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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11期|冉正万:鲤鱼巷(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11期 | 冉正万  2021年11月08日08:27

冉正万,贵州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的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等八部。曾获第二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

鲤鱼巷(节选)

冉正万

鲤鱼巷老柳家院子里有一口泉井,水冒上来时把泉眼里的白沙带上来,上冲的力量减弱后,白沙缓缓沉下去,在重力的作用下回到原处。日日夜夜循环往复,似一种游戏,也像一种人生推演:上升与沉沦可在须臾间转换。已有三十年没人来井里挑水,井水冒出来,再从下水道淌出去。在那之前,省粮食厅家属大院的人都来这里挑水。老柳从公交公司退休后哪里也不去,要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要么在屋子里做菜。他吃得很仔细,凉拌折耳根,要把每节折耳根上的细须拔掉,蚕豆一定要剥去豆眉,菠菜要撒盐泡两个小时,鱼要在头上切一刀尾上切一刀以便抽出腥线,虾要滴菜油喂养至少三天让其吐掉泥沙,猪肉要用毛夹拔掉毛桩,香葱只吃葱白,大蒜只吃红皮蒜。女人和他分手时说,老柳你人好收入也不错,可我受不了你,吃个东西像大家闺秀一样讲究。这个借口站不住脚,但老柳没有细究。从那以后家里只有他和屋檐童子,慢慢拖住时间就是过日子。

鲤鱼巷弯来拐去深不可测,初次进去让人紧张,迷宫般复杂,最宽处不过六七米,窄处只有三米,宽窄不一。鲤鱼巷呈南北向,东为双号,西为单号。每天早上,南巷口稍宽处挂着剥了皮、腹腔敞开的牛。狰狞且血腥。坚硬的蹄子显示它曾经力大无穷。躺在案板上的多半是羊,或者牛的某个部位。分解后的牛羊肉正陆续走向鲤鱼巷各家各户厨房的路上。有时,肋骨分明,已经被割下一条后腿的羊也挂在那里,嘴半张着,牙露至根部,仿佛正咧嘴大笑。喜欢吃肉的人看着,也许心潮澎湃,老柳则能不看尽量不看。包围着肉店的是酸辣粉、炸糍粑、炸洋芋、炸火腿肠的小摊。晚上,小街入口两侧主要是水果摊,琳琅满目,柔和的灯光让它们比白天更诱人。

不在此生活的人不知道哪条胡同可穿出去,哪条是死胡同,因此莫名紧张。巷子里的人穿着很随意。越随意,越表明他们是巷子里的主人。来来往往,有时还很拥挤,但人们不会主动搭讪,更不会猎艳。这么狭窄也有车辆出入,不多,一般是送货的面包车,或者住户的轿车,只要有车蠕动,行人就得侧身,摆摊的还得稳住雨篷撑杆,坐在街边卖菜卖草药的老人卷起地上的塑料布,车辆过去后再展开。这里既有市井的生机勃勃,也有外人至此如入禁地的神秘。

这对老柳反倒是一种乐趣,他热爱这个地方。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房子是曾祖父百年前建造的。当时一共七户,三家姓柳四家姓肖。建房子尚有条件讲究靠山和朝向,不像后来有块地盘就好,不敢再问坐向。明天启年间城北修建外城时,在此筑城门,上设谯楼,外筑月城。城门外大路直通威清卫,城门因此叫威清门。威清门地势和区位非常重要,有诗为证:峰挺狮形争巽位,岭穿龙脉演乾爻。没人知道七户人家何时来此。民国三十八年,老柳的祖父十一岁,喜欢汽车的省主席下令拆除城墙修马路,不再分城里城外。现在,威清门只有半个床头柜那么大一块遗址碑:威清门旧址,2004年12月立。当时的七户只剩老柳家还在,其他几户何时搬离,是湮没在历史尘埃中无关紧要的一个谜。老柳像最后一条老根,刚开始不觉得什么,时间越长越感到自豪。这是他的鲤鱼巷,是他的胞衣之地。

