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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11期|陈春澜:临街的门(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1期 | 陈春澜  2021年11月09日08:10

陈春澜,山西太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期高研班结业。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广州文艺》首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在《光明日报》 《北京文学》《小说界》等报刊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小说集《喧夜舞马》 《出帽儿巷》。

临街的门(节选)

陈春澜

1

苏家父亲那晚出事时,他们家年方十四的小女儿苏小丫正伏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抽噎噎哭个不停。窗外,小鸟叽叽喳喳,聒噪个没完。

苏家有个临街的门,这个门就像长在她脑门前的青春痘,没有一天,她不希望能把它们统统消灭。在旷日持久的对峙后,她决定各个击破,先对门下手。于是,她背着父母,捧着一手绢零花钱,找到了六叔。六叔是泥瓦匠,有本事把门变成墙。

六叔,你不是说最亲我吗?要是真亲我,就帮我把我家那个临街的门堵了。

六叔愣了一下,笑笑。这样孩子气的请求,纯属小破孩过家家,闹着玩呢,他当然不能参与其中。六叔一直笑,笑过之后,就把这事当玩笑讲给苏小丫的父亲。

苏父听了脸先是涨得通红,后又陡然变白。这是他努力了很久,才用一间房换到的两间房。之前,他们家住城北边迎新街,离市中心远不说,房子还小,只有一间。苏母每天都皱着眉说,屁大一点地方,摆下两张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晚上,他们夫妇挤一张床,两个女儿大丫和小丫挤一张床,中间挡块布帘,夫妻俩想说个暖心话都得捂住半张嘴。

新搬的这套房子就不一样了。地处太原市中心帽儿巷,出了巷子,北面是省政府,过去是阎锡山的督军府;南面是钟楼街,古时候,钟楼都设在城市中轴线上,可见它的中心位置由来已久。“花花镇定府,锦绣太原城”,这锦绣就围绕钟楼街绘制而成。苏家在帽儿巷的房子,近水楼台,当在这锦绣之列。

当然,在苏父眼里,除了地段锦绣之外,这套房还有两大好处。首先,两间房全部临街,院里一个门,街上一个门,出入方便自不必说。更难能可贵的是,地方宽敞了,而且有两间屋子,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晚上睡觉的尴尬。苏父逢人就说,他现在好活得不会活了,感觉就是在天堂上活着呢。

天堂怎么会有两个门?就是有,也不会随便开在大街上。小丫反对父亲的说法。她的反对,不只是言语,还有行动。自从搬进这套房子,苏小丫就开始和临街的门过不去,好像它不是门,而是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宁肯舍近求远,也要绕道走院里的门。

苏父对小女儿这种固执的坚持,愤怒已久,觉得这不仅是小资产阶级爱面子思想在作祟,也是对他成功换来这套房子的公然否定。六叔不经意间讲的玩笑,引爆了苏父的愤怒,六叔前脚走,他后脚就奔到火炉边。苏父拿起捅火用的铁火钩子,对着小丫,举了又举,苏母在一旁伸着手,挡了又挡。

在苏母的干预下,最终,火钩子没有落在女儿身上,而是在空中画了个美丽的弧线,然后,准确地降落在火炉上。苏父接连敲打了三下火炉后,推开门,气势汹汹地走出去。冲着苏父的背影,苏母一反常态柔声叮咛,消消气就回来。声音听着和风细雨,有种异乎寻常的关切。之前,苏家夫妇也经常吵嘴,苏父也经常愤而出走,每每这时,苏母总是跺着脚气急败坏地叫骂,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那天,在母亲如音乐般温柔语调的唤醒下,苏小丫快步跑了出去,拖拽着父亲衣袖说,爸,我错了,你回来!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苏小丫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在做梦。那晚的实际情形是另一个版本。母亲对父亲不同寻常的关切,扑灭了苏小丫心中的希望之火。母亲的声援向来有局限,这次也不例外,仅限于阻止火钩子的进攻,至于堵门,母亲旗帜鲜明,和父亲站在同一战壕。面对自己的孤立无援,苏小丫如史前化石般一动不动地长在椅子里,任凭父亲远去的脚步,渐行渐远。

果然,苏父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苏母伸出食指,指着小丫的鼻子问,是不是临街的门让你觉得难为情了?是不是觉得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丢你的人了?小丫不语。苏母转着圈地骂,“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好端端的一个门,开在大街上多方便,可你不走不说,还想瞒着我和你爸堵,人不大,心倒不小,我看你就差上天了。

谁想上天了,谁又嫌这个家穷了,不就想堵临街的门?只要堵了临街的门,以后生火、做饭、洗碗这些家务活,我全包了,再不和姐姐因为干活,惹你们大人生气。

还好意思提你姐?你姐比你大,可她多会儿像你一样挑三拣四,走这个门不走那个门,只要临街那个门开着,她什么时候走过院里的门。

那帽儿巷临街的房子多了,谁家的门不是藏在院子里。就咱家特殊,像当街探着个脑袋似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家住哪。

住哪怎么了?羡慕人家住宿舍大院,你看谁家要你,你去!妈不瞎眼,也会算卦,不就是怕同学说你住街巷。

是又怎么样,就算你们大人不让堵,我也只当它堵了,永远不走那个门。苏小丫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苏母叹口气,扔下一句,你爱走不走,没见过你这么个咬糙糙。说完,披上外套,从床上抓起丈夫的一件半长夹袄,开门走了。苏母走后,苏小丫的婉转哭声化作悲怆誓言,堵不堵由你们大人,走不走由我!我就是不走,一次也不走。

好,好,中国人民有志气。一直躲在门外的苏大丫,推开门,拍着手,走到妹妹面前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们家居然出了个王二小,宁死不屈啊!

