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9期|储劲松:菖蒲月令
三月。
确凿地记得,隔了三十余年,去年春上樱花粉白时,我特意到门前小河里去寻觅菖蒲。溯游而上复又顺流而下,徘徊多时也不见其踪迹,以为是被贪心的人连根拔去,又或者水质发生变化令菖蒲绝了种。当时痛惜久之。
今春樱花一夜又粉白,我再去河里寻找菖蒲,期望出现奇迹。孰料变戏法似的,它们都在那里,就在早年生长的地点:河湾从前乡人浣衣处一大蓬,溪头高崖的石缝里东一丛西一丛,引水的石渠边沿也萌发了几颗幼苗。真是让我喜出望外。揉揉眼睛再凝神细看,茎叶碧意凝然,随风摇荡如绿丝带,绝非幻觉。仍然不放心,蹲在石头上伸手去摸,叶子清凉顺滑如生丝,带着些微的肉感。
难道去年来时我两眼昏花,未曾看清楚?要么是错把一个虚无的梦境当作了真事?抑或菖蒲如天上仙人可隐可现?仔细想想,应该都不是。
不可解,就像前人笔记里所写的诸多幽冥之事。这些年遇到过一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其一。
河里的菖蒲都长得好,眉清目秀,清雅可人,河湾里的那一蓬长在页岩的褶皱里,尤其茁壮,根系发达如水竹,叶片半人高寸把阔,肥厚多汁,无风时直立若绿剑,甚有英雄气概。自幼至今好些年过去了,这些菖蒲还是旧时模样,叫我欢喜又惆怅。
有几年我在长江边的古城读书,夜半偶尔乡愁如烟起,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幅画面,就是这一蓬生意盎然的菖蒲,以及在溪边浣衣洗裳的伯祖母。童蒙时,伯祖母每天烧好一大家子的早饭,然后来河湾洗衣服,我是她的跟屁虫。她跪在垫着草蒲团的青石板上,搓揉,捶捣,漂洗,拧干,乳白色的皂荚汁液,以及石缝里渗出的深红色锈水,混合着,在水潭表面一点点洇散开来。我脱了鞋子在水里捉鱼虾、泥鳅和石蟹,有时候也采一片菖蒲的叶子当宝剑耍。伯祖母手上的棒槌一上一下,溅起水花,像沥沥小雨洒落在我头上。菖蒲的气味清芬醒脑,真好闻。
一回头,就看见朝暾从山背后起身,照在伯祖母灰白的发髻和湖蓝色的对襟褂子上,她的脸慈悲得像观音庙里的女菩萨。她的手在麻利地洗衣服,视线却一直粘在我身上,生怕一不留神我就被水鬼拉了去。当年算命先生说我四岁到十二岁犯“深水关”,不能近水。可是她又禁止不了我嬉水。我的嫡祖母生下我父亲十二年后就过世了,我自然无福一见,伯祖母是我事实上的祖母。
后来长大了,一到河边,我就仿佛听到伯祖母的声音:劲松伢喂,莫嬉水哟,掉到深水潭里不得结果。
算起来,她已经仙逝十七年了。晋朝的嵇含在《南方草木状》里说:安期生服食菖蒲,一朝登仙而去,只在人间留下一双鞋子。伯祖母也早就位列仙班了吧,她的鞋子不知道还在不在,但她的足迹还印在溪石上,尖尖如船头,我能看见的。
那天,我把石渠上新生的几棵菖蒲幼苗带了回来。不是我起了盗心,与其放在案头受尘世烟火熏染,我宁愿它们枕石漱流与清风明月为伴,只是石渠不久之后就会干涸,这些嫩苗无论如何也活不过夏天。我把它们分作两份,一份栽在一方收藏多年的清代方形歙砚里,一份植在青石小钵中,并在溪边山脚下采来一些绿苔,覆在盆上。青石和黑石,与菖蒲和苔藓,一阳一阴,《周易·系辞下》所谓“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是天然绝配。
