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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间中涌来:林白长篇小说《北流》研讨会实录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11月05日18:23

主题:从时间中涌来:林白长篇小说《北流》研讨会

时间:2021年10月20日14:00

地点:中国现代文学馆

举办:《十月》杂志社,湖北省作家协会

学术主持:

李敬泽: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主持人:

季亚娅:评论家,《十月》杂志副主编,《北流》责编

与会嘉宾:

陈晓明、程光炜、孟繁华、梁鸿鹰、张清华、贺绍俊、陈福民、张燕玲、王春林、张莉、何平、刘大先、黄德海、饶翔、岳雯、项静、徐刚、丛治辰、行超、文珍李修文、张执浩、陈东捷、林白

季亚娅:我们今天的会议主题是林白老师的一句诗,从《北流》文本最前面的诗《植物志》里选的一句,叫“从时间中涌来”。面对这么一部作品,我想起林白老师在创作谈里引用的那句里尔克的诗,“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北流》带给我们的正是有如大海般汹涌磅礴的阅读感受,不管是它的语言形式、语言背后的世界观、文本的结构、它所呈现的地方性与世界性的命题,甚至是书写的方式——就像油画创作般一遍遍反复书写、涂抹的方式。

陈东捷:林白是我们当下的重要作家,是非常个性化的、辨识度非常高的作家。她有三部长篇代表作发表在《十月》杂志,《妇女闲聊录》《北去来辞》,还有《北流》,每一部都给我们带来不同的惊喜。《北流》是需要反复细读的作品,它里面带来的丰富性,每一遍读都带来不同的体验。

李修文:一边阅读《北流》,我一边想起了《妇女闲聊录》,在林白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作为她的同事,我曾经多次陪同她去农村,去湖区,去诸多农村妇女的留守与耕作之地采访,我明显的感受到,自此开始,此前作为女性主义文学代表的林白,在其女性特质变得更加丰富的同时,一个趋向完整、更能直面广阔人间、生命力也愈加强劲的林白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而且,这只是开始,其后,她陆续写出了《北去来辞》等一系列重要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万物有灵,风雷并作。一方面,林白的世界在不断地朝向外部世界扩大和延展;另一方面,外部世界也以时代之新力涌向林白的世界,林白不仅仅是自身问题的提出者和处理者,她也变成了时代问题的提出者和处理者,直到《北流》这部作品的诞生。

《北流》这部作品是凝结了林白数十年行与思的集大成之作,极富创造性的语言不仅连通着那个过去人们所熟悉的林白的语言世界,当世界发生大变化,语言也随之发生大变化的时候,林白看见了语言与存在之间的割裂,也用那么多人的出走、流徙和归来缝补着两者之间的缝隙,在这部作品里,语言本身似乎也成为了主角,它们命名和指认着各个人物,反过来,各个人物也在用各自的命运来丰富和建设着它们;结构上,宏大繁复,又清晰准确,注疏志典式的写法不仅是文体的需要,也是必须去匹配作者对于世界的复杂性认识之需要,我们得以看清,在林白笔下,中国文章传统仍然可以成为承载今日生活的容器,并且,跟随现代性的讲述,它们也在今日生活里呈现出了充沛的活力。我们说,一个新的时代需要新的文学,《北流》这样一部不断拓展着文体可能、又深深植根于个人生活、植根于小世界与大世界的冲撞融合的作品,也许正是林白对这一问题的呼应,也是她穷数十年之功才给出的答案。

陈晓明:我们跟林白应该说都是同代人,也是同龄人,还能看到她这么强大的创造力、创作力,这个是非常值得欣慰的。所以我觉得,要解读这部作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非常复杂,她书写了生命,她谈论了语言,用语言去谈论语言,她写那么多的植物,写的“我”和生活的那种关系。这部作品看上去有她有意的、故意的杂乱,但在那种杂乱中,恰恰是要写出生活、生命的破碎感和剪不断理还乱的生命处境。在八九十年代,或者更早一点,在我们这代人成长的生命岁月中,我们都是处于这么一种非常陈杂的局面,像南方的植物,南方的藤蔓,南方的虫鸟一样。

这本书的那首诗写得非常棒,是一部杰出的诗篇,我读了之后完全被它震撼。尽管其中有个别的词语用法可以斟酌,但是整首诗真的是把那种生命的无穷无尽的状态写出来,写的都是植物,但是把我们的生命、生活,把我们的时间都变成了植物,变成在那里生长,会在季节当中会老去的一种东西。

所以“从时间中涌来”作为今天的主题,可能也非常恰当揭示了这部作品的主题,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写过《存在与时间》,最近我上课给学生讲海德格尔和荷尔德林的诗。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我读这首诗的第一句就是“无尽的植物从时间中涌来,你自灰烬展开双眼。”我给学生第一节课谈到海德格尔,在汉娜.阿伦特19岁的时候,海德格尔35岁,把席勒的一首诗《从陌生地飞来的女孩》,送给了阿伦特。17年之后他们再重复,也就是1951年,海德格尔把这首诗修改了送给阿伦特,那个时候阿伦特已经44岁了,海德格尔60多岁,他改过的就是两句话,加入了灶火、燃烧和灰烬。我不知道德里达有没有读过这首诗,德里达写过一本书叫《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他的主题就是关于精神、火、灰烬。我觉得这个“从时间中涌来”,这本书的第一句话特别让我震撼,就是“从时间中来,你自灰烬中睁开眼睛。”她写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像植物一样生长过,像植物一样扭曲过。康德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性这根弯曲的木材,注定不会长得笔直。”

其实在这部作品中写的南方植物总是生长得那么怪诞、茂盛,茂盛的几乎接近一种病态。如果我要对它做一种把握的话,我觉得它确实把生命写成了在时间中涌出来的一种植物的状态。另外,她写的是一个女人的世界,她用了大量的方言不断絮絮叨叨谈失去的语言,失去的方言,她用语言在写作,用语言谈论语言来推动叙事。说得简要一点,就是她把语言当作了她生命的存在事件,当作她生命的见证,最后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在失去、植物一点一点在凋零的状态,语言的失去和土地的失去,以及记忆的失去,在这部作品中,她写的是飘零,但实际上她不断要捡起来的是失去,而且是无法再修复的那种失去。

她有一些句子、一些描写,说在武大读书,省下的钱买了风衣,那个风衣就是她的飞毯。她写到看到同学家里有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那种惊诧。你可以看到林白的语言又飞翔出来了。确实,我曾经说,林白说话总是仿佛有一种难度,因为她总是要找到一种表达的准确,在她的方言和这么一个公共空间中,她总是找不到她恰当发声的一个位置。所以这样一种困难使她的写作变得无比宝贵,她用黑色的文字落在纸上,创建她生存的空间。

她其实写到很多的片刻,我特别喜欢她小说中出现的那些片刻,那种突然间随时生活要折断的一种时刻。所以“时间中涌来”是什么?生活在时间中总是被折断,总是很难涌现,时间总是被折断,她总是有一种期待能够重新接续上那样一种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她写的是我们这代人的记忆,我们这代人失去的时间,失去的时间可能就像南方的语言一样,一点一点的丢失了;我们这代人的记忆,我们的话语就像南方的植物一样,它们已经过了季节,它已经丢失了。我们最后变成是一群说方言的人,我们不管是作为文学写作者也好,还是作为一种个人的身份也好,我们是一群说方言的人。这一点,林白让我感到了我们的存在,她写出了我们生命的那种剩余的意义,就是剩余的方言,我们是剩余的方言。

程光炜:我写过一篇长文章《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和〈北去来辞〉双论》,看过很多材料,但是材料梳理还是不够。温州一个老师说自己在整理林白的创作年表,是她成名以前的。我说我们非常希望看到这种东西。我们现在经常面对的是成功的作家,不太了解一个作家在成功以前的状况,那对认识一个作家是非常重要的。写那篇文章时,我就想到两点,一个是季亚娅说的,在整个创作脉络里面谈作家,这个是非常困难的,想把他(她)的作品全部读完非常困难。我主要集中在她的写实部分,林白就是写实的路子加诗意的写法、内心的探索。另一个感觉是,一般性地评论一个作家不太难,如果理解性地评论一个作家比较难,要把他(她)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去感受和产生心灵的对话。

这个新的长篇,我谈两点:

一个是波澜壮阔。为什么这么说?在座年轻的评论家感受不到,我们这代人看到这个就心领神会了。比如200页的大白兔奶糖,那时候我们特别喜欢大白兔奶糖,能吃到很幸福。又写到高考也恢复了,而且写到知青生活、写当上县广播站的优秀通讯员。这些东西其实不光是林白老师自己的心事,也是我们这代人的心事。这个波澜壮阔的东西确实需要用小说方式保存它。

她在结构形式上有一些探索,加了很多注释的东西。我要花很多时间琢磨这些注释,我能体谅她为什么要注释,这个小说实际上把历史真相下移了,我说波澜壮阔,它不能直接写出来,《北去来辞》《一个人的战争》是把真相放在上面,所以能够有直接的冲击。现在她把真相下移了,但是我们并不因为历史真相的下移就失去了力量,反而在地层的深处,几十米、几百米下,它永远都在那儿存在,随时可能出现一个火山口,把这些东西留给后人。所以她加了很多注释,有意隐藏一些东西,有意把一些东西用这种注、疏的方式留下来,也很有意思。

孟繁华:我的发言题目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同世界对话”。林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作家,她的《一个人的战争》《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致1957》,一直到《北去来辞》《北流》,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重要的作品。特别是《一个人的战争》,它定义了中国女性文学,是中国女性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或者说正是从《一个人的战争》开始,中国女性文学进入到一个新时代。

后来,林白又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领地,写诗、画画、写字,在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是一个人进入自由状态随心所欲的表征。林白把《北流》第8稿曾经发给我,征求书名的意见,其中有《北流河》《北流注》《北流》。我第一感觉说叫《北流》,《北流》很神奇。那是一条向北流的河,是隐喻,也是一个象征,北漂和北流也有一种同构关系,所以用《北流》非常好,于是林白就决心用《北流》,这也是我对小说的一点贡献。感谢林白的信任。

《北流》是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同世界对话的小说,也是对个人生活回望的小说。这种小说当然不是自林白始,沈从文的《边城》、齐邦媛的《巨流河》,都是对自己个人生活的一种回望的写作,而且都是从河流切入。他们有相似性的东西,这种相似性的东西是什么?如果没有北漂的经历,就像沈从文没有北京和上海的经历,就不会写出《边城》,没有北漂的经历,也不会写出刚才我讲过的那样一些作品。这个我多次讲过,这一现象特别像赛义德的东方学理论,他是说是西方照亮了东方,通过西方发现了东方。当然这是西方中心主义;我们也可以说是东方照亮了西方,我们看到了“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如果沈从文没有这种创伤的经历,他湘西小说不会写得那么美好,那时的湘西没有被个人经验照亮、没有被认识到。林白也一样,通过《北流》的书写她发现了另一个家乡。