你就会讽刺人。

不识好歹是吧,这不是讽刺,是表扬。

苏大丫说完又往前走了一步,苏小丫习惯性地抬手护住额前刘海。她的刘海可不是普通刘海,是她精心设置的遮羞布,布下是青春痘,苏小丫使劲压着刘海,手指不停地抖着。姐姐退后一步,学着小丫的腔调,朗声念道:“别人的青春痘只长在头上,我是头上也有,心上也有。心上的这颗,就是我家那个临街的门。”

你偷看我日记?

别人的想让我看,本姑娘还懒得看呢。

苏小丫气得转过身,不理姐姐。苏大丫绕到她脸前说,看在你刚被爸妈轮番修理的份上,我就听妈一次话,“欺人不欺帽,欺帽不礼貌”,这次,我绝对不碰你的头发。苏大丫说话算话,果真唱着歌,从临街的门上出去了。

2

屋子里,又留下苏小丫一个人。花季少女特有的落寞和烦恼,像被月光浸染过的哀伤,虽然淡淡的不着边际,却也铺天盖地,它们是那样不可捉摸,从四面八方席卷了她。临街的门和她过不去;父母看她不顺眼;姐姐故意气她;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叫她如何不伤悲。她索性扑到床上,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就在她三行鼻涕两行泪哭得正起劲时,她们家院里的门开了,老少院邻神色肃穆,像汹涌的潮水,一下子涌了进来。

小丫,快跟我们走!

去哪?苏小丫边问边从床上坐起,同时背转身,抬起手背,偷偷擦拭着脸上残留的泪痕,她可不想让邻居们看见她哭。李婶可顾不上看她哭不哭,心想一会有你哭的时候。她伸出开公交车的双手,一把就拉起苏小丫,说了句跟我走,拽着她就往街上跑。

苏小丫被李婶拖到街上时,潮水般的人群,正一浪一浪涌向巷子北口,胡乱喊叫着,出事了!出事了!李婶拽着苏小丫穿过吼叫的人群,径直向出事地点跑去。苏小丫边跑边问,李婶,出什么事了?李婶不答,只是更紧地拉住了她的手,更快地向前跑着。

又跑了大约五六十米,苏小丫目光所及之处,人群围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大圆圈,圆圈中间停着一辆淡咖啡色的中型面包车,苏小丫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见识面包车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初秋的夜晚,她和隔壁院的一群女孩迎着习习凉风,跑向迎泽宾馆,去看在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扮演潘冬子的小演员。苏小丫他们那代少年崇拜英雄,影片中的潘冬子就是小英雄。

宾馆的大门敞开着,但是,不让她们进,看门人用手做成喇叭,高声喊着,闪开,闪开,都退到一边去。包括苏小丫在内的一群街巷小孩,听话地退到宾馆大门外。她们挤成一堆,在秋天的凉风中,不知疲倦地等待着。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激动人心的欢呼声——“来了,来了”。紧接着,苏小丫看见一辆拉着白窗帘的淡咖啡色面包车,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她眼睛都没来得及眨,车子已经开进了宾馆的大门。

无数双稚嫰的小手,指着远驶的车尾激动地高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有个女孩激动地说了又说,说她从掀起一角的窗帘后,看到一张脸,她确定那张脸就是电影里冬子的脸。

你看到了吗?同伴把嘴附在苏小丫耳边小声问。

苏小丫诚实地摇了摇头。她可以向毛主席保证,她什么也没看见。那天晚上,她看清并记住的只是那辆呼啸而过的面包车。对那辆车的记忆,像刀刻般留在了她心里,以至于事隔两年之后,她再看到这种同款的面包车后,神情有些激动。她指着停在远处的面包车,看着身边的李婶说,我见过这种车,上次演冬子的演员就是坐着这车。李婶装作没听见,依然不理她,继续拉着她往前跑。

跑着跑着,苏小丫突然站住不动了,人群中传来一粗一细,两个女人的哭喊声,粗声是母亲的,细声是姐姐的。这是她最熟悉的两个嗓音,她时常怕在街上听到它们。有次放学,她和同学们相跟着回家,当她猫腰低头想绕过临街的门时,母亲和姐姐恰好从门上相跟着走出,俩人你一声、我一声大声喊她。她满脸通红,走到她们面前小声责备说,别叫了,行不行?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苏小丫又听到了母亲和姐姐的呼喊,只是这呼喊不同于以往。以前的呼喊里盛满了期待、希望,还有等待回应的喜悦,眼前的呼喊空洞、绝望、撕心裂肺。这呼喊,就像寂静的深夜,突然传来火车长鸣的声音,让从没出过远门的小丫,感到自己陡然置身于一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心一下子就悬在了空中。她感到自己双腿发软,腿肚子先是抽筋,后又不自主地乱颤,身体像被冰水浮起的纸片,又轻又薄又冷。

姐姐尖细的嗓音在风中飘荡,爸,啊,爸!母亲粗重的声音也在回响,我的人啊!我的人!

走啊,孩子。见苏小丫愣在原地不动,李婶更紧地拉住她的手催促道。李婶开道,众院邻断后,拉扯着苏小丫机械地往人堆里走。人群里尽是老街坊,他们看见苏小丫,自动闪开一条道,同时高喊着,让开,让开,人家家里人来了。

肇事面包车停在路中间,苏父就躺在车的旁边。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紧靠着右后边车轮,身上盖着一件半长的深蓝色夹袄,夹袄的袖子拖在地上,被地上的血染得鲜红一片。苏小丫眼睛盯着被血染红的袖口,嘴唇哆嗦着不知道应该喊爸,还是喊妈。

这件夹袄,她认得,那是母亲刚才出门时拿的。夹袄不够长,只盖着父亲的上半身,他的腿和脚都露在外边,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上的鞋已不知去向,只有打着补丁的黑色尼龙袜还套在父亲脚上,苏小丫从没见过如此僵硬的双脚。