菖蒲其实我已经养了两盆,一盆金钱菖,一盆石菖,均是朋友所赠,都养在办公室里。它们清、静、雅、淡、和、远,古来有德之嘉草也。与之亲近,怡目又洗心,不会生邪念做恶事,以至堕入阿修罗道和畜生道。
四月。
梨花真白,又隐忍,它的热闹与人间的热闹不同,它的清寂与人间的清寂也不同。梨花姓白,一身世外仙姝气。我在河畔梨花树下坐,连呼吸也是幽细的,生怕鼻息里的浊气腌臜了仙子。《警世通言》里的白素贞也姓白,原是三尺长一条白蛇,是妖。后来坊间戏台一传再传,到了《白蛇传》里,尘间的白蛇精怪也修得了一身世外仙气,且动了萌萌春心,要与凡间男子来一场天崩地坼的恋爱。但她至多算得一个散仙,不似正仙梨花血统纯粹。
青草绵绵,草香扑人衣面;春水泛滥,泛滥里有冶荡也有天真。有人在河对岸烧纸,正是清明时节,最宜念远怀人。暮光里的河流,仿佛是案头的小景,青草都如菖蒲,河水宛如冷汤。
冯梦龙在《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写许宣初到白素贞芳舍:
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人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谢不浅。许宣:些微何足挂齿。
数语片言,就将两颗荡漾春心写得涟漪好看。
冯梦龙一生编著无数,以小说家言、戏曲家笔,写史、道世、谈古论今之外,惯会写情写欲,写龙写凤,写龙凤配,写断袖之癖,写蕾丝边,著有奇书《情史》。当年读,在书眉批点十字,曰:满眼桃李花,朵朵是风月。
情是好风月,菖蒲风月好。冯梦龙在白素贞闺阁中预设的那一盆虎须菖蒲,抵得名将麾下百万兵,也抵得满园春色宫墙柳。必须是菖蒲,大雅之物,方能陪衬你侬我侬、蜂狂蝶浪、大荤大俗、大欢乐、牛嘶马叫之事,才见得风流里的风雅,儒雅里的风情。
我没有虎须菖蒲,有金线菖蒲。日日置于窗前,幽独逸尘,无风无月之夜也见风月。清风明月,朗风素月,对之可以酣高楼,可以忘记人间风月。
随菖蒲而来的瓦钵系民国旧物,样貌拙古可怜,其上阴刻“春和景明”四字,行楷苍劲,所绘雄鸡花鸟篱落图,惹人烟然乡思。钵中苔藓开细小严肃的花,半寸余,数步外望过去,像数百青铜戟卫护着高贵的女王。
从故园河边石渠上采来的两盆菖蒲,入我室已有一月,风催水润,益发碧绿,益发颖秀。另一盆友人几年前馈赠的石菖蒲,则日渐萎靡命悬一线。
春已深,柳绵与松花粉齐飞,山颜水色益发可观。
五月。
夏历四月十四,据说是菖蒲生日。今年闰四月,照理菖蒲和人一样,也可以过两个生日。古人说,修根剪叶,无逾此时,宜梅水渐滋养之。我的菖蒲都还是幼苗,我舍不得把叶子齐根剪掉,也舍不得洗根,只是拾掇了一下黄叶,拔除了杂草,算是给它们理了个发。修整过的菖蒲看上去眉目灵动蛮有精神,像二月二刚刚剃过头的俊秀娃娃。梅雨季尚未到来,每日以清水浇灌之,待梅水落下,用瓦钵接了再滋养它们吧。
