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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1年第11期|陈超:白鹭(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啄木鸟》2021年第11期 | 陈超  2021年11月04日16:27

小编说

编辑和作者之间可能有几种关系?伯乐、知己、情人,还是谋杀者与被害者?在网络畅销小说《白鹭》的美女作者宋筱蕾和编辑周然之间,他们的关系更为扑朔迷离。一场穿行在小说与现实之间的连环谋杀案,吸引了无数关注者,但没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白鹭(节选)

文/陈超

谎言,就是真相的另一个版本。

——题记

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足足下了五个小时。

霓虹璀璨的城市再披上一层晶莹剔透的白纱,竟让夜翔的鸟儿分不清哪边才是星空。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隐藏着无数条在阳光下沉眠,又轻易被深夜唤醒的小街巷。正如楚风传媒大厦的背后,灯红酒绿的荧光广告牌下,寻欢作乐、互诉衷肠、肆无忌惮才是此刻的主题。碰杯声、喧哗声、音乐声,仿佛都在宣示着,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

正因如此,角落里那间安静的咖啡馆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跟随某人的视线穿过被积雪半遮半掩的窗户,隐约看到窗边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人似乎正在激烈地争吵。男子双臂高高扬起,铿锵有力地一番比画,而无论他说什么,对面的女子都只是摆摆手、摇摇头。

几分钟后,两人像是都有些累了,男子点上了一支烟,双手抱于胸前,气鼓鼓地吞云吐雾,女子用拇指和食指夹起银匙,将杯中的黑色液体搅动出一个漩涡。

男子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语重心长地说道:“筱蕾,这是大事,别这么固执好吗?”

女子的目光随着漩涡打转:“我这样,才不叫固执……”

男子还没等到女子的后半句,服务生就微笑着端着托盘走过来,在女子面前添了一份甜品。奶油蛋糕上点缀着一颗硕大的鲜红草莓,从它体内“流出”的红色汁液,向四面八方延展,爬满了整个蛋糕。

女子举起叉子,优雅地将草莓送到嘴里,一咬下去,红色汁液便溢出并挂在了她的嘴角。在她雪白肤色的映衬下,活脱脱成了吸血鬼的装扮。

男子啧了一声,抽出一张纸巾,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干净。

女子脸上的严霜消散,双颊泛起红润:“写那些杀人细节的时候,你的建议我哪次没重视?为什么你就不能由着我一次?”

男子伸出双手将女子没拿叉子的另一只手包裹在掌心里,答道:“这次不一样,不是在网上更新连载,而是真真正正出版一套你自己的集子。你不能再把自己看成是个网络写手,你的目标应该是成为全国第一流的推理小说家!‘白鹭’这个笔名将会无人不知!”

他对面正是笔名“白鹭”的当红网络写手宋筱蕾。而这名浓眉大眼、一脸英气的男子,则是在出版界享有“伯乐”美誉的《知更鸟》杂志的副主编周然。

宋筱蕾将手抽了出来,留意了一下四周。

幸好,他们是咖啡馆里仅剩的客人。

周然也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合的失态,便稳稳地靠回到椅子上。

宋筱蕾说道:“你就没有想过,读者之所以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吗?”

周然反驳道:“别的先不说,逻辑性是推理小说的根基,难道不需要吗?”

“可我笔下的‘白鹭’是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她的逻辑怎么会和正常人一样?有谁希望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样平庸的主角?”

周然急了:“筱蕾,求万人所无而我有,只是塑造人物的第一步,在这样一个人物身上挖掘出和芸芸众生一样的共性来,这才是关键。没有共性,哪来的共情啊?读者又哪来的同理心啊?”