人群中有人小声低语:“男怕穿鞋,女怕戴帽”,鞋丢了就不是好兆头。又有人接话道,可不是,这辆面包车开得太快,一下就把人撞飞了。刚才还有气,听说是等他们家的小女儿。

那不是,来了。人们对着苏小丫指指点点。她怎么不哭啊!看她姐哭得。此话一出,人群中看苏小丫的眼神里,就有了几分责备。人们纷纷议论,这么大的孩子,也该懂事了,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不动也不哭。

事实上,苏小丫头脑里一片空白,被父亲的死清空了。那天晚上,她只看了父亲一眼,就不敢看了,虽然父亲看上去就和睡着一样,但她知道这个睡,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睡,是长睡不醒,是死了。她害怕死人。

苏小丫九岁那年,她的同桌,一位姓梁的女同学得了重病,临死的前一天,苏小丫去医院探望。梁同学的母亲在病房外挡住她说,你还小,她随时会咽气,回去吧,别吓着你。梁同学病逝后,班上流传着好多关于死人的可怖传闻,害得小丫天天晚上求大丫,姐,明天,我替你洗碗,你看我睡着,你再睡。

站在苏小丫身边的李婶抬起脚,在她的两个膝盖窝上用力踢了一下,苏小丫“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穿着袜子的那只脚边。父亲袜子上的补丁是小丫给补上的,这是她生平做的第一件女红,那天恰好有父亲的同事来串门,同事夸父亲,享上姑娘的福了,父亲听了高兴地咧着嘴,笑个不停。

苏小丫心里一热,突然有种冲动,她想把目光再转到父亲脸上,再看看爸爸的脸。她希望爸爸的脸上,除了对她堵门的气恼,还残留着她给他补袜子时的欣喜。她想伸手把这种欣喜和父亲一道抓回来,可是,她不敢。她的两只手像长在腿上似的,想动,但动不了。她大腿内侧的裤子湿了一片,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尿裤子了。

苏母和大丫看见小丫呆楚楚的,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李婶在小丫后背上用力打了两巴掌,说,小丫,哭啊!你爸养了你一场,你该和你姐一样,大哭着送他上路。

苏小丫何尝不想像母亲和姐姐一样嚎啕大哭,可她越想哭,越哭不出来,眼里一点泪也没有。她已经哭一晚上了,尽管现在才是真正应该哭的时候,但她的眼泪哭完了。小丫麻木的表情激怒了大丫,姐姐在她肩上狠狠地擂了一拳,泪人一般对着苏小丫大吼,都是你害了爸爸,爸爸都死了,你还生他的气。

苏小丫嘴唇紧绷着,只是摇头,没有谁比她更想放声大哭了,可就是哭不出来。围观的左邻右舍见苏小丫这个样子,不住地叹气,隔壁院才死了男人的年轻小寡妇,抬起袖子不停地抹泪。苏母伸出拦过火钩子的手,又拦住大丫的拳头。她和小丫说,给你爸磕个头吧!

3

苏父走了的第二天,苏小丫就变了。从不走临街那个门的她,开始走临街的门了,而且走得比母亲和姐姐都勤。对面院子门洞里坐的那帮老太太们谁也不敢再凭经验妄下断语。

苏母摇着头感叹:“老子不死,儿不大。”她认为小丫这是有意为之,以此向父亲谢罪。在全帽儿巷的人都表现出惊诧时,苏母倒很漠然,觉得小女儿转变得有理。如果苏大丫是个有心人,她就不会同意母亲的观点。她应该能回想起妹妹第一次走临街门的缘由,和母亲嘴里所谓的悔过相去甚远。

那是在苏父刚出事后的第二天早上,每天来喊苏小丫一起上学的素素,在那天早上七点十分,照例准时敲响了苏家院里的门。和以往不同的是,苏家门里静悄悄的,没有听见谁喊她进去等,也不见苏小丫出来。素素和苏小丫虽是同班同学,但她不住帽儿巷,也不知道苏父昨晚出了事,她以为苏家人没听见。

素素更用力地敲着门,同时高声喊,小丫,快点,今天轮我们组值日。门里还是没有回应,小丫躲进了临街那个门的屋子。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不知道怎样和人启齿,哪怕这个人是和她最要好的素素。她摇着苏大丫的手低声说,姐,我紧上厕所了,你去和素素说。

你去哪上厕所?素素就在院里的门上。

那时的帽儿巷,每个院子都有隶属于自己的厕所,当时不叫厕所,叫茅房,打扫茅房的值日牌是院邻串门的重要媒介。后来,帽儿巷有了公共厕所,就盖在苏小丫家临街门的对面,两扇灰砖砌成的镂空大窗户让苏大丫感到喜气洋洋。她倚在临街门上,叫着小丫的名字,大声说,看这个公厕盖得多气派,再不用上院里的破茅房了。小丫在屋里写作业,装没听见。心想,那是你,不是我。

就像不走临街的门一样,苏小丫也不上街上的公厕,只上院里的茅房。尽管街上的公厕,既通风又明亮,而院里的茅房别说窗户,连个通风的小天窗也没有,白天都是黑洞洞的,还得打手电筒。但苏小丫就是要上院里的茅房,和她只走院里的门不走临街的门一样,苏家谁也拿她没办法。

每次手电筒里的电池耗完后,母亲让大丫去买,大丫都要不情愿地嚷嚷,都是小丫用完的,应该让她贡献出她的零用钱,要不,也太不公平了。小丫果真捧出了存钱盒,大丫才要伸手接,苏母开言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爸还没发话呢!这事,轮不上大丫你个孩子说长道短。

现在,主事的父亲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苏大丫不再纠缠妹妹上茅房浪费电池的事。穿一身毛边白孝服的大丫,看着同样也穿一身毛边白孝服的小丫,鼻子一酸,问,你要去街上的公厕?