一时脑子里冒出一句老话:棍棒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或许我还是应当绝情一些,把几盆菖蒲的嫩叶悉数剃尽。转念又一想,娇养的儿子也有成大器的,棍棒打出的有孝子忠臣也有逆子贰臣,世上的事,又岂有铁律呢?菖蒲是隐逸君子,有山林气无富贵气,也向来为人间君子所珍,所谓“恺悌君子,佩服攸宜”,定然不会辜负人的美意。养菖蒲有些年了,其情其性,其品其格,我是略知一二的。
与菖蒲为友,其实也是甘作仆役,这就如同深情者不免为情所累。添新水是日课,偶尔外出,便会再三叮咛父亲、小儿和同事代劳。菖蒲的叶子易黄,尤其是叶尖,一黄则必是元神大损。前人说,治疗之法是用老鼠或者蝙蝠的粪便壅其根。即使住在高楼之上,家中老鼠似也不缺,常于夜深在吊顶之上轰隆往来,鼠粪却不易得,蝙蝠住在老祠堂和深山漆黑的洞窟中,更是无从得见。于是以黑松的树壳作肥,兰科植物早先多生于树上,想来与之形貌相似的菖蒲也可如法沃养。
办公室里那一盆石菖蒲,去秋曾被烈日暴晒,蔫蔫大半年,终于在前些日子寿终正寝。赠我石菖蒲的人,与我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菖蒲似是通人意的。它的九节绿茎曾经劲健如竹鞭,它也曾在案头开过一朵温婉的花。
春尽了,昨天立夏。院中的樱桃眨眼就红了,山鸟时时呼朋唤侣来啄食,其鸣嘤求友之声、翅膀扑棱之音,听起来快乐得很。家人路过树下也摘几颗放进嘴里,一抿即化,果汁鲜甜微酸。梅子躲在扶疏枝叶里,匍匐在地上才能望见,青青小果羞涩安静。种梅十好几年,梅子也结了十好几茬,我却从未吃过,任其生于土归于土。五月桃已牛眼大,遍体覆着一层白毛,与梅子和樱桃比,它们生长缓慢而果肉坚密,再过一二十天,桃尖就会一点胭红如画美人的腮,如守宫砂。母亲养的三只乌骨鸡,成天在树下刨土啄食,闲庭信步。
在南方的山里,一岁中的佳日良辰无如二四八月。二四八月乱穿衣,有人短袖薄裙,有人棉袄加身,有人露腹打扇。祖父在世时,二四八月天,在田地里劳作一天回来,最喜欢前后甩着两只手,徘徊于门前草径之上。淡蓝色的衣衫被晚风吹动,有山人闲情,也有菖蒲风致。
六月。
芒种前几日,菖蒲花发的季节,江淮之间正式进入梅伏天。昨日梅雨中过泾县琴溪,见溪中菖蒲丛丛簇簇,叶如剑林,花如羊毫笔,真乃草中大人,花中博士。想起自己养萎了的那一盆石菖蒲,也曾在案头开过一朵玲珑婉好的小花。养菖蒲亦如养猫狗,日久生情,喜见其生恶见其病,最见不得的是死别。
人有情,则山水亭桥、草木竹石、世间万物皆有情义。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说:
薛涛,字洪度,成都乐妓也。性辩惠,调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往来车马留连。元和中,元微之使蜀,密意求访,府公严司空知之,遣涛往侍。微之登翰林,以诗寄之曰: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诗里的刀,是刀州。三刀为州字,刀州,佳人所在之益州也。