“为什么你就非要把她拉到尘埃里呢?就让她这样孤独着、高傲着,不好吗?”宋筱蕾的声调近乎请求。

“我明白你的感受。每一个用第一人称来写作的作家,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周然放缓节奏,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对着窗户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儿,“可你毕竟不是她,不是那个连杀七人还逍遥法外的‘白鸦’。”

“那你就是了吗?”宋筱蕾反讥道。

周然撇嘴一笑,摇摇头道:“不,我们谁都不是。你以他为原型,基于那些真实案件来发挥想象,创作故事,这只是成功的第一步。你心里必须明白,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能只有情节,更需要有情感,有人性。你把‘白鸦’写成一个女性,本来就冒了很大的风险……”

“等等,她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杀了七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这或许在小说里可以实现,但在现实中……”周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筱蕾冷着脸说:“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种态度,总认为比我更了解我笔下的人物。”

“纠正一下,我确实比你更了解,但不是你笔下的‘白鹭’,而是真正的‘白鸦’……甚至,早在你动笔之前。”周然满脸的得意和自信。

宋筱蕾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周然说道:“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当初不是说是因为看了我的小说连载才知道‘白鸦’杀人案的吗?”

周然解释道:“筱蕾,你别误会。你的小说确实写得非常精彩,我也确实是被你的才华吸引后才主动找到你寻求合作。但你不知道的是,你并不是第一个想到写‘白鸦’的人。”

雪越下越大。

周然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的一名吸烟者。对方远远地站在咖啡馆对面的屋檐下接电话,看不清面目,只见手里的红点在嘴边一明一灭。

宋筱蕾顺着周然的视线看了过去,正巧那人接完电话后,懊恼地将烟头扔在地上,接着抽出手来用力拍打掉积雪,随后悻悻然离去。

周然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说道:“我很喜欢观察,也很善于观察。我每天都会花上那么一小段时间来观察身边的人。”

“这和‘白鸦’又有什么关系?”宋筱蕾问道。

“有。”周然转过头来,“他是我这辈子最想去观察和了解的人。没有之一。”

“你……认识他?”

“怎么可能……但他却让我感到很熟悉,就像另一个我。”周然的眼中闪烁着光芒,“筱蕾,你知道我从小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这个你跟我说过,成为一名作家。”

“不完全对,是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在这一行里,作家和成功的作家有天壤之别。”

“你出过那么多畅销书,难道还不算成功?”

周然竖起食指摇了摇,笑道:“那些都只是自娱自乐的垃圾而已。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我的文字功底确实很好,但文学创作拼的并不是文字。”

“文学不拼文字那还拼什么?”宋筱蕾大为诧异。

周然打量着面前这个写出五十多万字暗黑文学,本人却一如白纸般干净的女孩儿,心想:“多么幸运的人啊!你拥有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却毫不自知。”他没有将这种艳羡的情绪表现出来,还是如一名四平八稳的导师一般谆谆教诲道:“是自由,是想象,是特立独行,是只属于你个人的对世界的看法,是……天赋。”

“天赋?那合着后天努力都没用啊!”

周然点点头:“真相很残酷,但确实如此。我成长在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就知书达理。久而久之,知书达理变成了循规蹈矩,循规蹈矩又变成了墨守成规,直到我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各种无聊的细胞。说出来你别笑,我曾幻想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在城市的黑夜里游弋,夺走那些素不相识的性命。每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另一个我。这个我敢于打破一切规矩,挑战一切秩序!”

周然说得激动,竟有些破音,他赶紧喝了口茶,语速也跟着缓了下来:“可那短短几分钟的梦境之后,我又会回到现实,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而已。白天要面对愚蠢而霸道的老总,晚上要面对挑剔而无聊的妻子……”说到这里,周然看了宋筱蕾一眼。

“然后呢?你究竟是不是‘白鸦’?”宋筱蕾完全被这个话题吸引。

“谁知道呢?也许我身体里真的住着另一个我。”周然故意先用阴森的眼神盯得宋筱蕾毛骨悚然,又忽而一笑道,“真希望我能回答你是!可惜,我真不是他。我只是一个被他吸引的作家而已。自从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我就兴奋不已。我每天都会想,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完美地完成犯罪,又完美地躲过警方的追捕。换了是我,我会怎么做?”

“于是你就开始动笔了。”

“我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创作欲望了,我请了两周长假,托警方的朋友给我弄来了一些没有对外公布的案件材料,便开始基于这些细节埋头创作。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我写了好几万字,都成了废纸。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一提起笔来,就会有一大堆东西扑面而来,它们都在束缚着我,法律、道德、良知,还有……天赋。”

“可那些细节明明都是你建议我写的啊!你怎么会反倒写得不如我?”