这种说法特别像季羡林先生的说法,他说回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我们可以把我们今天认识到的、感兴趣的东西重新组合起来,于是我们就成为过去的统治者。《北流》也是把过去重新建构起来的。这个《北流》,是回北流记,出北流记,是林白重新构建起来的家乡,如果林白一直在北流的话她不会这样书写。所以我觉得林白首先是用小说同家乡对话、同时代的对话,特别是同各种文学观念的对话。

小说在结构上完全是一种生活流,是碎片化的结构。林白自己说喜欢碎片,我觉得符合生活的状态,历史发生再大的变化,其实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本质性的变化,究竟生活和历史的大叙事构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觉得这是可以讨论的。

另外,林白的小说观很有意思。比如她说一个人的生命气质决定了小说的面貌。这个讲得好,不同的小说正是因为不同作家的不同生命气质决定的。《北流》显然是林白的生命气质决定的。我们在小说里确实看到了林白与众不同,她的”碎片说”是与整体性的对话,也是与传统小说结构的对话。她对底层关注是必须的,但她不是站在外围的一种张望,而是身置其中,也就是说从自身的生命出发,散发出的是自己生命的气息,是自白,而不是代言。她的自白是与代言的对话,她的焦虑是与喜大普奔的对话,她的个体性差异是与性别差异的对话。她的写作在《北流》里有变化,这个变化已经放弃了像《一个人的战争》那种非常激进的女性主义,这个变化我是特别喜欢的,我虽然对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一直持有怀疑,但在那个历史语境中,女性文学也参与了打破坚冰的历史运动。所以,女性文学有重要的历史贡献。另外在小说内部,林白用注、疏、笺、异辞的结构方式,继续颠覆和对抗线性的小说结构。但无论小说在结构上多么诡异,多么具有现代气质,总体上这部小说还是回北流记和出北流记的对话。

现在的林白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对小说现代性的追求锲而不舍,但她一直没有忘记细节的重要,因此《北流》的气质是现代的,根基却是细节的胜利。这些细节包括“李跃豆辞典”,那里跃然纸上的几乎都是生长着、腾越着充满勃勃生机的植物和事物,特别是北流的吃食冒着蒸腾的热气。北流虽远,但一切并没有远去,北流一直是讲述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经意间,边地风情和日常生活扑面而来,因此这是一部整体模糊、具体真实又清晰的小说。多年来,林白就是这样极其暧昧地站在文学前沿,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用极端化的个人姿态曼妙又欲说还休,有了林白,文坛便更加的生动。

我觉得非常有趣的是,《北流》中,她发现自己是一个说方言的人,莫言发现自己是一个“晚熟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从80年代的主体性的幻觉逐渐在向边缘撤退。

张莉:《北流》是林白近年来的一部心血之作。

第一,林白是我们时代有能力锻造出新词语的人。这种对词语的锻造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战争》这个书名是两个不相干的词组合在一起,形成新意,代表了进入九十年代以来,作为个人化的“她”面对生活的一种立场和姿态。接下来是《妇女闲聊录》,两个耳熟能详的词语重组之后,刷新了我们对民间妇女的理解;然后是《北去来辞》,再到《北流》。与此同时,她一贯的特点在于非常善于把名词陌生化,比如《说吧,房间》等等类似的用法,我觉得林白对中国汉语的使用和表达往往能带给我们新鲜的、异质的感受。而每一个阶段对词语的淘洗,实际上代表了她的价值观和认识。每一位作家都有词语的舒适区,他们总是使用最熟悉的词语进行写作。难能可贵的,每一位有追求的作家都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淘洗之后,发掘自己词语宝库外的库存。我觉得林白从《一个人的战争》走出,来到《北流》,是回到了她的方言和出生之地,重新淘洗出既属于她的所在地域,也是属于中国当代文学新的词语,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第二,林白是90年代女性文学集大成的作家,也是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史上标志性的人物,这一次,我在林白身上看到了中国女性文学另外的可能性。去年初,我提出“新女性写作”并在《十月》推出专辑,是因为先前我们所理解的女性文学,被习惯指认为是书写身体、书写男女关系,我们一直把它放在这样的框架下理解,但真正的女性写作要远高于这个东西,伍尔夫有一段话非常好,大概意思是真正好的女性写作要越过男女关系,面对人与大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人与更广阔的天地,真正的写作是从女性个人出发,去面对更阔大的世界。我一直在提倡这样的女性写作。真正的优秀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有可能既不是女性的,也不是男性的,而是一种双性同体的,优秀的女性写作者身上的性别气质可以让她写出更阔大的作品,亦如男性作家也可以写出阔大作品是一样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特别看重林白老师的《北流》,这既是女性写作的集大成,某种意义上又跨越了通常意义的女性写作,也代表了我们今天优秀的写作者要跨越生命跨度,去达到的那个高度。

她用女性身份在书写,但是她又绝对不受女性写作或者女性文学框架的束缚。也就是从这个角度上讲,林白老师的《北流》词语的含混性、风格的暧昧性,但不管怎样,是什么样的风格,最终达到的是泥牛入海的那种阔大,那种阔大既属于女性又属于中国,是此时此刻的中国。在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地方,作家所应该体现的那些思考力,在《北流》这部作品里得到了充分而切实的表达。

梁鸿鹰:这部作品值得认真对待,它颠覆了我们对一般意义上的小说的认知。人们读了这么多小说,对小说固化的认识正在被她打破。我们中国的古典小说是叙事与诗词歌赋混在一起的。进入现代,乔伊斯、普鲁斯特、福克纳等革新了小说文体,而在意识流小说之后,则又出现了《米沃什词典》《哈扎尔词典》这样的小说,小说的元素更加丰沛。再如从语言上来讲,方言小说的出现,鸳鸯蝴蝶派和《繁花》这样的例子。近年来,吴亮的《朝霞》,王尧的《民谣》等则体现出链接、拼贴,将书信、独白、对话等多种元素大规模集成起来的特点。而林白把更多种的文字元素纳入到小说中去,方言、辞典、注、疏、书信、自叙、独白,都引进到了小说的文本当中,而且作为文本结构的一部分,确实令我们叹为观止。她这种实验导致的是什么?我们期待于小说文本的是什么,从这个小说中应该获得什么,怎么进入这个文本?确实是摆在大家面前的重要话题。

她的这部作品网罗的社会生活面非常广泛,凡工业、农业、医学、教育、商业,兼及风俗、文化、方言、饮食,行行业业均有涉及,作品有着很强的时代感,携带着从历史走过来的现实感及切肤之痛,对过去时代所有的荒唐和贫乏,对别一种丰富与贫瘠的杂陈,对荒唐生活状态之下人的精神向往等,作者都进行了细致呈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思考和行为是跟着高音喇叭,跟着“两报一刊”行进的,也未尝没有个人的精神生活空间,他们的精神也在探索中成长,林白对此作了活色生香的还原,许多最微小的生活细节都被她纳入到了小说之中。

小说描写的梁远照、李跃豆作为妇科大夫所经历的一切,以及这个特殊的职业,特别的遭遇,极大丰富了小说的文本。林白所呈现的文本当中还有一点非常值得重视的,就是对人的感官性的呈现。中国人历来忽视对自己感官的探寻《北流》的文本记录了人对自己感官世界的兴趣,有助于人们唤醒自己的感官。

《北流》那么庞杂的文本,如何让人保持阅读的兴趣,同样需要调动人的感官,切近人的欲望、愿望。小说既有文本的复杂丰富多元,又提供了各种可进入的切口,直指人的内心,体现出来的是她对生活充分吃透基础上的一种自由,无论是描写、独白、讲述还是客观呈现,以及多种人称、多种元素自由进入小说,是因为她有把握,是有机的植入,而不是“生硬”的自由。

只有思考过的生活才能化为小说当中真正的元素。细节的扎实的,文学状态的丰茂,那种将如同像植物一样疯长的细节还原为文学的文本,让我们保持了阅读的兴趣。

林白说“西河算不上河,北流河才是真正的河”。这条河附载小镇上人们所有的痛苦、挣扎、奋斗与希望。作品将过去、现在非常有机而密切地勾连在一起,在时代的变化中,在物质生活之外,人们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发生变化。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物质贫乏,精神享受非常单调,依然能够找到精神的依傍,享有带有局限性的自由。我们现在有很好的物质生活条件,我们实现自我和达到自己精神平衡的手段、渠道、方法比以前多得多,但我们真的能够很容易得到内心的安宁,获得灵魂的救赎吗?作家对这两个时代之间的差异与联系,通过作品人物的命运,提供了让人深思的空间。我们能够生活得更好,能够让精神安放得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正是因为有一代代的知识分子、写作者不懈的精神探寻,为我们的精神生活提供了更多有益的价值。这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贺绍俊:林白最早是一个先锋诗人,后来才转去写小说,这次她好像有一种返回到诗人身份的倾向,所以一开始是以一首植物志的长诗作为引子,再把读者带到小说的繁复叙述中。这首诗和小说文本具有一种互文性。另外,林白最初的写作,我把她称为一种“自恋式”的写作,她要建立自足的、自我的小世界,保持个人化的完整性,这一点她始终坚持这么做,当然她也有所变化。到了《北流》,她个人化的思想逻辑还在,强烈的感性情绪也还在,但所要表达的内容永远比针对某一个人物或者是某一种历史状态要丰富得多,因而很难像以前的小说那样在一种线性结构中承载下来,所以这个小说采取了后现代式的“麻花结构”,由一首长诗作为引子,正文又由“注卷”“疏卷”“时笺”“异辞”“尾章”“别册”等部分组成,其中还镶嵌有“李跃豆词典”和“西域语词典”。这种结构打乱了时序,让多种主题弥散开来。

实际上我感觉林白写《北流》的时候,她与历史和世界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假如说她以前的自恋式写作,是一种跟外在世界对抗的方式进行写作的话,写《北流》时则是与历史和世界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在这部作品中她是把自己所思考、所观察、所体悟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了。因此我觉得这部作品是林白在完整呈现自己的世界观,从而得到艺术的提升。

小说主人公李跃豆自然可以视为林白的精神化身,或者在李跃豆的身上有着较重的自传性,林白不仅将自己的经历,也将自己的价值取舍和思想好恶赋于李跃豆。“注卷”和“疏卷”在内容上有明确的分工,“注卷”是通过李跃豆及其家人、朋友的生活和交往,展现了北流丰富驳杂的世界。“疏卷”就是讲述李跃豆在北流以外的活动。

最重要的是,《北流》是她的一个完整世界观的呈现。在叙事方式上,则基本采用碎片化的叙述。碎片化也是她的世界观以及文学观的一种基本体现方式。她在《北流》中间写到一个细节,李跃豆在香港的大学讲课,对学生们提出要求:“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方式琐碎,琐碎到底,将来琐碎会升华,成为好东西。”我觉得李跃豆的这一段话其实就是林白写这部作品的基本原则,她是把琐碎上升到世界观的层面理解的。

