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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11期|戴来:一天(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11期 | 戴来  2021年11月08日08:16

戴来:一九七二年生,苏州人。著有《练习生活练习爱》《一、二、一》《外面起风了》《向黄昏》等作品三十余部。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部分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等多种文字。曾获春天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苏州市文艺创作中心。

一天(节选)

文/戴来

糖醋排骨

“别碰我!”小雷怒声叫喊道,同时用胳膊格开了那只就要挨到他肩膀的手。这一嗓子的音量高出小雷的预期,刘萍的反应也是他没想到的。刘萍一脸的惊诧和尴尬,她的手像被摁了暂停键,停在空中。那一瞬间,那只手似乎也有了她的神情。

冲回自己的房间时,小雷还推了刘萍一下,她挡他道了。小雷重重地摔上了房门,并且上了锁。小雷可以猜到刘萍此刻在干什么,肯定又在告他的状,哭哭啼啼地打电话,然后等老雷出差回来收拾他。

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老爸从没打过他,反而劝习惯扯着嗓门教训小雷的妻子,文明教育。就因为这个刘阿姨,小雷第一次挨了父亲的巴掌。现在父亲眼里只有刘阿姨,刘阿姨。用外婆的话说,“你爹的魂被这个妖精勾走了”。

这个“妖精”是怎么出现在父亲生活中的,老雷和他大致讲过。小雷不相信,也不在乎。老雷希望儿子理解这个原本不相干的女人进入父子俩生活的必要性。小雷则认为父亲要解决的完全是自己的问题,跟他不搭界。在这个刘阿姨出现在他和老爸的生活中之前,老雷也征求过他的意见,小雷的意见就是“有很大的意见”,完全不同意。可他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呢,事实上,她已经在他们父子俩的生活中进进出出了,带着一只旅行箱和一副女主人的面孔。

一个多月前,老雷说要去外地出差两天,说是不得已,其实是有预谋地拜托刘阿姨过来照料他。小雷一口回绝:“我不需要,我可以独立生活的,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去外婆家住。”老雷当然不会同意:“外婆家到学校要倒两趟车,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而且你刘阿姨厨艺一流,你不是喜欢吃糖醋排骨吗,她做得比饭店里的还好吃。”老雷夸刘萍厨艺时的神情、语气让小雷反感。小雷说:“我只爱吃妈妈做的糖醋排骨!”他故意在“妈妈”这两个字上提高了音量。“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老雷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薄薄地像抹奶油一样抹了一层和蔼,“不是吗?”“那我就再也不吃排骨了!”小雷是这么回答的。“你这孩子现在怎么这样?”老雷脸上的和蔼瞬间融化掉了,转而有了怒意。小雷在心里说,你呢?你不是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小雷认定父亲就是要借机把这个刘阿姨塞进他的生活,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让刘阿姨挤进小雷的生活,故意躲出去的,而想出这个主意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刘阿姨。

父亲昨天又出差了,刘萍拖了一只旅行箱过来了,这一次的个头更大,看样子她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小雷只想这几天俩人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打算吃她做的饭,而她也别想以家长的名义来管束他。

刚才小雷一进家门,刘萍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说晚饭做好了,就等他回来开饭了。屋里一股浓郁的糖醋排骨的味道,站在门外都能闻到,这味道刺激到了他的胃,同时也挑起了他的情绪。刘萍说:“我做了糖醋排骨,赶紧趁热吃。”说着她伸手要去帮小雷卸下双肩包,但是被小雷挡开了。

此刻,想到糖醋排骨,斜靠在床上的小雷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小雷很想找机会亲口对她说,没门

小雷打算上网看一下体育资讯,顺便玩一把游戏,然后再做作业,最后为那个在心里酝酿已久的计划做攻略,然而网络怎么也连不上。他去客厅看了一下路由器,果然,网线被拔掉了。

刘萍正在客厅泡茶。几乎占据了整个茶几的茶海是她带来的,她还带来了几盆小雷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和被老雷赞许有加的厨艺以及养生理念。理念之一就是督促老雷戒烟。母亲以前唠叨了很多年让老雷戒烟都没有成功,刘萍好像轻而易举就做到了。最可恨的,小雷认为是刘萍的出现给本还算和谐的父子关系带来了矛盾。

原来茶几上的果盘和烟灰缸被茶海取代了,主卧衣帽间里老妈的衣物被刘萍的衣服取代了,她还想取代妈妈在这个家里女主人的位置,小雷很想找机会亲口对她说:“没门。”