“问题就在这里,你不知道那些细节,但你在网上连载的小说却已经无限接近了我所掌握的真实。而且据我所知,警方应该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过任何人。”

宋筱蕾紧张起来:“你是想说,其实我才是……”

“对!你才是那个有天赋的人!你仅仅从媒体报道的时间、地点和结果,就能勾勒出整个案件的形貌。因为,你没有束缚!你在无意之间就能和‘白鸦’的思想同频共振。”周然再次捧住宋筱蕾的手,“从见到你的那天我就明白了,我的使命不是成为‘白鸦’的记录者,而是协助你,打造出属于我们的‘白鹭’。你也好,你的小说也好,这才是值得我骄傲一辈子的杰作!”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干涉我呢?”宋筱蕾冷下脸来。

周然呵呵一笑,打了个响指让服务生换一杯咖啡:“你有多久没更新了?”

“三个月?四个月?不记得了。”

“三个月零十一天。自从写完‘白鸦’一年前在大桥底下犯下的那起杀人案之后,你就没再更新了。目前你的手上,只剩下电梯勒杀案这一个素材了吧?你就没有想过,‘白鸦’万一就此销声匿迹了呢?即便天才如你,失去了素材来源,你也是无计可施吧。难道你要放弃这个炙手可热的大IP吗?”

“放心,他肯定会再出来的,也许……他现在只是累了,想歇一歇。”

“歇多久?半年?一年?他能歇,我们能歇吗?”见宋筱蕾气势弱了下去,周然乘胜追击,“所以,我们才要另辟蹊径,让你笔下的‘白鹭’活起来,从犯罪现场的黑白世界中走出来,到五彩缤纷的现实中来。我们要给她爱情,给她幻想,给她寻常女人都会经历的那些痛苦,再用这些活生生的东西将你以前写完的那些故事重新熔炼锻造。你想一想,这和你在创作中所追求的现场的真实感及细节矛盾吗?”

宋筱蕾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凑近周然问道:“是你自己想把在现实中不敢跨出的那一步,放在虚构世界里去兑现吧?”

周然像是被揭穿了心底的秘密,一口气喝掉半杯新上的咖啡,说道:“你心中有一只自由飞翔的雌鸟‘白鹭’,我心中有一只无拘无束的雄鸟‘白鸦’,让他们在书里相爱,在书里结合,在书里颠覆这个世界,这难道不是个绝好的创意吗?”

宋筱蕾被说得有点儿心动,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映满冰雪的瞳孔里竟似有一团火焰被点燃。

“你知道勒杀的原理吗?”

周然清了清嗓子,侃侃道:“勒杀是利用条索状物环绕颈部,用手或者其他物体收紧,压迫呼吸道引起窒息死亡。”

宋筱蕾说:“所以,勒杀与绳索压迫颈部的位置、力量的大小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所以你让一个女人勒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别人或许办不到,但是‘白鸦’,不,我说的是‘白鹭’一定可以。”

“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你知道勒杀里最常见的‘环绕方式’吗?”周然问道。

宋筱蕾点点头。

“那是将绳索环绕在对方颈部,依靠肢体的力量将绳索两端收紧后杀死对方。这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死者也最难反抗。因为,他呼吸困难的同时,两侧颈静脉不能流通,会伴随出现脑出血、颅内压增高,甚至意识丧失和抽搐昏迷。可你在小说里怎么写的?死者颈部的勒痕集中在前端,到两耳下方就已经中断,这说明她根本没有使用最常用最有效的环绕方式来套住死者的脖子。这是一种低效的办法。无论是现实中的‘白鸦’,还是你笔下的‘白鹭’,都不会采取这么低效的办法。”

“我倒觉得,相比效率,‘白鸦’更在乎的是创意。”宋筱蕾从包中取出一块大号的方巾,摊开来摆在桌上。看到周然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她才神神秘秘地又取出一枚一元硬币。

“硬币?”周然吃了一惊。

“对,警方之所以一直找不到凶器,就是因为谁都想不到,凶器只是一块普通的方巾。真正的秘密是这枚硬币。”说完,宋筱蕾将硬币放到了方巾正中的位置,以硬币的直径为宽度,将方巾卷成了一个长条,目测有六十厘米左右。

“这能有什么用?”周然还是不明白其中的用意。

“如果在勒杀时候,这枚硬币正抵在对方的喉结上呢?”