元稹与薛涛二人均入了《唐才子传》,他们的情感纠葛,自唐代以来尽人皆知,李德裕、刘禹锡、白居易这些当时的名公胜流也曾形之于诗中,后来的演绎更不消说。以菖蒲寄情,元稹似是第一人。这首《寄赠薛涛》推举蜀地奇女子卓文君与薛涛,赞颂其容貌、辞锋与文章可谓不遗余力,对女校书的缱绻相思之意也在微茫烟水中,千余载后读到最末一句,心间也不免微颤如蜂翅。前贤写情寄意,常于不经意处起笔,在无声处止墨,寓浓烈于浅淡,重拿轻放,今人难及也。
世间那些惊动天下的爱情,往往像这个季节的雷阵雨,轰轰烈烈而又匆促短命。元微之与薛洪度也不能免俗,最终情也成空。菖蒲却是长寿嘉草,如果养法得当,可世代繁衍永生,就如山溪里那些自然生长的同类。徐珂在《清稗类钞》里说:清末有一个周姓老翁,养石菖蒲三十余盆,都是康熙、乾隆时的旧物,历经两三百年光阴仍然茂盛细密。若在溪流顽石之间,任其天,随其性,活到千岁万岁也未可知。
古人说,菖蒲九节,神仙所珍。又说,菖蒲开花之日,服食之可以长年,甚至成仙。但仙宫寂寞想必比人间更甚,由织女、华岳三娘可知,她们拼死也要下凡走一遭。凡世的人如元稹与薛涛,自然宁要烟花一样瞬息的爱情,也不要月亮一样久长的寂寞。虽然,情到深处,也是细碎连绵的寂寞,是刀州佳人黄昏倚危栏,独看菖蒲花发五云高。
七月。
天淋淋,地淋淋,人淋淋,水淋淋。自五月二十九日入梅,黄梅雨扯天连地,已经下了一个半月,还在持续地下,浑浑茫茫不知止期。南方几成泽国,防汛的压力远远大于一九九八年。雨水绵绵,气温在二十五摄氏度左右徘徊,作物蔫蔫,草木蔫蔫,人也蔫蔫。放在阳台和窗台上的菖蒲吸风饮雨,茂盛油绿分蘖新苗,长势却出奇地好。古人说,以梅雨滋养菖蒲,青翠易生,尤堪清目,不虚也。
雨下久了,菖蒲易生虫。老家北窗下那一盆石菖蒲,前些日子招惹了不少蛞蝓、蜘蛛、蜗牛和蚜虫,它们日日夜夜蝇营狗苟吸汁食液。尤其是那些蚜虫,碧绿细小,密密麻麻躲在叶背处,极具隐蔽性也极具破坏性。乡人谓蚜虫为“蝣子”,骂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人“像蝣子一样”。
恰好那几天我出差在外,把菖蒲托付给父亲照管。回来后,父亲已经给菖蒲打过药,并更换了盆中作为陪衬的青苔和马齿苋。他很正式地告诉我:菖蒲要干干湿湿,不能每天浇水,不单惹虫子,还烂根黄叶,青苔和马齿苋色泽发黑就是明证。
我唯唯,他是对的。父亲并没有养过菖蒲,作为一个老农民,他种过水稻、小麦、玉米、高粱、薏苡、山芋,种过黄豆、绿豆、红豆、黑豆以及其他多种瓜果菜蔬,都是果腹实用之物,他从无心思弄花莳草,但深谙草木生长之理。
偶尔雨歇的清晨,菖蒲叶尖上颗颗水珠晶莹悬垂,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星露。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在《长物志》卷二“盆玩”里写菖蒲,说:吴人洗根浇水,竹剪修净,谓朝取叶间垂露,可以润眼,意极珍之。
我屡次起意,欲拈水珠滴眼睛,又不敢。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从前曾以此为题写过文章,而今江湖未见得更老,胆子却显然越发小了。