在刘萍惊讶的注视下,小雷插上了网线,接着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出果汁倒了一杯,端到客厅,就像这个屋子压根没刘萍这个人似的边喝边用手机测了一下网速。做完这一切,小雷觉得很解气,回到卧室时,他的情绪好了很多。

现在小雷不想玩游戏了,他打算先把作业做完,而后腾出更多时间来完善他的计划。准备时间越久,有时候小雷越是感到不安,总怕遗漏了点什么。

每天晚上十一点前,小雷会把作业写完,随后拍照传给班里的三个同学。当然是有偿的。那几个同学一定让老师困惑极了,每天都按时完成作业,课堂上也算遵守纪律,可是一到考试就不灵了。

小雷必须要保持好成绩,这是他和老雷的约定,学期中考掉到年级排名五十以下,就离开学校足球队。小雷觉得某种意义上,他的三个同学也在督促他按时保质地完成学习任务。

她离婚的原因也是老雷想和她结婚的原因之一

雷曙光十分怀念以前儿子喊他老雷的那一段时光。

儿子是跟着他妈妈喊的。儿子大概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妻子在卫生间,大声喊:“老雷,没有手纸了。”他应声过去经过客厅时,正在玩玩具的小雷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手里的玩具指着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老雷。”

“叫爸爸!”

“老雷。”

“不能叫老雷,叫爸爸。”

“老雷。”

“老雷是妈妈叫的,你不能叫。来,乖,叫爸爸。”

“老雷。”

不过老雷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挺有趣的。他自认为是个开明的家长,至少他愿意做一个开明的家长。老雷人生的前十八年被父母管头管脚管思想,被束缚得死死的,离家上了大学才算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因此他大学毕业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并在这里扎下根来。

老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以后自己如果有了孩子,他一定要做一个和自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的父亲。自己父亲那一套教育方式他绝对不会用在未来的孩子身上。而他未来的妻子也不能像他母亲那样,没有工作没有主意没有自己。老雷希望能和孩子像朋友一样相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父亲以前那种命令式的口吻,还有那根藤条,现在偶尔想起,还会让他后背一阵抽搐。

小雷从小到大,老雷都是和他一个阵营的,偷偷做了很多违背他妈育儿理念的事。他以为会和儿子做一辈子朋友的,没想到现在关系处成这样。现在儿子不但不喊他老爸,连老雷也不叫了。现在俩人的相处基本是怎么别扭怎么来。

妻子病故后,老雷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再找的。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同届,都是给排水专业的。本科毕业后妻子得到一个推免的名额继续读研究生,他则进了妻子家乡的市政工程设计研究院,给他们已经确定的关系上了一把保险锁。她研究生毕业那一年俩人领了结婚证。一直以来生活得无风无浪,没想到一起风浪就是一个大浪头。妻子从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到离世,半年时间都不到,然后一切就都改变了。

首先改变的是他和儿子的生活状态,其次是与岳父母的关系。岳父母一直以来都是把他当儿子看待的,然而女儿不在了,尤其是用岳母的话说他“又有新欢”之后,关系的本质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女婿到底还是别人家的儿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妻子的突然病故固然对儿子影响很大,但老雷认为根源其实还在刘萍这里,她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这个家里。

说实话,刘萍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长相拿得出手,工作拿得出手,厨艺拿得出手。虽然离过一次婚,但她离婚的原因也是老雷想和她结婚的原因之一。她不能生育。对于刘萍来说,老雷私下里猜,她不能生而他不想再生也是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原因。

老雷原本不想这么快就把刘萍带到家里的,然而刘萍已经不愿意再等了。她抱怨:“你总是让我等,等,等,再等,我今年是可以等,那么明年呢?明年小雷升高二,我也是个老师,我很清楚高二是承前启后关键的一年,你还是不可能把我带回家,到了他高三,就更不可能了,难道你想让我等到小雷大学毕业结了婚生了孩子?”她进一步暗示,其实她还有别的追求者,老雷只不过是眼下比较积极的那一个而已。老雷用了半个晚上的辗转反侧下了决心,带她回家。他想小雷能理解一个单身父亲再婚的想法,哪怕暂时不能理解,像朋友那样谈谈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雷应该能慢慢理解的。

再怎么样,他和小雷是朋友。是朋友就要相互理解,相互尊重,不是吗?

我这边水深火热的,你却在寻欢作乐

电话接通后,刘萍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在重庆啊,咦,不是和你说了,来出差。”

紧接着刘萍就说:“这一回的情况比上一回更糟。”老雷正在饭局上和两个大学同学咀嚼往昔岁月,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问:“什么这一回上一回的?”