我感觉林白世界观最成熟最鲜明的标志就是她对语言的深刻认识。这也是她在小说中大量运用北流方言的根本原因。在她的描述下,北流之所以显得那么强悍、那么有趣,那么生机勃勃,都是与北流人说一口流利的方言有关系。但是北流的方言只属于小历史和小世界,大历史和大世界是普通话的天下。所以这个作品中展示了分别操着方言和普通话的两类人,不同的语言塑造人物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对于林白来说,她感到幸运的是,《北流》还保留生动活泼的方言,有了生动活泼的方言才有这样独特的北流小世界,才构建起北流的独特品质和北流人的特性。所以她要在这个小说中间肆无忌惮地运用北流的方言。

但是方言是表现小历史、小世界,普通话是构建起大历史和大世界,林白在这部小说中间高度警惕普通话对小世界的侵略性,有很多细节反复讲到普通话对方言的侵略。所以,林白的叙述似乎在传递这样的意思,世界的丰富性是存在于语言之中的,语言又把这种丰富性移植到人的精神层面,从而使人变得丰富起来。但是普通话是一种规范语言,伤害了世界的丰富性,也磨蚀掉人固有的丰富性。所以她是从这样的角度表达了她对语言的一种理解。既然普通话代表最高水平,林白就在小说中写道:“时代车轮滚滚,随便一想,方言迟早会被普通话的大车轮碾压掉了。”这是她最大的担忧,因为在她的世界观里面,语言就意味着世界,如果北流的方言不存在了,这个丰富多彩的北流还能存在吗?也是这个原因,她便要安排李跃豆一直做一件跟北流方言有关的事情,即编一本李跃豆词典。当然,这个事情最后还是没有完成,这是一个很悲观的结局,也表现了林白对未来的一种悲观的想象。

林白的世界观似乎就是一种语言本质论的世界观。我也不知道林白是不是读过关于语言学者的理论书籍,我觉得她跟西方现代语言学者的理论有相互映照的一面。她的长诗就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植物志》的诗一开始就说“寂静降临时/你必定是一切”,这似乎就是一个暗示,暗示当北流的方言不存在的时候,只有北流的植物才能将北流这个小世界保存下来。于是,林白就要为北流的植物写一首叙事诗,记录下它们的风采和形态,也只有“无尽的植物”,才能够穿过“无尽的岁月”。我觉得这是她写这首诗的用意。

《北流》不同于林白以往作品的重要一点,就在于它是林白的一种宏大叙事。当然林白最早进行写作时完全是对抗宏大叙事的,是个人化的写作。但是林白在《北流》中间坦诚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在宏大叙事的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林白说:“我们真心热爱宏大叙事,书信、日记、写文章、恋爱,统统假大空。”我们切身觉悟到宏大叙事的问题,所以后来我们要逃避宏大叙事,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开辟出新的空间。林白最开始进行的个人化叙事,可以说是对抗宏大叙事的一次成功的战役。但是对抗宏大叙事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彻底放弃宏大叙事,因为任何解构的举动背后都暗含着重构的诉求,完整的文学版图不可能缺少宏大叙事的,从这个角度说,重构宏大叙事正是中国当代文学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从《北流》中就可以看出,林白在试图建构她自己的宏大叙事。其实早在《北去来辞》,林白就进行了一次小历史与大历史的成功对话。到了《北流》,她大大拓展了自己的精神空间,试图通过一个小世界去解答大世界的问题,也以未来的眼光去质疑今天的精神忧患,所有这一切都表现出文学的精神承担。我觉得这就是林白的宏大叙事,是非常个人化的宏大叙事。

陈福民:林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诗人,我真心觉得她的《植物志》写得太好了,读《植物志》以后我被带着节奏心潮澎湃。那些时间无穷无尽的涌来,那些植物、那些花朵都在盛开。阅读这个小说,我看到了生命和欲望,我认为这一点上《北流》是与《一个人的战争》对接的,它是回身跟《一个人的战争》重新对话的文本,只是作者把这个欲望重新清理了一遍。这是一个心路历程,从躁动、彷徨到清澈、澄明。用粗略地梳理林白30年的写作来看待《北流》,可能不够科学,但仍对我们有帮助。《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引爆之作,是在自己生命基点上的爆破,以此轰炸那个时代。小说的方向是“一”向无穷。大家都谈了《妇女闲聊录》,其实林白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文本《玻璃虫》,然后到《万物花开》,再到《北去来辞》。

《妇女闲聊录》是准备之作,《玻璃虫》和《万物花开》是彷徨过渡之作。《一个人的战争》引爆之后,她如何定义和归拢野蛮生长的、带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力的生命欲望?其实在《一个人的战争》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林白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处理,这是我的理解。真正成功和冷静的时期实际是《北去来辞》,《北去来辞》的重要性对于林白来说一点都不比《北流》弱,甚至更具有症候性。因为《北去来辞》给林白创造了一个重新审视欲望以及个体与世界关系的最重要的契机。

《北流》实际是从《北去来辞》生长出来的。这就涉及到第二个话题了,面对《北流》这部书,我们没有办法跟最传统的我们理解的小说形式去对接。林白其实有强大的写实结构和生命经验。它的独特是属于林白的。

鲁迅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一切传统写法都打破了。我们不能说《北流》是这个意义上的写作,但对于林白来说,她确实粉碎了我们以前所理解的所有的小说叙事形式。这种粉碎是否成功,要交给读者讨论。如果我作为读者之一,如果它正好能够对应林白自己所出发的生命欲望之地,经过30年之后,用一个无穷去对“一”的时候——从《一个人的战争》出发是“一”对无穷的,要面对广泛压抑的世界,30年之后再出发的时候,《北流》已经占有了这个世界,用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及孟老师所说的暧昧性、真实性。她返身回向自己野蛮生长的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的时候,她发现这一切都是自然流动,我觉得此刻她的内心得到了安慰。在很多时候,很多情况下,这种安慰都意味着一个作家的衰退,但对林白可能恰恰相反,她不是。林白的生命气质一直扎根大地的,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来自于土地,来自于亚热带那种疯长的、从来不曾熄灭的生命火焰。孟老师有一个说法我很认同,这本书不是代言性的,它是“自白式”的,她跟自己对话,跟世界对话。这个对话不是声嘶力竭的,不是《一个人的战争》那种引爆式的,但也不是平淡无奇的,拥有这个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昧性,她回向用无穷去面对那个所来之路、当初的那个“一”,这并不意味着她跟世界完全和解,但意味着她拥有了这个世界相当一部分真相。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在《一个人的战争》时期,这个世界对她来说都是虚假的,而到了《北流》,林白看到了无穷与“一”的纠缠关系。

在这个小说里面,你会看到两个林白。一个是作为一个大学生、知识分子以及著名作家的写作者身份,同时是一个在北京生活了30多年的人。也就是在她的一生当中,她在大部分的生命经验和所构筑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我们认为她应该有相当程度是城市经验。但是非常奇怪,林白放弃了这些东西,她强调着另一个身份。

因此她在小说的形而上层面里捍卫了方言,开始唱起方言的赞歌,用家乡无数的童年经验去辐射这个东西。你会看到一个写作者,在她的作家身份和她的生存经验及她所来之路的经验之间假装摇摆的分裂性,你会看到,假如林白在北京不是生活了三十年而是一百年甚至更长,她可能仍然是北流人。这成了跟宿命一样沉重的命题。这一点的意义何在?当然用最通俗的话去解释,我们可以说理解北京作为一个都市的人那么多,不差林白一个,可是能写《北流》的只有林白一个。如果是这样那多么好,可惜问题不是这么肤浅。它意味着很多东西,如果一个人的童年经验的返身性,回顾所来之路的时候,他发现过去种种一切都是“非”,即使30年的北京城市经验几乎等于零的时候,人们不免会意识到,那个原始的生命意志和最初出发的欲望得有多么强烈而单一。这种分裂的精神内核,林白试图修补,比如她找到修补的母体就是方言,她把语言提到很高的高度。这点我不是特别确定,我一直在想,小说当中的李跃豆,不断转换人称,有时候说我,有时候说你,有时候说他,你能感觉到她在这种诗人气质和生命焦虑的催促停不下来。在成就了《北流》的同时,这种经验的分裂性和精神内核的分裂性对写作者造成极大的消耗。这种消耗当然有巨大的代价,就是使林白变得消瘦,变得曾经紧张和焦虑。但是她给我们奉献了一个带有原始性、暧昧性、与这个世界进行对话同时非常驳杂的文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以燃烧自己为代价惠及读者的地方。

对于林白来说是不是有这个问题。她的内部自我精神世界,小说里面写了很多,城市生活经验基本是没有痕迹的,唯一的痕迹是她作为一个著名作家有时候给学生讲课,有时候去香港,她会处理一些城市经验的符号,但这些符号对林白内心来说都是陌生和隔膜的。

她在处理小说中人物关系的时候,在写实的层面是格格不入的。这一点林白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她曾经有一个著名的中篇小说《长江为何如此远》,她在那里会回望自己跟世界的关系,她有时候会喃喃自语“那时我为什么那么不懂事”,但最后她还是回来了,以站在北流土地上作为意义象征和价值支撑而确认了自己。

这种确认究竟意味着作家的丰富坚定,还是意味着作家内心精神世界的裂隙正在扩大,我不是特别确定,只是作为问题提出来。但不管怎么说,《北流》在精神质量和写作质量上,必然属于我们当下极为重要、而且品质极佳的文本。

张执浩:之所以说它是一部堪称“伟大”的作品,不仅是因为它的体量和容积,它的繁复和驳杂,还因为《北流》所蕴含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探索精神,孤绝又果敢。林白的很多作品我们都耳熟能详,这源于她首先是一位语言的魔法师,她总是在耐心地发明语言,创作新鲜的汉语,而不是仅仅将语言视为手段和工具。这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位诗人而非小说家,尽管她以小说名世,但她本质意义上是一位诗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在《北流》这部长篇里,她把《植物志》这首长诗当作开卷非常之好,我也跟她建议,正式出版时,就使用《十月》杂志发表出来的这个版式,用斜杠分行,而不必遵循我们平常的诗歌版式习惯,这种排版能让诗歌有机地切入这部长篇的结构序列之中,非常好,而且显得极其自然。《植物志》这首长诗可能是本年度中国最杰出的诗篇之一,各种蓬勃的、旺盛的、具有热带气息的植物相互缠绕,深情的纠结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植物王国,作者通过这个王国耐心地构建起自己的精神世界,仿佛阳光落在浓密的树林中,闪烁着豹纹般的色彩,完全没有一点隔。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也深受启发。我以为,在当代作家中能够把小说和诗歌同时运用得如此娴熟,水平发挥得这样淋漓尽致,并不多见。