苏小丫点头,双手捂着肚子,不等苏大丫答话,人已经像耗子似的从姐姐的身边溜了过去。临街门响亮的开合声,让苏大丫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以至于她没有能够听到或者是忽略了被关门声掩盖住的另一个声音。

那天早上,苏小丫其实根本不紧上厕所,她之所以说要去厕所,起先是以此为借口躲避和素素的面对面。好端端的家里,平地一个惊雷,出了这样的事,她不想见人,确切地说是不敢见人,生人还好说,越是熟悉的人,越怕见。

就在苏小丫以上厕所为借口,求姐姐去和素素说的过程中,她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是街上过汽车,司机在按响喇叭。这原本很正常的鸣笛声,在那天的那一刻,是那样敏锐地刺激了她的某个神经触角,这个触角在她脑海中窜来窜去,窜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必须上街看看这辆车,必须!”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而强烈,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可遏制地冲向她,瞬间就摧毁了她的理智,她的身体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完全不由她的大脑控制。苏小丫就是从这天开始,不再顾忌走临街的门,因为她要从临街的门上出去看汽车。

那天早上,从临街门上冲出去的苏小丫,焦躁不安地站在大街上,目光怔怔地盯着一辆开进巷子里的汽车,那是辆拉着黄色烧土的大卡车,而且是全世界开得最慢的一辆大卡车。素素一会就会从院里出来,苏小丫多想现在就跑进马路对面的公厕,但她不敢。突然入侵于心的魔鬼狞笑着,强迫她要盯着这辆卡车看,直到看不见。她跺着脚,眼睛听话地盯着那辆卡车,直到它拐了弯,她才躲进厕所。躲进厕所的苏小丫,以为这事至此就结束了,没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之后,只要街上有汽车过,她就得赶紧跑出去看,并且要坚持到看不见。

没有人洞悉苏小丫心中有多憎恨突然降临在她身上的这种古怪行为。她想管住自己不去看,但她做不到。她心中好怕,她不能不这样做。好像这样做了,父亲就能活着回来,更好像只有这样做了,天下才会太平,家里每一个人才会平平安安。

苏父走后,苏小丫做得最多的梦就是父亲没死,梦里父亲总是笑着对她说,弄错了,弄错了,出事的不是他,是他们单位姓李的会计。她经常被这样的梦半夜惊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她睁大眼睛,靠着窗帘缝隙中射进的微光,审视着姐姐和妈妈熟睡的面孔,她得确认她们的健康安好。

在一个没有月光的雨夜,苏小丫跑到苏母床前,手放在母亲的胸脯上,母亲胸脯的一起一伏,让她心里很是落实。她想,要是父亲也能让她再感受一次这样平稳的呼吸,要是生活能回到从前,父亲就是再开一个临街的门,她也不会反对了。母亲突然翻身,苏小丫抽回自己的手。她转过身,想回到自己的屋子,但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拉亮灯,看着站在自己床前的小丫,问,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站在这干啥?

我,我饿了,想吃个二面馒头。苏小丫灵机一动,想起母亲睡前蒸的那锅馒头,金黄色的,一半玉米面,一半白面。父亲走后,母亲就不再蒸白面馒头了,省下的细粮票都换了鸡蛋。

苏母绷着脸,翻身下地,把尿盆端起来,“嗵”地一声,放在女儿脚边,尿洒了出来,溅得苏小丫脚上和小腿上全是。蹲在尿盆上的母亲不满地数落着,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还说你爸走了,你就懂事了,结果为一个馒头,半夜就到我屋里折腾。

苏母骂了一会,又上床睡了。装睡的苏小丫,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心里找不到一点亮光。父亲生命的倏忽不见,让她的心里装满了惊恐,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害怕再失去的恐惧,犹如两道无情的绳索,紧紧地箍死了她,上街看汽车成了她挣脱这两道绳索的唯一的隐秘方式,尽管她是那么憎恨这种方式。

上世纪七十年代,帽儿巷作为紧靠钟楼街的繁华小巷,虽然车水马龙,但这个车不是汽车,是自行车、拉烧土和煤球的平车、还有乡下人来送菜的马车。马车后面常常尾随着一群提着箩筐捡马粪的小学生,苏小丫就两次担任过全校收粪组组长。

那个年代,汽车还是稀罕物,不要说住街巷的寻常百姓,就是单位,也是拉货的大车多,坐人的小车少。这些大车一般都在市区外的公路上跑长途,轻易不会出现在市中心的帽儿巷。唯其如此,苏小丫才能做到逢车过必看,而且,不被人发现。

那天早上,在苏小丫钻进厕所的同时,身穿一身白布重孝的苏大丫站在院里的门上,神色凝重地和素素转述了突然降临到她们家的不幸,并请素素代妹妹和老师请个假。

素素是个守口如瓶的好女孩,在苏小丫因打发父亲请假的日子里,班上的同学无不好奇地问她,苏小丫为什么不来上学,她们家出什么事了?素素先是不答,问急了,就一句话,等她来了,你们就知道了。在素素看来,这种事就不该发生在她身边人中间,更不该发生在和她最要好的苏小丫身上。

在为小丫难过的同时,素素自己也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那几天,她一放学就往家跑,不再像往常一样躲在外面跳皮筋、打沙包。回家后,主动帮着姥姥照料弟弟、妹妹,同时,像小大人似的叮嘱家里每一位长辈,出门要当心汽车。父母诧异地看着她,她装做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素素觉得为小丫保密是做朋友的责任,她用三缄其口分担着小丫的丧父之痛。

4

按太原的风俗,死人下葬后,还要过七个七,七天为一个七。头七过后,苏母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说,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活,你们俩明天都去上学吧!