巷子里店铺很多。由南而进,有一家冯二喜老面店。冯氏夫妇在堆满面粉的小小的屋子里加工面条。加工好的面条摆在门口,干面有宽刀中刀细刀韭菜叶,湿面有饺子皮和水面。他们的眉毛、嘴唇、手指总是沾满面粉。真是眨眼一灰间、弹指一灰间、买卖一灰间、灰间一挥间。他们的儿子不时来帮忙,十六岁左右少年,话少,只卖面,不参与加工,无顾客时看手机。加工好的面用风扇吹干,压面机、面粉、吹风机,全都挤在狭窄的屋子里。收摊休息拉下卷帘门,卷帘门上的面粉如凝霜,如果能做碳十四测定,最早的已有二十年,最新的却就在今日。岁月积淀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

老面店斜对面有一栋木瓦房,鲤鱼巷30号和32号。房子十一檩水步,屋顶上黑瓦只占一半,另一半是石棉瓦和铁皮,柱子和穿枋已经糟朽,比小街低了七八十厘米。墙壁上半截是木板,下半截是青砖刮灰。靠南一头,还有砖砌的拖山偏厦。在农村,偏厦大多是厨房。木瓦房确实太老,连野广告也没人往上面贴。墙上有一张白纸:温馨提示:此处危险!三根电线挂在白纸外面,让人不知道说的是电,还是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不过,也看不出有多大危险,即使有,也是小小的危险。就像一个老人,即便怒气冲冲,你也不会害怕。

这就是老柳的房子。临街的一面其实是背面。三十年前,他把临街一面进行改造,弄出四个门面。租金当时一间月三十,现在一间月五百。以屋脊为垂直面前后隔开。前院成后院,屋后当街即鲤鱼巷。院子最初可达几百米之外贯城河,民国初年,市井逐渐繁华,新建房屋越来越多,院子缩小到只有一百八十余平。一次次改造重建之后,四周高楼像巨人一样站在一旁,院子小到只有五十余平。形状从正方形变成不规则多边形。足可安慰的是白沙井还在。居委会不准饮用白沙井里的水,说这水比不得从前,寄生虫和细菌特别多。老柳听话不用,但每年淘洗一次水井。井不深,三块高三尺宽三尺的石板框住三面,后壁是豹皮状石灰岩。泉水从底部正中间石缝往上冒,除了白沙,还有珍珠般气泡。老柳把四壁刷得干干净净,为此他买了一个小水泵,以便抽掉浑水。中午太阳直射时开始刷,傍晚抽水,如是者三,最后一晚把躺椅搬到水井边,惬意地看着水井慢慢变成一块绿宝石。积存在石板和水泥地上小窝里的水闪着微光,观察的方向不同,微光的亮度和大小也不同。想到小时候,淘洗水井至少得两个人,一个人刷井壁,一个人往外戽水。两个人要一刻不停从早干到晚。老柳仿佛听到当时的笑声,两个人在里面不是肩膀撞屁股就是手肘戳脑袋,笑声不断。那时候每年只洗一次,用不着洗三次。老柳七八岁时和另外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有笑声落进白沙井,那时的水因此比现在甜。老柳躺到半夜,听见修家电的老曹空旷的咳嗽声,又躺了半小时才进屋。老曹修理家电时什么事也没有,一停下来就咳,要咳半小时才能止住。他把偏厦租下当仓库,有些家电更换配件太贵而被主人抛弃,他像收留孤寡老人一样留下它们。