八月。
夏历六月十八,立秋了,凉风起兮云安恬。有人从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随风寄来一帧明信片,上书“梵音寄远”,字与石佛像均刚健淳古,也飒然有秋意。
秋风飒飒,如梵音过耳,细密周回。
日子像衔枚疾走远征敌垒的血红林蚁蚁群,匆忙亢奋而又部伍整严,回头一望,以其他族群的同类作奴隶又如何,蚁生的尽头,也无非繁花开尽落叶飘零。
蝉在城中树上嘶嘶而鸣,有些落在地上,为乌鸫衔去育儿养女。昨天它们还是夏蝉,一夜过了就成了秋蝉,再过一段就要变作寒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柳三变的词,我少年时极喜欢,到了中年,不读也罢,也无非就是良辰好景虚设,落个残月晓风、冷落清秋节。
它们还是夏蝉的时候,被六十天漫长的梅雨期生生压制,没过上几天居高声自远的好日子。草丛中的百虫也如是,河塘里的青蛙也如是,天上的日月星也如是,地上的其他动植物也如是。雨像一席巨大的帐幔,遮天蔽地,让世上万物如《匈奴歌》所唱:使我六畜不蕃息,使我妇女无颜色。除了菖蒲,梅雨天是它们的吉期。它们喜阴喜湿喜梅水,经过一个漫长的雨季,叶展根舒,仪容越发韶秀,风度越发渊雅。
对菖蒲如对处士,如对密友,如对刀州佳人。百无聊赖的雨天,置菖蒲于窗台上,在灯下披阅古人书,或者写文章,以为身在鸟语虫叽、泉流瀑飞的山林,心里又古淡又天真。人间碌碌,城中攘攘,腹中嘈嘈,求古淡难,求天真更难。疲倦时望一眼那一蓬青绿剑叶,顿时目清胸豁。我养菖蒲,菖蒲实也养我。
骤雨初歇,今夜有月,高悬于衙前河十里烟波之上。秋风散漫,吹水,吹人,吹水中月,吹水中石,也吹月中嫦娥。传说,嫦娥奔月不过如文君和红拂夜奔,一段风情,一段风流,一段风月。
我想重复说一句:菖蒲是好风月,月色是好风情。
月色盈袖,菖蒲清幽。
我喝茶,读书,坐等文章。
九月。
秋雨层凉。一层秋雨过后,天空也抬高一层,颜色更青蓝一分,正是范仲淹所说的碧云天。白露将至矣,秋老虎像炎魔之国的遗老遗少,拖着一条欲罢不能的尾巴。阳光如那诨名洋辣子、学名褐边绿刺蛾的大青虫,落到头皮、脖子和胳膊上,仍然辛辣可畏。但早晚显然清凉了许多,我连续多日一夜酣睡到天明,梦也不做。清晨醒来躺在床上,秋风如素绢若有若无地滑过,望见窗外荷花、木兰的叶子,正反面色泽一墨一翠质感如油画。窗台上的石菖蒲,静女其姝。听着护城河里流水澹澹,枝头上百鸟啁啾相唤,心间又清朗又空旷。明朝的朱权在《宫词》里说“桃花风软”,其实初秋的风也是软的,又幽细,像蜜蜂的嘤咛。
数日前夜里推窗望月,不小心把菖蒲的一片叶子生生拉断,心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些天给菖蒲浇水,打理枯叶芟除杂草,分外小心翼翼,怀着歉疚。其实这盆石菖蒲来到书房,经春历夏至秋,已从年初的三株幼苗繁衍出上百片绿叶,葱倩满盆细密喜人。有一回午间在窗下读古人书,困倦了,朦胧中看见一位绿衣女子从盆中飘然而下,目如双星,娇娇开口道:相公勤读哉!