苏小丫返校的第一天,是和素素相跟着走进教室的。同学们清亮的眼神和苏小丫左臂上黯然的黑纱,形成了巨大反差。看着苏小丫黑布鞋表面缝上去的白布,同学们面面相觑,他们恍然想起了素素的话,等她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同学们懵懵懂懂的心里也明白,也不明白。明白的是苏小丫家死人了,他们自己家里也死过人,但死的是祖父辈甚至是曾祖父辈的耄耋老人。这些老人走了后,他们并不穿白鞋,就是佩戴黑纱,也只是出殡当天戴一下,黑纱上还要特意缝上一小块红布。

他们的父母会指着这块小红布平静地解释,老人高寿走了,这是喜丧。苏小丫的黑纱上少了这块熟悉的红布,她是班上第一个戴这种纯黑纱的同学。在同学们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只有长成父母那样年纪的大人,才可以穿苏小丫脚上的白鞋,戴苏小丫臂上的黑纱。他们对苏小丫过早地穿戴上这样的行头,感到既陌生又胆怯。

那天,他们班的早自习出奇地安静,死亡的重锤把同学们像钉子一样,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再有人没事找事乱串座位,连交头接耳小声说话的声音都被死亡没收了。寂静的教室里,偶然会有人抬起头来,把同情的目光偷偷望向苏小丫。

寂静显示出的友善,让小丫对素素充满了感激。今天早上,她绕了好远的路,专门去素素家喊上她和自己一同走。她觉得想凭自己的一双脚,往学校走是困难的事,她需要身边有个人做依靠。刚才进教室门时,苏小丫把素素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先进,我不敢进。

素素没答话,拉起她就往进走。把她送到桌位上后,附在她耳边叮嘱,小丫,大大方方坐好,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姥姥说了,谁家门上也没挂无事牌,后路是个黑的。听我的,别怕,谁笑话今天的你,就是笑话明天的她。

那段时间,苏小丫时时黏着素素,她觉得离开素素,自己寸步难行。有天早上,素素又来喊她上学,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和素素说,我好想变成你。

素素挽起她的胳臂问,又做噩梦了?

也不算不好的梦,又梦见我爸没死。你说,我爸是不是真的像梦里说的那样,根本就没死?

开玩笑。素素表情严肃地看着她说,你不是让我问我姥姥吗?我问了,我姥姥说了,人亲鬼不亲,老梦见你爸,就是不好的梦。

可我没办法不梦。

我有办法。

进了教室后,素素走到苏小丫课桌前,把一张白纸放在桌上说,我姥姥告诉我化解噩梦的办法了,快点,我说,你写。

苏小丫顺从地拿起笔,素素小声念道:“夜梦不祥,写在南墙,太阳一照,化为吉祥。”素素写完后摇着头说,不行,是写在南墙,不是写在纸上。

傻瓜,我们就是要往南墙上贴的呀!素素说着蹭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小瓶糨糊,在苏小丫面前晃着说,一会全靠它了。

放学后,苏小丫亦步亦趋,跟在素素后面。素素昂首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一堵南墙都是她考察的对象。最后,在一个十字路口,素素抬着头,东西南北辨别好方向后,指着一面高大的灰砖墙说,就它了,我们过去贴。

俩人拉着手走到灰砖墙下。小丫掏出那张祈求吉祥的小纸片,把没字的那面翻过来,双手捧着。素素往上抹糨糊,抹好后,素素又看了眼那面墙,用手一指说,你过去贴吧!

苏小丫顺从地走了过去,她站在墙根下,抬起脚后跟,虔诚地举着那张纸问素素,快看,正不正?素素退后一步观察着,还没回答,突然看见苏小丫跑了,那张祈求吉祥的纸,也掉在了地上。

那张小纸片在风中如柳絮般飞舞,眼看就要飞到下水道了,素素眼疾手快,一把就把它抢了回来。她吹着纸上的土说,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能弄地上,差点让风刮跑了。

苏小丫像没听见似的,用力推开素素,面朝马路,怔怔地张望着。素素伸手在苏小丫脸前来回晃着说,嗨,看什么呢?

苏小丫一脸严肃,拿开素素的手,继续盯着马路看,素素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马路。一辆东风大卡车在两个女孩的眼前一晃而过,随着这辆车呼啸而过的还有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孩,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程锟。他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紧贴着那辆大卡车飞驰而去。

素素指着程锟的背影说,原来你在看他。

苏小丫摇头,接过素素手里的纸片,转身又回到墙根下,自己比正,贴上。贴完往回走的路上,俩人谁也好半天都不说话。过了一会,素素才说,你不告我,我也知道,你刚才就是在看程锟。难怪班上的同学都说你们俩好,那一刻,你眼里只有他,那么重要的纸都被你扔在地上。

眼泪从苏小丫眼里夺眶而出,她哭着喊道,我没有看他。她拉起素素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说,你摸,心不说谎。苏小丫激烈的反应,让素素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就是全班都说小丫和程锟,她也不应该说,她们是好朋友,她应该相信小丫,不能和别人一样捕风捉影伤害朋友。

素素从小丫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用力搂住她说,别怕,谁再说你坏话,我替你出头,别忘了,我哥在高中部。

虽然素素不解自己心中的滋味,但她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气,还是感动了苏小丫。她由衷地说,有你这个朋友真好。素素,以后放学后,我们不要马上回家,就留在教室里,我帮你温习功课,高中我们还要在一个班。苏小丫说这话是真心的,一半是真的不想和素素分开,另一半是害怕回家。教室深藏在校园深处,就是街上的汽车首尾相接,一辆接着一辆过,就是司机把车喇叭摁烂,那令她发疯的声音也传不进她耳朵里。她多想白天黑夜都有素素陪伴着,留在这个让她无比心安的教室里。

从那天开始,苏小丫和素素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背起书包和同学们一起走出教室,然后,佯装上厕所,等同学们都走光后,再悄悄地从窗户上跳进教室。她们的教室在一楼,征服不高的窗台对年少的她们来说轻而易举。窗台进窗台出的日子持续了不到半个月,第十二天头上,苏小丫想在学校多待一会是一会的想法,随着素素的辍学无奈地破灭了。

那天放学后,苏小丫手指窗台,诡异地给素素递眼色,素素没有像以往似的报以心领神会的一笑。她走到苏小丫桌前小声说,今天我得回家。

又让你看弟弟妹妹了?