老柳家租客比较固定,修家电,卖米糕,卖爆米花,缝补店。四间冷冷清清的门店,与老柳的性格及陈旧的老房子很般配。他们也把这里当家,在小小的门面里生儿育女。人家房租涨了又涨,他能不涨就不涨,就是为了留住他们。这一来与鲤鱼巷其他门面对比鲜明。四间门面正对是装修讲究的茶叶店和芦荟专卖店。再往前是理发店和老中医诊所。理发店卫生不敢恭维,毛巾里的碎发蠚人,但手艺还不错,烫发剪发程序大同小异。人一进去,理发师再忙也会送个笑脸:哥(姐)来了,快坐下,好久没看到你了。不像别处称呼帅哥美女透着虚伪。旁边王记烫菜、老字号何姨妈豆豉火锅,生意都很好。尤其是何姨妈豆豉火锅,老远就能闻到干豆豉独特的香味,这比其他广告招牌更管用,可以牵着鼻子走。没有哪天生意不火爆,楼上楼下摆二十张小饭桌,得排队等候。附近居民打包回去吃也得排队。八块钱一位,含肉片、猪肝、豆腐、洋芋、木耳,米饭、蔬菜。每人八元,牛肉面都涨到十一,甚至十五一碗,快餐也要十三以上。不对比就没有欣喜,八块钱就能吃饱吃好,大街上不可能有这么便宜的饭店。不远处清镇肖家豆豉火锅、张记流香蹄花老店、清水烫、满口香牛肉火锅,都是八元一位,生意稍次,不敢和何姨妈比兴隆。市井的繁华和实惠有关。房子破烂,墙壁上黑乎乎很可疑,没有这些“配套设施”,食客觉得不香。这叫苍蝇店的气质,大师级的味道。所谓人间烟火,在在处处,旺盛而浓烈。

老柳从巷子里走过时,慈祥地看着火锅店,像老祖看着有点调皮的儿孙,自己从不吃这条巷子里的东西,但儿孙可以撒欢胡来。当公交车司机时用一枚炮弹般大小的保温杯,现在出门依然拎着它,衣服也是公交公司工作服。他的慈祥在陌生人眼里是低调、胆怯,生怕惹是生非。没人在乎他内心的柔软,虽然他也不在乎别人对他是否在乎。他出门是去郊区买菜,那是公交车终点站,菜是当地人种的,他觉得放心。他的快乐不只是买没施农药化肥的蔬菜,还有坐公交车的快乐,笑眯眯地看着一拨人上来一拨人下去。自己当公交司机时,不知道哪些人上来哪些人下去。坐公交的大多是和他同一个阶层的人,既对城市的狡黠保持着敏觉,又对自己的卑微心知肚明。公交车驶进郊区,他抑制不住回故乡般的欢悦,常常耍帅似的将衣扣解开,挈着一边衣领贴在腮帮上遐想。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牙痛,其实是不想听车里人说话,只想好好看车外。回到鲤鱼巷,豆豉火锅店那股炸裂般的香味在他看来是一种罪过,一种对食材原味蛮不讲理的歪曲。

豆豉火锅旁边,是思亲园公墓咨询点,丧葬一条龙全套服务,出租停尸冰柜、钢架大棚,剃头穿衣,代运遗体,设置灵堂,先生开路,召山谢土,风水择期,迁坟下葬,二十四小时服务。吃与不吃一步之遥,生死也是一步之遥。吃五谷杂粮,没有这二十四小时服务还真是不行。咨询点在凹进去的路坎下,路坎上是杂货店,同时常年招收学化妆学美甲的学员。这是吉庆巷入口。杂货店对面靠墙停着三轮车和轿车,三轮车前,一条上了年纪的狗见怪不怪地打量着行人。这条狗和蔼温顺。抬眼看看老柳,对这个离索群居的小个子男人充满同情。而老柳则对它无法遏止的衰老感到难过。

吉庆巷再往前,巷子稍宽一点,道路被靠墙的轿车占去大半。这些车离墙壁只有五公分,不但窄,还是斜坡,弯道。能在此处停车的都是高手。对于外来者,你会担心它们怎么开出去。一辆接一辆没有缝隙。想象中,非得有一只大手,把其中一辆抓起来,腾出位置,等那辆要出去的车开走再放下来。当然不可能这样,只能说,有些人的生活,你永远不懂。