我发现,无论我从哪儿看起,都能很快地进入到阅读状态,因为它本身就是一部由各种碎片拼织成的长卷,倘若没有高超的语言技艺作为保证,没有那么多坚实的细节作为支撑,它就有可能流于零散,可是,并不存在这样的感觉,相反,它显得华美,如一床天衣无缝的百衲被。

林白的创作活力已经持续保持了四十年之久,每一阶段都有经由她不断调整过的重要作品问世,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她一以贯之的先锋姿态,不管不顾的自我生长的生命意志,有力地纠正了目前文坛上盛行的保守主义文风,她像一个不断膨胀又收缩的海绵体一样,不断吸纳生活中的各种营养,化为自己笔下繁复的生活状态加以呈现。林白起码是在我心目当中是当代中国作家的标高之一,如果说,百年湖北新诗史上,曾卓老师算一个具有标高性的诗人,那么,林白无疑也是我们武汉文学界是标杆式的作家之一。而且,她既是优秀的小说家,又是优秀的诗人。我记得去年疫情期间,林白老师几乎每天都写诗,每天都发给我看,虽然她身不在武汉,但她的始终牵系着武汉的疫情,与我们感同身受着武汉人的痛苦、茫然,甚至惶恐,她把那种五味杂陈的情感全部写进了诗里,那么真实,那么富有慰藉世道人心的力量。

张燕玲:在我心目中,林白是为文学而生的,她是位有极强文学生命力和艺术自觉的优秀作家,她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边界,诗文字画小说并举,才情超凡。令人惊艳的新长篇《北流》显示她新的美学样貌的同时,也挑战着我们的阅读难度,是一次小说革命,为今天的文学创作提供新的丰富的可能性,值得我们以及更广大的读者深入发掘。我想谈三点印象:

一是文体的革命。小说以注疏笺异辞尾章别册结构多重主题,特别,新颖,还宏大繁复,碎片性的结构令文本增加阅读难度,也使不少专业读者都说完全被弄糊涂了。

二是诗意的地方性叙事。《北流》是身在北京的林白离开北流四十年后,以特殊的视角,以李跃豆词典为钥匙,星星点点的语词带出的物象意象开启往事的大门,作者以“倾偈”即聊天、对话的方式,从北京回望北流的一切,以鲜活锋利的勾漏片区粤语,剖开她曾经拥有生活现实,激活她故乡北流的所有记忆,她的南方蓬勃热烈,潮湿溽热。那些人间烟火,那些疼痛的现实,赤裸裸露出生活的本相:幽暗,或明亮,或杂草丛生,或如花盛开,也如芒在背。沙街往事与人物群像潮水般涌来的同时,时代的声音与印也迹栩栩如生,它们在暗潮汹涌中与生活日常隐秘地关联着。我常常震惊活在俗世生活之上的林白,却能如此生香活色地描述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这样的人物如赖诗人、舅妈德兰、天新等等。林白为生活复魅,为自我精神昄依,更为南中国地方史赋形。显示了林白还原生活的叙述能力与艺术自觉。

三是独特的美学形态。这种在个人感性的地方生活经验的基础上,书写自己的生活记忆,并在每个细节展开与他人与社会与世界关联,并映照出历史大背景。这也是林白自我革命(从女巫式的幽闭走向与地母般的宽阔),这种小切口撕开大世界,进去,出来,把个人世界打开,让繁复琐碎生活的缝隙里,闪烁着生命的活力和人性幽微的磷光,令我们着迷,这种地方性叙事的强大力量,既是南方的生机勃勃,也是藏污纳垢的人间烟火,更是生生不息的岭南文化传统,这里世俗的文化基因,驻扎在人们灵魂深处的无意识中,像血缘,也像宿命,在李跃豆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形成一种强大的审美传统。即把个人生活历史化,这种地方性叙事的美学形态在全球化的今天显得别有意义,颇具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这种美学形态还来自方言叙事的野气横生。林白近年不断探索着方言写作,20首诗开篇,一如南方的果实饱满而汁液涌流,用她的描述是酸甜酸甜的。林白语言的能量和想象力蓬勃热烈,奔腾不息,展现无穷魅力与无限言说的可能性,值得读者进一步阐释发掘。

张清华:《北流》是一部大书,是近年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我简单说三句话,也即阅读的三点印象:

第一,这是一部福柯式的“知识考古学”意义上的书,它汇聚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各种历史符号,从重大历史到日常生活,从全国到地方,各种已经忘记和即将忘记的那些记忆,知识,符号,将它们逐一打捞起来。

第二,这是一部汇聚了个人的成长,创伤,苦难与幻灭的生命史,家庭史,它与社会历史的翻覆与变迁互相纠结,映照,投射,构成了一幅斑驳杂陈的当代史,对建构当代中国人的历史与文化记忆,是一个重要的文本。

第三,林白依然保有着她的先锋精神,依然在顽强地探索,在担负,包括在文本实验上也仍然不退缩,值得我作为一个忠实的老读者表示由衷的敬意。

王春林:在我的理解当中,从本质上来说,世界上大概只存在两种作家,一种是写作不那么成熟的作家,一种是思想艺术已经达到了成熟程度的作家。

如果从成熟的作家和不成熟的作家这个角度来看,林白老师当然是非常成熟的作家。但是话又说回来,因为她写那么多作品,包括大量的中短篇小说。但我这里只讨论长篇小说这个文体。刚才陈福民老师发言的时候,我一直在体会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如果从我的角度来谈论林白总体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创作,那么严格说来,只可能有两部长篇小说可以被看作真正意义上的成熟之作。一部是1994年的《一个人的战争》,还有一部就是今天我们正在讨论的《北流》。这个过程当中,其它那么多的长篇小说,比如《妇女闲聊录》,比如《说吧,房间》,甚至包括那部广受好评的《北去来辞》,恐怕也都在某种意义上带有一定的未完成性,带有摸索性、探索性,林白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方式,怎么样才能更好抵达生活,怎么样才能更好表达世界。但是你一直在路上,还没找到。一直到《北流》,八稿也罢,十稿也罢,你终于寻找到了与世界对话的新方式,一种跟《一个人的战争》完全不一样的新的方式。《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典型的个人化写作,我不愿意使用女性写作这样的标签,我觉得是个人化写作,是典型的私语写作,《一个人的战争》,就像标题一样,始终都是在探索表现林多米这样一位个性化的人物个体的生存世界,她怎么样面对这个世界,她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究竟如何。但到了《北流》当中,林白彻底从个体走向更加开阔的、广阔的、深邃的世界。按照我的理解和体会,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流》,从个体化的存在,最后抵达中国人的存在,最后抵达人类的存在,从地方性的写作,最终抵达世界性的写作,作家彻底打开了自己、打开生活、打开世界,打开了人类的存在。

强调林白是碎片化的,特别强调作家对碎片的关注。这个当然是对的,但在另一方面,仅仅只是强调碎片,恐怕是不够的。在强调碎片的同时,我们更应该强调林白在《北流》当中一种整体化的思维方式的存在。如果离开一种整体性的统摄,那么,一部长篇小说其实是不成立的。林白的天才在于,她把那些碎片巧妙地组合成一个艺术的整体,她有一个整体性的艺术思维统摄自己那么多的生活碎片。我不太愿意使用宏大叙事这个词,我觉得可能是一种个人化、个体化的整体叙事,我愿意用“整体”这个词。这是我要表达的第一个意思。

我要表达的第二个意思,我特别看重你在小说里面对方言的使用,对北流方言、粤语方言的使用,从语源学的角度来说,我们的现代汉语大概来自于这么三个路径:一个可能是从古汉语来的,它需要从前人那里借鉴一些东西,并使之完成创造性的转化。第二,我们的现代汉语来源跟文学的翻译有关系,可以说构成我们语源学的一个重要方面。第三,语源学上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来自于民间的广大百姓的方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所以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来说,方言的写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它不只是野生的,不只是充满活力的,不只是鲜活的,刚才贺老曾经强调林白世界观的表达,在我看来,只有借助这个方言才能完整呈现你的世界观,对整个世界、对整个存在,整个人类生活的那种理解和认识。

第三个方面,文体的丰富性、文体的多样性。注、疏、笺、异辞、《李跃豆词典》《西域语大词典》、诗歌……但是这些丰富的文体,比如注和疏、笺、异辞,从表面上看好像是来自于传统,当然跟我们的本土传统有关,但严格说来,却又不仅仅是传统的,当林白把这些征用到《北流》整部长篇小说中时,其实有一种现代性的气质。所以,这种文体的丰富多样既是传统的、本土的,同时又是现代的,是开放的,是指向未来的。

综上所述,《北流》真的不仅是林白个人写作历程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即使放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视野当中,放到整个新世纪20年的长篇小说谱系脉络当中,《北流》同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

何平:《北流》用注、疏、笺、别册等结构这个小说,这肯定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北流》想注什么?想疏什么?想笺什么?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前(潜)文本。如果我们不考虑这个前(潜)文本的话,现在呈现出来的注、疏和笺的意义在哪儿?正是因为《北流》现在以注、疏、笺等呈现,小说涉及的中国当代史,林白的个人成长史以及林白全部的写作等都可能是注、疏、笺等的“本文”,这正是小说可资想象之所在,也是小说结构的张力之所在。

刚才很多老师也提到林白1994年发表的《一个人的战争》。这里面要注意到一个问题,“女性”、“女权”和“女性主义”等成为公共议题和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北京召开有很大关系。《一个人的战争》被定义为女性主义经典文本,但可能掩盖了小说更丰富的文本存在。《一个人的战争》一部分是女性对身体的思考,还有一部分是关于“时光”。所以说,《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复合型的文本。林白的写作以《一个人的战争》为起点有两个路线图,女性主义的这部分被突出被强调,这就是后来的《说吧,房间》,但林白的小说有更为辽阔的部分,像《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北往》(《北去来辞》),一直到现在的《北流》。

第二,继续说这个小说的结构,就像今天的研讨会,一旦规定发言的次序,它的逻辑甚至内容就已经大致被框定。所以,虽然这个小说可以从不同的部分进入,但对林白而言,《北流》的入口只能是“序篇:植物志”,出口也只能是“尾章:宇宙谁在暗笑”。曾经有一份杂志叫《天南》和《北流》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它每一期都有一个入口,这个入口就是一首诗。大家都意识到序章这首诗的重要性。其实小说的“尾章”也是一首诗。只是这首诗不是林白的个人创作,而是一首粤语的民歌,其中有两句 “老人何以老了?”“少年何以变大了?”我以为这两句不仅仅概括了小说的内容,也是小说的调性和节奏。

再有,关于小说的方言和普通话的关系,《北流》不是一种简单的对峙和反抗,而是比对峙和反抗更为丰富、暧昧的混杂和缠绕。在疏卷的“在香港”,当普通话遇到世界其他语言,强者可能又成为一个弱者。所以,方言与普通话的问题不能非此即彼地简单化,即使在1950年代强力推广普通话的时代,方言和普通话在文学中的表现也很复杂。