不是。素素看了眼四周,小声说,我要退学了。

退学?苏小丫吃惊地高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父亲的早逝,让她害怕突发之事,她已经失去了想好事的能力。小丫惊恐的表情把素素逗乐了,她笑着说,看把你吓得,为我高兴吧!是好事,但现在不说,路上我再告诉你。说着,挽起小丫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她拽出教室。

离别的惆怅让苏小丫心绪全无,她机械地跟着素素,走在回家的路上。原来,素素的爸爸托人给她办了当兵。素素家兄妹多,她排老二,按政策将来留城的只能是她头上的哥哥。她就算上完高中,也只能去农村插队。所以,能去当小兵对素素来说,就是眼前最好的出路。

素素,不去不行吗?你和你爸妈说,不要去当兵,我帮你,你的学习会好起来的。没有一点先期征兆,素素的说走就走,犹如突发恶疾,一下子就把苏小丫击垮了,她脸色苍白再三恳求素素别走。素素把目光移向远处小声说,小丫,对不起,我走定了。小丫不语。素素又伸手指着天空起誓,她没有故意瞒朋友,是家里突然办好的,事先也没和她说。

你不想和我一起学习了?小丫摇着素素的胳膊恳求着,别走,只要我会的,我一定也教会你。

教不会,这段时间,我就是为了陪你,其实,你讲半天都白讲了,我什么也没学会。

听了素素的话,苏小丫心虚地低下了头。其实,她早就发现自己就是再不遗余力,素素也是长进不大。往更深里说,她的学习,别人不知道,自己心里很清楚。看汽车带来的焦虑,让她上课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给素素讲父亲没出事前学的还行,再往后讲,就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这段时间,与其说是她教素素学习,不如说是素素牺牲了带弟弟妹妹的时间,在陪自己。

秋天的风呼呼地刮着,树上的落叶在她们脚下簌簌作响,苏小丫看着路边成堆的落叶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心想,人也一样,终究有分开的一天。谁说这些各奔东西的落叶里,没有两片曾是最要好的朋友,从春到夏再到秋,都是你挨着我,我靠着你,不离不弃地长在一起,可是,到了深秋时节,还不是该分开就得分开。

素素走的时候,苏小丫又捧出一手绢平时攒的零花钱,买了一把口琴和一个墨绿色的笔记本。笔记本里的插画全是关于草原的,素素当兵去的是内蒙草原。素素说,小丫,要是上海就好了,我不想去内蒙,可我爸说能走就不错了。苏小丫摇头说,上海不好,车多。还是内蒙好,草原上只有马,肯定一天也过不了一辆汽车。

素素大笑,什么逻辑,有马就好,有车就不好?马再多我也不敢骑,有一辆车我也敢坐。素素说的没错,苏小丫知道自己的观点是病态的,便不再做声。素素见小丫脸上又露出了异样的神情,方想起小丫的父亲是车祸走的。她赶紧转移话题说,等我学会吹口琴,一定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吹你最爱听的《桃花红杏花白》,拍好多照片寄给你。

别往家里寄,寄到学校。小丫急急地说。

好啊,让同学们也看看,我们的友谊是没有距离的。

苏小丫笑,没说话。其实,她不想让素素寄到家里,是因为她没有告诉妈妈和姐姐,她还送了素素一个口琴。大丫曾叮咛她,你又不挣钱,送素素一个笔记本,意思到了就行了。

小丫当然不能听姐姐的,同学们送的都是笔记本,她和素素最好,不多送个礼物,怎么能体现出个最字。素素想要口琴,苏小丫跑了好几趟商店,直到凑够钱,才买下这把口琴,最后的二分钱,还是她卖牙膏袋所得。

素素接过口琴,高兴地又蹦又跳,搂着小丫说,你真好,比我姑都好,她都挣钱了,我让她送把口琴,她还不舍得。

如果你能留下,我情愿再送你把口琴。

就是送一箱口琴,我也得走。

5

素素当兵走后,苏小丫一时找不到可靠的同伴和她一起爬窗台,就是再怕回家,她也没有勇气独自在学校逗留了。好在苏父走后,苏母对两个女儿的管束松懈了很多,姐妹俩回家早晚,母亲也不多计较。

本来就爱跑的苏大丫,有事没事都比苏小丫回家晚。单独待在家的机会,让苏小丫喜忧参半,喜的是看汽车没有人会发现,忧的是这个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每次听到街上过汽车,她都在心里对自己说,管住自己,不去看,坚决不去看!这次真的不去看了。可是,越这样想,越管不住自己,往往在最后一刻,因怕汽车开过去看不上,倒像个疯子似的一次比一次跑得快。

虽然临街的门给了苏小丫跑出去的便捷,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给了她借口,但在一个全家都休息的星期天里,苏母还是发现了不对劲。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一会跑去上一趟厕所的小丫问,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没有,是小便,不是大便。

苏母听了,大惊失色。有个患糖尿病的年轻姑娘,曾是她的同事,这个姑娘就是一会去厕所尿一次,年纪轻轻先是腿和眼睛出了毛病,后来,整个人都没了。这个姑娘死后,苏母才听人说,这个病越年轻得,越厉害。

苏母把小丫拉到跟前,盯着她的两只眼睛问,你眼睛难受不?

不难受。苏小丫眨眨眼说。

那腿呢,疼吗?走走,妈看看!