“上一回你出差啊,你忘了?你上一次出差我不是住过来照顾你儿子?结果热脸贴冷屁股。”

老雷被两个老同学灌了半斤白酒,正处于亢奋状态,跌跌撞撞走出包厢来接电话,随口接了一句:“那么这一回他的屁股热了吗?”

刘萍随即警觉地反问:“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喝酒了?”

“这边有两个老同学,晚上没事正好聚一下,喝一点小酒。”

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老雷“喂”了几声,看看手机,信号满格,他又“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了抽泣声。

“怎么啦,你哭啦?你哭什么呀?”

“你倒好,我这边水深火热的,你却在寻欢作乐。”

刘萍一下子用了两个成语。第一个形容词,老雷觉得无论如何不至于,第二个形容词,完全不属实。老雷说:“就是两个老同学,好久不见,喝个小酒,叙叙旧。”

“叙叙旧,是共同回忆你老婆吧?”

“你吃她的醋干什么?”老雷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堂,一屁股在收银台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语气里有了些许不快,“有必要吗?”

“我不是吃她的醋,我吃一个死人的醋干什么。”

“死人”这个词让老雷感觉刺耳,同时酒精让老雷脑子发热,他已经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不快了,他冷冷地说:“同学聚会不是很正常的吗?你打电话来到底要说什么?”

“你儿子,你的宝贝儿子小雷。”

老雷的不快似乎让电话另一端的刘萍意识到措辞的不得体。她调整了情绪,语气也变得平和甚至有些讨好,她说本来想趁老雷出差的机会好好和小雷相处,加深彼此的了解,她也总结了上一回的经验教训,充分做好了小雷可能闹情绪的准备,但孩子完全不给她机会,辛辛苦苦做好了饭菜他碰都不碰,走进走出一副目中无人而且气鼓鼓的样子,这样下去怎么行,伤身体的。她还进一步解释不按时吃饭对胃的伤害,生气和肝的关系。

刘萍一口气说了五六分钟,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并且越说越焦虑。老雷听不下去了,皱眉盯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变化的通话时长,同时克制着内心的厌烦情绪。

老同学已经出来找老雷了,而电话那头的刘萍还在一个劲儿地问他怎么办,老雷重新把电话放到耳边,打断道:“我知道了,等我回来找他谈谈。”

“你觉得找他谈谈就能解决问题吗?”刘萍的语气陡然从焦虑转换成了怨怒。她认为老雷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关键是她忍辱负重地过了两天,却一句安慰话也没听到。

为了尽快回到酒桌,免得被罚酒,老雷只得用缓和一些的语调宽慰她,并承诺明天把工作交接一下,改签下午的高铁赶回去。

老雷叮嘱自己,一定要和颜悦色

“回来啦?”

看到父亲出现在门后,小雷愣了一下,脸上意外的表情很短暂,然后“嗯”了一声,径直往自己房间去了。

“今天不训练?”老雷跟在儿子身后,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儿子又“嗯”了一声。

“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老雷敲敲房门,侧耳听里面的回答。

“我吃过了。”

“我能进来吗?”

“我要写作业了。”

“我想和你谈谈。”

小雷打开了门,脸紧绷着。

“在外面吃的什么?”

“汉堡。”

明明知道家里有热饭热菜等着伺候他的胃,还在外面吃。老雷想,要不就从这个话题切入。转念一想,今天的谈话不能从指责批评开始,不能,老雷叮嘱自己,一定要和颜悦色。

“最近功课怎么样?”老雷拉过一张椅子,在小雷的右侧坐下。

“还好。”

“紧张吗?”

“还好。”

“球队最近有比赛吗?”

“没有。”

小雷眼睛死盯着习题册。老雷知道儿子在等自己的下一个问题,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喊了一声小雷。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用这种深沉的口吻喊过儿子,老雷也很不习惯,他舔了一下嘴唇,问:“我们能不能像朋友像两个男子汉一样聊聊?”