我让一年级研究生也读《北流》,有一个学生的比方很有意思:

读林白的《北流》,似乎给人一种地震将至、大厦将塌,可怜的屋主顾不得按部就班进行“理性的思考”而奋力抱起熟睡的幼儿、抓起钱包、翻出身份证、想抱走电视又想一并卷走被褥——这样的仓皇、庞杂、在视觉上稍显“混乱”与“贪婪”的感受,由此我们也能够体会到“屋主”对于北流这个有“崩塌危险”的“屋中世界”种种的不舍与所做的保护。

黄德海:关于《北流》,我已经写了一篇文章,但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刚才大家在强调林白的个性问题,包括她个人化写作问题,从《北流》来看,这是怎样的个性?李跃豆是个格格不入的人,她跟这个世界交流起来并不顺畅,也没有有意识地学习怎么跟世界和解。因此会看到,她到处碰得头破血流,从这个情况来看,其实这个书也仍然可以是《一个人的战争》。我们强调了很多年文体的个性,但装模作样的个性只是一个粗暴的作风,而忠实于自我的《北流》,因其真诚,成就了一本风格意义上的个性之作。

因为这个原因,造成了一个非常有意味的状况。我们看过去跟长时间段有关的小说,从1949年到1978年,其中的时间段基本是划分好的,都有一个明确框架,人物只是在框架里面活动。因此这个时间段里的人,仿佛是黑白片里的,人不过是时代的注脚。而《北流》里这个格格不入的人,竟然不自觉地打破了这个时间的框框,从而把一个黑白片的世界还原成彩色饱满的世界,包括大家刚才提到的人跟植物,人跟自然,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能还原成彩色世界?因为人物跟周围的格格不入,却也没有绝尘而去,因而越是格格不入,就越是跟他置身的时代牢牢地长在一起。这样,人和时代同时恢复了活力,过去的时代就不再是一个禁欲的时代,不再是一个黑白片的时代,而是充满多样的欲望和生命力,不比任何一个时代更少色彩。

还有一个问题。大家刚才说这个小说是碎片化的,因为碎片化这个词有时候会让人误解,所以不妨称这些密密麻麻的大小事情为细节。更重要的是,这个小说所有的细节,最后拼出的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图案,包括过去的时代,包括我们置身的时代,包含我们现时代背后的世界观。这个世界观值得好好琢磨,里面既有传统的出处,也有西方的来源,有的是从电视上看的,有的是道听途说,这些看起来互不相干的东西,最后融为了一体,这本书也完成自己的闭环,有它的世界和世界观的呈现。

岳雯:面对一个过于丰富和丰饶的文本,读者可以从很多切口进入,但也往往会在迷宫一般的文本中陷入迷失,甚至失去语言。面对《北流》,我就是如此。我还记得,在《北去来辞》面世之后,我们有一个争论。有的评论家认为,从林白的写作史来说,《一个人的战争》比《北去来辞》更重要,因为它更尖锐、更锋利,说起来这是个人主义的写作,但是契合了整体性的时代情绪。也有人认为,对于林白来说,《北去来辞》意味着一个封闭的与世界格格不入的自我,勇敢地打开自己,与更为开阔、繁复的世界建立了联结。这个问题,今天依然可以讨论,也值得讨论。对于艺术家而言,什么样的自我更有力量?是一个打开的无垠的自我,还是一个单纯的、无知无惧的,世界在他视线之外的自我?每个人有不同的世界观,都可以做出自己的回答。但这是一个值得在不同的作品中,在一个作家身上反复追问的话题。

那么,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去来辞》,再到《北流》,在漫长的时间中,在林白身上发生了什么?如果说,在《北去来辞》中,林白毅然决然从广西小城“出走”,逐渐打开自己,“从一个自己,走向了很多个自己”,触摸到天地万物,并在某一个瞬间与自己,与世界达成了和解,那么,在《北流》中,那个一度清晰、磅礴的世界开始摇晃起来,变得模糊;那个“无远弗届”的自我重新生长出来,覆盖了这个世界的无数个切面。而之所以如此,概因为构成这部小说的隐秘核心不再是“出走”,而是“漫游”。香港、六感、滇中……在漫游中,人被充分打开,万事万物涌入进来,伴随着涌入的,还有过去的时间。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在不同时间累层上自由切换的自我,过去、现在、未来,统统构成了自我的组成要件。非但如此,小说里写到的每一个人物,似乎也由漫游构成。从这个意义上说,漫游成为林白构造自我、构造人物乃至于构造世界的方法。

在漫游的过程中,火车成为极其重要的意象。我还记得,在读《北去来辞》时,到了小说的结尾部分出现了神来之笔——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道良的形象宛如一道闪电,突然出现。那一刻,海红长久以来的怨恨也好、隔膜也罢消失了,她理解了道良,同时也与世界和解。同样的,在《北流》的漫游中,火车一直是在场的。它让“流动”这一动作有了具体的形象,是回到内心、走向世界的中介。由此,广阔天地不再外在于一个人,而是成了一个人的内在自我。就像小说所说的,“当我无可挽回地错过一些,当我的前方越来越空旷,我就越是看见那个几十年前的自己,一种遥远的模糊,同时也遥远的清晰。”在时间与人世间漫游,万事万物重新进入实现,通过世界在意识中的投影,一个人看到了她自己。这个自我既像刀刃一样锋利,又像菩萨一样低眉。

李敬泽:一部《北流》放在这里,如同山头上一个阵地,大家四面八方围攻,但是不是拿得下还很难说。总的来讲,在这部小说中,我觉得林白是自己反对自己,反对所有过去我们对她的那些界定。林白是一个被清晰有力地定义过的作家,后来她写作的主要动力可能就是反对这些定义。当然了,天下事就是这样,我们一定要反对林白的反对,我们一定要定义她。

《北流》最令人瞩目的是它的结构,注、疏、时笺、异辞、尾章、别册、辞典,这样的结构不是时间性的,是空间性的,它是个大园子,而且这个园子还没有一个中心性的结构意志,没有正殿上房,似乎可以一直扩展下去。我猜这部长篇的完成肯定是被编辑逼的,你必须把它完成,必须OVER。若依着林白,她很可能继续没完没了写下去。我相信一定是这样,这种开放和延展,这种内在的未完成或不完成正是这部小说的不同寻常之处。

一部小说有开始有结束,给世界一个封闭一个目的,大部分小说家认为这是他的义务。但也有的小说,是为了不结束,是为了向世界敞开。《北流》中有一个“尾章”,听上去是有一个结尾,但它结的是谁的尾呢?刚才何平说,注也好,疏也好,时笺也好,异辞也好,别册也好,辞典也好,其实都指涉着某个前文本。注,注的是谁?别册,别的是谁?异辞,异的是谁?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假设存在一个正文,这个正文是什么?这当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这也表明一个根本的姿态:整个这部书是有对象的,是有一个不在之在,这里有一个空,空是无,有无相生,空也是大有。这个空是什么?我觉得也是很有意思的问题。这个空是北流那个地方吗?北流仅仅是北流镇吗?它也可以像意味着流动,时间的流逝、空间的流转。你甚至可以认为,这个空,或者文本所指的那个对象,是林白自己过去所有的写作。等等。这些是我们理解参悟这部《北流》的很关键的疑难。

如果一定让我为《北流》找一个参照的话,我就找普鲁斯特,找《追忆逝水年华》。我不是说《北流》就是中国的《追忆逝水年华》,但我个人认为后者可以是我们理解《北流》的一个参照物。

普鲁斯特为什么要写《追忆逝水年华》,他说,面对死亡,我们需要在回忆中拯救自己。《北流》也有一个“流”,有似水的时间和空间,冥漠无涯的大水。对于普鲁斯特来说,摧毁性的是那个时间、那个死亡,是个大他者,拯救性的是回忆。在《北流》中空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如果到一定要概括,我把它概括为一个字——“变”,这个“变”里就包含着人在时间空间中的行走。我们常说,这个或那个小说反映几十年年来的变化,但是说老实话,当我们这么说时,我们指的是什么?它们是怎么反映的?大部分是通过人物命运的变化,乃至于单纯依靠外在的标识来说明这种变化。我想,我们可能还真没有一种更具内在性的办法,过去多少年来从总体到个人的那个 “变”,它在人的内在经验和体验中如何获得形式、语言,这或许是解读《北流》的一个方向,为“变”留下一份注、疏,也为“变”留下一个别章、别册、辞典等等。

这个注、疏,这些异辞别册,和它所指涉的对象的关系,不是一种二元对立。我们谈论林白,特别容易把她放到某种二元对立的结构里面去,但是我觉得现在林白的语法、林白的逻辑、林白的思维方式不是这样的,包括我们在《北流》中看到的方言和普通话,绝不是一般意义上人们强调的,普通话就是一个权力等等。实际上林白在这里书写的是混杂缠绕的语言经验,如果人是一个语言的存在,她就给了我们一个混杂的存在,人如何经历和呈现为这样一种混杂变易。

岳雯的分析对我特别有启发,她一口气用了十几个“自我”,说白了就是林白变成了一个大自我,由小自我变成大自我。在批评话语中,我们习惯于设定作品中和作品外有一个自我,两个自我互相映射。但话又讲回来,在类似于《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作品中,问题的要害不在于写出这部书的普鲁斯特身体里的那个自我,而是他如何由此出发,在小说中建构、发明一个更大的、全新的自我,这甚至会表现为放弃、消弭自我。同样的,我们也许可以想象,《北流》的空就是作者的那个自我,它被悬置起来,它变成了一种无以自明之物,小说与其说是它的展开,不如说是在它的塌陷中形成星云,庞杂、弥散、流动不居、应物赋形,在这里并不存在一个坚实的、超验的自我的内核。我们真的常常被一个强大的现代性逻辑支配,以至于除了谈论自我就无法谈论文学,乃至无法谈论这个世界,而林白的《北流》在这个问题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启示。

某种程度上讲,我觉得《北流》这部书几乎可以看作是林白所有的书,好像她所有前边走过的路都是为了到达北流。几十年来,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一直内在地激励着中国小说的一件事,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几代人,我们在座所有的人,我们都经历了沧海桑田,不仅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我们不是经历变化,而是,我们本身就在变化,就是变化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变化就作为我们的生命在涌动,不仅在外面,也在生命的内面。如何由外面把握内面,如何由内面贯通外面,对文学来说,这不是一个小题目,是一个大题目。在这个意义上,《北流》或许向我们敞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刘大先:林白的《北流》结构交错,内容繁复、细节丰富有时候甚至堪称驳杂,是近年来我读到的特别具有“文学性”的作品,面对这样有着多重意蕴的长篇巨制,我们很难从哪个单一维度对它进行高概念式的概括。它的内容与形式还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我谨从三个层面谈一下我的感受。