忆起聊斋先生在《绿衣女》里这样写:
于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疑思间,女已推扉笑入曰:勤读哉!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知非人,固诘里居。女曰: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于心好之……
九月一日大清早,我陪小儿江天去岳西中学报名上高中。十五年前,那个托在我手中神圣洁白的男婴,那个初相见时用晶晶亮的眼睛望着我发愣三秒,复望头顶日光灯两秒,继而划手划脚的小人儿,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地成长为婉娈少年。一米八几的个头,清清秀秀的脸既单纯懵懂又朝气蓬勃,也如石菖蒲,让走在他身旁日渐萧索的我羡慕,甚至忌妒。想到他这些年的辛苦与努力,想到他的独立、懂事与柔顺,想到他即将面临炼狱一般的三年高中生涯,我的心莫名地疼一下,疼一下,又疼一下。
昨夜读《收获》杂志上盛可以的长篇小说《息壤》,看初家五姐妹以及她们的女儿,遭受着生育、上环、结扎、流产、婚姻的苦痛与甜蜜,心也被一直揪着。子宫,生生不灭、无限长息的土壤,是女人一切幸福与不幸的源头,也是人间一切幸福与不幸的源头。想到乡间年近七十的老母亲,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凌晨时分,或许还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浣衣,发如霜雪,腰佝得像一镰新月。
一个人到了中年,心是不是就会一寸一寸一截一截地软下来,像这晨昏的风?又怕疼,似这风中新生的菖蒲嫩叶?这颗心曾经板硬如铁石,曾经放浪于江湖,又曾经易折如屋檐下的冰凌。渐渐地,岁月将它修成一株柔草。
十月。
双节,我值班。案头有山水,白皮松、绿萝和金钱菖蒲,也有文章,应劭、刘勰以及邵伯温的著作。它们和他们是很登对的。《周易·系辞上》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岂不然乎?八天长长的假期,喝了几场寿酒、节酒和喜酒,见了几位故人,余暇多与案头山水为伍,大把的寂静和空闲,几乎令人快慰到眩晕。
金钱菖细叶蒙茸,真是好看。又极幽香,用手爬梳它的叶子,指尖上纯正的植物芳香经久不散,嗅之体轻而神旺。大致上,菖蒲的植株越是高大,香气越是猛烈,叶子越是细密,香气越是清逸,山野溪涧里自然生长的,与家养的又不同。前天夜里读《清嘉录》,见清代苏州人顾禄说,从前吴门人家,把家中可人心意的小儿女称作欢喜团。如此,金钱菖蒲也可以称作石菖蒲中的欢喜团。
欢喜假日有欢喜团相伴,安安静静读古人书,也胜过“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红楼梦》贾宝玉语)
金农有一幅《菖蒲图》,水墨绢本,画中三只瓦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盆中金钱菖细密秀洁,像初出家的小和尚。画上题识:“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稽留山民题并画。”古人的菖蒲图,画得好的很多,我尤其喜欢这一幅。以为不仅有禅意,有书卷气,还有古淡天真。说禅的从来不乏野狐禅,书卷气也可以装一装,古淡天真却是性发自然,或者修炼到返璞归真,是装不出来也做不了假的。古画里的动植、祥云、流水、摆设和人,姿容与神态都以得古淡天真为上品,以拙为工。
读了多年古书,以为自己的心境渐渐古淡了,也自知离小儿女的本色天真还很遥远,还要继续修炼。
桂花落尽,昨日已然寒露,连绵秋雨暂时停歇,窗外秋阳朗朗,护城河里秋水洋洋,《文心雕龙》读到最后一页。沉湎文雅之场、藻绘之府多日,世上的光阴也流逝了许多,而菖蒲不老。它们的秀,也是拙。刘勰在《序志》最末,是这样写的:
赞曰: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我心也有泉石,傲岸是不敢的。
我心也有所寄,寄意也在文章。
十一月。
连续多日好天,响晴的日澈朗的月,不冷也不热。南方的季秋孟冬,实在比春天还要好过。菖蒲在阳台上,夜沐星露,日照暖阳,我估计它们滋润得很,也快活得很。
写一篇长文章,我一向日琢夜磨,晨兴暮作,出差在外也带着纸笔电脑,岁月倥偬而不觉。写完了,不是一身轻松而是一身疲惫。写作就是元神出窍,是抽丝剥茧,是心力与体力的双重耗费。夜里于是多梦,易醒,神不在焉。
神,或者说心,有时在碧天之上,有时又在膏壤之下。恰好写的文章事涉幽冥,有关巫觋。幽天冥地,鬼神之所居也,女巫男觋,鬼神之所遣也。我借由汉语之绳索,上天入地,联巫系觋,得自放,得神游于偌大个江湖。仓央嘉措说: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不负乾天坤地,不负诸神众鬼,天地鬼神自然也不负我。如古人所言: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一篇文章的写成,有天覆地载之功,也有幽冥之力暗中成全。
此事无关迷信,以迷信解之者真世上蠢物也,如乡骂:顶个死人头。惟个中人晓其三昧,知其酸甜。
菖蒲在野,鬼神文章可写。人烟堆叠的地方,没有野外,阳台也勉强算吧。我把它们搬到阳台上,既是气候适宜其生长,也是因为前人说,菖蒲如神荼、郁垒二神将,可以看守门户。
岂不闻《山海经》说:东海度朔山有大桃树,蟠屈三千里,其卑枝东北曰鬼门,万鬼出入也。有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众鬼之害人者。
又岂不闻《清嘉录》说:截蒲为剑,割蓬作鞭,副以桃埂、蒜头,悬于床户,皆以却鬼。
我敞开门户,放鬼神进来。
十二月。
陡然就冷了,早晚气温降至零下,如果不开空调或取暖器,坐在屋子里湿寒如坐水牢,小腿骨和膝盖骨像包了一层冰,冻得生疼。长江以北的南方,山里的冬天真是漫长,多阴晦寒冷,又无暖气,生意消减几至于无,日子并不容易打发。于是黄昏时分常与三五友人约聚于小饭馆,涮火锅,喝小酒,谈谈闲。酒中有熊熊炭火,有泼辣意气,亦有活色生香的人情之美。所谓积极的生活态度,往往只不过是向无边萧瑟处求一线明媚。
凛冬将至矣,天地否闭,阴阳不交,万物不通。昨日读《周易》之《否卦》,以为冬三月,一如《否卦》的下三爻。其九五爻辞说: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这八个字尤堪玩味。世间人多匆忙,似随时要带着鸡犬和妻子,车马辚辚赶着去庙堂做高官,或者去挖钱窟,并无几个人真正内心虚静,更无几个人懂得玩味。
酒可玩,《易》可玩,菖蒲可玩。它们也都是虚静的:虚静的烈火,虚静的思想,以及虚静的秀草。
老家又多一盆石菖蒲,是老父亲上个月从山冲头上的山溪里觅来的。父亲从前爱兰草,爱桂花,爱曼珠沙华,爱胭脂红,爱草药,院子里栽种得到处都是,从来不曾养过菖蒲。受了我的影响吧。他是大别山里一个地道的农民,一生从未洗净裤腿上的泥巴,但他的内心是有诗的,不像有的人衣冠楚楚然,心上却蒙着厚厚的尘埃。诗是明媚的春光,是凛冬的爝火,是空,是虚,是静,是无有之大有,是无用之大用。
菖蒲是天然的诗篇,叶子是参差的诗行。我与菖蒲相对,如见西周之世的“国风”。
一月。
夜寒,风割人鼻,山中气温零下九度,拥炉重温《书断》。
张怀瓘论陆柬之法书,谓其:调虽古涩,亦犹文王嗜菖蒲菹,孔子蹙额而尝之,三年乃得其味,一览未穷,沉研始精。张氏以孔夫子学周文王吃腌制菖蒲根,初始难以下咽,久而久之方才识得真味的典故,来比喻书道之幽玄,以及陆氏沉心研修书艺的可贵。《汉书·艺文志》里说: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其本意,原是嘲讽儒家学者皓首而穷一经。但反过来想想,若非板凳坐得十年冷、二十年冷、数十年冷,何来大儒通才,何来五经博士,何来帝王师,何来绵绵泱泱几千年中华文化?