小雷未置可否。老雷的语气让他觉得陌生。

“聊聊的意思是交流,交换思想和看法,而不是现在的我问你答。”

小雷的目光还在习题册上,但把手里的笔扔在了桌上。

“我知道你现在的情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刘阿姨的出现,从你的角度,你会觉得这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人,就是你妈妈。可是,你能不能换一个角度,从爸爸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你现在高一,很快就会高二,然后高考,接着读大学,读了大学你就会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再往后进入社会,工作,组织你个人的小家庭,这个家就只剩下爸爸一个人了,这一点,你想过没有?现在我遇到了刘阿姨,她的情况我也和你介绍过,我们互相都觉得挺合适的。”

小雷眼帘下垂,眉头微锁,紧抿着嘴唇。从老雷这一侧看过去,小雷的嘴唇上方有一层黑黑的绒毛。

“我知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刘阿姨,所以我想你们多接触接触,有了了解,你可能就会改变看法的。”老雷探身凑向小雷,“怎么样,你也说说你的想法,啊,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小雷把身子往左侧让了让,不情不愿地回了三个字:“没想法。”

“没想法你怎么会有这么大情绪,明摆着的,你有看法。来,说说看。”

“我的想法重要吗?”

“当然,非常重要。”

小雷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眉头皱得更紧了。

“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保证认真听取。”

“为什么是现在?我妈才走了一年。”

“哦,是有些快,”老雷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搓了搓手,“但是,但是这种事情是要看机缘的,想遇到一个合适的,就算存心去找,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也未必能找到。”

“你就那么急着要去找?”

“不是解释了嘛,正好碰上了,而且——”

小雷打断道:“那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正是因为考虑到你的感受我才提前和你谈了一次,然后才带她回来让你们认识的,带她回来还不是——”

“我说了不同意,我不是已经说了我不同意吗?”小雷再一次打断了老雷。

老雷叮嘱自己沉住气,不要发火,不然就功亏一篑,白谈了,比不谈还不好。

“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觉得犯了一个判断上的错误吗?一个小错误,”老雷用一种谨慎的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他不想刺激到小雷,他想把谈话进行下去,谈出个结果,“那就是观念先行了。你提前预设了后妈都是坏的。可是你还没有和刘阿姨相处,怎么能断定她一定就是坏人呢,再退一步说,你就当,这么说吧,就当是我的一个朋友来家里住,是来照顾我们的生活的。归根到底,我是给自己找老婆,不是给你找妈,你可以暂时不喊她妈,没关系的。”

小雷霍地站了起来说:“既然你认定了她那么好,非她不可,还来问我干什么,你爱干吗干吗吧。”小雷的脸因激动涨得通红,因为变声,低沉沙哑的嗓音里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尖厉。他使劲推开身后的椅子,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紧接着,卫生间的门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老雷惊愕地看着门口,半天反应不过来。他的膝盖被小雷的椅子扶手不算很重地撞了一下,他一边抚揉着膝盖一边问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吗?还是哪一个词刺激到了他?

此刻,老雷很想抽根烟,尼古丁能帮助他缓解烦躁的情绪,整理混乱的思路。不过他答应了刘萍戒烟。他还答应了刘萍要和小雷好好谈谈,他好像还答应过刘萍一些别的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你慌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从小区到学校走路也就七八分钟,六点四十早自习开始,小雷还有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可以解决早餐。

小区里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小区里种了各种品种的桂花,品种不同花期不同,整个秋季一直到初冬,小区里始终有一股温婉的、甜丝丝的,带着些许慵懒闲适的香气,延绵徐逝,转而又忽然香浓起来,像一个顽皮的孩童,故意撩拨你一下,然后笑着跑开,看你嘴角的笑意渐收,他又折返回来再次撩拨。

每年桂花刚开,香气还不是那么浓郁的时候,小雷的母亲就能闻到。她喜欢桂花,喜欢一切加了桂花糖浆的糕点。

经过一棵桂花树,小雷抬起右脚一个侧踢。小雷记得母亲曾经和他说过这是一棵丹桂。他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母亲当时指认这棵树的神情,有点天真,像他的女同学。

“嘿,嘿,小伙子!我说小伙子,”一个老头在小雷身后大声喊道,“为什么要踢树呢,它好好的,碍你什么事了?”

老头背着手,头上戴了一顶可笑的帽子,就是赵本山在小品里常戴的那种有鸭舌的干部帽。小雷头一低,快速往前走。

“你是哪一幢的?站住,你给我站住,听见没有,我让你站住。”

小雷加快了步子。

老头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不依不饶地跟在小雷后面说着:“爱护公共财物,你不知道吗?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小雷的不搭理好像让他逮着了理似的,他继而威胁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你站住!你是一中的,对吧?我要去学校找你们校长,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小雷走出小区,左拐。老头并没有跟上来。他已经行使过一个老同志教育年轻人的权利了,这就可以了。