一、首先最显表的层面,阅读直观感受的层面,《北流》是独语书,尽管叙述非常缠绕,但叙述语调是从个人出发的,我们无法回避叙述者非常明确的性别意识。李跃豆母亲与萧继父重组的家庭中,男性不是缺席的就是沉默的,或者是孱弱的。像李跃豆的哥哥李春一和萧大海基本上完全失语,她的弟弟李米豆与萧海宝一个憨厚迟钝,另一个则始终没有成熟;海宝的儿子阿墩,也是妈宝男的形象。对照之下,母亲梁远照和弟媳妇玉葵则精明能干。整个小说中涉及到的所有男性,不是性格上有缺陷,身体上较孱弱,就是行事中有亏欠、道德上有缺陷的苍白、脆弱的形象。而女性,从韦、程、李“三个老阿姨”,到梁远照、晏本初、罗端 “三个女同志”,所有的女性则都是形象鲜明、各具个性。她们顽强地生长,面对的是对女性而言不太公正的社会整体语境,包括家族的、文化的乃至集体无意识中隐隐约约的重男轻女,甚至那种情绪和观念会内化入现代女性自身,比如在远照那里还依然延续了女性的自我压抑与自我牺牲。小说的女性视角让人无法忽视,也延续了林白一直以来的性别自觉。

女性视角在小说中有一个非常棒的意象“水底的树”,那一段话很精彩:“在半明半暗中她感到自己身体飘浮,四周围全是水,她仿佛站在了水底,水底有只巨大的蚌,还有棵透明的大树,她极力仰头,想望清是何种树,却始终看不分明。她沿着透明的树干攀爬,手脚并用。终于,她攀到了水面上。而火车摇晃。”这个鲜明的意象,形成了“浮出历史地表”的隐喻。水底的树如同女性的自主与独立意识,奋力生长,从水面凸显出来,但是“火车摇晃”,意味着外部的语境还是动荡不安的旅程、充满变数和未知的前方。

二、如果说独语的女性叙述是显表层面,那么《北流》的核心和主体层面则是一种南方写作,有着鲜明的地域色彩和文化色彩。《北流》里对于粤语、普通话、英文以及其他语言的表述,透露出的是由方言所天然携带的差异性地方意识。另外一个广西桂北的作家霍香结有一本小说叫《地方性知识》,前不久修订增补为《铜错全集》,他在里面采取人类学、仿历史、拟人类学的写作,其中有一大部分章节写的是语言分析,方言呈现出一个独特的世界。这可能是依稀尚存的地方文化难以磨灭的印痕,让我想到金宇澄以上海方言写作的《繁花》以及毕赣的电影《路边野餐》,尤其是后者,氤氲着独有的南方气息。

《北流》里的南方与中国古典诗文中的“江南”那个典雅的南方不太一样,也不同于先锋小说比如苏童那里“堕落而诱惑”的南方,它是已经靠近热带的南方,一个有着充沛的雨水、充足的阳光,植物葳蕤生长,草木藤萝郁郁葱葱的南方。这个炎热、潮湿、植物和欲望滋生蔓延的南方,背后和底部是一种难以枯竭的生命活力。《北流》的结构是一种有着气根的热带植物的结构,按照这种结构,可以从不同的气根延伸下去,无穷无尽地写下去,因而它是生长性的小说。但是,我想补充的是,在这个植物式的小说当中,不仅有植物的静默、承受,同时也有犀利尖锐的“簕”,也就是当地方言中的“刺”。叙述当中经常迸出叙事者的议论,敏锐而尖刻,一阵见血,意味着它不仅仅是沉默而柔弱的植物,也有着锐利锋芒的坚硬质地。这个是非常有南方特色的东西,构成了《北流》稳固的内核。

三,如果我们从超然的层面来看,《北流》还是一本回望之书,絮叨、琐碎、绵延不绝、悠长的抒情中直指人心,有着波拉尼奥《2666》般的耐性,和娄烨《颐和园》似的情感流动。这个写作是站在沧海桑田的这一边来回首与追忆,而最终,过往已经无法修复,逝去的也无需再牵挂。通过这个书写,叙述者并非要救赎什么,也并没有达成所谓的和解,而是要通向一种达观,一种接受与忍耐。泪水汇入雨水,空间融入时间,恩怨趋于淡化,所有的忙碌和躁动都回归到了宁静与淡然。这个时候,小说超越了自身的情节、故事与人物,以及时代、社会的风云变幻或者个人遭遇和命运的跌宕起伏,最终通向了人生、历史,乃至无穷无尽的宇宙。

小说文体在这里显示出其极大的包容性,不仅在形式上收容了诗歌、散文,也包纳了自叙传、回忆录,同时还抵达了心灵史与哲思的碎片。

项静:我简单讲三点感受。

这个小说本身是提示一个文学困境,文学从业者都会面对的困境,我们怎样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式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这个越来越陌生又特别生猛的世界。马尔克斯说当我们面对新的世界的时候,特别需要伸出手指,把很多东西一一指认出来。这个指认的过程就会落实到语言上面。提及语言好像是特别陈旧的话题,我们不断地讲一个作家在语言上的创新,去寻找一个新的语言的方式,寻找一个新的语法。实际上,任何一部有创造性的作品,都是在试图创造和发明一种语法,《北流》采用的是语言组合的方式,这一点跟《繁花》有点类似,大家经常讨论它的方言,我在看的时候觉得方言并不是它最主要的特色,鸳鸯蝴蝶派语言的介入好像比方言更加占有份量,也有一种别样的趣味。《北流》也是几种不同语言组合,方言的介入只是其中大概1/4的比例,方言像根茎一样,插入普通话或者是其它的语言没法介入的一些缝隙里面,所以使得方言触及的生活特别的扎实。另外有比较犀利的现代女性的语言,类似《致1975》或者是《一个人的战争》中那种直接犀利语言,一种青春、成长的、冲撞性的语言。当写到北京、香港生活的时候又是另外的语言风格,是一种平实稳重的,不断试图去覆盖这个世界的语言。另外的部分是实录性质的,记录的各种话语,像留声机一样,不太有个人态度在里面。

除了语言之外,小说中的时间也是比较重要的东西。我们大概都会有这种经验,当你沉睡的时候就像进入一口井一样,在沉入一口井的过程中,一个人的所有时间是重叠的,《北流》有一章的题目就叫《重叠而不是重复》,在重叠的过程中,我们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和壮年时代,是完全放在一起的,没有过渡的全部的自我,或者非常混沌的在这口井里不断繁殖或者重新生长。《北流》中还有一个书单,从第一章一直统计到最后一章,是一个非常庞大驳杂的书单,他们非常别扭地堆积在一起,这个书单也是时间的折叠,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是非逻辑地混合、组合在一起的。如果在物质世界的部分是马尔克斯的感觉,在时间的部分可能就是普鲁斯特的感觉。在精神上依然是1980年代文学的精神,是现代主义、先锋派的后续之音,小说中的自我非常膨胀的,没有节制的,是那一代人的时代语法。《北流》自己就是一个收纳的器具,把时代的差异、不同的书单,时间和语言收束在自己的内部,又以无限的实物去节制之前过于膨胀的自我。

在阅读中我被一个对小说结构的疑问牵引着,庞杂的无限的小说到底如何落地。小说需要外在的结构,在我的认知中结构比一切都重要,《北流》中方言是一个结构,字典也是一个结构,疏卷、注卷、别册等也是一个结构,如果说《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人对一个无限,在《北流》这本小说中,可能就是无限对一的过程,我希望寻找到这个“一”到底是什么。在这个小说里面,我希望这些外在的形式,所谓的返乡与出北流,这些形式总规要有一个落脚之处,这个落脚之处是什么?小说里面塑造了那么多人物,我最喜欢的米豆这个形象,像天心那些人物也非常打动人,他们是具有世界主义的人,虽然这个世界主义没有什么逻辑,但是非常浪漫、梦幻,有欲望有激情的感觉。然而最打动我的是米豆这样的人,米豆是即使没有水也能生长的藻类,他是在世的圣人,是一直失败的人,这样的人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平常心。我特别感动小说中的一句话“小县城就是世界的平常心”,我们经过曲折的道路,总规要回到平常心。这个小说最后走到平常心,我能够感受到所有华丽的东西、绚丽的东西、实验的东西都找到一个落脚点。我也在小说阅读中终于体会到了完成与圆满。

饶翔:读完《北流》这样一部庞大作品,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化。它的这样一个特殊的结构,方言写作,驳杂的社会内容和时代信息,固然给评论者提供了很多的入口,但你怎么去理解它,跟作者展开深入的对话,也是特别有难度的事情。

我今天一直很焦虑怎么谈论这个小说,后来我在路上看了林白老师自己的创作谈,她说到她一直在调整结构。我们今天也一直谈的这个结构,贺绍俊老师说它是麻花式的结构,我看杂志导语里面说它是一种后现代的结构,不同文体体例的拼贴并置,同时它是反线性,完全跟着作者主观意识流动的叙事。我看林白老师的创作谈,她说刚开始对结构也有她自己的犹疑,后来她想通了,她说“那些看似不相关的名堂,犹如榕树多出来的气根……若非长篇里插入一众‘气根’,可能早就崩溃了。”林白老师写了很多南国的植物,不光是榕树,其实很多都有气生根。像各种藤蔓植物、蔓绿绒、龟背竹等等,都能够生出气生根,因为南方空气湿度大,通过气生根向空气直接吸收水分和养分,而且它也有特殊的繁殖方式,比如植物玩家,等根茎上面生出新的气生根,就可以把那个地方砍下来,埋在土里,又重新长出一个新的植物,通过气生根进行繁殖。贺绍俊老师说是《北流》是一个碎片式的叙述,碎片本身有意义。碎片本身都是带有“气生根”的。

我由此也想到德勒兹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根茎”,一般的植物由一个主根往上生长,植物生命都是靠根吸收营养,供给养分,但是有一类植物很特殊,就是块状根茎植物,比如土豆和生姜,是块状的茎在地底下,茎上生出很多小根须,它没有一个主根,德勒兹由此提出一个概念“根茎”——一般的植物,哪怕榕树这样有气根的植物,它还有一个主根,而土豆、生姜等植物,以茎根生存的植物只有根须,没有一个中心。林白的写作特别有意思,她可能接近于德勒兹的根茎式写作,它是无中心的、无等级的,它是纷繁的,是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样,书写的是时间和自我的印记,是从历史中打捞的记忆。

德勒兹还有另外一个相关概念是“游牧”,游牧者居无定所,但却保持了一种自由的状态。也可以用在理解这部小说。小说的中心人物李纳豆不断在所谓“南方的七线小城”,到南宁,到北京之间游走,但事实上又没有哪一个是她的定所与中心。她自由穿越于各种所谓的中心与边缘——首都与边地、方言与普通话、男性与女性等等,是用流动的方式把各种等级给消解掉。所以林白的写作不是一元中心式的写作,而是根茎式的多元性写作。按照德勒兹的说法,这可能是一种新的文学生成,它通过一种去中心化的方式进行破解,破除强势的、有规则、有领地的强大的领域,它运用新的语言材料,通过文学想象,创造小说一种新的可能性。