天下诸艺事,要做到极致,非得如蛇精狐仙,年复一年日修夜炼不可,无论是食菖蒲菹、养菖蒲,还是治学、习字、写文章。
菖蒲菹我自然不曾吃过。自从孔夫子皱着眉头、缩着鼻根学吃此物,并被录进《吕氏春秋》,后来的典籍文章似乎再也未见过吃此“刁瞧”的记载。刁瞧,吾乡土语,意思犹如稀奇古怪。传奇里说文王有百子,活了九十六岁,难道夫子也想学文王,富贵、寿考且多男子?事实上,夫子只生了一个儿子孔鲤,并且短寿,知天命之年即弃夫子而去。孔鲤生孔伋,孔伋生孔白,孔白生孔求,孔求生孔箕,孔箕生孔穿,素王七世单传,却也如真王一样,多子多孙“衍圣”无穷尽。
菖蒲是寿品,原本长生,食菖蒲者亦长生。养菖蒲者如我,却不是为了长生。与玉叶清节相伴,常常忘记寿命修短,忘记天寒屋清冷。
几天前下了一场薄雪,园子里的蜡梅开花了,冷香幽独,引人入尘外。菖蒲也是喜雪的,雪愈下愈见精神。雪与梅花与菖蒲,均弃智绝圣,似非人间物,却又都在人间逍遥游。
有人学古法,从屋外取雪喂养菖蒲。
二月。
立春前后下了几天烟雨,也不用撑伞,敞着头走在雨里,衣衫头面略沾雨毛而已。春阳开动,黄梅已绽放月余,红梅绿梅白梅三色梅,梅梅笑意盈盈焉。衙前河水似眼波横,狮子山峦似眉峰聚。中年的心本是深潭一泓,春雨落下也会泛起朵朵涟漪。万物有春心。
春心是生生之心,是蓬蓬之意,是元始混沌之气。李太白说:春心荡兮如波。成周的诗人说:既见君子,我心写兮。我在春雨里行走,心间喜悦明快,如穿开裆裤的乡间小儿在稻场上追鸡,弓腰张臂,小雀儿左摆右摇,嘴呼“啄啄,啄啄啄”。想象自己是一棵柳,或是一株芭茅草,从脚往头一截截返回青春。
青春是一个好词,只是中年时想起,惟有黯然神伤。
菖蒲也有春心,且得春气之先。菖,蒲类之昌盛者,冬至后五十七日始生。在古代,“菖”字又与“昌”字通用,寓意昌明、茂盛又美好。立春是吉日,是谷旦,我把几盆菖蒲从室内悉数请到阳台上,暗祝蒲生与我生,皆昌茂美好。它们在屋里闭藏数月,风霜酷寒之日,也曾叶残色凋,貌似生意衰减气息奄奄。但大寒过后,眼见它们一天天还魂,一天天碧艳,一天天温润端雅,一天天有上古的大人君子之风。菖蒲之风,楷而雅,可永以为式。
《菖蒲月令》一月得一篇,非是我要写文章,是菖蒲如蜘蛛结网,自己吐字成文,我只需要用心聆听和记录。就像我那些为数不多又自以为得意的文章,都不是来自于大脑,而是来自于神谕,来自于内心虚静之时三界万物的传音入密。
近来写菖蒲,突然发现写作的时候有三个我:一个是熬文煮字的我,一个是旁观写作者的我,一个是文章中写到的我。据说释迦牟尼有三十二法相,诸法相我也曾在二祖和三祖的庙宇里见过。又据说,三十二法相,无一是佛祖,也无一不是佛祖。写作者的三法相呢?
第一法相,是形而上的思考者。第二法相,是冷面无情的俯视者、打量者、拷问者。第三法相,是形而下的衣布衣、食茶饭烟酒、晨兴夜寐的此在肉身。他们像三个顶点,组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又像梦中做梦,梦中又做梦。我不知道这三个我,哪一个是真我。他们或者都是我,或者都不是我,或者重叠起来才是我,或者即使重叠在一起也仍然不是我。
我知道的是,无论写菖蒲、节令还是其他,其实都是写自己。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天涯》《青年文学》《散文》《广州文艺》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长篇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