人行道上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学生基本都是附近市一中的,他们和小雷都去往同一个方向,不过看起来他们走得比小雷从容多了,也轻松多了,有几个结伴而行的一边走一边还在打闹,看起来比小雷快乐多了。

小雷心里愤愤不平,他跑了起来,起先只是小跑,跑着跑着变成了狂奔。他左突右闪,绕过对方的右后卫,一个假动作骗过了对方来协防的中场队员,直抵小禁区,守门员分腿弯腰,双臂张开,一副随时会扑上来的架势。小雷合计着是不是做一个假装射门的动作,先把守门员晃倒。球门就在眼前,得分在望了。

然而先倒地的是小雷,伴随着一个女声的惊呼。小雷看到了小车,也减了速,可距离实在太短了,他还是撞到了一个拖着买菜用的购物小车逆行的胖胖的中年妇女,确切地说,撞到的是她的小车。中年妇女本想避让这个疾速跑来的年轻人,可对方的速度让她产生了避之不及的预判,情急之下,她把车往小雷的正前方一推。

“你慌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她惊魂未定,叫骂着凑近小雷,没想到居然是自己一个单元的邻居,于是换了一种关切的语气,问道:“伤着没有?”

爬起来后,小雷活动了一下胳膊,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首先着地的手掌蹭破了皮,吸气的时候感觉腹部肋骨有些疼。刚才倒下的时候,他的腹部硌在了小推车上。小雷怀疑她小车里装的是石头。

“你怎么跑这么快,上学来不及啦?”她试图进一步检查小雷的伤势,被后者拒绝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解开扎着口的绛紫色购物袋,接着就听见她绝望地叫了一声,从里面拎出一个塑料袋,“完了,完了,我的鸡蛋报废了。”她还不死心,转动塑料袋认真检视了一下,果真一个完整的也没有了。她忍不住埋怨起来:“你这个孩子啊,不是我说你,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上学来不及了?来不及为什么不早点起床?为什么不早点睡觉?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弄到半夜三更?”她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在她下一个“为什么”蹦出来之前,小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今天真是够倒霉的

把作业交给组长后,小雷去卫生间冲洗了一下伤口。

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在书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巾。以前他随时可以从书包里翻出纸巾、能量棒和水杯。母亲总是把一切都给他准备得好好的,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一切都变了。

早自习还没开始,来得早的同学大多数是为了对作业答案或者抄别人作业。班主任金老师开学初就安排班长和英语课代表把抄作业的人名记下来,但是这两位班主任的心腹也免不了偶尔要抄一下别人的作业,因此这项监督机制一度形同虚设。

班主任有一天比往常早到学校,包也没放,直接来到了教室,结果看到了让她痛心不已的画面,英语课代表竟然也在抄作业。大家都说,班主任是把英语课代表当儿子来关照的。还有人说,班主任是把英语课代表当女婿来培养的。班主任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她这是未雨绸缪啊。

英语课代表的英语水平,用英语老师也就是他们的班主任的话说,“已经把班里绝大多数的同学甩出去几条街了”。可惜的是他的数理化,尤其是数学,对其来说简直是天书。考试的结果经常是他的英语和数学成绩相加,再除以二,得到的平均成绩将将及格。他上英语课和数学课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小雷猜,这个家伙一定希望英语课像数学课那样每周七节甚至更多,而数学这门课程则干脆取消。大家都知道他的父母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去英国读大学,只是他还要在国内再熬两年,把高中念完。所以老师们普遍对他的学习成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我还是要严格要求自己,按时交作业。”英语课代表是这么对小雷说的。小雷想不通他怎么能把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说得如此由衷,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小雷的客户。

小雷将双手摊开放在课桌上,掌心火辣辣地疼。黑板上隐隐约约还残留着值日生没有擦干净的数学公式,最左侧是各科老师留的家庭作业。你还没回家,老师们就把你晚上的时间给安排好了,安排得满满的,那就是完成这些作业。

小雷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因为答案一致而欢呼雀跃的同学,看着奋笔赶抄作业的同学,看着冷眼观察然后在纸上记下名字的英语课代表,这个不辱使命的家伙真像一个可耻的密探。眼前这熟悉的场景让小雷觉得厌烦极了。

今天真是够倒霉的,小雷想,大清早的,先是被一个老头指责,可他只是做了一个侧踢腿的动作,脚根本没挨着树。后来又被邻居埋怨,可明明是她用小车绊了他一跤。

此刻,没人注意到愣愣地对着黑板坐在那里的小雷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更没人注意到随后小雷拿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 

(全文见《青年文学》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