老柳很少在鲤鱼巷闲走,但依然对鲤鱼巷了如指掌。在认识他的人眼里,他什么也不爱。他自己的看法正好相反。巷子里有一棵皂角树,他像照顾老人一样照顾它,学会给他它输液、除虫。有一年,舅舅一家来鲤鱼村做客,舅舅把放羊的绳子挂在皂角树上,让他和表弟荡秋千。每当想起,老柳就会露出神秘笑容。当时有人养牛,有人养羊。养牛养羊都只能养一只,养着玩,却又与现在的人养宠物有所不同。羊就是羊,平时去黔灵山脚下打草来喂养,养大了就宰来吃,不似现在有人把宠物当孩子,老了死了难过至极。老柳一旦想起自己骑羊被羊掀翻在地的情景,会立即笑出声来。现在巷口有一家羊肉店,店主把整只羊挂在支架上当招牌。老柳路过时不想看羊的眼睛却又总是被拉过去,山羊贝母似的眼睛闪着泪光,老柳会因此难过。他宁愿绕道而行,但绕道很不容易,不是大楼把巷子挤得弯来拐去,就是被流动商贩拦住去路。

鲤鱼巷其实不长,如果纯粹是赶路,从南至北,走出迷宫,大约需要七八分钟。杂乱市井与宽整大街,也只有一步之遥。有意思的小店还有老字号刘记烤肉、李叔烫菜、老奶酸萝卜、净肤堂全国连锁店、爱尚依阁、古惑魔发、刘记黑芝麻糊、张氏烤大排、三圆糕点店、小太阳新疆花棉絮店、王老二精选炒货店、黔西土豆姐、范记素粉、蒋记辣椒面。

店铺之间没有关联,所有的店铺连在一起却又和谐统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店主来自相同阶层,没有多少资本,不勤劳也不勇敢,不精明也不傻,一会儿信心满怀,一会儿心灰意冷,对生存法则的理解既现实又不无消极情绪,在利益面前不屈不挠当仁不让又并非不讲道义,他们的原则是不损人但必须利己。

卖酸萝卜和黑芝麻糊的老人,动作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迟缓。不过,店主不全是老人,老人忧心忡忡地摆弄小摊时,服装店的老板娘正对着穿衣镜,认真地跳健美操。鲤鱼巷有房产的居民,有多少巴望着拆迁改造不得而知,但一定有并不希望“赚上一笔”的人,他们像老柳一样希望保持原样,因为任何改变都会让鲤鱼巷失去魅力,破坏原有的平衡。

就在老柳又一次淘洗白沙井后,井里出现一条鲤鱼。还没长大,柳树叶那么长,贴在石头上时不易发现。它似乎对井里没有食物并不在意,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喜欢小角落。老柳趴在井口,像看襁褓中的头生子一样看着它。它是那么骄傲和脆弱,神只用了半粒米那么多钙质和一滴水把它制造出来,随时都有可能重新还原成钙质和水。井水与蓝天相接,小鲤鱼仿佛在天上游,没有翅膀,但可以像小鸟一样滑翔。老柳感到了水井的心跳、小鱼的心跳,这让老柳着迷。鲤鱼巷在成为街市之前叫鲤鱼村。稻田里、水渠里、池塘里到处都能看到鲤鱼。把一只草鞋踢进稻田,草鞋很快不知去向,变成鱼似的溜走。冬天,祖父扛着锄头,老柳拎着篮子跟在后面,去干涸的池塘里挖鲤鱼。搬开已开裂的泥块,用锄板将湿润的泥土一层层刨开,有时要刨两尺深,鱼才会像藕一样露出来。不慢慢刨,胡乱挖会把鱼挖断。有时两条鱼挨在一起,像伴侣一样紧紧依偎,有时多达三条四条,老友似的难舍难分。也有的离群索居,独自沉睡。鲤鱼被挖出来时和死鱼没什么区别,只有放到锅里,才发现不对似的弹跳,可是为时已晚。祖父吃的是酸菜鱼。将青菜做的酸菜切碎爆炒,丢进两片生姜,舀一瓢井水,煮开后把鱼放进去。鱼身不切断,每隔一寸切一刀,让背鳍相连。从被挖起来到放进篮子,到拎回家刮鳞、剖腹掏肠,被切成段都只是小小地动弹一下。只有滚烫的热汤才能将它激活,但游丝般的魂魄已经离它而去。年幼的老柳每次都看得心惊肉跳,又觉得奇妙无比。汤很鲜,酸菜蘸糊辣椒很香,鱼肉有点绵。被祖父挖到的鲤鱼不到万分之一,大部分鲤鱼等到来年春天,春雨注满池塘,把泥土泡软,睡够了的鲤鱼从老棉被似的稀泥里拱出来,噼啪拍水,为春天鼓掌、为活着鼓掌。