像林白这样一个具有强大诗人气质的作家,她所有的创作可能都是自传,至少是精神自传。但是写作是很复杂的过程,不光是打磨,也是发明创造自我的过程。把林白的这么多年的小说,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去来辞》到《北流》串起来读,可以发现,它们是通过写作来生成自我以及呈现那个自我变化的过程,把所有的小说串起来是一个关于林白自我的复调叙述。我们都看到这个变化,我们怎么理解这个变化?我觉得林白并没有轻易地和解,林白的和解就像那根“勒”——刺,她的那个自我还是那么锋利,并没有提供给我们想象的、轻易的救赎与和解,或者豁达、平静、宁静、温情脉脉的那些东西,从她对于人物、对亲情、对于家乡的态度可以感知这一点。而这个小说也不是返乡书,小说写到李纳豆突发奇想想回她的老家去买一套二手房,交了一半的定金,突然又不想买了,宁可损失一大笔违约金,你会发现她其实没有真正的精神返乡,她的自我还是在一个漂泊、流动变化的过程当中。她可能是更加慈悲,这个词在林白小说中出现过,我使用“慈悲”也没有那么准确。“慈悲”的意思,未必轻易和解,未必重新喜欢、爱上这些人物,但她努力去接近让这些人物的状态、让人物的历史呈现出来。这个“慈悲”代表了作者自我的一种显著的变化。当然这个自我的变化也是需要辩证看待的问题,女性的自我是不是一定要所谓的更具社会性、更加宽阔、更加豁达,才是一个丰盈、成熟的女性自我,我觉得这个问题也是可以讨论的。毕竟有时候艺术的力量不仅来自宽阔,也可能来自尖锐。好在,林白式的锐利还在。

丛治辰:我觉得世界上的小说分两种,一种是可以写评论的,一种是不可以写评论的;一种是适合开研讨会的,一种是不适合开研讨会的。这部小说就属于不可以写评论,不适合开研讨会的。因为不管写评论还是开研讨会,重点都是要把这部小说说清楚,要说明它、解释它、阐释它,搞出一个理论框架、一个结构,把它装进去。可是《北流》不好装,把大家搞得很累,这不是我军无能,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应该去阐释的文本。刚才季亚娅作为责编说如果她不喊停,林白会一直把这个小说改下去。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这样一部小说是无限的,溢出了既有的可想象的那种结构。在阅读《北流》的过程中,我经常想起我阅读诗歌的体验。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诗歌,尤其对诗歌评论充满了困惑。读到一首诗,觉得很棒,但是不能完全明白,我就去找评论或研究文章看。可是看了之后觉得更加不满了,因为那些评论看上去在谈那首诗,但是始终不及物,各种大概念、大名词绕来绕去,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对诗歌进行老老实实的文本分析。后来我才醒悟,对于诗歌的神秘之美,或许本来就只能这样讨论。过于庞杂和暧昧的表意构成了神秘的审美效果,那在相当程度上是拒绝阐释的,你只需要去感受它的美就行了。在此意义上,《北流》不仅仅是在开头和结尾各放了一首诗,而且整部小说都是以诗歌的方式完成的。它根本是一个逃避被单一的阐释框架收纳的文本,最好的阅读方式并不是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去琢磨它表达的企图何在,而只要阅读就好了,让自己放轻松,跟着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词语顺流而下。

那么这部小说为什么要做成这个样子呢?因为它写的是时间,是记忆本身。《北流》没有一般现实主义作品那样的故事核,而是由李跃豆的几次旅程松散地将丰沛的修辞勾连起来,在这几次旅程中,外在的风景与内在的情感相互迸发,回忆纷至沓来,人和事凌乱地混杂在回忆里,和呓语一般的心理活动与抒情纠缠在一起,那正是人的记忆最真实的状态。记忆当中所有的人物、空间、名物、历史事实、对历史事实的认识、有关历史事实的反省,等等等等,这么庞杂的内容一旦被结构化,被特别清醒、理性地讲述和阐释,一定是不合理、不可靠的。所以这么多人攻这个上甘岭攻不下来,是非常正常的,因为上甘岭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呀。一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书写对象,必须以这样非线性、非结构的方式去接近。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时间本身,时间经常被想象为是线性的结构,但那是想象而已。在真实的生命体验中,尤其是在记忆的回溯里,时间往往呈现为一种乱流。我们想要到时间深处去准确地把握住一个中心,却总是发现中心在滑动,某种程度上就像德里达的“延异”所描述的那样,它没有确定的轮廓和形态,而表现为一种轨迹,从一个词滑向另一个词,由一个词顶出下一个词,不断地接近某个中心,却永远无法抵达这个中心。可是它看似不描述认识实在之物,却在不断地移动中将此物创造性地呈现出来。无法抵达中心在此不是因为艺术的粗糙,而恰恰是因为艺术的精妙,是要去呈现简单的书写所无法呈现,也没有意识到有必要去呈现的那种程度的存在。因此叙述本身、话语本身就是小说的意义所在,除此之外并无确定的意义,这正是《北流》想要追求的复杂性。

以对比的方式,或许更能够理解,《北流》的无中心之下,其实仍然有某种坚硬的东西。它不是完全的空洞,而有想要对话的对象。《北流》的写作方式让我想到香港和台湾的一些作家,比如黄碧云和童伟格。——有趣的是,这几位作家所身处和所书写的纬度似乎大致相当,他们同属于炎热多雨的南方,有老师提到南方的书写,似乎确有可以探究之处,不过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以童伟格来说,他的写作也是这样如在时间的乱流之中写作,词语生成词语,言说不断增殖。他所书写的是在那座岛屿一下子从经济高速发展的辉煌中衰退下来之后,在失去了历史的位置之后,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因此在那语言的不断生成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相当无力和无奈的情绪,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在书写“废人”与“无伤”。可是《北流》显然不同,尽管以看似相同的书写方式——或许还有看似相同的温度与湿度,但是《北流》里洋溢着旺盛的精力和热情,甚至欲望。如果说童伟格笔下的岛屿是真的陷入了时间的乱流之中,林白笔下的北流可不是这样,相反,它有着相当结实的历史作为背景。不是说林白要处理那种极为强大和结实的历史,但是她的记忆与时间总会最终流回到那里。那是无法逃脱的对象,也是给人以力量的对象,因此尽管我也同意有些老师所说的,李跃豆(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林白本人?)其实从未真正回到故乡,而处于漂泊的状态。但是无论她在北京,在云南,还是在北流,是在1980年代,还是在1950年代,或是她所虚构的未来时代,总是背靠着某种庞大之物,使她的书写复杂但是却不空乏。在此意义上,小说接近结尾的“异辞”一章其实同样值得注意。小说结尾对于十次修改的详细记录其实已经提醒我们,这章“异辞”曾经一度被作为“正文”。这部以“注”“疏”“笺”的形式呈现的小说,其结构当然是有意义的。有老师说应该探究注疏的正文到底是什么,有还是没有?如果从此前的版本来看,那至少林白在一段时间里是想要把“异辞”作为正文的。尽管后来她放弃了,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这章“异辞”一定有某种中心的意味。“异辞”是相当古奥也古怪的民歌体(又像是《笠翁对韵》之类的东西),但是尽管有意地让它面目可疑,我们依然很容易在那里面找到一些非常醒目的历史标签,指向相当具体、扎实、坚硬的历史存在。但是一方面,那历史存在太过复杂,另一方面,也太过触目惊心。因此《北流》只能选择现在这样的书写方式,让一切坚硬的东西都在语言的层面流动起来。

就此而言,此前我已经谈及的一个论断愈加可信:这部小说正面解决的,就是叙述本身、修辞本身、语言本身。在小说的第一个“注”章,李跃豆香港之行,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让粤语——实际上是不标准的,作为地方方言的北流白话——从诸多主题中凸显出来,成为小说中鲜明的存在。紧接着,小说讨论了不在场/被遗忘的语言(“揾扽”)、不在场但却并未被遗忘的声音(“东方红”卫星)、因语言的刻意乱用而导致的伤害(“抢夺寄养”);而在香港之行的这一部分,林白还可以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风格“重叠”地讲述了同一段时间李跃豆的经历,更加明确而深刻地让我们看到,不同的叙述语言,必然造成不同的叙事效果,那效果不仅关乎人与事,更关乎微妙的情感、思考乃至于氛围。当然,方言的使用很容易让我们将方言与普通话对立起来,从而将林白的语言实验认定为某种以边缘抵抗强大惯性的叙事策略。但是正如敬泽老师刚才已经谈到的,这样二元对立式的认定也嫌太过简单。事实上,《北流》通过其语言实验呈现出来的面貌要复杂得多。那套北流白话被操持地那么跌跌撞撞,又不断和普通话的语法相互掺杂,而且在相当程度上是屈服于普通话,恰恰证实了要找回记忆、确认乡音,就像找到时间和叙事的中心一样,是不可能之事。林白在《北流》当中所展开的语言实验绝非我们刚才所举的例子那么简单,以近五十万字展开的以语言为中心的实验岂容小觑?在语言的纠缠、曲折、重叠、漂移、异变,我们看到语言所言说之物和语言一起,呈现出一种如多棱镜一般的效果。

文珍:这是一个很迷人的文本。比较有意思的是,大家发言时都会提到里面的植物,还有一章就叫《植物志》,我刚才想,除掉林白老师自己说的气根是很绝妙的比喻以外,把这个小说的叙述方法比成红树林会不会合适?因为里面每一个种子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都可以落地生根,随时随地生长出一个新的故事。刚才听李敬泽老师说,林白老师一直反对所有的定义和界限,其实林白老师在这本新书里最反对的,或者说最希望解构,恐怕还是她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写作。这也正是一个优秀写作者孜孜以求的自我超越。

饶翔说的复调也值得注意。里面大量出现我、你、他,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反复交叠使用,其实指向同一个人,同一个故事,有我看林白老师的《一个人的战争》《玻璃虫》《万物花开》里都能非常熟悉的细节、情节,以及在《妇女闲聊录》里展现的卓越听力和对话场景复原能力。但是她同时用了非常微妙的方式去反讽和反对自己这么多年已被读者熟知的笔法,也包括自己曾经的思想。刚才项静说的她很喜欢的米豆,米豆更多时候,似乎是作为跃豆的反面,因为他首先是一个弟弟,一个男性,而其次他相比跃豆的敏感来说相对迟钝,对自己糟糕的处境也较少认知,不像姐姐一直在像小鹿一样轻盈地逃离自己在县城可能早早结婚生子堕入庸常的命运。然而米豆却反而被写得很可爱,而跃豆有时却显得过于精明而剑拔弩张,不通人情,和故乡的宽厚人情不再兼容。里面提到火车也很有趣,林白老师三言两语,把自己曾经作为一个文艺青年以前对远方的憧憬和向往也全都反讽掉、消解掉了。小说里写主角以往每次遇到问题都坐火车想去别的地方,但是从来就没有解决过这个问题,在异乡并没有真正的安慰,也许真正有价值的,不过是在从此在到彼在的旅行过程中。

