便形成枝蔓而疯长开来,成为闲聊或没有什么意义的扯淡。也可以形成叙事的‘奢华’。”(35)简之,文学可以既不传达思想,也同样不传达“故事”。 文学既是工具又不是工具。 当着我们把它视为工具——故事或思想的工具,话语自然只能是载体而难以独立。反之,当着我们不把它视为工具,文学这种“奢侈”的话语形式,便可以生成一种只属于文学的故事与思想,出现话语“漫溢”(生成演化)“故事”的现象,就故事而言,这样的漫溢话语便衍生为毫无价值的“废话”。 而这种“废话”不仅具有独立的审美底蕴,而且是衡量一部小说“文学性”的精准尺度。 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自觉,而漫溢话语则是这种语言自觉的真实的鲜活体现, 从而逼近了文学之谓文学的本根之所在。

2016、5、26

注释:

(1)(2)(3)(4)(5) 陈曦钟 侯忠义 鲁玉川 辑校:《水浒传会评本》,第96页、第96页、第606页、第606页、第60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12月。

(6)(7)(8)(9)(10)(11)吴承恩:《西游记》,第238页、第239页、第240-241页、第241页、第241页、第241页。三秦出版社,1992年4月。

(12)(13)(14)(15)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第180页、第180-181页、第181-182页、第182页。作家出版社,1986年9月。

(16)(17)(18)(19)(20)(21)(22)蒋韵:《红色娘子军》,第95页、第97页、第97页、第100页、第100页、第100页、第100页。 《收获》,2007年第5期。

(23) (24) 范晔:《后汉书》,第1408页、第1408页。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之《后汉书》。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4年1月。

(25)(26)(27)(28)(29)(30)(31)(32)(33)(34)《京本通俗小说》,第1页、第1页、第1页、第2页、第2页、第2页、第2页、第3页、第3页、第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35)王彬:《红楼梦叙事》,第220页。人民出版社,201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