苏小丫在母亲面前轻快地走了两个来回。苏母长出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没病就好,没病就好,你爸走了,你和你姐都得好好的,妈是再也承受不起一点打击了。苏母以道听途说的医学知识,给苏小丫做了自以为是的经验诊断后,就不再多关心她去不去厕所的事了。

母亲的放任和姐姐的不操心,客观上给了苏小丫看汽车更大的空间,素素走后,她一放学就往家跑。看汽车的毛病不但没戒了,反倒比先前越发加重了。苏小丫越恨自己改不了这个毛病,就越想素素。她天天都在盼着素素的来信。素素走的时候答应她,如果有再招女兵的机会,她一定央求她爸,把小丫也招去,她俩做伴。可素素走了都快两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等到学校快放寒假的时候,虽素素那还没消息,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弥补了没收到素素来信的遗憾。有传言,学校要组织她们去学工。不等老师正式通知,苏小丫就开始拆洗被褥。听高年级同学讲,他们去的工厂很远,要走半个月,还要在那住。既然要住,被褥自然是要拆洗干净的。

周五下午,学校照例放半天假。苏小丫挽起袖子,坐在洗衣盆前,边在搓板上搓拆下来的被面和被里,边想象着工厂的好。这个将要去的工厂,虽没有素素去的草原远,但一定很大,离马路也很远,只要是不过汽车的地方,就都是好地方。她相信,环境变了,她看汽车的毛病定然就跟着改了。那个下午,街上出奇的安静,没有听见过一辆车。苏小丫高兴极了,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在院里晾洗好的被面时,全院人都听到小丫又唱起了《桃花红杏花白》。

拆洗好的被褥和一条薄毯捆成卷,外面裹着塑料布,放在床旁的板凳上,严阵以待,只等学校一声号令。可是,心急火燎地等了十多天,赶正式接到学工通知时,准备好的行李派不上用场了。新换的班主任贾老师不紧不慢地说,工还是要学的,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嘛,只是地方变了,原定的工厂去不了了,改为学校的校办工厂。

校办工厂太近了,近到足不出校,就在校园里,紧靠学校后门。在学校后门的左边,有一排临街的平房,就是他们的校办工厂。校办工厂虽然临街,但门不开在街上,开在校园里,门前的空地上是一片笔直的杨树林。走过这片杨树林,是个小操场,小操场上最醒目的是两个篮筐,正对着学校的后门。这个篮球场专供校篮球队用。苏小丫所在的晋阳中学男篮很是了得,在全国中学生赛事中都拿过不错的名次。

学工的第一天早上,苏小丫和同学们排成三行,被老师分了六组,十个人一组,她分在第三组。一位戴着蓝色袖套的工人师傅,对着苏小丫他们这边大喊,一到三组的同学都跟我来。接着,苏小丫和其他同学就被领进了一个铁门里,门不算大,里面很大,是打通的六间房,房里整齐地摆放着二排车床,体积和缝纫机差不多大小。

因为初次学工,同学们一脸兴奋,东瞅瞅西看看。苏小丫也看,不同的是,大家看的是车床,她看的是窗户。临街的三个大玻璃窗,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明晃晃地对着她,她的心“咯噔”一下,手脚瞬间变得冰冷。天哪!这么大的三个窗户,只要开一个,就和临街的门异曲同工。这日子可怎么熬?

嗨!那位女同学,想什么呢?往前站一站。领他们进来的工人师傅,正在给大家讲注意事项。讲到一半时,发现站在人群外发呆的苏小丫,就大声招呼她。苏小丫的心在高悬之剑上,竟没听见师傅在喊她。

刚被任命为学工三组组长的女生贾梅,三步两步从人群中窜出来,跑到苏小丫跟前,小声但严厉地说,苏小丫,快跟上,别一来,就给咱们组丢脸。说完,像揪犯人似的把她揪回人群中。回到人群中的苏小丫,如众矢之的,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她脸红脖子粗,难为情地低下头。等同学们不再看她时,她的眼睛又不自觉地转向了窗外。

还好,窗外的街道宁静如水,只有几个匆匆行走的路人,不时地从边道上走过,马路上并没看见一辆车。苏小丫松了口气,学校后门外的这条街道也不太宽,和帽儿巷一样,不通电车,也不通公共汽车。

虽然没有电车和公共汽车等交通工具通过,但想一天不过一辆车,也是件困难的事。苏小丫清楚地记得,学工的第一天过了三辆响喇叭的车,她忍住了。第二天,过了四辆,她也忍住了。

每过一辆车,她都要和控制她的心魔说尽好话。原谅我,不是我不去看,这不是在我家,求你别计较这些,这里没有临街的门,再说,当着同学的面,我也不能老跑出去。

他们的任务是把已经制成成品的螺丝按不同的规格和数量,分装成盒。窗外的喇叭声一响,苏小丫手中的螺丝就没了数,原来数到哪了,根本记不得,只好重头再数。工间时,贾梅来检查,她不满地训苏小丫,你看看别人装几盒,你装几盒,成心拖咱们三组后腿不是?

对不起!我错了。

光认错顶什么,你得快啊!

挨了批评后,苏小丫坚持不喝水,中午吃饭也只吃一点点,怕上厕所耽误时间。别人午休,她也加班干,一天下来,并不比其他同学出的活少。原以为学工的日子会这样风平浪静地熬过去。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小心来,小心去,最终还是出了事。第三天早上,贾梅一进车间,就看见体育老师和带他们的工人师傅站在车床边小声说着什么,之后,就听见体育老师冲着刚进门的程锟说,我和师傅给你请假了,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学工了,到校篮球队报到,参加集训。

去哪集训?程锟问。

能去哪?还在工厂那边的篮球场。体育老师说完,拍了拍程锟的肩,先就走了出去。接着,程锟礼貌地和站在贾梅身边的一组组长说,咱们组要少一人了,我得去集训。说完,抬起两条大长腿,就向门口跑去。