这个小说,治辰说会不会像香港的女作家黄碧云,我不觉得非常像。黄的《桃花行》,这里面也有三个老女人,似乎只有这一个设置有点像——但基本采用了完全不同的路径,黄碧云在一定程度上更加拒绝读者,设置的叙事难度和语言难度更大,而林白老师的作品对读者还是很温柔的,它也不完全是独语,而是希望读者能够听到新的声音,而这声音里,有一种很强烈、很旺盛的表达欲,而且里面并不完全是平静的,时而愤怒时而豁达,是交叠进行的,有时候这一个晚上写愤怒,那一个晚上写豁达,它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如同密林一样真实的图景实录。亚娅说林白老师最早改了很多稿,仿佛油画在不断添加新的笔触,这是一个很妙的比喻,而由此我也稍微在这个基础上再生发一下,它也许还像一个多重的现代艺术装置,里面既有铅笔素描、有油画、有水彩,也有手指画,有各种各样的细节,有各种各样的尝试,一起展示一个正在通过时间长河检验的作品的丰富性;而如果以声音作比的话,则是一个众声喧哗的大合唱,通过不同的节奏、音阶和声部,来共同完成一个人的成长史。

《北去来辞》我很遗憾没有看过,但是林白老师早期的作品比如《一个人的战争》《万物花开》我都很熟悉,而《北流》作为暌违数年的新作,其实是非常淋漓尽致,也极尽真诚地展示一个女性作家在30年来的心灵史,尤其是这样一个回望的姿态,在回望的过程中,恐怕也会不断怀想起当年的自己,或者是十年前的自己怎么样看待这段经历,二十年前的自己怎么看待这段经历,而此刻的自己又是如何恍然发现一切不过如此。就这样把这些心灵上深深浅浅的痕迹都摆出来让大家看到。而最后主角暂时地站在此刻时间的尽头,又试图把这数年来沉重的包袱全部一股脑儿抛掉。这个复调,正是一个人在时间长河中不断和不同时间的自己相遇,不断和不同时间的朋友相遇,不断和不同时间的自己的母亲相遇,不断和不同时间爱过也恨过的人相遇,而迷人性在于,好像反反复复在出现同一些人,同一些名字,但这些人在时间之河里其实早就完全不一样了。书名为《北流》,仿佛大江北去,也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样的写作,真正展示了时间的浩浩荡荡而又瞬息万变,写出了时空流动过程中的一些非常丰富而驳杂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富有现代性的作品。

行超:几年前读《北去来辞》,特别感佩于林白老师在文学中自我敞开的勇气,以及那种既剥丝抽茧又和盘托出的写作能力。但我当时其实有个疑问,主人公海红作为一个现代意识非常强的女性,终其一生所做的,几乎就是逃离和摆脱她所出生的地方,逃离那个束缚着她的原乡和那些熟悉的人。但是,这样一个人物,在小说的结尾部分,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故乡,也是在回到故乡之后,她才重新收获了自己内心的安宁和平静。虽然这在小说叙事上是非常经典的“出走——还乡”母题,但当时我其实不太确定,它在现实的生活逻辑当中何以成立。

所以,读《北流》,对我来说首先就是不断解开这个疑问。在我看来,《北流》就是在《北去来辞》结束的时候开始重新写作,换一种方式重新讲述海红的故事。在这里,海红变成了李跃豆,圭宁变成了北流。《北流》充分解释了海红为什么会成为海红,李跃豆为什么会成为李跃豆,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原乡,而这个原乡又是怎样不断地牵绊着她们,最终必须重返,不回来不行。甚至,《北流》不仅是在重返《北去来辞》,也是重返《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1975》等等,是对此前林白老师所有作品的重返,它或许可以成为所有这些作品的注、疏,或者笺,对于整个林白的写作历程来说具有某种原点的意义。《北流》最终解释的是林白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林白,是作家自己的精神来路和她如何走到今天的整个过程。

当然,这一次的重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在写作上,《北流》创造了新的形式,显得驳杂、深邃。我觉得在《北流》中,林白老师重新把小说叙事交还给了感官,比如她写到方言、语言,是诉诸于听觉;写到过去很多回忆,像画面、影像一样,是诉诸于视觉;还写了很多味道,诉诸于嗅觉……其实这种用直接的感官经验去面对世界、呈现世界的方式,恰恰也是林白老师在她的写作之初最明显的特点,是她的小说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最震惊和感动我们的地方。而《北流》的文本之所以如此破碎又如此丰沛,之所以能呈现出如此动人又强大的细节感受力,可能都是来源于林白老师对感官的敏锐发现和准确呈现。

在这个意义上,《北流》也是重返,小说中,作家李跃豆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返乡,现实中,林白也是通过这一次的写作,重新返回自己写作的起点,重新找到自己之所以开始写作、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自己的原因。

徐刚:我觉得《北流》是林白老师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作品,也是在未来很多年里会被我们反复讨论的一部作品。我们知道,林白的小说永远都是写自己,《北流》里,她把自己全部拿了出来,刚才几位老师同时用到一个词,和盘托出,我觉得非常准确。她甚至把自己揉碎了写到了小说里,这是真正的“以血为墨”的写作。

《北流》具有非常丰富的意涵,为批评家提供了很多可以讨论的空间。小说可以进入的切口很多,我觉得至少可以从精神史的角度来阐释。小说写到知青,即知识青年,但我更愿意从文艺青年的角度来看。《北流》其实意外地展示了一部文艺青年的精神史。我注意到十月公号上有一篇创作谈《生命热情之所在》,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对我来说,生命的热情和梦想比文学更重要。”这里的热情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福民老师刚才说到欲望,我想说的是激情,激情是《北流》的一个核心概念。

在《北流》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文艺青年,一代文艺青年,他们的热情和梦想,或者说激情。小说里的鸡血针,是一个绝妙的隐喻。这里的激情需要找到一个投射物,或者投射到文学与诗歌上,或者投射到爱情与性。再或是投射到政治上,小说不断浮现的是革命年代的歌曲、戏剧、电影与文学。小说贯穿的是无尽的爱欲和死欲。

延展开来看,我们可以发现,热情,或者说激情,是一个贯穿二十世纪中国的关键概念。整个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化史,其实就是一部文艺青年的精神史。文艺青年的激情和梦想,犹如永不止息的激流,贯穿着整个二十世纪。

小说《北流》中的人物赶上的正是文化革命的后期。这里一方面能看到历史的荒诞,但却能够感受到一种生命的飞扬状态。小说也写了新时期的开启,这个时候高考制度的恢复,文艺青年的激情有了新的附着,从学校到单位,他们开始或是困厄于现代科层制度,或是沦陷在琐碎的,颓败的日常生活之中。《北流》里不断展现当年怀抱激情,四处奔突,出走的人,在多年以后的再次出现,却展现出一副令人唏嘘感慨的面貌。小说最后终结于一代文艺青年的年华老去,激情的消退,最后趋于宁静。尽管这宁静之中还会有一些刺。这其实也是在向我们昭示,上世纪80年代活跃的知识青年如今正在向边缘撤退,他们正在变成莫言所说的“晚熟的人”,变成林白这里的“讲方言的人”,变成李洱所说的“正在撤离现场”的人。小说里经常会有些颇为跳戏的慨叹。比如有这一句,“四十年,足够使一只神鸟变成半身不遂的老妪。”我觉得,这正是一代人的精神画像。小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描述一代人的精神史。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值得我们反复阅读,甚至在未来多年里值得我们反复讨论的重要原因。再次祝贺林白老师!

林白:18年了,和《十月》杂志的缘分。这几天梳理了一下,我的几部重要作品都是在《十月》首刊的,2004年的《妇女闲聊录》(赵兰振责编,记得当时在武汉东湖边租来的小屋里,借李修文的电脑写完了最后一卷“在湖北各地遇见的妇女”,当时没有U盘,拿3.5寸软盘。拷盘以后还不能发邮件,是拷到五寸软盘上,然后步行到湖北省作协大院喻向午家,他帮把邮件发给了赵兰振)

2012年的《北去来辞》(宁肯责编),2021年的《北流》(季亚娅责编),十八年来,《十月》一直容纳我逸出常规的写作。八年前的《北去来辞》,在正刊分两期连号刊出,这一次的《北流》,在《十月》又是连号发表。

讲到《北流》——

写完《北流》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快到《红楼梦》刘姥姥的年龄了。初初动笔,觉得还是个中年作家,八年下来,睁眼一看,不承认自己衰朽是不够妥当了。

在这样一个节点有此盛会,我要向各位致敬,要在向在座的各位行完注目礼之后再鞠上一躬。多谢大家阅读这个身形庞大的《北流》,谢各种提醒、鼓励和批评。

由衷感谢《十月》杂志,感谢编辑部的各位。

感谢陈东捷主编。感谢责编季亚娅老师,感谢她蓬勃的激情,良好的耐心以及巨大的宽容。《北流》在交稿后又多次改动,一而再地添加字数,每隔几天就发去新改稿,直到核红,还做了重要改动。我致敬亚娅老师的职业态度,以及,对这部作品饱含的热情。

说来凑巧,与湖北武汉的缘分,与《十月》的缘分是同一年开始的,2004年春我到武汉报到,2004年秋天在《十月》发表《妇女闲聊录》。前一年,2003年,修文到北京来领春天文学奖,我跟他认识,就在当年,2003年的9月份,他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调武汉文学院的可能性。

由衷感谢湖北省作家协会,感谢武汉文学院。想起武汉那些年,时常和邓一光李修文张执浩一起到湖北各地去,《妇女闲聊录》就是那时写的……四五月份,细雨飞扬,油菜子正在收割,湖水清澈,潮湿的泥土有一种鲜艳的红色……洪湖老湾乡、红安七里坪天台山、利川的修道院……在洪湖,第一次看到棉花苗,第一次看到,很兴奋。恩施利川,恩施是很难去的,我们坐长途车颠了一天,天黑才到……这些地名一经想起,瞬间历历在目。从北京幽闭的生活出来,放眼都是辽阔光明,真觉得日月崭新,山河浩荡……然后我听到了很多人声,那些口语、生动朴素的世俗生活,我也由此知道,世俗语言与神的语言是可以不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也许就是从湖北、从武汉开始吧,我觉得自己从纸上解放了,某种活泼的生命跃然而出。

这也是我在18年之后写出《北流》的一个前因吧。

希望能够一直打开自己。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