老柳成年后没挖过鲤鱼。鲤鱼村变成鲤鱼巷用不着神仙帮忙,不是一夜成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蝶变。但村何时为巷,鲤鱼何时消失,老柳没法说清。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女长大、变老,但你不知道他何时长大何时变老。老柳趴在井坎上,像看着老友一样看着小鲤鱼。他没和它说话,他知道它不会说话,但他非常想和它说句话。祖父说鲤鱼无论大小,都有三十六道鳞,小鲤鱼的鳞道小得看不清,像花棉袄一样贴身。小小鱼嘴向外嘟着,似要和所爱的人接吻。当他看到它两根小小的触须像黑白电视机天线一样摇来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喜欢的频道时,他笑得肚子痛。慢慢地,他看出它一点也不傻,那不是天线,是一挡、二挡、三挡、空挡、倒挡,摇进掰出潇洒自如,老柳热泪盈眶,它不是它,我就是它。它不是我,我一定是它。它在水中的滑行路线就是自己开公交车的路线。老柳你没退休你只是变小了,你不用在路上开公交,你在水里开公交。(行文至此,作者鼻血突然淌出来,温热、徐徐、缓缓,像另外一辆红色公交车。)老柳希望所有人都来看看小鲤鱼,但他做不到,恨自己口拙。其实不怪他,住在鲤鱼巷的人对鲤鱼村和小鲤鱼不感兴趣,如果有人愿意和他们说说被他们撇在远方的村庄,他们倒可以一边做事一边和你摆几个小时的龙门阵。老曹最终答应他来看看,当他放下起子和电烙铁来到白沙井,他说,哪里有哇,有个锤子。接着一连串打锣似的咳嗽。老柳怪他看得不认真,从屋里出来指给他看,老曹却回到修理店重新拿起电烙铁。老柳趴在井台上看了半天,小鲤鱼不见了,像来时一样神秘消失。

老柳的烦恼除了难堪,还有失望。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在屋子里哀叹鲤鱼村不可逆转,在街上做生意的人却一起造谣,说老柳这人看上去老实,其实鬼点子多得很,说什么鲤鱼不过是为了多骗点拆迁费。鲤鱼巷这条破街,拆迁改造是早晚的事,但他编这么个理由也太牵强太扯了,站不住脚,人家又不是小孩。“人家”是指那些在墙上写“拆”字的人。老柳最后一个知道人们对他的编排、诬陷。他很想骂老曹,责备他散布谣言。如果可以和老曹决斗,他建议把决斗地点放在他常去的郊区终点站。但老曹确实没看见小鲤鱼,况且分杈多枝的各种说法与老曹无关,他不是一个喜欢找人聊天的人。老柳顿悟一般责怪自己,小鲤鱼是来找你一个人的,和鲤鱼巷那些人本来无关,你就不应该跑出去张扬。他拍着脑袋骂自己傻瓜。他趴在井台上向小鲤鱼默默道歉,请它回来。但这条娇气的鲤鱼已经伤透心,再也没有现身。