周然恍然大悟:“真有你的!居然能想到这么诡异的方法!”

“用这种方法,死者颈部的皮肤也不会有任何擦伤和破损,只是在喉结上会有那么一小点儿美丽的红斑。不只是暴力,还是艺术。”

周然看着宋筱蕾透着一丝诱人邪魅的绯红脸颊,有些心猿意马。

宋筱蕾知道周然在欣赏自己,于是刻意换了一个更加妩媚的姿势。谁知道,周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起身坐正。

“怎么了?”宋筱蕾被吓了一跳。

“不对,筱蕾。我看过警方的报告,那名死者喉结上确实有一枚比硬币略小的圆形红斑!”

“你是说……现实中被‘白鸦’在电梯里勒杀的那个人?我小说里面死者的原型?”

“对!我绝对没有记错!我还看过照片,和你准备写的一模一样。可这个案子的细节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啊!”周然开始觉得后背发凉。

宋筱蕾双颊通红,目光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难道我在无意之间,破解了‘白鸦’无痕勒杀的秘密?”

周然赶紧问道:“你还有没有跟谁说过这件事?”

“你是第一个,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写。”

周然看着宋筱蕾,就像是看一个陌生的人。宋筱蕾被盯得很不自在:“看什么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该不会是故意吓唬我吧?”

“不,筱蕾,我说的句句属实。未卜先知的美女作家‘白鹭’……这事我一定要好好策划一下!如果操作得当,我们的新书会大卖!”周然恢复了几分文化商人的本色。

“叮咚”!服务生再次礼貌地敲响了打烊铃,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次了。

周然和宋筱蕾终于相视一笑,意犹未尽地起身。

外面的雪丝毫不见收敛,乌压压落到两人的肩头。

周然觉得自己达到了今天的目的,精神格外焕发。

宋筱蕾搓着手,哈出一口热气,问道:“周然,我们认识多久了?”

周然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年多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觉得日子过得可真是快。”

周然像是明白了宋筱蕾的心思,一把将她揽过来,在她耳边轻语道:“我们俩还长着呢!别说一年了,十年,二十年。”

宋筱蕾羞涩地一笑:“还二十年呢!要维持我的新鲜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我今晚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我要带你去我的藏宝屋,那里还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东西,我断定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是要领先书中人物,在现实中跨出这实质性的一步吗?”

“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会觉得,或许你的心灵深处真的住着一只截然不同的‘白鸦’。”宋筱蕾盯着周然的眼睛说道。

周然像是被夸奖了一样,哈哈大笑:“也许这一步跨出去了,我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也能和你一样在黑夜里展翅高飞。”

周然猛地搂住宋筱蕾亲吻,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本应甜蜜窒息的长吻,宋筱蕾却忽然挣扎开来,喘着粗气环视周围。

“怎么了?”周然诧异地问道。

“刚才那儿好像有人。”

周然环视四周,很快就答道:“哪有人啊?”

宋筱蕾平复了片刻,忽然问道:“如果‘白鸦’真的就在这个城市,你觉得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个沉默寡言的医生,也许是个文质彬彬的教授,也许是个深藏不露的警察,你懂的,就是那种一直在自己追捕自己的警察。”周然用余光瞟了宋筱蕾一眼,“当然,这都是我乱猜的。”

“知道吗?自从《白鹭》发表以来,我总有一种感觉,有什么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宋筱蕾把目光投向先前吸烟者站的位置。

“嗯,这真说不准!‘白鸦’如果知道有我们俩这种随意编排他的人,估计是会在什么角落里暗暗观察我们,等机会了结我们吧!”

宋筱蕾像是被吓到了,一头扎进周然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的气味儿。

周然心神荡漾,声音都走了样:“又……怎么了?”

“让我好好地闻闻你。”

“这大冷天的,别把鼻子冻坏了,走!跟我到童话里去,我让你闻个够,闻到死为止。”

宋筱蕾轻声地嗯了一声,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

(未完,全文见《啄木鸟》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