程锟往门外跑,苏小丫往门里跑,俩人在门口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同学们哄堂大笑,只有贾梅不笑,她恼怒地冲着大家高喊,笑什么笑!然后,冲上前去,一把就把苏小丫从程锟的怀里拽了出来。苏小丫感激地看了眼贾梅,小声说,谢谢,本来想早到的。

早到了,能撞到人家怀里。贾梅冷笑着回了一句。苏小丫自知理亏,没敢吭声。今天,她出门并不晚,但因在路上看汽车耽搁了几分钟。看汽车不能说,更不是迟到的理由,她沉默地走到操作台前。

说来也巧,程锟离开的这天,正好是校办工厂规定的取货日。窗外提货的工具车,来了一辆又一辆。苏小丫在心里劝自己,忍住,你已经成功忍两天了,今天就是再过多少车,你也要忍住,哪怕晚上回家后,就一直站在大街上等汽车过,现在也要忍住。可她最终到底没忍住,来提货的司机中有位年轻师傅,别人都是开的工具车,他偏偏开的一辆面包车,还是淡咖啡色的,和撞死苏小丫父亲的那辆车一模一样。像专门针对她似的,这辆车正好就停在苏小丫工位正对的窗户外面。

表面镇静的苏小丫和心里紧张到极点的那个自己说,不看它,不看它,它不是那辆车,不是。它和撞死爸爸的那辆车半分钱关系都没有,对,半分钱关系都没有,这点,你是清楚的。

就在苏小丫努力不去关注这辆车时,这辆车的年轻司机走到苏小丫正对的玻璃窗外面,不停地敲着玻璃。领班的师傅走了过去,打开窗户没好气地说,再敲也没用,你的车只能装那么多货。

要这么说,我就不走了,我不走,看谁的车能走成。

你这个年轻人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就给你装六箱,爱走不走。师傅不高兴地转身走了,窗户也忘了关。

年轻司机吹着口哨,脱下白手套,从窗户外扔了进来。之后,骂骂咧咧转身坐回车里,真的赌气不走了。停在他后面的几辆工具车,不停地摁喇叭,一声接一声。声声都像为苏小丫定制的重型炮弹,炸得她的心胆皆碎梦神不守舍。又一声轰响后,苏小丫猛地从工位上站起,扭身就往外跑。贾梅冲着她的背影高喊,苏小丫,你去哪?怎么不请假?

苏小丫不理她,更快地跑着。先是跑过小树林,接着又跑过小操场,最后,才跑出校门。跑出校门后,边喘气边向排成长队的车辆行起了注目礼。有位年长师傅给那位年轻师傅递了支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面包车开走了,其它装满货的工具车也一辆接一辆,从苏小丫的身边鱼贯而过。

之后的情况堪比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在苏小丫个人意志掌控之内。她借口拉肚子,又是逢车过必跑出去看,贾梅很负责任地跟踪了她,发现她根本没有去厕所。那天下午收工后,贾梅突然大声喊着,大家等一下,我有重要事情宣布。苏小丫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贾梅,贾梅不看她,她的眼睛是号角,要对大家吹响。同学们,我想揭发我们组的苏小丫,她的思想有问题。来的第一天,她就受了工人师傅的批评,今天更是不得了,和我说去厕所,结果,一出车间的门,就往操场那边跑,而谁都知道操场那边根本就没有厕所。

有个和贾梅关系不错的女生尖声附和道,贾梅,这事明摆着,程锟今天去操场上打球,苏小丫偏偏今天就闹肚子,哄谁呢?

哄谁呢?有个男生捏着鼻子,学着这个女生的腔调,阴阳怪气地学说着。说完,随手摘下旁边一个矮个女生的帽子抛在空中,惹得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苏小丫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我没有看谁!这句话憋在她嗓子眼里,想喊,可几次鼓足勇气,都没有敢喊出来。这次面对的不是素素一人,是根本不了解自己心事的一群人。她松开紧握的拳头,把这句话咽回肚里,流着泪低下头,大气不敢出。贾梅大叫,苏小丫,你别想用眼泪蒙混过关,贾老师说了,我们这次学工就是要出大力流大汗,用劳动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可你却装病,逃避劳动。

苏小丫仍然低头不语,眼泪先是弄湿了她的双颊,接着,又流到脖子上,后来,鼻涕眼泪齐下,把衣服的前襟也弄湿了。她哭得酣畅淋漓,仿佛不是在哭眼前的倒霉处境,而是在哭父亲。父亲走的那晚,她没有流泪,父亲入土之时,她还是没泪,现在,她把欠父亲的眼泪当众都还上了。

贾梅还在逼问她,你不是想第一批就入团吗?这下你的活思想全暴露了。

贾梅慷慨激昂地批评着苏小丫,同学们沉默地听着,没有一个人敢往苏小丫的身边靠,他们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了贾梅这边,从形式上对苏小丫构成了围攻之势,毕竟苏小丫有错在先。

突然,窗外又传来一阵汽车鸣笛声,苏小丫大吼一声,躲开!正在兴头上的贾梅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苏小丫已经推开她,冲了出去。同学们都看呆了,仿佛他们眼前出现的不是柔弱的女生苏小丫,而是一股迅猛的飓风,突如其来,势不可挡。苏小丫骇人的速度,并没惊到在操场上训练的程锟,因为此时他正好去厕所了,根本没在篮球场。倒是贾梅跟踪她那两次时,程锟都在,只是贾梅注意到了,苏小丫没注意,她在意的只是汽车。

冲出校门看过汽车之后,苏小丫掏出手绢,擦干眼泪,转身往校园走去。进了校门后,她脑子里汽车的形象变幻成贾梅的形象,后者阻止了她前进的脚步。她拿不定主意,回车间去?还是不回去?苏小丫靠着树干站了一会,扭身出了校门。寒风中,身着蓝色列宁装的苏小丫,胳膊上戴的米黄色袖套,一甩一甩的,甩出个让她自己都吃惊的决定:不学工了,学也不上了,到内蒙投奔素素去。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