井水依然不分昼夜从井底冒上来,白沙依然冲上来再沉下去,纤弱的水草像秒针一样移动得既快又一成不变。紧紧吸在井壁上的小田螺,永远就那么几只,最多长到黄豆那么大,吸住时光似吸住井壁,从不松口,不清楚它们何时生、何时死。它们一直在水里生活,但老柳现在才仔细地打量它们,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从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这让老柳觉得,自己在某些人眼里,也是一只小田螺,是一个乏味又无聊的老单身汉。他的养老金不高,但足够找个伴一起生活,又不需要租房子,吃穿花不了多少,乘车用职工卡。他不动心,与其说没兴趣,不如说退休后喜欢主动与人隔离,并把这当作宁静生活的保护层。

在湿漉漉爬行般的思绪中,老柳一病不起。偶尔想起他的儿子这天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有。这是第一个妻子生的儿子,比他小十岁说受不了他的那个女人没给他生孩子。儿子平时不和他联系主要原因不是这个女人,虽然有那么一点,最大的问题是两人都没什么话说,儿子也不擅长无话找话说。儿子在城市另外一头开了个汽车修理厂,生意不温不火,总觉得一次次失去发大财的机会,但深知自己能撑到现在已经了不起,很不容易。儿子打电话问老曹,这是他和鲤鱼巷除了父亲之外唯一的联系人。老曹第一时间放下电烙铁走进后院,几分钟后拨回电话,一边咳嗽一边告诉他老柳病得不轻。老曹把老柳送到社区医院,儿子赶到时,老柳表示他已经好多了。他不想住院,医生也说可以在家调养。儿子和老曹聊天时,得知父亲生病的原因,从不远处菜市买来几条鲤鱼,放到水井里后站在鲤鱼巷大声宣告,白沙井里有鲤鱼。

“哪个说白沙井没有鲤鱼,你们的眼睛瞎了吗?”

儿子其实说不出口,和老曹喝得半醉时才以开玩笑的方式干吼呐叫。巷子里的人听见也不在乎,或笑笑,或叫老柳儿子干脆回来开店做片片鱼或酸菜鱼。

只有老柳一个人认真。他佝偻着身体到井边看了看,一眼就认出这是池塘养出来的鲤鱼,是拙劣的冒牌货。他回到屋子,找了半天找出祖父用过的榆木拐杖,不声不响地走到巷子里,照着儿子的头打下去。儿子本来就比他高,自己生病又矮了一截,力量和高度都不够,否则这一棒非把儿子打折不可。儿子摸着头,惊讶地看着被愤怒点燃的父亲,很快就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老柳气喘吁吁地说:

“滚,给我滚出去,不准回鲤鱼巷,再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老柳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肥壮的鲤鱼抓起来,怀着厌恶的心情把它们丢进垃圾箱,绝望的鲤鱼把铁皮垃圾箱拍得噼啪响。他宁愿接受小鲤鱼一去不复返,也不能接受欺哄世人的勾当,这是恶行。他没像腹中空脾气大的人那样自我标榜“我老柳”如何,他什么也没说,只把水井又洗了一遍,把大鲤鱼脱在井底的鳞片捡起来贴在石头上。这块大石头顿时像长了十几只眼睛。因为四周高大建筑的缘故,阳光照到这块石头的时间很短,阳光一旦照射其上,这些眼睛又大又圆,僵硬了上万年的石头仿佛活了过来。

原以为拆迁不过是说说,哪知老柳心情没平静多久,鲤鱼巷开始拆迁改造。改造结束后,王记烫菜、老字号何姨妈豆豉火锅、张记流香蹄花老店、清水烫、满口香牛肉火锅等老店回迁,不可能在原址,地形和建筑大不相同,搭新台唱旧戏也能坚持。同时还增加了牛排工厂、赛维利亚火锅、海底捞、鸭恋锅兔、书亦烧仙草等新店。冯二喜老面店、电器修理、思亲园公墓咨询几家没有回迁。不知是从此歇业还是换了地点。

鲤鱼井保留了下来,扩成鱼塘,请书法家把水井名字写在石头上,池子里放养锦鲤和乌龟。锦鲤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接受观赏,乌龟则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准备随时缩头。

皂角树也保留了下来,安装了漂亮树围。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1期)